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看完這封信,我馬上就去見主人,向他報告他妹妹已經到了呼嘯山莊,已給我來了一封信,表示對林敦太太的病情十分掛念,而且還熱切盼望能見到他;她希望他能及早派我去給她轉達幾句表示寬恕的話。“寬恕!”林敦說,“我沒有什麼可對她寬恕的,艾倫。假如你願意,今天下午就可以去呼嘯山莊看她,告訴她我並沒有生她的氣,隻是失去了她我感到很難過,特彆是因為我決不相信她會得到幸福。不過要我去見她,這就不必了,我們已經給永遠分開啦。要是她真的希望對我好,那就讓她勸勸她嫁的那個壞蛋,要他趕快離開此地吧。”“你就不給她寫張便條嗎?先生?”我用懇求的語氣問道。“不啦。”他回答說,“用不著了。我跟希思克利夫家的來往,就像他跟我家的來往一樣,全都沒有必要。根本不應該有來往!”埃德加先生的冷淡態度,使我極為沮喪。出田莊後,我一路上絞儘腦汁,想著在重述他的話時,怎樣在他的話中多加一點感情,怎樣把他拒絕寫一兩行字安慰伊莎貝拉一下的事,說得委婉一點。我敢說,她打從一大早起就守望著我了。我走上花園的石鋪路時,就看到她正從格子窗裡朝外張望;我對她點點頭,可是她立刻就縮回去了,好像是怕讓人看見。我沒有敲門就進去了。原來是一家明亮歡快的人家,現在是一片從未有過的陰鬱淒涼景象!我得坦白地說,我要是處在這位年輕太太的地位,至少也得把壁爐前的地掃一掃,用抹布把桌子擦一擦。可是,她已經染上幾分彌漫在她四周的那種什麼都無所謂的氣氛了。她那漂亮的臉蛋蒼白倦怠,她的頭發也沒有梳卷,有幾綹垂直地掛著,有的就亂糟糟地蓬在頭上。大概從昨天晚上起,她都沒有梳洗打扮過吧。亨德利不在那兒。希思克利夫先生坐在一張桌子旁,正在翻查記事本中的幾頁筆記。可是一見我進去,就連忙站了起來,友好地向我問了好,還請我坐下。在那座宅子裡,隻有他看上去還像個樣;我覺得他從來沒有這樣氣派過。環境把他們兩人的地位改變得這麼厲害,在一個陌生人看來,他從出身到教養,無疑都是一位紳上,而他的妻子,倒十足像個邋遢的小懶婆!她急切地走上前來迎接我,還伸出一隻手來接她盼望得到的信件。我搖搖頭。她沒懂我的意思,而是跟著我走到餐具櫃旁。我是去那兒放我的帽子的。她低聲催我快把帶來的東西給她。希思克利夫猜到了她這一舉動的意思,就說:“要是你有什麼東西帶來給伊莎貝拉——不用說一定有的,內莉——那就給她吧。這事你用不著瞞著,我們兩人之間是沒有什麼秘密的。”“啊,我沒有帶什麼來,”我回答說,心想最好還是立即說實話,“我的主人要我轉告他妹妹,眼下不必希望他會給她寫信,或者親自來看她。小姐,他向你問好,還祝你幸福,他已經原諒你給他造成的痛苦了。不過他認為,從今以後兩家應該斷絕往來,因為再保持往來是決不會有什麼好處的。”希思克利夫太太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她回到了窗前自己的座位上。她的丈夫則來到壁爐前,站在我身旁,開始問起凱瑟琳的病情來。我把我認為可以講的有關她的病情,儘可能都告訴了他,可他還是一再盤問我,逼得我又說出了和病因有關的大部分事實。我還責怪了她的不是,她是應該受責怪的,因為這一切全得怪她自己。最後,我希望他學林敦先生的樣,不管是好是壞,今後都彆再去打擾他一家了。“林敦太太現在正在康複,”我說,“她決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不過她的命總算保住了。如果你真的關心她,就不要再攔她的路了;不,你應該完全搬離這個地方。為了免得你有什麼舍不得,我還要告訴你,凱瑟琳·林敦現在和你的老朋友凱瑟琳·恩肖已經完全不同了,就像那位年輕太太跟我完全不同一樣。她的外表已經大變樣,她的性格就變得更厲害了。那位不得不而且也不能不跟她做伴的人,今後隻能憑著對她的過去的回憶,以及出於人們常有的仁慈心和責任感,來維持他對她的愛心了!”“這很有可能,”希思克利夫強自鎮靜地回答說,“你的主人很有可能除了人們常有的仁慈心和責任感外,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支撐他了。可是,你認為我會把凱瑟琳交給他的仁慈心和責任感嗎?你能拿我對凱瑟琳的感情,跟他對她的感情相提並論嗎?在你離開這座房子之前,我一定要你先答應,讓我跟她見一次麵。反正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我一定要見她!你說怎麼樣?”“我說,希思克利夫先生,”我回答,“你萬萬不能去。你永遠也彆想通過我來達到這一目的。萬一你跟我主人再碰到的話,那就會把她的命全都給送掉了。”“有你幫助,這就可以避免,”他接著說,“如果有這麼大的危險——如果他就是使她的生活增加苦惱的根源——哼,那我認為我就完全有理由對他采取極端手段!我希望你老老實實告訴我,要是失去了他,凱瑟琳會不會非常難過。我就是怕她難過才忍著沒對他下手的。從這一點上,你就可以看出我們兩人之間感情上的差彆了,如果他處在我的地位,而我處在他的地位,儘管我對他恨之入骨,我也決不會衝他舉一舉拳頭。你要是不相信,那就隨你的便吧!隻要她還要他做伴,我決不會把他從她身邊趕走。一旦她不再要理他,我立即就會對他下手,挖他的心,喝他的血!可是,不到那個時候——要是你不相信我,那就是你不了解我——不到那個時候,我寧願慢慢地受儘折磨死去,也決不會傷他一根毫發!”“可是,”我插嘴說,“你這是肆無忌憚地想徹底毀了她康複的一切希望。現在,正當她快要把你忘了的時候,你卻硬要闖進她的記憶裡,把她拖進一場新的衝突和痛苦的風波中。”“你認為她快要把我忘了?”他說,“啊,內莉!你知道她沒有忘!你像我一樣清楚,她每想林敦一次,就會想我一千次!在我這輩子最痛苦的時期,我曾有過這種想法;去年夏天我回到這附近時,這種想法曾纏擾過我。可是現在,隻有她親口對我說了,才能使我再度產生這種可怕的想法了。到那時候,林敦算得了什麼,亨德利算得了什麼,我做過的一切夢又還算得了什麼。兩個詞就可以概括我的未來了:死亡和地獄。失去了她,活著也在地獄裡。”“我真是一個傻瓜,竟然一時糊塗,以為她把埃德加·林敦的情愛看得比我的還重。憑他那瘦弱的身心,哪怕他使儘全力愛她八年,也抵不上我對她一天的愛!而且凱瑟琳和我一樣,有一顆深邃的心,要是她的全部情感都能讓他獨占,那在馬槽裡也能裝下汪洋大海了。呸!他在她的心坎裡,不見得比她的一隻狗、一匹馬更親愛。他不像我,他身上沒什麼值得她愛的;她怎麼能愛他沒有的東西呢?”“凱瑟琳和埃德加,像任何一對恩愛夫妻那樣相親相愛,”伊莎貝拉突然振作起來,大聲嚷道,“誰也沒有權利這樣來講他們,我不能聽任我哥哥受人毀謗不吭聲!”“你哥哥也非常喜歡你吧,是嗎?”希思克利夫用嘲諷的口氣說道,“可他現在任你流落在外了,轉變的速度真是驚人哪!”“他不知道我在受罪,”她回答說,“我沒有把這告訴他。”“那你告訴他一些什麼啦?你給他寫信了,是嗎?”“我是寫了,隻說我已經結婚了——你看過那封信。”“以後沒有寫過?”“沒有。”“我家小姐自從換了環境憔悴多了,”我說,“顯然,有人不再愛她了。是誰,我能猜到,隻是,也許不便說。”“我認為這是她自己不愛自己,”希思克利夫說,“她變成一個懶婆娘了!實在少見,她這麼早就不想討我喜歡了。你也許不會相信,我們結婚後第二天早上,她就哭著要回家了。不過,她這樣不自愛,跟這座房子倒是挺相配的。隻是我得留神,彆讓她到外麵到處亂跑,給我丟人現眼的。”“啊,先生,”我回答說,“我希望你能想到希思克利夫太太是一向有人照顧、被服侍慣的。她從小就像個獨生女兒那樣長大,家裡人個個都照顧她。你得讓她有個女仆收拾收拾東西才是,你也得好好待她。不管你對埃德加先生有什麼看法,你不能否認她對你是有強烈的感情的,要不,她也就不會放棄優雅舒適的生活和娘家的親友,心甘情願地跟你住到這麼個亂糟糟的地方來了。”“她是在一種錯覺的支配下放棄那些東西的,”他回答說,“她把我想象成一個傳奇式的英雄,希望從我騎士式的傾心中得到無限的寵愛。我簡直不能把她當成一個有理性的人。她竟這樣死心眼地對我的性格堅持著一種荒謬的看法,而且還憑著她自己的那種錯覺行事。不過到最後,我覺得她到底還是對我有點兒了解了。起初,我並沒有理會她對我挑逗的癡笑和怪相,也沒有去理會她的無知和無能,當我坦率地告訴她我對她的癡心和她本人的看法時,她竟愚蠢地把我的真心看成是假意。我費了好大的勁才使她發現我本來就不愛她。有一段時間,我還以為再也沒法教會她明白這一點了呢!不過她懂得還是不多,今天早上,她當作一件驚人消息,向我宣布說,我確實已經使得她恨我了!我向你保證,這可真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啊!要是果真是這樣,那我真有理由大大地感謝她哩!我能相信你的話嗎,伊莎貝拉?你真的恨我了嗎?如果我讓你獨自一個人呆半天,你會不會又走到我跟前來對我唉聲歎氣、甜言蜜語討好呢?我敢說,她寧願我在你麵前裝出對她百般溫柔的樣子,暴露出真情實況有傷她的虛榮心。可是,我並不在乎讓人知道這份熱烈的戀情完全是單方麵的事,我也從來沒有在這事上對她說過一句假話。她沒法指責我對她有一點虛情假意。從田莊出來時,她看到我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小狗吊了起來。當她為它向我求情時,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除了一個人之外,我恨不得把他們全家人全都吊死。也許她還以為這例外的一個就是她呢。可是,任何的殘暴手段都沒有使她感到厭惡,我看隻要她自己這個寶貝不受傷害,她對於這種手段還有著一種天生的愛好哩!瞧,這麼一條可憐巴巴,卑鄙下流的母狗,居然還夢想我會愛她,這豈不是荒唐透頂——十足的白癡?你去告訴你家主人,內莉,就說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像她這樣的賤東西。她甚至玷汙了林敦這個姓氏。每次我試試她承受折磨的能力,她總是不知羞恥、搖尾乞憐地爬了回來,由於實在拿她沒有辦法,弄得我有時都隻好罷手!不過你也告訴他,請他這位做執法官的兄長儘管放心,我是嚴格遵守法律的約束的。直到現在為止,我都避免讓她抓到一丁點兒離異的借口;不僅這樣,她也用不到求什麼人來拆散我們;要是她想走,她走得了;她在我眼前使我感到的厭惡,大大超過我折磨她時得到的滿足哩!”“希思克利夫先生,”我說,“你這是瘋子說的話。很可能,你的妻子以為你瘋了,而且正是這個緣故,她才對你容忍到今天。既然現在你說她要走可以走,她一定會利用你的這一許可的。小姐,你總不至於就這麼入迷,心甘情願地跟他過下去吧?”“你要當心啊,艾倫!”伊莎貝拉回答說,她的眼睛中閃著怒火;從她的這種眼神可以看出,她丈夫要她恨他的企圖,無疑已經完全成功了。“他說的話,你一個字也彆相信,他是個說謊的惡魔!他是個怪物,不是人!他以前就跟我說過,我可以離開他,我也試過,可是我不敢再試了!隻是你要答應我,艾倫,千萬不要對我哥哥或者凱瑟琳提起他這些無恥的話,一個字也彆提。無論他怎麼裝假,全都為了想要叫埃德加氣得來拚命。他說他娶我是為了好控製他,擺布他。可他彆想達到目的——我會先死掉!我祈求,但願他一時忘了他的惡毒心計,把我給殺了!現在我能想到的唯一樂趣,就是死去,或者看他死去!”“好啊——眼前有這句話就夠了!”希思克利夫說,“內莉,要是你被傳上法庭,可要記住她的話啊!你好好看看她那張臉吧,她已經快要達到讓我滿意的地步了。不,現在你已經不適合做你自己的監護人了,伊莎貝拉;我,既然是你的合法監護人,你就得由我來監護,儘管這一職責是多麼不合我的胃口。上樓去,我還有話要跟艾倫·丁恩私下說哩。不是往那兒走,我給你說了,上樓去!嗨,這才是上樓的路,孩子!”他一把抓住她,把她推出房外。轉身回來時,他嘴裡咕噥道:“我沒有憐憫!我沒有憐憫!蟲子越是扭動,我越想擠出它的內臟!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出牙現象,越感到痛,我就越要使勁磨。”“你懂得憐憫這個詞的意思嗎?”我說,趕緊戴上帽子,“你這一輩子可曾有過一點憐憫的感覺?”“把帽子放下!”他看出我要走的樣子,打斷了我的話說,“你還不能走。現在過來,內莉。我一定能說服你或者強迫你,幫助我實現我要見到凱瑟琳的決心,而且不能拖延。我發誓我不想傷害什麼人。我不想惹起什麼亂子,也不想激怒或侮辱林敦先生。我隻想聽她親口對我說說,她的情況怎麼樣,她為什麼會生病,問問她我能為她做點什麼。昨天晚上,我在田莊的花園裡呆了六個小時,今天晚上我還要去。今後,我每天晚上都要去那兒,每個白天也都去,直到找到機會進入房子。如果埃德加·林敦碰上我,我就毫不猶豫地一拳把他打倒,在我呆在那兒時,保證他有足夠的時間躺著一動不動。要是他的仆人們來阻攔我,我就用手槍把他們嚇跑。可是,要是我進去時不讓碰上他們,或者他們的主人,那不是更好嗎?而這一點,你是很容易辦到的。我到那兒時,先告訴你,等她一個人時,你就可以悄悄把我放進去,然後你就給我望風,直到我離開。你這樣做心安理得99lib?,你這是為了防止一場禍害。”我堅決表示反對,我不能在主人的家裡扮演這種奸細的角色。此外,我還竭力認為,他這樣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不惜破壞林敦太太的寧靜,是非常殘酷自私的行為。“一點點最平常的小事,都會把她嚇得膽戰心驚,”我說,“她已經變得神經過敏,我敢肯定,她再也經受不住這種意外的事了。你就彆再堅持了,先生!要不,我就隻好把你的打算稟告給我的主人了。那樣他就會采取措施來保護他的宅子和宅子裡的人,不讓任何不速之客非法闖入!”“要是這樣,我就要先采取措施‘保護’你了,你這個女人!”希思克利夫叫了起來,“明天早晨以前,你彆想離開呼嘯山莊。說什麼凱瑟琳見了我會受不了,這完全是胡扯。至於說會嚇了她,我也不希望這樣,你得先讓她有個準備——先問問她我可不可以來。你說她從來沒有提到過我的名字,也從來沒有人向她提起過我。既然我在那家人家是個禁止談論的話題,她又能向誰去提起我呢?她以為你們全是她丈夫的奸細。啊,我絲毫也不懷疑,她在你們中間就像在地獄裡!她什麼都沒說,我也能猜出她心中的苦處,就像她說了一樣。你說她老是坐立不安,神情焦躁,這難道是心境平靜的證明嗎?你說她心情不定,在那種可怕的孤獨中,不這樣還能怎麼樣呢?還有那個沒用、乏味的家夥,說什麼照顧她是出於責任感和仁慈心。出於憐憫和行善罷了!要是認為在他這種浮泛的照料中也能使她恢複元氣,那他真可以把一棵橡樹種在花盆裡,巴望它茁壯成長了!我們還是馬上決定吧!你是要留在這兒,讓我在林敦和他的仆人中打出一條路來去見凱瑟琳呢,還是像你往常那樣做我的朋友,照我的要求去做?快決定吧!要是你還要堅持你那固執的犟脾氣,我可是沒有理由再耽擱一分鐘了!”唉,洛克伍德先生,我反對,我抗議,我斬釘截鐵地回絕他,回絕了不知多少遍,可是經過長時間的僵持,最後他還是逼得我同意了。我答應替他捎一封信給我的女主人。如果她同意的話,下一次林敦不在家時,我保證讓他知道這一消息,他就可以趕來,讓他能進屋。到時候我要避開,其他的仆人也都得走開。我這麼做,是對還是錯呢?我怕是錯了,雖說這隻是權宜之計。我當時認為,我依了他,就可以避免一場亂子。我還認為,這也許能為凱瑟琳精神上的疾病提供一個轉機。接著,我又想起了埃德加先生的嚴厲斥責,要我彆再搬嘴學舌。我千方百計想消除在這件事情上感到的不安,反複跟自己說,這件背信棄義的事(如果得背這麼個難聽的名聲的話)該是最後一次了。儘管如此,我在回家的路上,心情還是比來時更沉重。在我還沒有說服自己把信交到林敦太太手裡以前,我心中一直疑慮重重。可是肯尼斯醫生來啦,我得下樓去了,我要告訴他你好多啦。我的故事,像我們這兒說的那樣,是很難受的,這故事還可以再消磨一個早上哩。難受,而且悲慘,這位好女人下樓去接醫生時,我心裡想,要是選來給自己解悶的話,我是根本不會選這類故事的。不過沒關係!我可以從丁恩太太的苦草中提煉出良藥。首先,我得留神,凱瑟琳·希思克利夫那雙亮晶晶的媚眼裡,潛藏著一股迷人的魅力呢。如果我傾心於那位年輕女人,我定會陷入不可思議的苦惱之中,那個做女兒的,正是她母親的翻版啊!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