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2416 字 1天前

毋庸諱言,當我初次結識查爾斯·斯特裡克蘭時,並未看出他有何過人之處。然而,現在大多數人都認識到了他的偉大。我所說的偉大,並非官運亨通的政客或者立功受獎的軍人所贏得的那種偉大,因為這些人的偉大隻關乎於他們的地位,而無涉於個人的品性。一旦時過境遷,他們身上的光環也就褪去了。人們通常會發現一位卸職的首相想當年無非是個誇誇其談的政客,沒有一兵一卒的光杆司令現在也隻不過是市肆中氣短的英雄。但是查爾斯·斯特裡克蘭的偉大卻是貨真價實的,可能你不喜歡他的藝術,但不管怎樣你無法拒絕由它所喚起的興趣。他的作品能吸引你的目光,觸動你的心弦。他受人譏諷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且對他的辯護不再被看作是古怪的行徑,對他的讚頌也不再被認為是反常的表現。瑕不掩瑜,甚至他的缺點在人們的眼中也變得理所應當。他在藝術領域的地位尚無定論,或許崇拜者的恭維和貶損者的蔑視都很任性隨意,但有一點卻毋庸置疑,那就是他秉具的天賦。在我看來,對於藝術,最有趣的東西就是藝術家的個性。如果個性非凡,即使這個藝術家有再多的缺點,我也願意原諒。我認為委拉斯開茲(迭戈·委拉斯開茲(1599—1660),生於塞維利亞,是文藝複興後期西班牙一位偉大的畫家,對印象派的影響也很大。)是個比艾爾·格列柯(艾爾·格列柯(1541—1614),生於希臘,西班牙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家,雕塑家,建築家。)更優秀的畫家,可是他的畫風和題材司空見慣,缺乏新鮮感,不免讓人們對他的崇拜大打折扣。而那位來自克裡特島(克裡特島,位於地中海北部,希臘第一大島。是諸多希臘神話的發源地,被看作是希臘文化、西洋文明的搖籃。)的畫家格列柯,他的作品充滿肉欲和悲劇的情調,仿佛作為永恒的犧牲把自己靈?99lib?魂的神秘奉獻出來。藝術家們,無論是畫家、詩人或是音樂家,會用他們或者崇高、或者美妙的作品來裝點世界,滿足人們審美的需要,但這又類同於人的性本能,美妙的同時又不無野蠻粗暴。偉大的藝術家會將作品與其個人本身的偉大才能一同展現出來,尋找藝術家的秘密有種偵探般讓人欲罷不能的感覺,又如同宇宙充滿了奧秘,迷人之處在於無法找到答案。即便是斯特裡克蘭最不起眼的作品也在暗示著他那怪異、複雜、受折磨的個性。毫無疑問,正是這些特點使得那些不喜歡他的作品的人也無法對這些畫作漠然視之。同樣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才會有那麼多人對他的生活和性格感到興奮和好奇,激發了他們濃厚的興趣。直到斯特裡克蘭去世四年後,莫裡斯·休瑞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法蘭西信使》上,正是這篇文章才使得這位默默無聞的畫家不致湮沒,而且為後來的那些囿於傳統的評論家們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在法國,長期以來沒有哪位評論家像休瑞那樣具有無可爭辯的權威性,他的觀點絕對讓人印象深刻。他對斯特裡克蘭的讚譽似乎有些過頭,但後來人們對這位畫家的評價證明他的話所言非虛。今天斯特裡克蘭的名聲正是建立在他當初的判斷之上,這位畫家的聲名鵲起可以說是藝術史上最具浪漫色彩的事件之一。某些畫家傲慢地宣稱外行們根本不懂繪畫藝術,所以俗人要表達對畫作欣賞的最好方式就是閉嘴和掏出支票,我對這種說法不能認同,因為藝術是感情的表達,而感情是人類共通和能夠理解的。所以,藝術隻有藝術家才能鑒賞的說法,就如同精妙的手藝隻有能工巧匠才能完全理解一樣荒誕不經。但是我也承認,對繪畫技巧缺乏實際知識的評論家很少能對畫作提出真正有價值的看法,而我自己對繪畫就一無所知。幸運的是,在這方麵我不必冒妄加評論的風險,因為我的朋友愛德華·勒加特先生,既是一位有能力的作家,又是一位造詣頗深的畫家,在他的一本小書(《一位現代藝術家:對斯特裡克蘭作品的注解》,愛爾蘭皇家學院會員愛德華·勒加特著,馬丁·塞克爾出版社,1917年。——作者注。)中,對斯特裡克蘭的作品做了充分的探討,此書的文風優美,堪稱典範,令人難過的是,這種文風在英國的大部分地區遠不如在法國那樣受到推崇。莫裡斯·休瑞在他那篇著名的文章中對查爾斯·斯特裡克蘭的生平做了簡介,旨在吊足讀者好奇的胃口。在對藝術表現出的冷峻的感情之下,他卻表達出了真誠的渴望,呼喚人們對一個極具原創精神的天才要給予明智的關注。但是,休瑞是個撰稿的高手,他不會不知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的道理,他用這種方式輕易地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當那些過去與斯特裡克蘭有過接觸的人——有些作家在倫敦時就認識他,有些畫家在蒙特馬特爾咖啡館和他見過麵——驚訝地發現,原來他們以為他不過是個失敗的畫家,現在卻好像換了個人似的,成了一個真正的天才,並與他們失之交臂。他的名字開始出現在法國和美國雜誌刊登的一係列文章中,某個人會撰寫對他的回憶文章,另一個人會撰寫對他畫作的鑒賞文章,這些文章增加了斯特裡克蘭的名聲,但卻勾起了公眾的好奇心,而又無法完全滿足他們的好奇。有關斯特裡克蘭的文章很受讀者歡迎,勤奮的維特布瑞希特—洛特霍爾茲在他鴻篇巨製的專著(《查爾斯·斯特裡克蘭:生平與作品》,哲學博士雨果·維特布瑞希特-洛特霍爾茲著,施威英格爾與漢尼施出版社,萊比錫,1914年。——作者注。)裡開列了一張書單,列舉出富有權威性的一些文章。編造神話的能力是人類所固有的,在那些出類拔萃的人的生涯中,無論發生的是令人驚訝的事件還是神秘的事件,都會被人們津津樂道,人們還熱衷發明一種傳奇,並且狂熱地篤信不移。它是用一種浪漫對平庸生活進行的抗議。傳奇中的種種事件已然成為英雄走向不朽最可靠的通行證。沃爾特·雷利爵士(沃爾特·雷利(1552—1618),英國文藝複興時期一位多產的學者。他是政客、軍人,同時是一位詩人、科學愛好者,還是一位探險家。)在人們的記憶中被奉為神聖,與其說是因為他發現了很多領地,並以英國的名字命名的豐功偉績,還不如說是因為他把披風鋪在地上讓伊麗莎白女王踏過去的小插曲。一個慣於冷嘲熱諷的哲學家想到這點時,會啞然失笑。查爾斯·斯特裡克蘭生前默默無聞,一生樹敵頗多而交友甚少,那些為他著書立說的人要用活躍的想象去彌補所收集資料的不足也就毫不為奇了。但顯而易見的是,儘管人們對斯特裡克蘭生平事跡知道得並不多,但足夠浪漫的文人騷客從中可以找到大量鋪陳敷衍的材料,他的生活中有不少離奇可怕的事件,他的性格裡也有反常粗暴的一麵,他的命運中又不乏悲壯淒愴的遭遇。經過一段時間,便從這材料中產生了一個傳奇,即使是睿智的曆史學家對這種傳奇也不敢貿然抨擊。然而,一個明智的曆史學家本應該講求準確,但羅伯特·斯特裡克蘭牧師顯然不屬此類。他宣稱寫他父親的傳記(《斯特裡克蘭:生平與作品》,畫家的兒子羅伯特·斯特裡克蘭著,海因曼出版社,1913年。——作者注。)是為了“消除某些街談巷議的誤解”,尤其是關於他父親後半生的謬種流傳,已經“給活著的親人帶來很大痛苦”。顯而易見,眾所周知的對斯特裡克蘭生平的種種描述,都讓一個體麵的家庭蒙羞。我是帶著一種消遣娛樂的心情來讀這本傳記的,而且暗自慶幸,這本書寫得毫無生氣,枯燥乏味。斯特裡克蘭先生在書中被刻畫成一個模範丈夫和好父親,一個脾氣隨和、做事勤勉、品行端正的謙謙君子。這位當代的牧師在做《聖經》詮釋學(專門對《聖經》文本進行闡述和說明的研究。)的研究時,已經獲得了某種令人吃驚的、顧左右而言他的能力,其精妙之處在於,作為一個儘職的兒子,羅伯特·斯特裡克蘭牧師在“詮釋”乃父生前種種事跡時,總能很方便地找到某些細節,使他能夠在時機成熟時在教會獲得顯要職位,甚至我都似乎看到了他肌肉結實的小腿上儼然已經套上了主教的綁腿。雖然這事做起來需要巨大的勇氣,也會冒一定的風險,因為在斯特裡克蘭聲譽日隆時,那些普遍被人接受的傳說,並沒有對他的名聲帶來好的影響。他的藝術對很多人有那麼大的吸引力,或者是因為人們對他的性格很憎惡,或者是對他的死充滿同情。斯特裡克蘭兒子的這部為父親粉飾的傳記,不啻給其父的崇拜者們澆了一頭冷水。在這部傳記出版後,人們還在對此書議論紛紛之際,斯特裡克蘭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撒瑪利亞的女人》(克裡斯蒂藏畫目錄對這幅畫描述如下:一個裸體女人,社會島的土著,躺在一條小溪邊的草地上,由棕櫚樹、芭蕉等熱帶植物作背景。尺寸為60英寸×48英寸。——作者注。)旋即被賣給了克裡斯蒂(也譯為佳士得拍賣行,1766年由詹姆士·佳士得(James Christie)在倫敦創立,世界著名藝術品拍賣行之一。)拍賣行,可最後拍出的價錢比九個月前少了235英鎊就並非偶然了。那時,一位有名的收藏家購得了這幅畫,但他突然離世,所以這幅畫又重新被拍賣。如果人類非凡的造就神話史詩的能力無法消除某種影響,即一個故事不能滿足人類的獵奇心的話,光憑查爾斯·斯特裡克蘭的力量和獨創性,是遠遠不能使得其畫作的價錢前後差彆有如此之大的。幸虧沒過多久,維特布瑞希特—洛特霍爾茲博士的作品就問世了,最終讓所有的藝術愛好者們打消了顧慮。維特布瑞希特—洛特霍爾茲博士屬於這樣一類曆史學家的學派:認為人性要多壞就有多壞,可以說沒有最壞隻有更壞。當然,比起那些成心把傳奇性的大人物寫成道貌岸然的君子,使人敗興的作家來說,這一派曆史學家的著作肯定能給讀者帶來更大的樂趣。對我而言,如果把安東尼和克裡奧佩特拉(克裡奧佩特拉(公元前69—前30),即通常所說的“埃及豔後”。她先後成為愷撒和安東尼的情人,並為愷撒生有一子。是古埃及時期一位傳奇女性政治家。)之間僅僅寫成經濟上的聯盟,我會感到遺憾的。同樣要讓我相信提比略(提比略·克勞迪烏斯·尼祿(公元前42—37),羅馬帝國第二位皇帝。)和英王喬治五世一樣是無可指摘的君主的話,恐怕要拿出比現存材料更多的證據來證明,謝天謝地,目前似乎還沒有。維特布瑞希特—洛特霍爾茲博士正是用了這樣的邏輯來評論羅伯特·斯特裡克蘭牧師所寫的傳記,這部天真的傳記讓人們對於那位不幸的人兒難免會產生某種同情。牧師為顧及體麵故意閃爍其詞的地方,被攻擊為虛偽;大肆渲染的地方,被嚴責為謊言;而保持沉默的地方又被詬病為背叛。對於傳記作者來說,作品中的這些小過失應該受到指責,但是對於傳記主人公的兒子而言,又情有可原。倒黴的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似乎也因此受到牽連,被非難為假裝正經、弄虛作假、狂妄自大、欺騙成性、狡猾成精,甚至烹飪也一塌糊塗。我個人認為,斯特裡克蘭牧師在駁斥已深入人心的,說他父母之間“不太愉快”的論調時,實在過於草率。他在傳記中引用一封查爾斯·斯特裡克蘭從巴黎寄來的信件,把他的妻子描述為“一個優秀的女人”,而維特布瑞希特—洛特霍爾茲博士把這封信的原件複製了出來,原來段落中這句話的原意是這樣的:“讓上帝詛咒我的妻子吧,她可真是一個‘優秀得可以’的女人,我真希望她能下地獄。”牧師對於不受歡迎的證據這樣來處理,即使在教會鼎盛的時代,似乎也大為不妥。維特布瑞希特—洛特霍爾茲博士是查爾斯·斯特裡克蘭熱情的崇拜者,他如果要想為斯特裡克蘭進行粉飾不會有絲毫危險。但是,他目光敏銳,對於所有隱藏在天真無邪表象下卑劣的動機都能明察秋毫。他既是一個精神病理學家,又是藝術的研究者,沒有什麼潛意識下的秘密能夠瞞得了他,沒有哪個探究秘密的人能夠像他那樣在平凡物體中看出更深的意義。這個探秘的人看出了不便言傳的東西,而精神病理學家看到了無法說出的東西。我們看到這位博學的作家熱衷於搜尋出每一件讓這位主人公丟臉的逸聞逸事,不免讓人嘖嘖稱奇。每當他找出某件主人公冷酷無情或卑鄙自私的例子,他的心就會對他多一份熱情,而且在找到某件被遺忘的故事,能夠用來嘲弄羅伯特·斯特裡克蘭牧師的一片孝心時,他就會像宗教法庭(原文為葡萄牙語,意為“對異教徒所處的火刑”。)的法官審判異教徒那樣興高采烈。他那孜孜不倦的精神著實令人讚歎,沒有什麼瑣事能夠在他的筆下漏掉,如果查爾斯·斯特裡克蘭有一筆洗衣費用沒有付清,細節就會被詳細地(原文為拉丁語,意為“無刪節地”。)記錄下來;如果他欠彆人半克朗的錢沒有償還,這筆債務的每一個細節絕不會被漏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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