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這些天來是桑菲爾德歡樂的日子,也是忙碌的日子,這跟我在那兒度過的平靜、單調、寂寞的頭三個月,是多麼不同啊!所有憂傷的感覺現在似乎都給從這座宅子裡趕走了,一切陰鬱的聯想都給忘掉了。到處充滿生機,整天人來人往。如今,當你走過那原本寂靜無聲的走廊,或者走進前麵那排以前空無一人的房間,總會碰上一兩個漂亮的使女或者穿著華麗的男仆。廚房、備膳間、仆役室、門廳也同樣熱鬨非凡。幾間客廳裡,隻有當和煦春天的藍天麗日把屋子裡的人都吸引出去時,才會變得空寂無人。即使天氣不好,一連幾天陰雨連綿,似乎也未曾使客人們掃興,戶外的尋歡作樂受了阻,隻會使室內的娛樂變得更加活潑多樣。在有人提議要變換娛樂形式的第一個晚上,我心裡納悶不知他們究竟要搞什麼名堂。他們說要玩“猜字謎”遊戲。我由於無知,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仆人們給叫了進來,餐廳裡的桌子都給搬走,燈光重新作了布置,椅子對著拱門擺成半圓形。在羅切斯特先生和男賓們指揮著這些變動時,女賓們在樓梯上跑上跑下,打鈴叫喚她們的使女。費爾法克斯太太也給叫了來,要她講一講宅子裡有多少各式的披巾、衣服、帷幔。於是,三樓的一些衣櫃給搜索了一遍,裡麵的東西,像帶裙箍的錦緞裙子啦,緞子寬身女袍啦,黑色綢披巾啦,花邊垂飾啦,等等,都由使女們成抱成抱地抱下樓來。然後再經過選擇,把選出來的東西送進客廳裡間的小客廳。與此同時,羅切斯特先生再次把女賓們招呼到自己身邊,從中挑選他自己一方的人。“英格拉姆小姐當然是我的咯。”他說,隨後又點了兩位埃希敦小姐和丹特太太。他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這時我因為替丹特太太扣上鬆開的手鐲,正好就在他近旁。“你參加麼?”他問。我搖了搖頭。我生怕他硬要我參加,但他並沒有堅持,仍讓我悄悄回到我自己的老座位上。現在,他和他的助手們都退到了幕布的後麵,由丹特上校領頭的另一方則在擺成半圓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男賓中有位埃希敦先生看到了我,似乎想請我一塊兒參加,可是英格拉姆夫人立即就否定了這個意見。“不啦,”我聽見她說,“她太笨了,根本玩不了這種遊戲。”沒過多久,鈴聲響了,幕布拉了起來。隻見喬治·利恩爵士的粗笨身軀裹著一條白被單,出現在拱門裡。他也是羅切斯特先生所選中的。他麵前的桌子上攤著一本大書。站在他身邊的是艾米·埃希敦,她身披羅切斯特先生的鬥篷,手裡拿著一本書。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起勁地搖著鈴。接著,阿黛爾(她一定要參加她保護人一方)跳跳蹦蹦地上場了,把挎在臂上的花籃裡的花朵紛紛撒向四周。隨後,英格拉姆小姐優美的身姿出現了,她穿得一身潔白,頭上蒙著長長的麵紗,額上戴著一個玫瑰花環。和她並排走著的是羅切斯特先生,兩人一起走到桌子跟前。他們雙雙跪了下來。同樣穿得一身潔白的丹特太太和路易莎·埃希敦,在他倆身後站好了位置。接著,他們一聲不響地舉行了一種儀式。人們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幕舉行婚禮的啞劇。表演結束,丹特上校和他那一方的人低聲商量了兩分鐘,然後上校大聲地說:“新娘!”羅切斯特先生點頭同意,幕就落下了。隔了很長時間,幕又拉起了。第二幕的場景比上一幕布置得更加精巧了。我前麵說過,客廳比餐廳要高出兩級台階。現在,在第二級台階上麵往裡一兩碼的地方,擺上了一隻大理石的大水缸,我認出這原本是暖房裡的一件擺設——它平時一直擺在那些外國植物中間,裡麵養著金魚——由於它既大又重,把它搬到這兒,一定費了一番工夫。隻見羅切斯特先生身上裹著披巾,頭上纏著頭巾,坐在水缸旁邊的地毯上。他那對黑眼睛和黝黑的皮膚,還有那穆斯林似的容貌,都和他的這身打扮十分相稱。他看上去活像一個東方的埃米爾(某些穆斯林國家的酋長、王公、統帥的稱號。),一個不是絞死人就是被人絞死的人物。不一會兒,英格拉姆小姐出場了。她也是一身東方式打扮,一條紅圍巾像腰帶似地係在腰間,一條繡花頭巾在鬢角打了個結,圓潤漂亮的胳臂裸露著,一隻手高高舉起,扶住一隻平穩優雅的頂在頭上的水罐。她的體態、容貌、膚色和總的神態,都讓人聯想起宗法時代的以色列公主,這無疑正是她想要扮演的角色。她走近水缸,彎下腰去,像是在給水罐裝滿水,然而又把它頂回到頭上。這時井邊的那個人似乎在向她搭話,對她乞求著什麼。“她就急忙拿下瓶來,托在手上給他喝。”隨後,他從長袍的衣襟裡掏出一個首飾盒子,打開它,讓她看裡麵的貴重的手鐲和耳環。她露出吃驚和讚歎的樣子。他跪著把珍寶放在她的腳下。她的神色和姿態表現出既高興又不敢相信。陌生人把手鐲套在她手臂上,把耳環戴在她的耳朵上。這演的是以利以謝和利百加,隻是缺了駱駝。(詳見《聖經·舊約·創世紀》第24章第18節。以色列人亞伯拉罕要仆人以利以謝到他的本地本族去為他的兒子以撒娶個妻子。仆人帶了駱駝和財物到了目的地,看到美麗的利百加到井旁打水。仆人向她要水,她給他喝了,也給駱駝喝足。仆人便給她金耳環和金鐲,並隨她回家,求得她母親和哥哥同意,使她嫁給了以撒。)猜謎的一方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顯然,他們對這場戲所表現的究竟是哪個詞或哪個字尚無一致意見。他們的發言人丹特上校要求表演一個“完整的場麵”,於是幕又落下了。幕第三次拉開時,隻露出客廳的一部分,其餘部分都用一幅黑色粗布簾擋住了。大理石水缸已經搬走,那兒放著一張木板桌和一張廚房用的椅子。蠟燭全熄滅了,隻有一盞羊角燈發出昏暗的光線,隱約照出了這些東西。在這樣淒涼的場景中,一個男人坐在那兒,雙手緊握拳頭放在膝上,兩眼盯著地麵。我認出這是羅切斯特先生,儘管他蓬頭垢麵,衣衫淩亂(他的外衣一隻袖子耷拉著,仿佛在毆鬥中讓人從肩背上撕下似的),還有那絕望慍怒的麵容,蓬亂堅起的頭發,幾乎讓人認不出來。他一走動,腳鐐就鋃鐺作響,手腕上還戴著手銬。“監牢!”丹特上校大聲叫了起來,謎給猜中了。過了相當長的時間,表演者才換上他們平時的衣服,重新走進餐廳。羅切斯特先生引著英格拉姆小姐走了進來。她正在誇獎他的表演。“你知道嗎?”她說,“三個角色中我最喜歡的是你最後扮演的那個。哦,要是你早生幾年,你會成為一個多麼豪俠的綠林紳士啊!”“我臉上的煤煙都洗掉了嗎?”他轉過頭去問她。“唉,洗掉了!這就更可惜啦!暴徒的紅臉膛配在你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這麼說,你喜歡綠林好漢咯?”“英國的綠林好漢僅次於意大利的匪徒,而能超過意大利匪徒的,就隻有黎凡特(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地中海東部諸國和島嶼的總稱。)的海盜了。”“好吧,不管我是什麼人,彆忘了你是我的妻子了。一個小時前,我們當著這麼多證人結了婚。”她咯咯地笑了起來,臉上泛起了紅暈。“現在,丹特,”羅切斯特先生接著說,“該輪到你們了。”於是丹特一方的人退了出去,他跟他一方的人在空出的位子上坐了下來。英格拉姆小姐坐在她的領隊的右邊,其他的猜謎人就坐在他們兩邊的位子上。現在,我沒有去看表演的人,也不再興致勃勃地等待著幕布升起。我的注意力已被觀眾所吸引。我的目光方才還一直盯著拱門,這會兒已無法抗拒地落到那排擺成半圓形的椅子上。丹特上校和他那一方的人,到底表演了什麼啞謎,選了什麼詞,表演得怎麼樣,我全都不記得了。但他們下場後觀眾交頭接耳的情景卻至今還曆曆在目。我看到羅切斯特先生轉臉朝著英格拉姆小姐,英格拉姆小姐也轉臉對著他。我看見她朝他湊過頭去,烏黑的鬈發幾乎擦著他的肩膀,拂過他的臉頰。我聽見他們在悄聲交談,我記得他們在交換眼色。甚至連當時目睹這一情景時引起的心情,此刻也還多少記憶猶新。我曾經告訴過你,讀者,我已經學會了愛羅切斯特先生。現在,我決不會僅僅因為發現他不再注意我,因為我接連幾個小時待在他麵前他不朝我這個方向看上一眼,因為我看到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一位高貴的小姐所吸引——這位小姐從我身旁走過時,連衣裙都不屑碰到我,她那傲慢的黑眼睛即使偶爾看到我,也會馬上把目光移開,仿佛看到的是一個卑下到不值一顧的東西——我就不再愛他。我也決不會因為我料定他不久就會跟這位小姐結婚,因為我天天都看到她自認他一定會娶她而洋洋得意,因為我時時都看到他一副向她求愛的模樣——這模樣儘管是那麼漫不經心,那樣地願意被人追求而不足主動追求彆人,但正因為漫不經心,更顯得富有魅力,正因為驕傲自大,更顯得不可抗拒——我就不再愛他。在這樣的情況下,雖然有不少東西會讓人產生失望,但絲毫也不能使愛情冷卻或者消失。讀者,你也許會認為,這還會引起我的嫉妒吧——如果一個像我這樣地位的女人,敢去嫉妒一位像英格拉姆小姐那樣地位的女人的話。但是,我並不嫉妒,或者說很少嫉妒,我感到的痛苦不能用這個字眼來解釋。英格拉姆小姐不值得我嫉妒,她不配讓人產生那種感覺。請原諒我這種看來像是自相矛盾的說法,可我確實是這樣看的。她看上去光彩照人,實際是裝腔作勢;她外表秀麗俊美,看似多才多藝,但頭腦十分空虛,心田天生貧瘠;任何花朵都不會在這樣的土壤上自動開放,任何天然的果實也不會喜歡這樣的生土;她既無識彆能力,也無獨立見解;她總是搬弄書本上的美麗詞藻,卻從未講過也不曾有過她自己的意見;她大唱高調鼓吹高尚情操,卻不懂得什麼是同情和憐憫;溫柔和真誠跟她無緣;她經常暴露出這一點的是,她常常無緣無故發泄對小阿黛爾的惡意憎恨;隻要阿黛爾偶爾走近她,她就會口出惡言,把她一把推開;有時甚至把她趕出房間,平時對她總是那麼冷酷無情。除我之外,還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這些性格的暴露——密切、敏銳地注視著——是的,未來的新郎羅切斯特先生自己也一直在監視著他的未婚妻。正因為他這麼清醒,這麼慎重,能完全清楚地看到他那美麗的愛人的缺點,而且對她明顯地缺乏熱情,才使我感到無窮無儘的痛苦。我看出,他是出於門第或者政治上的原因,才打算娶她的,因為她和他門當戶對。我覺得他並沒有把他的愛情給予她,而她也不配從他那兒獲得這份珍寶。這正是關鍵所在——這就是我心煩意亂的地方——也正是我的熱烈感情得以保持並不斷增長的根源。她迷不住他。如果她一下子就奪取了勝利,他宣告屈服,並且真誠地把自己的心奉獻在她的腳下,我就會捂住臉,轉向牆壁,並且(打個比喻說)從此對他死了這份心。如果英格拉姆小姐是位善良、高尚的女人,富有力量、熱情、仁慈、見識,那我就得跟兩隻猛虎——嫉妒和絕望——決一死戰。到時候,哪怕我的心被撕碎,被吞噬,我也會讚美她,——承認她的卓越,從此默默地度過我的餘生。而且,她的優越愈是無可置疑,我的讚美之情就愈深,——我的平靜之心就更加真正寧靜。然而,眼下的實際情況是,眼看英格拉姆小姐千方百計想迷住羅切斯特先生,可發現她屢屢失敗,而她自己卻又渾然不知,還枉自幻想她的箭支支中的,因而頭腦發熱,得意非凡,卻不知她的驕傲和自負反而把她想要引誘的對象愈推愈遠——看到了這一些,立刻使我陷入了無休無止的激動和令人痛苦的抑製之中。因為,在她失敗的時候,我卻看出了她怎樣才能取得成功。我知道,那些紛紛從羅切斯特先生胸前閃過,落在他腳邊的未能命中的利箭,如果由一個較有把握的射手來射的話,肯定會飛快地深深射進他那顆驕傲的心——在他那嚴厲的眼神中注入愛情,在他那嘲諷的臉孔上布上溫柔。或者,更好的是,不用任何武器就悄悄地把他征服。“她有和他如此接近的有利條件,為什麼不能對他產生更大的影響呢?”我暗地自問,“顯然她並不是真正喜歡他,或者並沒有真心去愛他!如果她真心愛他,她根本就用不著這樣一味地獻媚裝笑,不斷地濫送秋波,也用不著這樣煞費苦心地故作姿態,裝腔作勢。照我看來,她隻要安安靜靜地坐在他身旁,少說話,也不要左顧右盼,就能更貼近他的心。我就曾在他臉上看到過截然不同的表情,完全不像現在她竭力向他獻媚時他板起臉來的樣子。而當時那種表情完全是自發的,絕不是靠獻媚賣笑和玩弄花招誘引出來的。你隻須泰然地接受它——老老實實回答他的發問,必要時和他說說話,不要扭捏作態——他的那種表情就會增強,就會變得更加體貼,更加親切,如同撫育萬物的陽光般使人遍體溫暖。一旦他們真的結了婚,像她這樣又怎麼能贏得他的歡心呢?我認為她根本就做不到這一點。然而這是完全能夠做到的。我確信,他的妻子可以成為一個陽光下最最幸福的女人。”對於羅切斯特先生為了利害關係和姻親背景而結婚的打算,我還一直沒有說過一句責難的話。我剛一發現他有這樣的意圖時,曾感到萬分驚訝。我原以為像他這樣一個人,在選擇妻子方麵決不會受這種庸俗的世俗觀念所左右。但是,我愈考慮到他們雙方的地位、教養等等,就愈覺得不該評判或責怪他或者英格拉姆小姐,毫無疑問,他們是遵照從小就灌輸給他們的那些觀念和原則行事的。他們那個階級的人都遵守這些原則,因而,我猜想,他們這樣做自有我無法理解的理由。在我看來,要是我是像他們那樣的一位紳士,我就隻願擁抱我所真正喜愛的妻子。然而,正因為我這個設想顯而易見有利於丈夫本人的幸福,所以我相信肯定還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理由,使它不能受到普遍采納。要不,我敢肯定,整個世界都會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去做了。而且不僅在這一點上,在其他方麵我對我的主人也越來越寬容了。我漸漸忘卻了他的所有缺點,而對於那些缺點,我曾經認真地觀察過。以前,我一直竭力想弄清他的性格的方方麵麵。好的壞的都不放過,通過對這兩者的公平衡量,來作出一個公正的判斷。現在,我已看不到他有什麼壞的地方。那些曾經讓我不快的譏諷和使我吃驚的粗暴,隻是像一盤美味菜肴中的調味品,有了它們使人感到辛辣,沒有它們會讓人覺得乏味。至於那讓人捉摸不透的神情——這究竟是存心不良呢還是傷心悲哀?是另有所圖呢還是灰心失望?——一個細心的觀察者不時可以從他眼裡看到它的流露,可是,沒待你去探測這個隱約可見的神秘深淵,它就又隱沒不見了。它常使我感到害怕而退縮,仿佛我正徘徊在火山似的群山之中,突然感到大地在顫抖,接著就看到它紛紛開裂。這幅景象,我至今依舊能不時看到,每次看到它都心跳不已,而不是麻木不仁。我非但不想避開這個深淵,相反還希望能敢於麵對它——探索它。我覺得英格拉姆小姐很幸運,因為有朝一日她儘可以從容地去觀察這個深淵,探清它的秘密,辨明這些秘密的性質。在此期間,我頭腦裡隻想著我的主人和他未來的新娘,眼睛隻看到他們的身影,耳朵隻聽見他們的談話,心裡隻考慮著他們的重要舉動。——而與此同時,其他客人也都忙於各自的興趣和娛樂。利恩夫人和英格拉姆夫人仍在一本正經地交談著。她們相互點著戴有頭巾帽的頭,隨著她們所談的話題,伸出四隻手,向對方作出大吃一驚、迷惑不解或者厭惡之極的手勢,活像一對放大了的木偶。溫厚的丹特太太在跟性情和善的埃希敦太太談著,她倆有時還對我說上一句客氣話,或者衝我微微一笑。喬治·利恩爵士、丹特上校和埃希敦先生在討論政治,或者郡裡的公事,或者司法方麵的事務。英格拉姆勳爵在跟艾米·埃希敦調情。路易莎在彈琴唱歌給一位利恩先生聽,有時則跟他一塊兒唱。瑪麗·英格拉姆無精打采地聽著另一位利恩先生在向她大獻殷勤。有時候,所有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停下他們的穿插節目,來觀賞和傾聽主要演員們的表演。因為羅切斯特先生和英格拉姆小姐(由於和他關係密切)畢竟是這夥人的生命和靈魂。隻要他離開房間一個小時,一種明顯可辨的沉悶氣氛似乎就會悄悄影響他的客人們的情緒。他一回來,談活肯定又會重新變得活躍起來。有一天,他因事被叫到米爾科特去了,要很晚才能回來。這一天,大家就特彆感到缺少了他那種能活躍氣氛的感染力。午後,下起了雨。原來大夥商定散步去乾草村那頭一塊公有地,去看看新近在那兒安頓下來的吉普賽人營地,現在也隻好推遲了。男客中有幾位去馬廄了。幾位年輕的先生跟小姐們在台球室裡打台球。兩位貴族遺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利恩夫人靜悄悄地打紙牌解悶。丹特太太和埃希敦太太想拉布蘭奇·英格拉姆聊聊天,可她根本不加理睬,先是隨著鋼琴小聲哼了幾支感傷的曲子,然後又從書房裡找來一本,傲慢而懶散地往沙發上一躺,準備借助的魅力來打發這段無人作伴的無聊時光。房間和整個宅子裡都靜悄悄的,隻有樓上偶爾傳來打台球的人的笑語聲。夜色降臨,時鐘提醒人們,換裝進晚餐的時候快要到了。這時,緊挨著我跪在客廳窗座上的阿黛爾突然喊了起來:“羅切斯特先生回來了!”(原文為法語。)我轉過身去,英格拉姆小姐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奔了過來,其他人也都停下各自在乾的事抬起頭來,這時已經可以聽到濕漉漉的礫石路上車輪的嘎嘎聲和馬蹄濺水聲。一輛驛車正在駛來。“他怎麼這個樣子回來了?”英格拉姆小姐說,“他出門的時候不是騎了美羅(那匹黑馬)去的嗎?他還帶了派洛特的。他把馬和狗都弄到哪兒去了?”她說這話時,把她高高的身軀和寬大的衣服緊緊靠近窗子,弄得我隻好儘量把身子往後仰著讓她,結果差一點扭壞了我的脊梁骨。她在急切中一開始沒有看到我,等她一看見,便撇了撇嘴,走到另一個窗口去了。驛車停了下來。趕車的拉響了門鈴,一位身穿旅行服的紳士走下馬車,可是那不是羅切斯特先生,而是一個看樣子挺時髦的高個兒陌生人。“真氣人!”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這討厭的猴子!”(這是衝著阿黛爾說的。)“誰讓你坐在窗台上亂報消息的?”她說著怒氣衝衝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是我的過錯似的。大廳裡傳來說話聲。不一會兒,那位新來的人走了進來。他向英格拉姆夫人鞠了一個躬,因為他認為她是在場的人中最年長的夫人。“看來我來得不巧,夫人,”他說,“我的朋友羅切斯特先生正好不在家。不過我是遠道而來,而且作為他的一個親密的老相識,我想我可以冒昧先在這兒住下,等他回來。”他的舉止彬彬有禮。他說話的口音我覺得有點兒異樣——不能確定是外國口音,但也不完全是英國口音。他的年紀大概和羅切斯特先生不相上下——在三十歲至四十歲之間。他的膚色黃得出奇,不然倒是個模樣兒挺不錯的男人,尤其是乍一看去的時候。可是再仔細一看,你就會發現他臉上有一些讓人討厭,或者說不討人喜歡的地方。他五官端正,但太鬆散。他的眼睛大大的,樣子不錯,可是從中流露出來的卻是缺少生氣、消沉空虛的神情——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換衣服的鈴聲響了,大家都四下散去。直到吃完晚飯我才又看到這位客人。這會兒他看上去似乎已經十分自在,可我卻比以前更不喜歡他的相貌了。我發現他既有點心神不定,又有點沒精打采。他的目光遊移不定,但又漫無目標。這使他顯得神情古怪,是我記憶中從未見過的。儘管這是個漂亮男人,待人也還和藹可親,他卻使我感到萬分厭惡。在他那張皮膚光滑的鵝蛋形臉上看不到力量,那鷹鉤鼻子和櫻桃小口上沒有堅毅,那低而平的額頭上看不到思想,那漠然的褐色眼睛裡沒有威嚴。我坐在我常坐的隱蔽角落裡看著他,壁爐架上枝形燭台的燭光正好照在他身上。他坐在一張拉到爐火跟前的扶手椅上,而且還像怕冷似的,不斷蜷縮著身子向火靠近。我把他跟羅切斯特先生比較了一下,我覺得(我這樣說沒有不恭之處),相比之下,一隻光滑的肥鵝和一隻凶悍的雄鷹,一頭溫順的綿羊和一條毛皮蓬亂、目光犀利的牧羊犬之間,也不會比他倆之間的差彆更明顯的了。他提起羅切斯特先生,就像是他的老朋友似的。他們兩人之間的友誼真可說是一種奇特的友誼,正應了那句古老的諺語:“兩極相逢。”有兩三位先生坐在他近旁,我從房間另一頭偶爾可以聽到他們談話的一言半語。起初,我沒聽出什麼眉目來,因為離我較近的路易莎·埃希敦和瑪麗·英格拉姆之間的談話,把偶爾傳到我耳中的片言隻語給攪混了。她們倆談的也是這個陌生人,兩人全都把他稱做“美男子”,路易莎說他是個“可愛的人兒”,她“喜歡他”,瑪麗則舉出他那“漂亮的小嘴和好看的鼻子”,作為她心目中迷人的偶像。“而且他還有一個性情多麼溫和的額頭啊!”路易莎大聲讚歎道,“那麼光滑——一點都沒有我最討厭的皺眉蹙額的怪相。他還有那麼恬靜的眼神和微笑!”接著,亨利·利恩先生把她們叫到房間的另一頭去了,去商量有關已經推遲的去乾草村公地遠足的問題,這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現在,我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到爐火邊那幾個人身上了。不一會兒,我就弄清了那個新來的人叫梅森先生,隨後又得悉他剛來到英國,他是從一個熱帶國家來的,顯然,這就是他所以臉那麼黃,坐得離壁爐火那麼近,在屋子裡還穿著大氅的原因。接著,談話中出現了牙買加、金斯敦(此處為牙買加首都。)、西班牙城(牙買加一城市。)這些字眼,這表明他住在西印度群島。而且,使我吃驚不小的是,我很快又知道,他就是在那兒初次見到並結識羅切斯特先生的,他還說起羅切斯特先生不喜歡那一帶的灼熱、颶風和雨季。我知道羅切斯特先生曾經是個旅行家,這點費爾法克斯太太說起過,但我原以為他的足跡隻限於歐洲大陸,在這之前,我從沒聽說過他曾到過更遠的地方。正當我在想著這些事情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打斷了我的思路。有人無意地開了開門,梅森先生竟凍得直打哆嗦,便要求給爐子再加點煤,因為儘管爐中的餘火仍又紅又亮,可是已經沒有火焰了。仆人進來添了煤,離去時他在埃希敦先生椅子旁停下,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我隻聽到“老太婆”、“老是糾纏不休”這樣幾個字眼。“告訴她,要是她再不走的話,就把她銬起來。”這位地方執法官說。“不,等一等!”丹特上校阻止說,“彆把她趕走,埃希敦,這事我們或許正好利用一下,最好先問問太太小姐們。”接著他就大聲說:“女士們,你們不是說要去乾草村公地看吉普賽人宿營地嗎?山姆剛才通報說,現在有一位本奇媽媽(伊麗莎白時代倫敦一位著名的酒店女老板,傳說她善講故事,知道許多奇聞軼事和笑話。後人則常用她的名字來泛指算命女人。)正在仆役間裡,硬纏著要讓人帶她來見見‘貴人’們,給他們算算命。你們願意見她嗎?”“不用說,上校,”英格拉姆夫人叫了起來,“你總不見得會去縱容這麼個下賤的騙子吧?無論如何,得馬上把她打發走。”“可是我怎麼也勸她不走,夫人,”仆人說,“彆的仆人也勸不走她。這會兒,費爾法克斯太太正在對付她,請她走開。可是她反而在爐子旁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還說誰也彆想攆她走,除非讓她上這兒來。”“她要乾什麼?”埃希敦太太問。“她說‘要給先生太太們算命’,太太。她還賭咒說她一定要算,而且準能算成。”“她什麼模樣?”兩位埃希敦小姐異口同聲問道。“是個醜得嚇人的老家夥,小姐,黑得簡直像煙煤。”“啊,這麼說她是個地道的巫婆了!”費雷德裡克·利恩嚷嚷道,“這還用說,讓她進來呀。”“說得對,”他哥哥接口說,“放過這麼個取樂的好機會,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親愛的孩子們,你們想乾什麼呀?”利恩夫人驚叫起來。“我決不讚成這種胡鬨的花樣。”老勳爵遺孀英格拉姆夫人附和說。“哦,媽媽,你會讚成的,你一定會讚成的。”布蘭奇·英格拉姆在琴凳上轉過身來,用高傲的口氣說道,在這以前,她一直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翻看著一張張琴譜。“我也很想聽彆人給我算算命,所以,山姆,去把那個老婆子叫來。”“我親愛的布蘭奇!你想想……”“我想了——你要說的我全想了。我就是要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快去,山姆!”“對,對,對!”所有的年輕人,無論是小姐還是先生,全都嚷了起來,“讓她進來,這一定好玩極了!”仆人依然猶豫著沒有去。“她看上去挺粗魯的。”他說。“去!”英格拉姆小姐突然大喝一聲,那仆人隻好去了。所有人一下子全都興奮了起來。山姆回來時,大家正在互相開玩笑,打趣,鬨得不可開交。“她現在不肯來了,”山姆說,“她說她的使命不是到‘一群凡夫俗子’(這是她的原話)前麵露麵。我得先把她領到獨自一個人的一間屋子裡,然後,想要找她算命的人得一個一個地進去。”“現在你看見了吧,我的女王布蘭奇!”英格拉姆夫人又說開了,“她得寸進尺了。聽話,我的寶貝女兒,你……”“好吧,那就把她領到書房裡去。”這位“寶貝女兒”打斷她的話說,“當著‘一群凡夫俗子’的麵叫她算命,也不是我的使命。我要獨自一人聽她講。書房裡生了火嗎?”“生了,小姐……可她看上去完全是個吉普賽人。”“閉嘴,笨蛋!照我的吩咐去做。”山姆又走了,神秘、活躍、迫不及待的氣氛再一次高漲起來。“她現在準備好了,”仆人重新進來時說,“她想知道誰第一個去找她。”“我看,在女士們去找她之前,最好還是由我先進去看看。”丹特上校說。“告訴她,山姆,有位先生馬上就來。”山姆去了,又回來了。“她說,先生,她不接待先生們,他們不必勞駕去她那兒了。另外,”他好不容易才忍住笑,繼續往下說,“她還說,除了年輕的單身小姐外,她也不接待彆的女士。”“我的天,她還挺會挑肥揀瘦的哩!”亨利·利恩嚷了起來。英格拉姆小姐莊嚴地站起身來。“我第一個去。”她說,那口氣儼然像個身先士卒、帶頭進行突擊的敢死隊隊長。“哦,我的心肝!哦,我最親愛的!等等——再想一想吧!——”她的媽媽叫了起來。可是布蘭奇·英格拉姆神色莊嚴、一聲不響地從她媽媽身旁走過,穿過丹特上校為她打開的門,接著便聽到她徑自去了書房。接下來便是一段較為沉寂的時刻。英格拉姆夫人覺得這已到了她該絞扭雙手的時候(“絞扭雙手”,苦惱、悲痛或失望時的一種習慣動作。“時候”原文為法語。),便使勁絞扭起手來。瑪麗·英格拉姆小姐宣稱,就她來說,她覺得自己是決不敢去冒這種危險的。艾米·埃希敦和路易莎·埃希敦小聲地吃吃笑著,看樣子也有點兒害怕。時間很慢地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一直過了十五分鐘,書房門才又重新打開,英格拉姆小姐穿過拱門,回到了我們中間。她會笑嗎?她會把這當作鬨著玩嗎?大家的目光都懷著急切好奇投向了她,可她回答大家的是冷冰冰的拒絕目光。她看上去既沒有不安,也沒有高興。她很不自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跟前,一聲不響地坐了下來。“怎麼樣,布蘭奇?”英格拉姆勳爵說。“她怎麼說,姐姐?”瑪麗問。“你怎麼看?你覺得怎麼樣?她算命真的算得很準嗎?”兩位埃希敦小姐急著問道。“行了,行了,好心的人們,”英格拉姆小姐回答說,“彆逼我了。你們也太容易好奇和輕信了。你們大家——包括我的好媽媽——都把這件事看得這樣重要,好像完全相信我們這幢宅子裡來了一個跟惡魔串通的真正巫婆似的。可我見到的隻是一個流浪的吉普賽人。她用老一套的方法給我看了看手相,跟我說了幾句她們這類人常說的套話。我一時的好奇心已經得到滿足。現在我想,埃希敦先生可以像他威脅過的那樣,明天早上就去把這個老妖婆給銬上了。”英格拉姆小姐拿起一本書,往椅背上一靠,就此不再跟人搭話了。我看了她近半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裡她一頁書都沒有翻過,而她的臉色卻愈來愈陰沉,愈來愈沮喪,一副慍怒失望的表情。她顯然沒有聽到什麼吉利話,從她那長時間的悶悶不樂和沉默不語來看,我覺得她儘管嘴裡說毫不在乎,心裡卻把剛才聽到的不知什麼預言過分看重了。這時候,瑪麗·英格拉姆、艾米·埃希敦和路易莎·埃希敦都紛紛表示,他們不敢獨自一個人去,但她們又都想去。於是,一場通過山姆這位使者從中傳達的交涉開始了。山姆為此來來回回跑了許多趟,直跑得我想他的腿肚子都該跑痛了,最後好不容易總算得到了這位苛刻的女巫的允許,同意她們三個人一起去見她。她們這一次可沒有像英格拉姆小姐去時那麼安靜。我們聽到從書房裡傳來歇斯底裡的格格笑聲,還有一陣陣短促的尖叫。約莫過了二十分鐘,她們才猛地打開門,經過大廳奔了回來,就像嚇得差點兒快要發瘋似的。“我敢肯定她真的有點邪門歪道!”她們都異口同聲地大聲說道,“她竟跟我們講了這樣的事情!我們的事她全知道!”她們上氣不接下氣地紛紛倒在先生們急忙給她們搬來的幾張椅子上。在大家要她們作進一步詳細解釋的催逼下,她們才說,她給她們講了許多她們小時候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還描述了她們家裡閨房中所藏的書籍和首飾,以及親友們贈送給她們的紀念品。她們還一口咬定,她甚至算出了她們的心思,在她們每個人的耳邊悄聲說出了她們各自在世上最喜愛的人的名字,說出她們各自最盼望的是什麼。聽到這裡,先生們都紛紛插話,熱烈要求她們把最後提到的兩點說得更清楚些。可是對於他們的這種強求,他們得到的回答隻是臉紅、驚叫、顫抖和吃吃癡笑。這時候,太太們則忙著給她們聞嗅鹽瓶,打扇,對她們沒能早聽自己的警告一再表示不安。年長的先生們嗬嗬大笑,年輕的則忙著安慰這些受驚的美人兒。正在亂成一片,我的眼睛和耳朵都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應接不暇時,忽然聽到身旁有人在清嗓子,我掉過頭去,看見是山姆。“對不起,小姐,那吉普賽人說,房間裡還有一位沒出嫁的年輕小姐沒去找她,她發誓說,一定要見過所有的人後她才肯走。我想這一定是指你,沒有彆的人了,我怎麼回複她呢?”“哦,我一定去。”我回答說,很高興有這麼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來滿足我被大大激發起來的好奇心。我溜出房間,誰也沒注意到我,因為大家正圍著剛回來的三個渾身哆嗦的人亂作一團,我悄悄地隨手關上門。“要是你願意的話,小姐,”山姆說,“我就在大廳裡等著你,她如果嚇著了你,你隻要叫一聲,我就會進來。”“不用,山姆,回廚房去吧。我一點也不怕。”我真的不怕,倒是覺得非常有趣,也很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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