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亨德利先生回家奔喪來了,可是,有一件事讓我們吃了一驚,引得左鄰右舍也議論紛紛——他帶回來一個妻子。她是乾什麼的?什麼地方人?他從來沒有對我們說過。大概她既沒有錢財,也沒有門第可以誇耀吧。要不他是決不會把這樁婚事一直瞞著他父親的。她並不是那種為了自己把全家鬨得不得安寧的人。她一踏進屋門,她見到的每樣東西,發生在她周圍的每件事情,都讓她感到高興——隻有出殯的準備工作和吊唁者的到來除外。從她在這兩件事情中的舉止看,我認為她有些半癡半瘋。她奔進自己的房間,硬要我也跟著進去,雖然這時我得給孩子們穿上喪服。她坐在那兒全身直發抖,雙手緊握著,一遍又一遍地問:“他們走了沒有?”接著,她帶著歇斯底裡的神情說了起來,說到看見黑色對她會有什麼影響。她驚慌,發抖,最後索性哭了起來——當我問她是怎麼回事時,她說她自己也不知道,隻覺得她太害怕死了!我想她跟我一樣,不可能就會死的。她很瘦,可是年輕,氣色很好,一雙眼睛像鑽石似的閃閃發光。當然,我確實也注意到她上樓時呼吸急促,一丁點兒輕微的突然聲響,就會嚇得她渾身發抖,而且有時候咳嗽得很厲害。可是我絲毫不懂這些症狀預示著什麼,也沒有想到要給她一點同情。一般來說,我們這兒的人是不大跟外地人親近的,洛克伍德先生,除非他們先跟我們親近。一彆三年,小恩肖大大地變樣了。他瘦了些,臉上失去了血色,談吐衣著都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就在他回來那天,他就吩咐約瑟夫和我今後得呆在後廚房裡,把正屋留給他。的確,他原本想收拾出一個空房間,鋪上地毯,糊上牆紙,用作小客廳。可是他的妻子對正屋裡那白石地麵,那火光熊熊的大壁爐,那白盤子和白釉藍彩的錫釉陶瓷容器,還有那狗窩,以及對他們常坐的可供活動的寬闊空間,都表現出這樣的喜愛。所以他認為,為了妻子的舒適另外再布置一間客廳,已經沒有必要,也就放棄了這一念頭。亨德利的妻子也為在新相識中找到了一個小妹而感到非常高興。開始時,她和凱瑟琳沒完沒了地閒扯,吻她,跟著她到處跑,還送給她好多禮物。可是沒過多久,她的這種喜愛之情就衰退了。當她變得越來越乖戾時,亨德利也變得專橫暴虐了。隻要她說上幾個字,表露出她不喜歡希思克利夫,這就足以使他激起對這孩子的全部舊恨。他不讓他跟他們在一起,把他趕到仆人們那兒,不許他再去聽牧師講課,硬要叫他到戶外去勞動,強迫他跟莊園裡其他小夥子那樣乾重活。開始,這孩子還能忍受這種貶黜的待遇,因為凱瑟琳把她聽課時學到的都教給他,還陪他在地裡乾活或玩耍。看來他們兩個將來都大有希望長得像野人那麼粗野。小主人對他們的舉止行為一概不過問,所以他們也樂得躲開他。他甚至對他們星期天是否去教堂也不加關心。隻有在約瑟夫和牧師發現他們不在,責怪他太放鬆他們時,這才提醒他下令給希思克利夫一頓鞭打,讓凱瑟琳餓一頓中飯或晚飯。可是他們最大的樂趣是,打從一大早就到荒原上,在那兒呆上一整天,而事後的懲罰,倒成了可笑的小事一樁了。牧師儘可以隨心所欲地規定凱瑟琳得背誦多少章《聖經》,約瑟夫儘可以把希思克利夫抽打到自己胳臂酸痛,可是隻要他們又聚到一起時,他們便立刻忘掉了一切——至少在他們想出一個淘氣的報複計劃時,他們就把什麼都忘了。看到他們一天比一天胡來,我又不敢對他們多說半句,生怕失去我在這兩個沒人愛憐的小家夥身上還保留著的那點影響,我暗地裡不知哭了多少次。一個星期天晚上,他們兩人又因偶爾發出吵鬨聲或者這一類小過失,被趕出了起居室。到了我去叫他們吃晚飯時,哪兒也找不到他們了。我們上上下下找遍了整幢房子,連院子和馬廄都找了,也不見他們的影子。最後,亨德利發著脾氣,吩咐我們閂上大門,發誓說這天晚上誰也不許放他們進來。全家人都去睡了,可我急得怎麼也躺不下來,便打開窗子,探頭到窗外傾聽著,雖說外麵正下著雨。我打定主意,要是他倆回來,我就不顧禁令,讓他們進來。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路上有腳步聲過來,一盞提燈的光透進了柵欄門。我往頭上披一塊披巾,急忙奔了出去,免得他們敲門時把恩肖先生吵醒。隻有希思克利夫一個人。我看到隻他一個人,嚇了一大跳。“凱瑟琳小姐呢?”我急忙大聲問道,“我希望,沒出什麼事吧?”“她在畫眉田莊,”他回答說,“本來我也想留在那兒,可是他們毫無禮貌,沒有留我。”“好啊,這你可要倒黴啦!”我說,“不到人家把你攆走,你是不會心滿意足的。你們究竟怎麼會遊蕩到畫眉田莊去的?”“先讓我脫掉濕衣服,再告訴你這一切吧,內莉。”他回答說。我叫他小心彆吵醒了主人。在他脫衣服,我等著吹滅燭火時,他接著說:“凱茜和我從洗衣房逃了出去,想自由自在地閒逛一番。後來看到畫眉田莊閃亮的燈火,我們想我們正好去看看,林敦家的小孩星期天晚上是不是也站在牆角發抖,而他們的父母卻坐在那兒又吃又喝,又唱又笑,在壁爐跟前烤火烤得連眼珠都要燒著了?你認為他們家是這樣的嗎?還是在誦讀經文,接受他們家男仆的教義考問,要是沒有答對,就要受罰背一大串《聖經》上的名字?”“那大概不會吧,”我回答說,“不用說,他們都是好孩子,不會像你們那樣因為做壞事受罰。”“你彆說假話了,內莉,”他說,“全是廢話!我們從山莊的最高處一直跑到他們家的林苑。在這場賽跑中,凱瑟琳完全比輸了,因為她後來是光著腳跑的。明天你還得到泥沼地裡替她找鞋子呢。我們從一個破籬笆洞裡爬了進去,沿著小徑一路摸索前進,最後來到客廳窗子下麵的一片花地上。燈光就是從那兒射出來的。他們沒有關上百葉窗,窗簾也隻是半掩著。我們倆站在牆根的地上,雙手扒著窗台邊,就能看到裡麵——啊,可真美——一個多漂亮的房間,鋪著深紅色的地毯,桌椅也都罩有深紅色的套子,純白色的天花板鑲著金邊,一大堆銀鏈子穿著的吊燈玻璃墜子從中間垂掛下來,被光線柔和的小蠟燭照得閃閃發光。林敦先生和林敦太太都不在這兒,整個屋子裡隻有埃德加和他的妹妹兩人。他們還不該快活嗎?要是我們準會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天堂了!可是你猜猜,你的好孩子在乾些什麼?伊莎貝拉——我相信她已有十一歲,比凱茜小一歲——躺在屋子的那頭在尖聲大叫,叫得就像有巫婆用燒紅的針刺進她的身子似的。埃德加則站在壁爐邊,在默默地哭泣。桌子中央坐著一隻小狗,抖著腳爪,汪汪叫著。從他們相互指責中,我們才知道這隻小狗差一點讓他們拉成兩半。這兩個白癡!這就是他們的樂趣!為了爭該誰抱這堆暖烘烘的絨毛,到了後來兩人全哭了,因為你爭我奪一番之後,兩人全都不要這隻狗了,對這麼兩個寶貝我們禁不住笑出聲來。我們實在看不起他們!你什麼時候看到我搶奪過凱瑟琳要的東西?或者看到我們又哭又叫,在地上打滾,一間屋子一頭一個——把這當作我們的樂趣?就是給我一千條生命,我也不願拿我在這兒的境況跟埃德加在畫眉田莊的境況交換——哪怕讓我有權把約瑟夫從最高的屋頂尖上扔下來,把亨德利的血塗滿屋子的正麵,我也不乾!”“噓!噓!”我打斷了他的話,“希思克利夫,你還沒告訴我,凱瑟琳怎麼會給丟下的呀?”“我剛才告訴過你,我們笑出聲來了,”他回答說,“林敦兄妹聽到我們的笑聲,一齊像箭似地奔向門口。先是一聲不吭,接著便大叫起來:‘啊,媽媽,媽媽!啊,爸爸!啊,媽媽!快來呀!啊,爸爸,啊!’他們當真就這麼乾號了一陣子。我們故意發出可怕的聲音,把他們嚇得更厲害。接著我們就從窗台邊上下來,因為有人在開門閂,我們想還是趕快逃掉的好。我抓著凱茜的手,拖著她逃跑,忽然她一下子跌倒了。”“‘快跑,希思克利夫!快跑!’她悄聲說,‘他們把鬥牛狗(一種頭大毛短、身體結實的猛犬。)放出來了,它咬住我了!’”“那畜生已經咬住了她的腳踝,內莉。我聽到了它那可惡的鼻息聲。她沒有叫出聲來——不!她哪怕給挑在瘋牛角上,也不屑叫喊的。可是我大聲叫了起來,我發出一連串咒罵,這足以把基督教王國裡的任何一個魔鬼都咒死。我撿起一塊石頭塞到了那狗的嘴裡,還用儘平生之力一直把石頭塞進它的喉嚨。終於,有個狗奴才提著盞提燈奔出來嚷道:“‘咬住,偷襲手(狗名。),咬緊嘍!’“可是等他看清偷襲手咬住的獵物,他的聲調就變了。狗的喉嚨已被卡住,它那紫紅色的大舌頭拖在嘴外足有半尺長,下掛的嘴唇淌著帶血的口水。“那人抱起了凱茜。她已昏迷過去,我敢肯定,這不是嚇的,而是痛昏過去了。他把她抱進屋去,我在後麵跟著,嘴裡嘟囔著咒罵和要報仇的話。“‘逮住什麼了,羅伯特?’林敦在門口大聲問道。“‘偷襲手逮住了一個小姑娘,先生,’他回答說,‘這兒還有一個男孩,’他又加了一句,一把抓住了我,‘他倒像個內行哩!很可能等我們大家都睡了,強盜就差他們從窗子裡進來,給他們開門,讓他們輕輕鬆鬆把我們乾掉。閉嘴,你這嘴巴不乾不淨的賊,你!你要為這上絞架哩!林敦先生,你先彆把槍收起來。’“‘不,不,羅伯特,’那老混蛋說,‘這班流氓知道昨天是我收租的日子,他們想用詭計算計我。進來吧,我要好好招待招待他們。約翰,把鏈子扣上。給偷襲手喝點水,詹妮。竟敢來冒犯一位行政長官,而且在他的公館裡,還是在安息日!他們的這種無法無天還有個完嗎?啊,我親愛的瑪麗,你過來看!彆害怕,這隻是個男孩子——可是這小流氓明擺著是一臉凶相。趁他們隻在臉上還沒有在行動上露出本性時,就立即把他們絞死,這不是給鄉裡做了一件好事嗎?’“他把我拉到吊燈底下。林敦太太把眼鏡架到鼻梁上,嚇得舉起了雙手。那兩個不中用的孩子也慢慢爬近了一些。伊莎貝拉口齒不清地說:“‘多可怕的東西!快把他關到地窖裡去吧,爸爸。他活像那個偷我們家馴雉的算命人的兒子。不就是他嗎,埃德加?’“他們正在檢查我時,凱茜醒過來了。她聽到最後一句話,笑了起來。埃德加·林敦好奇地朝她瞪著眼。總算他還有點頭腦,認出她來了。你知道,他們在教堂裡見過我們,雖說我們很少在彆的地方碰麵。“‘這是恩肖小姐!’他悄聲對自己的母親說,‘瞧偷襲手把她咬成了這個樣子——她的腳一直在流血呢!’“‘恩肖小姐?胡說!’那位太太嚷了起來,‘恩肖小姐跟著個野小子在鄉村野地裡亂跑!不過,親愛的,這孩子穿著孝服呢——果然是的——她也許要終生殘疾了。’“‘她哥哥這樣不關心她太不負責了!’林敦先生大聲說,扔下我去看凱瑟琳,‘我聽希爾德斯說’”(希爾德斯就是那個牧師,先生,)“‘他聽任她在不受任何約束的不信教生活中長大。可這又是誰呢?她從哪兒找來這個同伴?哦!我敢斷定,他就是我那位已故的老鄰居從利物浦帶回來的那個小怪物——一個小東印度水手,或者是哪個美國人或西班牙人的棄兒。’“‘不管怎麼說,反正是個壞孩子,’那個老太太說,‘完全不配在體麵人家!你注意到他的話沒有,林敦?要讓我的孩子聽到這些話,那我可要嚇壞了。’“我又咒天咒地地罵開了——彆生氣,內莉——於是他們就吩咐羅伯特把我帶走。凱茜不一起走我堅決不走。他硬把我拖到花園,把提燈塞到我手裡,還說一定要把我的行為告訴恩肖先生,說完吩咐我馬上離開,然後就關緊了大門。“窗簾還卷起一角,於是我重又往裡偷看起來。因為要是凱瑟琳希望回家,我就打算把他們的大玻璃砸個粉碎,除非他們讓她出來。“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林敦太太替她脫去那件我們為出遊向擠奶女人借的灰色外套,還搖著頭,我猜是在勸告她吧。她是一位小姐,他們對待她跟對待我大不相同了。接著,有個女仆端來了一盆熱水,替她洗了腳。林敦先生給她調了一杯尼格斯甜酒(由葡萄酒、熱水、糖、檸檬汁和肉豆蔻等摻合而成。),伊莎貝拉又往她懷裡倒了滿滿一盤餅乾,埃德加則遠遠站在一邊,張大嘴巴傻看著。後來,他們幫她擦乾美麗的頭發,給她梳了頭,給了她一雙大拖鞋,把她推到壁爐跟前。於是我也就讓她留下了,我看她高興極了,把吃的東西分給一隻小狗和偷襲手,還一邊吃一邊捏捏偷襲手的鼻子。她使得林敦一家人那失神的藍眼睛裡燃起了一點精神振奮的火花——是她那張迷人的臉引起的淡淡反應。我看到他們一個個滿是呆頭呆腦的驚羨神情。她勝過他們不知多少倍——也勝過世上的任何人,不是嗎,內莉?”“這件事比你料想的要嚴重得多哩,”我回答說,替他蓋上被,熄了燈,“你這下沒救啦,希思克利夫。亨德利先生一定會進一步采取狠辦法的,看他會不會吧!”我的話比我意料的還要準確。這不幸的曆險使恩肖大發雷霆。再加上第二天,林敦先生為了補救已發生的事,特地親自來拜訪了一次,對小主人講了一大通治家之道,說得他動了心,凡事都認真起來。希思克利夫沒有挨鞭子,可是得到警告:從今以後,他要是再跟凱瑟琳小姐說一句話,立刻就把他趕出家門。此外,待凱瑟琳回家後,由恩肖太太承擔起管束小姑的責任,要使用伎倆,而不是用強製手段。用強製手段,她會發現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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