十二、出門訪友(1 / 1)

紅與黑 司湯達 1929 字 7天前

“巴黎淨是些漂亮人物,”“而剛毅之士卻在內地。”第二天一早,才五點鐘,在瑞那夫人露麵之前,於連已從她丈夫那兒獲準三天假期。與自己本意相反,於連還想見她一麵,隻為她那秀美的纖手動人思念。他下樓到花園裡等了許久,還不見瑞那夫人倩影。不過,於連要是真有愛心,就會看到二樓上半掩的百葉窗後麵,她前額抵著玻璃,正在那兒張望出神。末了,她還是不顧自己天大的決心,決計到花園裡轉一圈。早起鮮豔的容光,一改她平時素白的臉色。不過,這淳樸的女人,心裡顯然很不平靜。一種拘謹的,甚至是怨怒的情緒,改變了她清雅的神態,正是這種安詳從容、超塵脫俗的表情,才給她那天仙般的容顏平添了不少嫵媚。於連急忙走近去。她匆忙披上的一條披肩下,雪腕全陳,於連看了讚賞不已。夜來的煩擾,使她對外界的一切更其敏感;清晨的涼爽,似乎愈發增添她姿膚的光澤。她美得嬌羞,美得動人,而又充滿靈性,在下層階級是難覓難見的;這對於連仿佛是一種昭示,喚醒了一種尚未萌動的感受能力。於連貪婪的目光,不期發現美豔如許,大為傾倒,忘了原本期待的那友好的問候。不過,女主人的故示冷淡,使他吃驚不小,甚至看出意在要他退回原地。愉快的笑意頓時從他唇上消失。他記起自己在社會中,尤其在有錢的貴夫人眼中的地位。倏忽之間,臉上隻剩下性高氣傲和自怨自艾的表情。他覺得冤透了,動身時間推遲了一個多鐘頭,隻換來這場白眼。“隻有傻瓜才會生彆人的氣,”他心中自責,“石頭往下掉,是因為有分量。我難道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真不知是什麼時候養成的好習慣,這樣儘心竭力,就衝著他們出了錢!如果要教他們看得起,也教自己看得起,就該讓他們明白,我就因為窮才跟他們的富打交道。但我的心,他們再橫蠻霸道也奈何不得。而且境界之高,決非他們區區毀譽可及。”這類感想,觸緒紛來,他那說變就變的臉,擺出一副孤傲與凶惡的神色。瑞那夫人倒慌了手腳。她原想在見麵時,裝得誌潔行芳,冷若冰霜,這時一變而為關切,而之所以關切,就因為看到對方突然變臉。晨起互致問候,今天天氣好等空話一說完,兩人同時覺得無話可說了。於連還沒讓癡心衝昏頭腦,馬上想出一法,要教瑞那夫人明白,他跟她的情誼還淡薄得很。他隻字不提就要出門一趟,隻向她行了個禮,轉身就走。從他目光裡,見出一種陰鷙的傲慢,而那目光隔夜還是那麼可愛。正當瑞那夫人愣在那裡,望著於連走遠去,她大兒子從花園深處跑來,摟著告訴她說:“我們放假了,於連先生出門旅行去了。”一聽這話,瑞那夫人渾身冰冷,像要死去一般。好呀,講道德、講道德,現在自食其果了!而她的軟弱,更加重了她的不幸。這最新事態,占去了她全部心思。她那賢淑的決定,是這可怕的一夜裡苦思的結果,現在早給拋到了九霄雲外。眼前的問題是,對這位可意郎君,不是什麼推三阻四,恐怕要失之永遠了。早餐桌上是非到不可的。更糟的是,瑞那先生和戴薇爾夫人談來談去,就談於連出門這樁事。維璃葉市長已注意到,於連來請假時,說話的口氣很硬,諒必有詐。“這鄉下小夥子,兜裡肯定揣著彆的聘約。現在,每年的薪金已加到了六百法郎;彆人,哪怕是瓦勒諾先生,要付這個數目,也多少會給嚇退的。昨天,維璃葉那方麵想必是提出要求寬限三天,來考慮此事。為避免給我正式答複,今天早上,這位小先生就進山去了。跟一個囂張跋扈的雇工都要賠笑臉,看我們落到了什麼地步!”“我丈夫還不知他自己傷人傷到了什麼份兒上,既然連他都認為於連要走,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呢?”瑞那夫人心裡忖道,“唉!一切已成定局!”為了能哭個痛快,又免得戴薇爾夫人問長問短,她推說頭痛得厲害,要上床休息。“女人就是這麼回事,”瑞那先生舊調重彈,“這些複雜的機器,總有些地方要出毛病。”說罷,帶著嘲諷的神氣走了開去。命運的撥弄,使瑞那夫人陷於可怕的激情之中。她這廂受著癡情的折磨,於連卻興致極高,走入秀峰迭見的山路。他要翻過葦兒溪北麵的大山脈。山間小路在高大的櫸樹叢中漸走漸高,蜿蜒在一麵大山坡上;高山的北邊,便是杜河流域的溪壑。走不多久,我們的旅人就看到在他腳下,山岡九_九_藏_書_網參錯,導引杜河折向南流。放眼遙望,是勃艮第和博若萊一帶肥沃的原野。這位年輕的野心家,不管他的心靈對山河之美多麼遲鈍,麵對開闊如許的壯麗景色,也不由得時時駐足觀賞。最後,他終於登上山頂。貼著山邊,抄一條近路,就能下到一個孤幽的山穀;他的朋友,年輕的木材商傅凱,就住在那裡。傅凱,還是任何彆人,於連並不急於想見。大山頂上,巉岩壁立。他好像一頭鷙鳥,廁身在不毛的危石之間,老遠就能看到走近來的任何人。他發現在一堵巉岩的腹壁有個小小的洞穴。跑去一看,亦一方藏身之處,隨即鑽了進去。他眼中閃出快樂的光芒,喟歎道:“藏在這兒,世人就傷害不到我了。”他突生一念,何不在此痛痛快快把自己的想法寫下來。這些想法,無論在哪裡,對他都是十分危險的。取一塊方石板權充書桌,他下筆如飛,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臨了,他才注意到,落日已在博若萊的遠峰疊嶂後閃著餘暉。“乾嗎不在這兒過一夜呢?”他自語道,“我有麵包,我有自由!”一聽到自由這個偉大的詞兒,他的心就激奮起來。虛偽成性的他,即使在傅凱那裡,也是不得自由的。兩手支頤,想入非非做他的美夢——得此自由,不亦快哉!他覺得有生以來還沒像在這山洞裡過得這麼愜意。他無思無慮,看著夕陽斜暉一道一道消逝。暮色漫漫,心裡也迷迷茫茫的,幻想著日後初到巴黎的種種情狀。首先遇見的,當然是一位美女,以姿色與才情而論,比他見過的內地女子不知要強出多少。他愛得發瘋,而且也為她所愛。如果與她暫彆,那是為了去博取榮譽,為了更值得讓人愛。一個年輕人混跡於巴黎社交界,受教於可悲的現實,即使有於連那樣豐富的想象,編出來的故事不管多浪漫,也隻會受到冷酷的嘲弄:偉大的行動,將隨著不能實現的希望,同歸於儘;而代之而起的,是平庸的現實,可概見於這句俗話:“誰不守住他情婦,一天之內,難免不受兩三次騙!”而這鄉下小夥子卻覺得他與英雄業績之間,萬事俱備,隻欠機會。這時,黑夜已經驅除白晝,於連還有七八裡路要走,才能下山到傅凱住的村子。離開小山洞之前,他生了一堆火,把剛才胡亂寫的字紙,全部燒毀,不敢掉以輕心。午夜一點鐘,於連敲響大門,把他朋友嚇了一跳。於連發現傅凱正忙著記賬。這是一個高個子年輕人,其貌不揚,一臉粗相,而且鼻子特長,不過這不討人喜歡的外表也無掩其忠厚。“想必跟瑞那先生吵翻了,才突然跑到這兒來?”於連把隔夜發生的事,揀可說的說了一說。“跟我一起乾吧,”傅凱說,“我看,瑞那先生、瓦勒諾所長、莫吉鴻長官、謝朗神甫等人物,你都已見識過,也領教過他們的手段;現在你完全有資格去參加投標。你算術比我好,來替我管賬吧。我這買賣,賺頭不錯。我一個人不可能什麼事兒都管到,又怕找個同夥是騙子,所以眼看有好生意,也不能天天去做。兩三個禮拜之前,我挑米梭·特·聖阿芒賺了六千法郎,彼此已有六年沒見麵了,這次在蓬塔利埃賣貨時碰巧遇到的。這六千法郎,或者少說些,三千法郎吧,你老兄為什麼不能來賺呢?因為那天倘有你在場,為能采伐那片樹林,我就可以叫個高價,他們當場就會讓我承包的。跟我合夥一起乾吧!”這個提議,有拂於連的本意,因為擾亂他的狂放夢想。兩個朋友像荷馬筆下的英雄,自己準備夜宵,因為傅凱一直單身獨過。吃夜宵的時候,傅凱把賬本拿給於連看,證明他的木材生意獲利頗豐。於連的才智和性格,傅凱一向是十分看重的。等於連獨自躺在鬆板小屋,心裡籌想:“不錯,在這兒可以掙幾千法郎,然後,再去當兵或當教士,這樣要有利得多。至於當兵還是當教士,得看那時法國的時勢再定。積上一筆小錢,所有零零碎碎的難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僻居深山,正可治治我可怕的無知。有好些事你不懂,而沙龍裡的常客還特彆在意。傅凱不想結婚,但又一再說,生活孤獨,抑鬱寡歡。顯然,他找一個沒資金的人合夥,是希望有個終身夥伴,永不分離。”“難道我要欺騙好朋友嗎?”於連生氣地嚷道。偽詐與寡情,是他通常的救命法寶。但這次,感念知己情深,他不允許自己有半點兒不地道。猝然間,又高興起來:他有理由拒絕了。“怎麼!要我縮手縮腳,浪費七八年光陰!一來二去,我就二十八了;而在這個年紀上,拿破侖的生平大事,最輝煌的,業已完成!為販賣木材四處奔波,幸得幾個低級騙子開恩,等我無聲無息地掙了幾個錢,誰保得定我還會有揚名天下的雄心?”第二天早上,於連用極冷靜的口氣答複傅凱,說從事聖職的誌向使他難以從命。善良的傅凱原以為合夥的事已經談定,聽了回話,愣了半天。“但你好好想過沒有,”傅凱苦口婆心地說,“這是講合夥,要是喜歡彆的辦法,那我每年給你四千法郎,如何?你卻偏要回瑞那先生府上去,可他把你看得如同鞋底上的爛泥一般!你手頭一旦有兩百金路易,誰能攔著不讓你進神學院?說得再過頭一點兒,我可以負責為你覓得本地最好的聖職。因為,”傅凱壓低聲音補上一句,“某某先生,某某大人,他們燒的木材,都是我供應的。我送去的是上好的橡木,他們付的隻是白木價錢,而這實際上是最好的投資。”於連矢誌不改,傅凱怎麼也勸不動,最後認為他可能有點兒神經。第三天一清早,於連告彆好友,在山林溪壑之間消磨了一整天。那個小山洞,他又去光顧了一下,但內心的平寧已不複可得,那是給傅凱的提議趕跑的。像大力士海格立斯一樣,如今他要選擇的,不是善與惡,而是碌碌無為的安閒舒服呢,還是少年氣盛的英雄美夢。“由此可見,我還不具備真正剛毅的性格,”這種疑慮,最使他痛苦,“看來我不是成大人物的料,花八年工夫混一口飯吃,我都擔心會壯氣消儘,無複行非常之事的魄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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