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關於查爾斯·斯特裡克蘭的著述已經夠多的了,似乎不用我再增加筆墨加以贅述。況且,能夠樹立起一個畫家豐碑的應該是他的作品。但是,事實上我比大多數人都更熟悉和了解他,我初次遇見他是在他成為畫家之前。他在巴黎的那段困難歲月裡,我經常和他見麵,但如果不是為了躲避戰爭的烽火而來到塔希提島的話,我也沒有想到會把對他的回憶訴諸筆端。眾所周知,在塔希提島他度過了他生命中的最後幾年,在島上我碰巧也遇到了一些很熟悉他的人,於是我發現自己正是那個可以闡明他悲劇人生中最為湮沒階段的人。如果堅信斯特裡克蘭的偉大是對的,那麼作為一個親身接觸過他,並對他很了解的人,我個人的敘述就不能說是多餘的了。假如有個人跟艾爾·格列柯像我同斯特裡克蘭一樣熟稔,為了讀到這個人寫的關於格列柯的回憶錄,我們為什麼舍不得花些時間呢?但是,我不會以這些借口為自己辯解。我忘了是誰曾經建議過,為了讓靈魂受益,一個人每天應該做兩件不喜歡的事情。說這話的人是個智者,這句話本身也是個格言,我一絲不苟地遵守。所以每天硬著頭皮起床,逼著自己睡覺。在本性上我是一個嚴格的苦行主義者,我每周都會讓肉體經受一次更加嚴酷的磨難。我沒有漏讀過一期《泰晤士報》的文學增刊。試想每天洋洋萬言的書籍被寫出來,作者們滿懷希望地看著它們出版,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這也是有益身心的磨煉。若一本書能夠從書堆中脫穎而出,這希望會是多麼的渺茫!那些所謂成功的書也隻不過是季節性的。隻有天知道作者遭受了多少痛苦,曆經了多少苦難,承受了多少傷心,才能僥幸給讀者幾個小時的休閒,或者打發掉他們在旅途中的單調與乏味。我可以從書評中作出判斷,這些書中很多都是作者精心的力作,有些是殫精竭慮,有些甚至是終其一生的嘔心瀝血之作。我從中得到的教訓是,作者應該從創作的喜悅和放下沉重的思想包袱中獲得回報,對於其他彆的東西都可以漠然待之,根本不用去在乎什麼讚揚或責難、成功或失敗。現在戰爭來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新的態度。年輕人已經求助於我們過去不了解的神祇,已經有可能看到那些繼我們之後的年輕人活動的方向了。年輕的一代,他們意識到了力量與喧囂,不再敲門,蜂擁而至,占據了我們的座位。空氣中吵吵鬨鬨,充斥著他們的喊叫。某些老一代人,模仿著年輕人滑稽的行為,努力說服自己他們尚未落伍,他們用最高音量大聲叫喊,但是他們口中猶如戰鬥時的呐喊已經變得空洞;他們就像可憐的蕩婦,試圖用眉筆、化妝和脂粉,靠尖聲的媚笑來喚回青春的幻影;聰明一點的則做出優雅的姿態。在他們多少有點抑製的微笑中有著某種放縱的譏諷,因為他們還記得自己也曾經把穩坐釣魚台的一代踩在腳下,那一代人也曾高聲喊叫,也曾帶著這種譏諷,他們也曾預見這些勇敢的火炬手們有朝一日會讓位於人。世上沒有什麼終極箴言,當尼尼微城(古代亞述都城(公元前700—前612),其址位於伊拉克的北部,在底格裡斯河東岸。)把自己的偉大吹上天時,新的福音(福音,教義。)已經作古。那些說豪言壯語的人以為他們的話很新穎,可實際上這些話前人已經說過百遍,連腔調都幾乎沒有變化。鐘擺來回搖擺,這一循環永不停歇。有時,一個人在一個時代活了相當長的時間,而且有了一定地位,當進入另一個時代,他會感到陌生,而這種違和感呈現了人類喜劇中最為奇特的景象。比如,今天還有誰想得到喬治·克雷布(喬治·克雷布(1754—1832),英國詩人。)呢?這位當時著名的詩人,大家一致認為他是個天才,而由於現代生活的複雜性進一步加強,這種一致公認的情況變得比較罕見了。他從亞曆山大·蒲柏(亞曆山大·蒲柏(1688—1744),英國詩人。)那一派學得寫詩的技巧,用押韻的雙行體形式創作道德故事。後來,法國爆發了大革命和拿破侖戰爭,詩人們都開始作新歌、唱新曲了,可克雷布先生還是繼續用押韻的雙行體寫他的道德故,感受得太明顯,他們輕拍我後背的親密勁兒或者全身撲向我懷中的熱烈情感,我還真受不了;他們的激情有點貧血,他們的夢想有點平淡枯燥。我不喜歡他們。我也已經過氣,我也會繼續用押韻的雙行體來寫道德故事,但是,如果說我這麼做隻是為了自娛自樂的話,我就會是天大的傻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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