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星期五,是一個月來最後的一個晴朗日子。到了晚上,天氣就變了,南風變成了東北風,先是帶來了冷雨,接著是雹子和雪花。第二天早上,人們簡直難以想象,三星期來,這兒一直都是夏天天氣呀。櫻草和番紅花,都被埋到冰冷的積雪下麵了,百靈鳥不再歌唱,幼樹和嫩葉已被冷雪打得發黑。淒涼,寒冷,陰鬱,那個早晨就這麼慢慢挨過去了!主人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間裡,我一個人占據了這個冷冷清清的客廳,把它當成了一個育兒室。我坐在那兒,把一個哇哇啼哭的嬰兒放在膝頭,來回搖著,一邊看著依然漫天飛舞的雪片,在沒拉上窗簾的窗口越積越厚。這時候,門打開了,有人走了進來,隻聽得又是喘氣,又是笑!一時間,我氣極了,顧不上驚訝,以為進來的是個女仆,便大聲喊道:“行了!你怎麼敢在這兒笑鬨?要是讓林敦先生聽到了,他會怎麼說?”“請原諒!”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說,“不過我知道埃德加還在床上。我笑,是實在忍不住啊!”這樣說著,那人來到壁爐跟前,一邊喘著氣,一邊用一隻手撐著腰部。“我是從呼嘯山莊一路跑來的,”她停了停,接著說,“除了飛奔之外,一路上我數不清到底摔了多少跤。啊,我渾身都痛!用不著驚慌。待我緩過氣來能說話時,我會做解釋的。隻是現在先做做好事,去吩咐馬車夫套車把我送到吉默屯,再叫個女仆到我的衣櫥裡去給我找幾件換洗衣服來。”原來這位不速之客是希思克利夫太太。看她那光景,實在沒有什麼可笑的地方。她的頭發披散在肩上,讓雨雪淋得直滴水,身上穿的是從前做姑娘時常穿的衣服,一件短袖露胸上衣,從年齡上看,倒還可以,可是對她的身份,就太不配了。她頭上和脖子什麼都沒有佩戴,薄薄的綢上衣已經淋濕,緊貼在她的身上。她的腳上也隻穿了一雙單薄的拖鞋。這樣的穿著,再加上有隻耳朵下麵還有一道深深的傷痕,隻是因為天冷才沒有大量流血,一張蒼白的被抓破打腫的臉,還有一個累得快要支持不住的身子,你可以想象,就連在我定下心來仔細打量她時,也沒有減輕多少我第一眼看到她時的驚恐。“我親愛的小姐呀,”我大聲嚷嚷道,“我哪兒也不去,什麼也不聽,等你把濕衣服一件件全都換下來,穿上乾的再說。今天晚上你怎麼也不能去吉默屯,所以也用不著去吩咐馬車夫套車。”“我說什麼也要去,”她說,“不管是走去,還是乘車去。不過要我穿得像樣點,我倒不反對。還有——哎喲,你瞧,這會兒血都順著我的脖子淌下來了!火一烤,傷口痛極了!”她堅持要我先辦好她吩咐的事,然後才肯讓我碰她,直到我吩咐馬車夫備好車,又叫一個女仆為她收拾好一些必需的衣服後,她才允許我替她包紮傷口,幫她換好衣服。“好了,艾倫,”她說,這時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她坐在壁爐前的一張安樂椅裡,麵前放著一杯熱茶,“你在我對麵坐下來,把可憐的凱瑟琳那個娃娃先放到一邊去。我不喜歡看到她!你可不要因為剛才我進來時那副傻樣,就認為我對凱瑟琳的死一點不在乎。我也哭了,哭得很傷心——是的,比任何一個人都更有理由大哭一場。你總還記得,我們是吵翻了分手的,我不能原諒我自己啊。可是,儘管這樣,我還是不會同情他——那個野蠻的畜生!啊,把撥火棒遞給我!這是我身上最後一件他的東西了。”她從中指上取下那隻金戒指,扔到了地上。“我要砸碎它!”她接著說,帶著孩子氣的泄憤,用撥火棒一陣猛砸,“然後把它給燒了!”說著她拾起戒指,把這用濫了的東西丟進了壁爐的煤塊中。“你瞧!要是他再把我弄回去,他就得再買一隻了。他可能會來找我的,來找埃德加的麻煩——我可不敢在這兒久呆,怕他那壞腦子裡會出這鬼主意!再說,埃德加也沒有多少善心,不是嗎?我不想來求他給我幫助,也不願給他帶來更多的麻煩。我是出於沒有辦法,才到這兒來暫時躲一躲的。而且,要不是我知道他不在這兒,那我會呆在廚房裡,洗個臉,暖和一下,叫你去把我要的東西拿來,然後就離開,到任何一個我那該死的——那個魔鬼的化身——夠不著的地方!啊,他是那樣的暴跳如雷!要是讓他抓住就糟了!可惜的是,論力氣亨德利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如果亨德利有能耐做到的話,我才不會逃哩,我要親眼看著他整個兒給砸爛!”“好啦,彆說得這麼快了,小姐!”我打斷了她的話,“你會把我紮在你臉上的手帕弄散的,那樣傷口又要淌血了。先喝點茶,緩口氣,彆再笑啦,在這座房子裡,處在你這樣的情況,笑是很不合適的!”“這倒是沒法否認的實話,”她回答說,“聽那孩子!她老是這麼沒完沒了地哭著——先把她抱開去吧,在一個小時內彆再讓我聽到她的哭聲。我不會在這兒呆多久的。”我打了鈴,把孩子交給一個仆人去照應,然後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逼得她這樣狼狽地從呼嘯山莊逃出來,既然她拒絕留在我們這兒,她打算去什麼地方。“本來我應該留下來,我也希望留下來的,”她回答說,“在這兒安慰安慰埃德加,也好照顧一下孩子,一舉兩得。而且畫眉田莊才是我真正的家。可是我告訴你,他是不會讓我留在這兒的!你想,看到我心寬體胖,他能容忍嗎?想到我們過著安逸日子,他受得了嗎?他會不打定主意來破壞我們的安樂嗎?現在,使我滿意的是,我可以斷定,他恨我已經恨到了這樣的程度,隻要一聽到我的聲音,或者一看到我的影子,就會惹得他大動肝火。我注意到,我一到他跟前,他臉上的肌肉就會不由自主地扭曲成一副憎恨的表情。這一方麵是由於他知道我有充分的理由恨他,另一方麵是由於他對我本來就反感。這就足以使我確信,隻要我能設法逃個無影無蹤,他是不會尋遍全英國來抓我的;所以我一定得走得遠遠的。我已經打消最初那種希望他殺了我的念頭,現在我倒是希望他自己殺了自己!他有效地消滅了我的愛情,所以我感到十分心安理得。我還能想起我曾經怎樣愛過他,也會迷迷糊糊地幻想我還能愛他,如果——不,不!即使他非常喜歡我,他那魔鬼般的本性也總有一天會暴露出來的。凱瑟琳實在太好惡不分了,對他了解得這麼透徹,還那麼一往情深地愛他。他是個怪物!但願他能從這個世界上,從我的記憶中一筆抹去!”“噓,彆說了!他是個人啊,”我說,“你要寬容一點,比他壞的人有的是呢!”“他不是人,”她反駁說,“他沒有資格得到我的寬容,我把我的心交給了他,他卻拿去把它捏死了,再扔還給我。人是用心來感覺的,艾倫。既然他已經毀了我的心,我也就沒有能力寬容同情他了。哪怕他從此到死都為凱瑟琳痛苦呻吟,哭出血來,我也決不會給他一丁點兒同情!是的,真的,真的,我決不會給他!”說到這兒,伊莎貝拉哭了起來,可是馬上又抹掉睫毛上的淚水,繼續說道:“你問我,是什麼事逼得我終於逃跑的?我是被迫這麼做的,因為我成功地把他的怒火煽得比他的惡毒還要高了。用燒紅的鉗子拔神經,比起劈頭蓋腦敲腦袋來,需要有更多的冷靜。他已經被我搞得忘掉他自誇的魔鬼般的謹慎,而要進行暴力殺害了。我一想到我能激怒他,就感到高興。這高興的感覺也喚起了我自我保護的本能,所以我就光明正大地逃跑了。要是我再落進他手裡,有這麼好的一個報複機會,他是很高興的啊。”“你知道,昨天恩肖先生原本是要來參加葬禮的。為了這,他還特意讓自己的腦子保持清醒——沒有多喝酒,不像往常那樣六點鐘發著酒瘋上床,到十二點鐘起床時還醉醺醺的。結果,起來後精神萎靡,像個要自殺的人似的,既適合上教堂也適合去跳舞;可他哪兒也沒去,而是坐在壁爐旁,一大杯一大杯地隻顧灌杜鬆子酒和白蘭地。”“希思克利夫——提到這個名字我心裡就直打哆嗦!——從上星期天直到今天,簡直像個陌生人。不知是天上的天使,還是地下的親人供給他吃喝,我說不上來,反正差不多有一個星期,他沒跟我們在一起吃飯了。他一直要到天亮才回家,一回家就上樓鑽進自己的臥室,把自己緊鎖在裡麵——仿佛會有什麼人夢想要去給他做伴似的!他就像個衛理公會教徒,在房裡不斷地祈禱著,不過他所祈求的神明,隻是無知無覺的塵土罷了。在他跟上帝說話時,奇怪的是他的上帝和他的黑父親混在一起了!做完這些重要的祈禱後——這些祈禱往往要做到他嗓子嘶啞,喉頭哽住——他就又走了,總是徑直前來田莊!我覺得奇怪,埃德加為什麼不去叫個警察,把他關起來呢!至於我,儘管我為凱瑟琳的死感到難過,但不能不把這段從受辱受壓中解脫出來的日子,看成是一個節日。”“我在精神上有所恢複,聽約瑟夫那沒完沒了的說教不再哭了,在屋子裡走動時,也不像以前那樣,像個膽戰心驚的小偷似的,躡手躡腳了。你總不會認為不管約瑟夫講什麼我都會哭吧。不過他跟哈裡頓實在是讓人討厭的同伴。我寧願跟亨德利坐在一起,聽他那些糟糕透頂的談話,也比跟那個‘小主人’和他的堅定的支持者——那個糟老頭——在一起好!”“希思克利夫在家的時候,我往往不得不到廚房裡去跟他們做伴,要不就躲在那些潮濕的沒人住的臥房裡挨餓。當希思克利夫不在家的時候,就像這個星期這樣,我就在廳堂壁爐的一角擺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從不去管恩肖先生在搞些什麼,他也不會來乾涉我的安排。如果沒人去惹他,這時他比往常要安靜,也更加陰沉,更加沮喪,火氣也少了些。約瑟夫一口斷定,他確信他已經改過自新了,說是上帝已經感動了他那顆心,他‘像被火煉過一樣’,得救了。看到他這種改好的跡象,我卻感到有點迷惑不解,不過反正這不關我的事。”“昨天晚上,我坐在我的那個角落裡,讀幾本舊書,一直讀到將近十二點。外麵狂風怒號,大雪漫天,我的腦子裡老是想起那片教堂墓地和那座新墳,這時候上樓去,真讓人感到淒涼啊!我的兩眼幾乎都不敢離開書頁,因為隻要一離開,那幅淒涼的景象立刻就映入我的眼簾。”“亨德利就坐在對麵,他的一隻手托著頭,說不定他也在想著同一件事。他現在喝酒也不再喝到喪失理智的地步了。在這兩三個小時裡,他一動都沒動,也沒說過一句話。屋子裡沒有一點聲響,隻有那淒厲的寒風不時搖撼著窗戶,還有那煤塊爆裂的輕微畢剝聲,以及每隔一段時間,我修剪那長長的燭芯時發出的哢嚓聲。哈裡頓和約瑟夫大概都已經上床睡熟了。周圍一片淒涼,真是淒涼極了!我一邊看書,九_九_藏_書_網一邊歎氣,仿佛一切歡樂都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永遠不複返了!”“這種淒涼的死寂終於被廚房門閂的撥動聲打破,希思克利夫守夜回來了,比往常回來得早。我想是因為這場突然來臨的暴風雪吧。”“這扇門的門閂是鎖住的,我們聽到他正繞道打算從另一扇門進來。我站起身來,我自己也從嘴上感覺到正流露出一種抑製不住的神情,這神情引起了我的同伴的注意,他原來一直朝門口盯著,這時轉過頭來望著我。”“‘我要讓他在外麵多呆五分鐘,’他大聲嚷道,‘你不反對吧?’”“‘不反對,為了我,你可以讓他在外麵呆上一整天,’我回答說,‘就這麼辦吧!把鑰匙插進鎖孔,鎖上門閂。’”“沒等他的客人走到前門,恩肖已經把鑰匙插進鎖孔,鎖上門閂了。然後他回到壁爐跟前,搬了張椅子坐到我桌子的另一邊。他探過身來,眼睛中冒著仇恨的怒火,想從我的眼睛中尋求同情。這時他看上去完全像個殺手,他自己也覺得像個殺手,因而他沒能完全找到他所需要的同情,不過他發現我顯然鼓勵他說出來:“‘你和我,’他說,‘跟門外那個家夥都有一大筆賬要算!要是我們兩個都不是膽小鬼,我們就可以聯合起來跟他算清這筆賬。你也像你哥哥那麼軟弱嗎?你是不是願意忍受到底,一點也不想報仇了?’“‘現在我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我回答說,‘要是有一種不會連累到我自己的報複辦法,我當然高興。可是陰謀和暴力是兩頭尖的矛,它們也會刺傷使用它們的人,而且受的傷會比他們的敵人還重。’“‘用陰謀和暴力回報陰謀和暴力,完全公平合理!’亨德利大聲嚷道,‘希思克利夫太太,我要求你什麼也彆做,隻要你靜靜坐著,不要吭聲。你現在就告訴我,這點你能不能做到?我敢肯定,親眼看到那個惡魔完蛋,你會像我一樣高興的。要是你不先對他下手,他就會把你搞死,也會把我給毀了。這該死的惡棍!聽他那敲門的樣,就像他已經是這兒的主人了!答應我,在時鐘敲響之前彆吭聲——再過三分鐘就到一點——你就是個自由的女人了!’“‘他從胸前掏出我在信裡給你描述過的那件武器,正想熄滅蠟燭。可我把蠟燭一把奪了過來,抓住了他的胳臂。’“‘我不會不吭聲的,’我說,‘你千萬彆碰他。就讓門關著吧,彆作聲!’“‘不!我已經下了決心,老天作證,這事我非乾不可!’那個不顧死活的人嚷道,‘不管你自己願不願意,我一定要為你做這件好事,也是為哈裡頓討回公道!你不必費神來護著我,凱瑟琳已經死了,哪怕這會兒我割斷自己的喉嚨,也不會有一個活著的人為我惋惜,或者為我感到羞愧——是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跟他去爭論,還不如跟熊去搏鬥,或者跟瘋子去講理。我唯一的辦法是奔到一扇格子窗前,警告那個他蓄意要謀害的人,告訴他厄運正在等待著他。“‘你今晚最好還是另外找個什麼地方安身吧!’我用一種頗為得意的聲調喊道,‘要是你硬要進來的話,恩肖先生正打算讓你吃槍子兒呢。’“‘你最好還是把門打開,你這個——’他回答說,稱呼我時用的詞過於文雅,我不想再重複了。“‘我可不想管這種閒事,’我回敬說,‘要是你願意,就進來吃槍子兒吧!我已經儘到我的責任了。’“說完,我就關上窗子,回到爐邊自己的座位上。我這人腦子裡虛偽的東西實在太少了,沒法為他的危在旦夕裝出一副焦急的樣子。“恩肖怒氣衝衝地對我破口大罵,認定我還在愛著那個惡棍,用各種難聽的稱呼來咒罵我表現出來的卑賤行徑。而我,在我的內心深處(良心從未責備過我)卻在想,要是希思克利夫能使他從痛苦中解脫,對他來說是多大的福分啊!而要是他把希思克利夫送到該去的地方,那對我來說,又該是多大的喜事啊!我正坐在那兒想著這些時,隻聽得我身後的窗子砰的一聲,被希思克利夫一拳打落在地,接著他那張黝黑的臉陰森森地往裡張望著。窗口的鐵柵太密,他的肩膀擠不進來。我微微一笑,為我自己想象出的安全感到非常高興。他的頭發和衣服上,都蒙上了一層白白的雪,他那尖利的食人生番似的牙齒,由於寒冷和憤怒齜露著,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伊莎貝拉,讓我進去,要不你會後悔的!’他像約瑟夫說的那樣‘獰笑’著。“‘我可不想犯謀殺罪,’我回答說,‘亨德利先生正握著刀子和實彈手槍在這兒守著哩。’“‘讓我從廚房門進去,’他說。“‘亨德利會趕在我前頭先到那兒,’我回答說,‘怎麼?你的愛情竟這樣沒用,連一場大雪都受不了啦!夏天晚上月亮照著的時候,你由著我們安安穩穩在床上睡大覺,可是冬天的暴風雪一刮起來,你就急急忙忙奔回來找地方躲藏了!希思克利夫,如果我是你,我就直挺挺地躺在她的墳頭上,像一條忠實的狗那樣死去。現在肯定已經不值得再活在這個世界上了,對吧?你給了我一個很深刻的印象,凱瑟琳是你生命中的全部歡樂。我還真沒法想象,你失去她之後,怎麼還會想到要活下去。’“‘他在那兒,是嗎?’我的同伴大叫,衝到破窗前,‘要是我能把胳臂伸出去,就能射中他!’“艾倫,我怕你會把我看成是個十足的惡毒女人,可是你並不了解全部情況,所以還是先彆下斷語吧。即使是企圖謀害他的性命,我也決不會去幫忙或者教唆的。我隻是巴望他死掉,我怎能不這樣呢。因此,當他突然撲到恩肖的武器上,把它從他手中奪過去時,我感到萬分的失望,而且也讓自己那番奚落話會引起的後果給嚇壞了。“槍砰的一聲打響了,裝在槍上的彈簧刀彈回時,正好切進主人的手腕,希思克利夫使勁把它拔了出來,刀過處皮肉已被割開了一條口子,他把那件血淋淋的凶器塞進了自己的口袋。接著他又撿起一塊石頭,砸掉了兩扇窗子之間的窗檔,跳了進來。這時,他的對手由於劇痛和流血過多,已經昏倒在地,鮮血從他的一條動脈或者一條大血管往外流著。“那惡棍對他又是踢又是踩,還不斷把他的頭往地上撞,同時還用一隻手抓住我,以防我去把約瑟夫叫來。“他使出了超人的自製力克製住自己,才算沒有當場結果恩肖的生命。他自己也已累得直喘氣,終於也就罷了手。然後他把那個奄奄一息的軀體拖到了高背椅上。“拖到那兒後,他撕下了恩肖的外衣袖子,用野蠻粗暴的動作包紮住他的傷口;包紮時,一邊吐口水,一邊咒罵,跟剛才踢他時一樣惡狠狠的。“趁著他把我放開的機會,我趕忙去找那個老仆人。他好不容易才聽明白我那慌慌張張的敘述。連忙兩步並作一步地奔下樓梯,嘴裡直喘粗氣。“‘現在可咋辦?現在可咋辦?’“‘什麼怎麼辦!’希思克利夫吼道,‘你的主人瘋了;要是他再這樣瘋上一個月,我就送他進瘋人院。你他媽的乾嗎把我關在外麵,你這沒牙的老狗?彆老站在那兒嘟嘟囔囔了。過來,我可不打算侍候他。你來把那攤臟東西擦掉。當心你那蠟燭的火苗——那裡麵一大半是白蘭地哩(“臟東西”指亨德利身上流出的血,此處諷刺他是個酒鬼,血管中酒多於血。)!’“‘這麼說,你把他給謀殺啦?’約瑟夫驚叫了起來,嚇得舉起雙手,兩眼上翻,‘我可從沒見過這種情景!願上帝——’“希思克利夫一把把他推得跪倒在那攤血裡,又扔給他一條毛巾。可是約瑟夫沒有去擦血跡,而是雙手合十開始做起祈禱,那莫名其妙的禱詞惹得我禁不住笑了起來。到了這個份上,我已經什麼都不在乎。老實說,我就像有些死囚在絞刑架下的表現那樣,什麼都無所謂了。“‘啊,我把你給忘了,’那暴君說,‘這活兒該你來做。你給我跪下。你竟跟他聯手來對付我,是嗎,你這條毒蛇?快擦,這活兒你乾最合適了!’“他使勁地搖我,直搖得我牙齒都咯咯作響,接著把我扔到了約瑟夫身旁。約瑟夫鎮定自若地做完禱告,然後站起身來,發誓說他要馬上去畫眉田莊。林敦先生是位執法官,哪怕他死了五十個老婆,他也得過問這件事。“他的態度是這樣堅決,以致希思克利夫認為還是逼我開口,把發生的事扼要說一遍為好。在我老大不情願地回答他的提問,說出事情經過時,他站在我的麵前,居高臨下地,一副惡狠狠的樣子。“費了好大的勁,特彆是用我那些硬逼出來的回答,好不容易才讓那老頭相信,希思克利夫並不是發起進攻的人。不過沒過多久,恩肖先生就讓他相信他還活著。約瑟夫趕緊給他喝下一杯酒,借著酒力,他的主人很快就動彈起來,接著便恢複了知覺。“希思克利夫看出他的對手並不知道自己昏過去時受到的待遇,便說他剛才發了一大通酒瘋,並說他不想再看到他這種惡劣的行為,勸他馬上上床去睡覺。讓我慶幸的是,他提完這一明智的勸告後,便離開我們走了。亨德利直挺挺地躺在壁爐前的石板上,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間,沒想到自己這麼輕易地就得以逃脫,我感到非常驚訝。“今天早上,大約再過半個小時就到中午時,我走下樓來,隻見恩肖先生正坐在壁爐邊,一副重病纏身的樣子。他的那個凶惡的死對頭,斜靠在煙囪上,差不多跟他一樣形容憔悴,臉色蒼白。看來他們兩人誰都不想吃東西,一直等到桌上的飯菜都冷了,我也就開始獨自吃了起來。“我什麼也不管,顧自吃得津津有味。吃飯的當兒,我不時朝我那兩個一聲不吭的同伴瞥上一眼,心裡覺得有一種滿足感和優越感,還因良心上的平靜而感到非常舒坦。“吃完飯,我大著膽子擅自走到壁爐跟前,繞過恩肖的椅子,在他旁邊的一角跪了下來。“希思克利夫沒有朝我這邊看,我抬起頭,幾乎是無所顧忌地打量起他的臉來,就像那張臉已經變成石頭似的。他的前額,我原來認為很有男子漢氣概,現在卻覺得如此猙獰可怕,這會兒還籠罩著一層陰雲。他那雙蛇怪(古代和中世紀傳說中的怪物,狀如蜥蜴,有一雙可怕的紅眼睛,人碰上它的目光即死。)般露出凶光的眼睛,由於失眠幾乎已失去光澤——也許還哭過,因為睫毛是濕的。他的嘴唇失去了往日那令人生畏的獰笑,已被封閉在一種無法訴說的悲傷表情之中。要是這是另一個人,看到他這樣悲傷,我會掩上自己的臉。可眼下是他,我感到高興、滿足。羞辱一個倒下的敵人,似乎有點不光彩,可我不能錯過這個可以射上一箭的好機會,他軟弱的時候,是我能嘗到以牙還牙樂趣的唯一時刻。”“呸,呸,我的小姐!”我打斷了她的話,“人家會以為你一輩子從沒打開過《聖經》呢。要是上帝懲罰你的仇敵,當然這應該使你感到滿足,你再對他加上你的折磨,那你就太卑鄙太狂妄了!”“在一般情況下,我承認你說的是對的,艾倫,”她接著說,“不過,除非我親自讓他吃苦,要不,不管希思克利夫遭到多大的痛苦,都不能使我得到滿足的。我倒寧願讓他少受苦,隻要是我使他受苦,而且他也知道是我使他受苦就行。哦,我有多少賬要跟他算啊!隻有在一種情況下,我才有可能饒恕他,那就是,要是我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每擰我一把,我就回擰他一把,讓他也嘗嘗我受的苦。既然是他先傷害我,就得叫他先求饒;然後——到了那時候,艾倫,我就可以讓你看一看我的寬宏大量了。不過我要想報仇雪恨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也就不可能饒恕他。亨德利要喝點水,我遞了一杯給他,問他怎麼樣了。”“‘不像我巴望的那麼嚴重,’他回答道,‘不過除了一條胳臂外,渾身上下也都酸痛,就像跟一大群小妖精打了一仗似的!’”“‘是啊,這也不奇怪,’我接著說,‘凱瑟琳生前總是誇口說,是她護著你,才使你免受皮肉之苦。她的意思是說,有人因為怕惹她生氣,所以才沒有傷害你。好在人死了不會真的從墳墓裡爬出來,要不,昨天晚上她就會看到一場好戲了!你的胸口和肩部傷著沒有?有沒有割破?’”“‘我也說不上來,’他回答說,‘不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我倒下後他還敢打我?’”“‘他對你又是踢又是踩,還把你往地上撞,’我悄聲說,‘他嘴裡流著口水,想用牙把你撕成碎片。因為他隻有一半是人——連一半也不到哩!’”“恩肖先生也像我一樣,抬頭打量起我們那位共同敵人的臉來。那人正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對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毫無知覺。他在那兒站得愈久,他臉上流露出的陰鬱神情就愈加清晰。”“啊,要是上帝能賜給我力量,讓我在臨死的痛苦中把他掐死,我就是去下地獄也高興,那個焦躁不安的人呻吟著,扭動著身子想站起來,接著又絕望地倒回椅子中,明白自己已經沒有能力進行這場搏鬥了。”“‘不,他害死了你們家的一個人已經夠了,’我大聲說道,‘在畫眉田莊,人人都知道,要不是因為希思克利夫先生,你妹妹到現在還會活得好好的。說到底,被他愛還不如讓他恨哩。我一回想起我們以前過得多麼幸福——他來之前凱瑟琳多麼快樂——就要詛咒現在的這種日子。’”“很可能希思克利夫較為注意這番話的真實性,而不太在乎說話人的口氣。我發現這話對他有所觸動,因為淚水從他的睫毛中間直淌下來;他喘息著,發出聲聲哽咽著的歎息。”“我盯著他看,朝他發出輕蔑的笑聲。他那陰雲密布的地獄之窗(指希思克利夫的眼睛。)衝我閃了一下。可是這個平時眼神機警的惡魔,這會兒卻如此暗淡惘然,神色消沉,因而我又毫不畏懼地發出一聲嘲笑。”“‘起來,快走開,彆讓我見到你,’那個哀痛的人說。”“他的聲音含糊得幾乎聽不清,可我猜出至少是這麼幾個詞。”“‘對不起,’我回答說,‘可是我也愛凱瑟琳,她哥哥現在需要人照顧,看在她的份上,我得在這兒照顧他。如今她死了,我看到亨德利,就像看到她。要不是你想把亨德利的眼睛挖出來,把他的眼窩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他那雙眼睛跟凱瑟琳的還真挺像的哩。而且她的——’”“‘起來,你這該死的白癡,趁我還沒把你踩死!’他大聲叫著,動了動,嚇得我也跟著動了一下。”“‘不過,’我繼續說,一麵準備拔腿就逃,‘要是可憐的凱瑟琳信了你,帶上了希思克利夫太太這個可笑、可恥、讓人丟臉的頭銜,用不了多久,她也會落到同樣的地步的!她才不會默默地忍受你這種惡劣的行為哩!她一定會大聲嚷嚷發泄出對你的憎恨和厭惡的。’”“高背椅的椅背和坐在椅子上的恩肖,擋在了我和他之間,所以他沒有伸手打我,而是從桌子上抓起一把餐刀,猛地朝我頭上扔了過來。刀子紮中了我的耳朵下方,把我正在說的話給打斷了。但我拔出了刀子,奔到門口,又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我希望比他的飛刀還紮得深一點。”“我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他怒不可遏地朝我撲了過來,可是讓他的房東給攔腰抱住,兩人扭作一團,倒在了壁爐前。”“我跑過廚房時,叫約瑟夫趕忙去他主人那兒。我還撞倒了哈裡頓,他正在門口把一窩小狗吊在一張椅子的椅背上。我就像一個從煉獄(天主教教義中,犯有罪過但尚可補贖的人,死後暫時受苦以煉淨罪過的場所。)中逃出的亡靈,連跑帶跳地順著陡峭的山路往下飛跑,然後又不走曲折的彎路,直接穿過荒原,連滾帶爬翻過圍堤,涉過沼澤;事實上,我是慌慌張張地朝著田莊望樓的燈光直奔而來的。我寧可被打入地獄,永世不得翻身,也不願再在呼嘯山莊的屋頂下多呆一夜了。”伊莎貝拉沒有再說下去,她喝了一口茶,接著就站起身來,要我給她戴上帽子,披上我給她拿來的一條大披巾,不聽我要她再呆一小時的請求,站到一張椅子上,親了親埃德加和凱瑟琳的畫像,又親了親我,就帶著芬妮鑽進了馬車。那狗由於又找到了自己的女主人,高興得汪汪直叫。她乘車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到這一帶來過,不過等到事情安排得比較妥帖之後,她和我的主人之間,就開始有了正常的通信聯係。我相信她的新住處是在南方,在倫敦附近。在她逃亡之後的幾個月,她在那兒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林敦。打一開始她就來信說,他是個體弱多病而又任性的小東西。有一天,希思克利夫先生在村子裡遇見我,向我打聽她住在哪兒。我不肯告訴他。他說這沒什麼要緊,隻是她得當心,彆上她哥哥這兒來。要是他還得做她的丈夫的話,她就不該跟她哥哥一起住。雖然我沒有告訴,可他還是從彆的仆人那裡打聽到了她的地址和那個孩子的事。不過他並沒有去騷擾她,我想,為了他的這份寬容,她也許還會感謝他對她的厭惡哩。他見到我的時候,經常問起那個小孩的事。聽到說那小家夥取名叫林敦後,他冷笑著說:“他們希望我也恨他,對吧?”“我認為他們不希望讓你知道那孩子的任何事。”我回答說。“可到我要他時,我一定能得到他。”他說,“他們可以等著瞧!”幸虧在那個日子到來之前,那孩子的母親就已死了,那是大約在凱瑟琳去世後十三年的事情,那時小林敦已經十二歲,或者稍大一點。伊莎貝拉突然到來的那天,我沒有機會跟我家主人說話。他有意回避和人談話,沒有心思跟人討論任何事情。後來,當我總算能使他聽我說話時,我看出他對他妹妹離開丈夫出走感到高興。他對這個人已經恨到了極點,那痛恨的程度,幾乎是他那溫和的天性所不能容許的。他對他的反感是如此深惡痛絕而又敏感,凡是有可能見到或者聽到希思克利夫的地方,他決不踏進一步。悲傷,再加上這種厭惡心情,使他變成了一個十足的隱士。他辭去了執法官的職務,連教堂也不去了,任何情況下都避而不去村子,在自己的林苑和地界之內過著一種完全與世隔絕的生活。他隻是偶爾獨自去荒原上散散步,到妻子的墳前看看,算是有點變化,而且這多半也是在傍晚或者清晨沒有閒人的時候。可是他這人實在太善良了,不會一直就這樣不幸的。他並沒有祈求凱瑟琳的靈魂來伴隨他。時間會帶來達觀的心境,還會帶來比日常的歡樂更為甜美的憂傷。他懷著熱愛和柔情思念著她,期待著有一天能進入那個更美好的世界,他毫不懷疑她已經去了那兒。再說他也還有塵世的慰藉和寄托。我說過,有好幾天,他似乎對亡妻留下的小後代漠不關心,不過這種冷漠就像四月裡的雪那樣很快融化,還沒等那小東西會結結巴巴說話,或者搖搖晃晃走路,她就已經盤踞在他的心頭,成了他的小皇帝了。小東西取名凱瑟琳,可是他從來不叫她全名,正像他從來不用小名叫那頭一個凱瑟琳一樣,可能這是因為希思克利夫習慣用小名叫凱瑟琳的緣故。他總是把小東西叫作凱茜,他覺得這種叫法,和她的媽媽既有所區彆,又有著聯係。他對她這樣寵愛,與其說因為她是他的親骨肉,還不如說是出於她和凱瑟琳的關係。我總是拿他跟亨德利·恩肖相比,我想來想去也沒能做出一個滿意的解釋,為什麼他們兩人處境相似,行為卻截然不同。他們兩人都是多情的丈夫,都疼愛自己的孩子,我就不明白為什麼就不能好歹走同一條路。不過,依我的看法,亨德利顯然是個更有頭腦的人,遺憾的是他表現得更糟糕,更軟弱。當他的船觸礁時,他這個船長竟放棄了他的職守,於是全體船員沒有設法救船,而是張皇失措,亂作一團,他們這條不幸的船也就失去獲救的希望了。而林敦則相反,他表現出了一個忠實守信的人的真正勇氣。他信賴上帝,上帝也給予他慰藉。一個懷著希望,一個陷於絕望。他們各自選擇了自己的命運,自然也就各得其所了。不過,洛克伍德先生,你是不會要聽我的這些說教的,你會跟我一樣,對這一切做出自己的判斷。至少,你會認為你自己可以做出判斷,這也一樣。恩肖的死,原本是意料中的事。這事就發生在他妹妹去世後不久,兩者相隔幾乎不到六個月。有關他臨死前的情況,我們田莊裡的人從沒得到過哪怕是最簡短的消息。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在去幫忙料理喪事時才聽說的。來給我家主人報告他的死訊的是肯尼斯先生。“我說,內莉,”一天早晨,他騎馬進了院子對我說,他來得這麼早,不免讓我吃了一驚,立刻有了一種不祥之感,“現在輪到你我去參加葬禮了。你想想,這回是誰悄悄走了?”“誰?”我慌忙問道。“唔,你猜呀!”他回答說,一邊跨下馬背,把馬韁吊在門邊的鉤子上,“把你的圍裙角提起來吧,包管你用得著的。”“該不是希思克利夫先生吧?”我叫了起來。“什麼!你會為那個人掉眼淚?”醫生說,“不,希思克利夫可是個結實的小夥子哩,他今天的氣色好得很哪,剛才我還看見過他。自從他失去他那位夫人後,他很快又胖起來了。”“那麼,是誰呢,肯尼斯先生?”我又焦急地問道。“亨德利·恩肖!你的老朋友亨德利,”他回答說,“也是我的自甘墮落的老相識,雖說這一陣子來他對我很不像話。瞧!我說過我們會掉眼淚的。不過彆難過了!他死得完全符合他的本色——酩酊大醉而死。可憐的小夥子,我心裡也感到難過。失去了一個老夥伴,誰都免不了會感到難受的,儘管他有種種人們難以想象的惡行,而且對我也耍了不少卑鄙的花樣。他好像才二十七歲吧,跟你同年。誰會想到你們是同一年出生的呢。”我承認,對我來說,這個打擊比林敦太太的死引起的震動還要大,往日的回憶縈繞在我的心頭。我在門廊裡坐下,像失去親人似地哭了起來,並且要求肯尼斯先生另找一個仆人領他去見主人。我禁不住思忖起這麼一個問題來:“他受到光明正大的對待了嗎?”不管我在做什麼事,這個念頭總是困擾著我,它是這樣死死地糾纏住我,使得我決定請假去一趟呼嘯山莊,去幫忙料理料理後事。林敦先生很不願意讓我去,可是我請求時說得很動聽,說到死者無親無友的情況,還提到我的這位舊主人也是和我共乳的兄長,他有權要我給他效勞,就像要他自己辦事一樣有理。此外,我又提醒林敦先生,那個孩子哈裡頓是他妻子的侄子,既然已經沒有更親的親人,他就理應成為他的保護人;他應該而且必須去查問一下遺產的下落,去察看一下和他大舅子有關的事情。他當時自然沒能親自去參與這類事情,不過他吩咐我去跟他的律師說一說,並且終於允許我去一趟呼嘯山莊。他的律師也是恩肖的律師。我到村子裡看了他,請他陪我一起去。他搖搖頭。勸我彆去惹希思克利夫,而且還肯定地說,要是公開了真相,人們會發現,哈裡頓已經比乞丐好不了多少了。“他的父親是背了一身債死去的,”他說,“他把全部財產都抵押出去了。現在,對那位當然繼承人來說,唯一的辦法是讓他有機會在債權人的心裡引起一些好感,這樣,債權人也許還會對他手下留情一點兒。”我一到山莊,就說明我是來看看一切事情是不是還辦得像個樣子。滿臉悲傷的約瑟夫,看到我的到來顯得很滿意。希思克利夫先生則說,他看不出這兒有什麼事需要我,不過要是我樂意的話,也可以留下來,幫忙安排葬禮的事。“按理說,”他說,“那個傻瓜的屍體應該埋在十字路口,什麼儀式也用不著。昨天下午,我剛好離開他十分鐘,就在這時候他緊關上正屋的兩扇大門,不讓我進去,然後就整夜喝酒,有意要把自己醉死!今天早上,我們聽到他像匹馬似地在呼哧呼哧噴鼻息,就砸開門進去,隻見他癱在那張高背椅上,哪怕你抽他的筋,剝他的皮,也弄他不醒了。我派人去請肯尼斯,他來了,可是這時候,這畜生已經變成一具臭屍了。他死了,變得既冷又僵,因此你得承認,哪怕你再把他怎麼折騰,也是沒有用的了!”老仆人證實了這番陳述,不過他還咕噥著說:“我倒寧願他自個兒去請醫生!留下我來照看主人,我會比他照看得好些——我走的時候,他並沒有死,一點要死的樣子也沒有哩!”我堅持喪事要辦得體麵些。希思克利夫先生說這事可以由我作主,隻是他要我記住,整個辦喪事的錢都是從他口袋裡掏出來的。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冷酷、淡漠的態度,既沒有高興地表示,也沒有悲傷的神情。如果說有什麼流露的話,那就是一項艱巨工作勝利完成後的一種冷峻的快意。有一次,我果然看到他臉上流露出一種近乎狂喜的神色,那是在人們把靈柩抬出屋子的時候。他居然假惺惺地裝成一個哀傷的送葬者,可是在跟著哈裡頓走出去之前,他把這不幸的孤兒舉起,放在桌子上,帶著少見的興致咕噥道:“哦,我的好孩子,現在你是我的了!讓我們來看看,要是讓同樣的狂風來刮扭這株樹,它是不是也會跟另外一株一樣,長得彎彎曲曲。”那個天真無邪的小東西聽了這番話還高興哩,他扯弄著希思克利夫的胡子,還摸摸他的臉。可是我聽出了其中的意思,便尖刻地說:“這孩子得跟我回畫眉田莊,先生。哪怕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你的,這孩子也不是你的!”“是林敦這麼說的嗎?”他問道。“當然——是他吩咐我來領他的,”我回答說。“好吧,”那惡棍說,“這件事現在我們先彆爭論了。不過我很想親自來撫養一個小孩,所以你還是回去轉告你家主人,要是他打算帶走這個小孩,那我就得要我自己的孩子來補這個缺。毫無疑問,我決不會答應放哈裡頓走的,除非我完全有把握讓另一個回來!記住,彆忘了告訴他。”這一暗示足以縛住我們的手腳了。回去後,我轉達了希思克利夫的這一意見。埃德加·林敦打從一開始對這件事興趣就不大,他聽了之後再也沒有提乾預的事。就算他想這麼做,我想他也是不可能達到目的的。這位客人如今已成了呼嘯山莊的主人,他牢牢地掌握了所有權,並且向他的律師證明——律師又轉而向林敦先生證明——恩肖為了借錢來滿足自己的賭博欲,已經抵押出他擁有的每一寸土地,而他希思克利夫,就是接受抵押的人。就這樣,本該是附近一帶首屈一指的紳士哈裡頓,現在卻落到了完全靠他父親不共戴天的仇敵來過日子的地步,像個仆人似地住在自己家裡,還被剝奪了領取工資的權利,而且再也不可能有翻身的日子了,因為他舉目無親,何況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受人欺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