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1)

那個星期一過後的第二天,恩肖還是沒法乾他日常的活兒,因此仍呆在家裡。我很快就發覺,要把我的照顧對象像以前那樣留在我身邊,是行不通的了。她搶在我前麵下了樓,跑進花園,她已看到她表哥在那兒乾著一些輕活。等我去叫他們進來吃早飯時,我發現她已說服她的表哥,在紅醋栗和醋栗叢中清出了一大片空地,兩人正一起忙著在商量從田莊移一些花草來栽種。我嚇壞了,在這短短的半小時內,他們竟進行了這麼大的破壞。這些醋栗樹是約瑟夫眼中的寶貝呀,她卻偏偏選中在這些樹中間建造她的花圃!“好呀!這事一被發現,”我叫了起來,“全都會讓主人給知道的,你們有什麼理由這樣自作主張地來擺弄花園呢?這一下可有好戲看了。瞧著吧,沒事才怪哩!哈裡頓先生,我不明白,你怎麼會這樣沒頭腦,竟聽她的吩咐,乾出這樣的糊塗事來!”“我忘了這是約瑟夫的寶貝了,”恩肖問答說,不知如何是好,“不過我會告訴他這是我乾的。”我們通常總是跟希思克利夫先生一起吃飯的。我擔當女主人的職責,做倒茶、切肉的事,因此餐桌上少不了我。凱瑟琳通常都坐在我的旁邊,可是今天她卻悄悄地挨近哈裡頓。我馬上看出,她在對待友誼方麵比當初對待敵意方麵還更不慎重。“現在,記著,彆跟你的表哥多說話,也彆老是看他,”我們進屋時,我這樣悄悄叮囑凱瑟琳,“那樣一定會惹惱希思克利夫先生,他準會對你們兩人大發脾氣的。”“我不會的,”她回答說。可是才過了一會兒,她就朝他轉過身去,還在他的粥盆裡插了些櫻草花。他坐在那兒,不敢跟她說話,他幾乎看也不敢朝她看一眼,可她還是逗他,弄得他有兩次差一點笑了起來。我皺起了眉頭,於是她朝主人溜了一眼;主人的心裡正在想彆的事,沒有注意身邊的人,這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來。她一時間變得非常嚴肅,神情莊重地仔細端詳著他。在這以後,她又轉過臉,開始胡鬨起來。哈裡頓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希思克利夫先生吃了一驚,他立刻抬眼迅速地朝我們臉上掃視了一遍。凱瑟琳用她那慣有的緊張而又帶有輕蔑的表情迎向他,而這是他所深惡痛絕的。“好在我夠不著你,”他大聲嚷道,“你著了什麼魔了,老用這種惡毒的眼神瞪著我?低下你的眼睛!彆讓我想到你還在我眼前。我以為我已經治住你的笑了!”“笑的是我,”哈裡頓喃喃地說。“你說什麼?”主人問。哈裡頓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沒有再重複這句坦白的話。希思克利夫先生朝他看了看,便又默默地吃起早餐來,繼續想著那被打斷過的心事。我們都快吃完了,兩個年輕人也謹慎地彼此挪開了一點,因而我估計在這餐飯的飯桌上,不會再出什麼麻煩事了。可就在這時候,約瑟夫出現在門口,他那顫抖的嘴唇和冒火的眼睛都表明,他已經發現,他的那些寶貝灌木叢受到了肆無忌憚的破壞。在前去那兒檢查以前,他準是看到凱茜和她表哥在那兒呆過。隻見他的下巴像母牛反芻似地動著,連在說些什麼都很難聽清。他說:“把我的工錢算給我吧,我得走!我在這兒已經乾了六十年,原本打算死在這兒的。我想,我已經把我的書和所有零碎東西,都搬到閣樓上去了,把廚房讓給了他們,為的是圖個清靜。撂下我壁爐前的那個位子,我真舍不得啊,可我想還能受得了!可是,這會兒她不僅占了我爐前的位子,把我的花園也給占了。不行,老爺,這我受不了!你受得了這口氣,你就受吧——我可受不慣。一個老頭子是沒法一下子就受得慣這些新花樣的——我寧可拿把頭到大路上去混口飯吃!”“行了,行了,你這個老糊塗,”希思克利夫打斷他的話說,“說乾脆點!你抱怨的是什麼?要是你跟內莉吵架,我可不管——她就是把你扔進煤洞,也不關我的事。”“這不關內莉的事!”約瑟夫回答說,“我不會為了內莉走的,雖說她也不是個好東西。謝天謝地!她還勾不走彆人的魂!她還從來沒漂亮到讓一個男人見了不眨眼。是那邊那個該死的不要臉的小騷婆,用她那雙放肆的眼睛和不害臊的手段,把我們的孩子給迷住了——迷得——啊,不說啦!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全忘了我為他做的一切,我對他的照顧,竟到花園裡去拔掉整整一排長得最好的紅醋栗樹!”說到這裡,他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想到自己所受的傷害,想到恩肖的忘恩負義和自己的險惡處境,他完全失去男子漢的氣概了。“這老傻瓜喝醉了嗎?”希思克利夫先生問,“哈裡頓,他是不是在跟你找茬兒?”“我拔了兩三株灌木,”小夥子回答說,“不過我打算把它們種回去的。”“那你為什麼要拔它們呢?”凱瑟琳機靈地插了嘴。“我們想在那兒種點花,”她大聲說,“要怪就怪我吧,是我要他那麼做的。”“哪個鬼允許你去動那地方的樹枝的?”她的公公問道,他大為震驚。“又是誰叫你去聽她的話的?”他又回過頭來對哈裡頓說。後者默不作聲,他的表妹卻回答說:“你不該連給我幾碼地美化一下都舍不得的,你把我的地全都給占走了!”“你的地?你這個不要臉的小蕩婦!你哪來的什麼土地!”希思克利夫說道。“還有我的錢,”她接著說,用同樣的目光回敬他那憤怒的目光,一邊咬著早餐吃剩的一片麵包皮。“住嘴!”他大聲吼著,“吃完了就滾!”“還有哈裡頓的地,和他的錢,”這毫無顧忌的小東西緊追不放,“我和哈裡頓現在是朋友了,我要把你的事全都告訴他!”主人好像愣了一下。他的臉色變得煞白,霍地站起身來,兩眼死死瞪著她,充滿不共戴天的仇恨。“要是你打我,哈裡頓就會打你!”她說,“所以你最好還是坐下來。”“要是哈裡頓不把你攆出這房間,我就把他打進地獄!”希思克利夫大發雷霆,“你這該死的妖精!你竟敢挑動他來反對我?叫她滾!你聽到沒有?把她扔到廚房裡去!艾倫,要是你再讓我見到她,我就殺了她!”哈裡頓低聲下氣地想勸她離開。“快把她拖走!”他惡狠狠地大吼,“你還呆著跟她說話?”說著他走上前去準備自己動手。“他再也不會聽你的吩咐了,你這個狠毒的人,再也不會了!”凱瑟琳說,“他很快就要像我一樣恨你啦!”“噓!噓!”年輕小夥帶著埋怨的口氣低聲咕噥說,“我不願聽到你這樣對他說話——算了吧。”“可你總不會讓他打我吧?”她叫了起來。“那就走吧!”他著急地低聲說。可是已經太晚了,希思克利夫一把抓住了她。“現在你走開!”他對哈裡頓說,“該死的妖精!這一回她可把我惹得受不了啦,我要她後悔一輩子!”他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哈裡頓試圖要他鬆開手,求他饒她這一回。他的那對黑眼珠凶光畢露,仿佛要把凱瑟琳撕成碎片。正當我鼓起勇氣想冒險上前救她時,他的手指突然鬆開了,他的手從她的頭上移到了她的胳臂上,還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臉。接著,他抽回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站了一會兒,顯然是為了要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重又轉過臉來,故作平靜地說:“你應該學會彆把我惹得發火,要不說不定哪一天我真的會殺了你的!跟丁恩太太去吧,跟她呆在一起,把你那些傲慢無禮的話都說給她聽吧。至於哈裡頓·恩肖,要是我斷定他聽你的,我就打發他走,看他能去哪兒找飯吃!你對他的愛,會使他變成一個流浪漢,一個叫花子。內莉,把她帶走,你們全都給我走開!走開!”我把我家小姐領了出來。得以安全脫身,她感到很高興,也就乖乖地出來了。另一個也跟了出來。希思克利夫先生獨自一人留在那間屋子裡,一直到吃午飯。我已經勸凱瑟琳呆在樓上吃午飯,可是希思克利夫先生看到她的座位空著,就要我去叫她。他對我們誰也沒有理睬,吃得也很少,一吃完就出去了,還說他要到晚上才回來。他不在時,這兩個新朋友就占據了那間正屋,我聽到哈裡頓堅決地向她表妹表示,不許她揭露她公公對他父親的所作所為。他說他不容許彆人對希思克利夫誹謗一個字,哪怕他是個魔鬼,他也不在乎,他還是要站在他一邊。他寧願自己像以前那樣挨她的罵,也不願她去罵希思克利夫先生。凱瑟琳聽他這麼說,自然很生氣。可是他找到了堵住她的嘴的辦法:他問她說,要是他也說她父親的壞話,她會喜歡嗎?這一來,凱瑟琳明白了,哈裡頓已把主人的名聲看成和自己密切相關,把他們聯結在一起的,是一條習慣鑄成的堅固鎖鏈,不是理智所能打斷的,而且硬要拆開它,也未免過於狠心了。從此以後,她表現出自己的善良心腸,對希思克利夫既不再抱怨,也不再說對他厭惡之類的話;而且還對我承認說,她很後悔,不該去挑撥他和哈裡頓之間的關係。的確,我相信打那以後,她從來沒有在哈裡頓麵前,說過一句反對她的欺壓者的話。這場小小的意見不和過去之後,他們彼此又親密無間了。一個當老師,一個當學生,兩人都忙於自己的一些事。我乾完活,就進去跟他們一起坐著,看著他們,心裡真是又舒暢又欣慰,連時間怎麼過去都不覺得了。你知道,他們兩個多少都像是我的孩子,其中一個我一直為之驕傲,而另一個,我確信,現在也同樣使我感到滿意。他那誠實、熱心和聰慧的天性,很快就擺脫掉自小籠罩在他心頭的愚昧、墮落的烏雲。凱瑟琳真摯的稱讚,對於他的勤奮又是一種莫大的鼓舞。他的心智明亮了,他的外貌也有了光彩,從而增添了昂揚、高貴的氣質。我幾乎很難相信,這就是我家小姐去探訪那些懸崖,隨後我發現她在呼嘯山莊那天見到的那個孩子。就在我滿心讚賞著他們,他們還在用功的時候,夜幕漸漸降臨,隨著主人也回來了。他從前門進來,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們還沒來得及抬頭看他,他就把我們仨人全都看在眼裡了。啊,我想再也沒有比這更愉快、更溫馨的情景了。要是再去斥責他們,那真是太遺憾了。通紅的火光映照在他們倆漂亮的頭上,顯露出兩張生氣勃勃、帶有幾分稚氣的熱情的臉。雖說他已二十三歲,她已十八歲,但兩人都還有那麼多新鮮事物要去感受和學習,他們既體會不到,也表現不出那種冷靜、清醒的成熟的感情。他們同時抬起眼睛,看著希思克利夫先生。也許你從來沒有注意到他們倆的眼睛十分相像,都是凱瑟琳·恩肖的眼睛。現在這個凱瑟琳,彆的地方都不大像她的母親,隻有那寬闊的前額和有點拱起的鼻子,這使她顯得頗為高傲,不管她是否真的這樣。至於哈裡頓,相像之處則更多一些。平時看上去就很明顯,這會兒更見突出,因為這時他的感覺非常敏捷,他的心智已經覺醒到非常活躍的程度。我猜想,正是這種相像,使得希思克利夫先生消解了敵意。他走到壁爐跟前,心中顯然很激動。但是在他望著那個小夥子時,他的激動很快就平息了。不過,我也可以說,它隻是改變了性質,因為它依然存在。他從哈裡頓手裡拿過書,朝打開的那頁看了看,然後還給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做手勢要凱瑟琳離開。她走後,她的夥伴也沒有呆上多久。我也正想離開時,他叫我仍舊坐著彆動。“這是個很糟糕的結局,”他對剛剛見到的情景沉思了一會兒後,說道,“我拚死拚活,竟落得這麼個荒唐結局,不是嗎?我拿了撬杠和鶴嘴鋤,要毀掉這兩戶人家,而且想把自己鍛煉得像赫克勒斯(希臘神話中力大無窮,完成多項業績的英雄。)那樣能乾堅強。可是等到一切安排妥帖,全在我的掌握之中,卻發現自己連掀掉一片瓦片的意誌都沒有了!我往日的敵手並沒有把我打敗,現在正是我向他們的後代報仇雪恨的時候。我完全可以辦到,沒人能阻攔住我。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我不想打人,連抬手都嫌麻煩了啊!這聽起來好像是我勞碌了這麼些年,為的隻是要表現一下自己的寬宏大量。這決不是那麼回事——而是我已經沒有欣賞他們滅亡的心情,而且也懶得去乾那些無謂的破壞了。”“內莉,有一種奇怪的變化正在臨近,眼下我就處在它的陰影裡。我對日常生活已經如此不感興趣,連吃喝都經常忘記了。剛剛離開房間的那兩個人,是我唯一還能保持著清晰印象的實體,那印象讓我感到痛苦,使我備受折磨。關於她,我不想說什麼,也不願去多想,不過我迫切希望不要見到她;一看到她,就會引起我發瘋似的感覺。他對我的影響雖說有所不同,不過哪怕我見了他不像會發瘋,我也寧願永遠不再見他!如果我把他喚起的或體現的千百種往日的聯想和想法都說出來,你也許會認為我快要瘋了。”他勉強笑了笑,又接著說,“不過,我對你說的這些,你彆告訴彆人。我的想法一直以來都放在心裡,可是到頭來還是忍不住向另一個人敞開。”“五分鐘以前,哈裡頓仿佛就是我青春的化身,而不是一個人。我對他的感覺是如此複雜多樣,以致不可能通情達理地對待他。”“首先,他和凱瑟琳的驚人相似,使得他跟她可怕地聯係在一起了。你也許會認為,這一點最能吸引住我的想象力,可實際上是最微不足道的。因為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是不跟她聯係在一起的呢?還有什麼不使我想起她呢?我哪怕低頭看一下這地麵,她的麵容就印在地麵的石板上!在每一朵雲裡,在每一棵樹上——充滿在夜晚的空中。白天,在每一件東西上都能看到她,我完全被她的形象所包圍!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的臉——就連我自己的臉——都像她,都在嘲笑我。這整個世界就是一部可怕的紀念集,處處提醒我她確實存在過,可我失去了她!”“是的,哈裡頓的模樣是我那不朽的愛情的幻影,是我為了維護自身權利拚死拚活的幻影,也是我的落泊,我的驕傲,我的幸福和我的痛苦的幻影——”“不過,我這樣反複跟你說我的這些想法,實在也是瘋了,這隻會讓你明白,為什麼我儘管不願意老是孤獨,可有他陪伴又毫無益處,反而更增加了我一直在承受的痛苦,這多少也使得我不再去管他和他表妹如何相處。我沒法再去注意他們的事情了。”“可是你說的‘變化’是什麼呀,希思克利夫先生?”我問道。雖然他不像有精神失常的危險,也不至於會死去,可他的那種態度把我給嚇著了。照我看來,他挺健壯;至於他的理智,他從小就喜歡思考一些占怪的事情,抱有離奇的幻想。他也許隻是想他那死去的偶像想得發了狂,而在其他方麵,他的頭腦是跟我一樣健全的。“在它到來之前,我也不知道,”他說,“現在我還隻是隱約地意識到罷了。”“你沒有感到不舒服吧,你病了嗎?”“沒有,內莉,我沒有病。”他回答說。“那麼,你怕不怕死呢?”我追問道。“怕死?不!”他回答說,“我對死既不害怕,沒有預感,也沒有巴望著死。我為什麼要這樣呢?我體格強壯,生活有節製,又不去乾冒險的工作。我應該,而且也有可能活在這個世界上,直到頭上找不出一根黑發——可我不能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了!我得不斷提醒自己:要呼吸——幾乎還得提醒我的心臟:要跳動!這就像要把一串硬彈簧扳直一樣,哪怕是最細小的動作,要是沒有那個思念在帶動,做出來也是被迫的;不管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東西,如果跟我那個無時無處不在的思念沒有關聯,我也是被迫才會注意到的。我隻有一個願望,我的整個身心都渴望著實現它。我已經渴望了這麼久,這樣毫不動搖,以致我確信它定能達到——而且很快就要達到了——因為它已經耗儘了我的一生,我已經在期望它的實現中被吞沒了。”“我的這番自白並沒能使我變得輕鬆,不過這也許表達了我某些平時無法表達的心情。哦,上帝,這是一場漫長的搏鬥啊,但願它快快結束吧!”他開始在房間裡踱起步來,嘴裡自言自語地咕噥著一些可怕的話。這不由得使我相信,像他說的約瑟夫也相信一樣,良知已把他的心靈變成一座人間地獄。我真不知道這將如何了結。雖說他以前極少流露出這種心境,就連神色上也不多見,可他平日的心情確實如此,這一點我毫不懷疑。現在他自己也承認了。可是如果從他平日的舉止看,誰會想到有這麼一回事呢。洛克伍德先生,你見到他時,你也沒想到吧。即使在我說到的那段時間,他也還是和往常一樣,隻是更喜歡沉浸在綿綿的孤寂之中,也許在人前說話也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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