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4(1 / 1)

懺悔錄 盧梭 9129 字 1天前

烏德托夫人的冷淡給我造成的痛苦,以及我不接受到冷淡的那種信心,使我作出了一個奇特的決定:我直接寫信向聖朗拜爾本人去訴苦。在等候這封信的效果的期間,我就恣情於我早該尋求的那些消遣。當時在舍弗萊特正有些盛大的宴會,我負責為這些宴會準備音樂。馬德托夫人喜愛音樂,我就以能在她麵前一顯身手為快,從而激起了我的興致。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也有助於激起這份興致,那就是我要顯承一下《鄉村卜師》的作者也懂得音樂,因為長久以來我就發現有人在努力使大家懷疑我懂得音樂,至少是懷疑我能作曲。其實,我在巴黎初期的那些創作,我在杜賓先生家或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家所受到的多次考驗,我十四年來在最著名的藝人中間,並且當著他們的麵譜寫的大量樂曲,最後,還有《風流詩神》那部歌劇,《鄉村卜師》這部歌劇,還有我為菲爾小姐特彆譜寫的、並由她在宗教樂會裡演唱過的一首經文歌,以及我為這門藝術跟最著名的大師們在一起開過的那許多次會議,這一切都似乎應能防止這種懷疑的產生或者消除這種懷疑的。可是,這種懷疑居然還存在,就是在舍弗萊特也是如此,我還看出,連埃皮奈先生也不免有這種看法。我裝著沒有覺察到這一點,答應替他編一支經文歌,供舍弗萊特小教堂命名典禮之用,並且請他自由選擇,為我提供歌詞。他委托他的兒子的老師裡南去辦。裡南把些切合題旨的歌詞整理出來後交給了我,一星期之後,經文歌也就譜成了。這一次,惱恨之情就是我的阿波羅,從我的手裡從來也沒有產生出過比這更渾厚的音樂。歌詞是以Eccesedesniantis這幾個字開始的。樂曲開始的壯麗氣氛正好與歌詞相稱,接下去,全曲的音調之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習慣用大樂隊,埃皮奈就集合了最好的合奏樂師。意大利歌手白魯娜夫人演唱經文歌時,伴奏得非常之好。這支經文歌太成功了,所以後來還被拿到宗教音樂會上去演奏,儘管有人暗中搗鬼,演奏技術也配不上樂曲,還是兩次博得熱烈的掌聲。我又為埃皮奈先生的生日提供了一個劇本的大意,屬半正劇半啞劇性質,埃皮奈夫人就照我的意思寫出來了,音樂還是我配的。格裡姆一到,就聽說了我在和聲方麵的成功。一小時後,大家不再談這件事了;但是據我所知,彆人至少已經不再懷疑,不再問我是不是會作曲了。我本來已經不太喜歡待在舍弗萊特了,格裡姆一來,就越發使我感到留在那裡難以忍受,原因在於他的傲慢態度,這是我在彆人身上從來沒有見過,甚至連想也想不到的。他到的頭一天,我就給從我住的那間貴賓室裡轟了出來,這個房間和埃皮奈夫人的房間緊隔壁,它布置給格裡姆住,另外給了我一個較遠的房間。“這真是所謂後來居上了,”我笑著對埃皮奈夫人說,她顯得有點尷尬。當天晚上我對搬動的原因就更加清楚了,因為我聽說在她的房間與我騰出的那個房間之間有一道暗門,她以前一直認為不必指給我的。無論是在她家裡或是在社會上,她和格裡姆的關係沒人不知道,甚至連她的丈夫也不是不清楚;然而,儘管我是她的知心人,儘管她曾告訴過我一些更重要得多的秘密,並且知道我這人靠得住,她卻不肯在我麵前承認這件事,始終堅決予以否認。我懂得這種保留態度的根子在格裡姆那裡,他保有我的一切秘密,卻不願意我保有他的任何秘密。我當時還未熄滅的舊情以及他那人的一些真正的優點使我對他還有一些好感,但這點好感也經不起他那樣不遺餘力的摧殘。他待人接物的態度完全是帶非埃爾伯爵式的,他幾乎不屑於向我答禮,也沒有向我問過一個字,而且我說話他連理都不理,這樣,我很快也就不跟他說話了。他到處都搶先,到處都占首位,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如果他不故意拿出那種令人難堪的樣子來,這也倒還罷了。但是,人們單憑千千萬萬事例中的這一個事例就可以判斷他是個什麼樣子的人了。有一天晚上,埃皮奈夫人感到有點不舒服,叫人給她送點飯菜到她房間裡,她上樓去準備坐在她的火爐旁邊進餐。她叫我跟她一起上樓,我就跟她上去了。格裡姆接著也來了。小桌子已經擺好,隻有兩份餐具。上菜了,埃皮奈夫人坐到火爐的一邊。格裡姆先生拿起一張扶手椅就坐到火爐的那一邊,把小桌子往他們倆中間一拖,打開餐巾,吃將起來,連一句話也不跟我說。埃皮奈夫人臉紅了,為了促使他糾正他那粗魯的行為,就要把她自己的位置讓給我。他呢,一句話也不對我說。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既不能挨近火爐,就決計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等仆人再拿一副餐具來給我。他就讓我在桌子離火爐很遠的那一頭吃了晚飯,沒有對我稍微客氣一下。他不想到我身體不好,又是他的老大哥,跟這家人的交情比他還早,而且是我把他介紹到這裡來的。現在他作為女主人麵前的紅人,應該對我優禮備至才對呀。他在其他場合對我的態度也跟在這個事例中完全一樣,他不隻完全把我看成比他次一等的人,他簡直把我看作零。我很難在這種態度中認出當年在薩克森-哥特的儲君家裡以得我一顧為榮的那個學究先生了。他一麵有這樣深沉的緘默和這種侮辱人的傲慢態度,一麵卻又在所有他知道與我有交誼的人們麵前吹噓他對我的友誼如何深摯,這二者怎麼能調和起來呢?說真的,他表示友好,不過是為了同情我窮,不過是為著憐我命苦,也不過是為著嗟歎幾聲而已;而我自己是樂天知命的,並不為窮而抱怨。據他說,他是想善意地照顧我,而我卻無情地拒絕了他。他就是用這種手腕來使人讚美他好心的慷慨,譴責我忘恩負義的恨世心情,他就是用這種手腕來使大家於不知不覺中認為在他那樣一個保護人和我這樣一個不幸者之間,隻能有那邊施恩、這邊感激的關係,根本就想不到,即使這種關係是可能的話,也還有一種平等的友誼存乎其間。在我這方麵,我就怎麼也找不出一件事來能叫我感激這位新的保護人。我借過錢給他,他從來也沒有借過錢給我;他生病,我照護過他,我曆次生病,他難得來看我一下;我把我的朋友全都介紹給他了,他的朋友他卻從來沒有給我介紹過一個;我曾儘我的一切力量去宣揚他,而他呢,如果他也宣揚過我,卻並不是那麼公開的,而且用的方式也並不相同。他從來沒有幫過我任何忙,甚至沒有對我說過要幫我。他怎麼能是我的麥西那斯呢?我怎麼能是他的受保護者呢?這一點,我過去想不通,現在還是想不通。誠然,他對大家都傲慢,隻是程度不同而已,但是他對任何人也沒有象對我這樣傲慢到粗暴的程度。我還記得有一次聖朗拜爾幾乎要拿起麵前的菜盤子砸他的臉,因為格裡姆當著全桌的人說他撒謊,粗暴地對他說:“這不是真話。”在他這種天生的專橫口吻上,他還加上一個暴發戶的自滿,甚至蠻橫無禮到可笑的程度。他跟闊人們往來的結果,竟使他迷了心竅,隻有最不通情理的闊人才能擺得出的架子,他自己也學著擺起來了。他喊他的仆人,從來隻叫聲“喂!”就好象仆人太多,老爺不知道哪一個當班似的。他叫仆人去買東西的時候,總是不把錢交到他手裡,而是給他往地上一扔。總之,他完全忘了仆人也是人,不論什麼事,總是把他藐視得那麼令人難堪,嫌惡得那麼厲害,以致那個可憐的孩子——他為人很好,是埃皮奈夫人介紹給他的——終於辭工不乾了。這孩子沒有彆的什麼抱怨,隻是抱怨這樣的待遇,他沒有法子忍受下去:他成了這位新“自命不凡的人”的拉·弗勒爾。他既愛好虛榮,又妄自尊大,生就一雙渾濁不清的大眼睛,一張鬆軟多皺的臉,卻還對女人野心勃勃呢;自從跟菲爾小姐鬨了那場笑話以來,竟在好些女人眼裡成了一個多情種子了。從此,他學起時髦來,養成了女人式的潔癖:他自己充當美男子,梳洗成了一件大事。大家都知道他是搽粉的,而我呢,先還不信,後來也信了,因為我不但看見他的膚色美起來了,還在他的梳妝台上發現過粉碟子。有一天早晨我到他房間裡去,看到他在用一個特製的小刷子刷指甲,他當著我的麵顯得挺得意。我當時判斷,一個人能天天早晨花兩個鐘頭時間刷指甲,就很可能花一點時間用粉把皮膚上的皺紋填起來。那個老好人果弗古爾並不是什麼刻薄鬼,卻相當風趣地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粉麵霸王”。上述的一切都隻是些可笑的小事,但是與我的性格太不相投了。這些事終於使我懷疑到他的性格,我很難相信一個暈頭轉向到這等地步的人,能把心眼放在正中。他動輒吹噓他的心腸是多麼軟,感情是多麼強烈。而他那些缺點卻都是渺小的靈魂才會有的,怎麼能跟他所吹噓的那一切相稱呢?一顆敏感的心總是為外界事物而熱情奔放的,怎麼能讓他不斷地為他那渺小的軀體忙著做那麼多微不足道的照料呢?我的上帝呀!真感到自己的心被那神聖之火燃燒起來的人,總是想法子把他的心傾吐出來的,要把滿腔的東西拿給人看的。這樣的人恨不得把心掏出來放到臉上,他決不會想什麼修飾打扮。我那時又想起了他的道德綱領,這是埃皮奈夫人以前告訴我的,也是他實踐了的。這個綱領隻有一條,那就是:人的唯一義務就是要在一切事情上都隨心所欲。這種道德箴言,當我聽到的時候,曾引起我無窮的感慨,雖然當時我還隻把它當作一種打趣的話看待。但是不久我就看出,這個原則實實在在就是他的行為準則,並且後來那麼多叫我吃虧的事都可以證明這一點。這也就是狄德羅對我說過不知道多少遍的那種秘密教條,不過他從來沒有對我作過解釋。我又想起了好幾年前人家就再三給我下過的那些警告,說這個人虛偽,說他會裝假,特彆是說他不喜歡我。我想起了好幾個小故事,都是弗蘭格耶先生和舍農索夫人講給我的,這兩個人都不怎麼瞧得起他,而且他們都應該是了解他的為人的,因為舍農索夫人是已故弗裡森伯爵的密友羅什舒阿爾夫人的女兒,而弗朗蘭耶先生當時跟波立尼亞克子爵過往甚密,當格裡姆開始在王宮區落腳的時候,就在那裡住了很久。全巴黎都知道格裡姆在弗裡森伯爵死後那種悲觀失望的情形。這是因為他要維持他在遭到菲爾小姐的嚴厲對待後所博得的那點名聲,這種名聲,如果我當時不是那麼盲目的話,一定會把其中的騙局看得比任何人更清楚的。他被人硬拉到加斯特利公館,在那裡做作得煞有介事,真是悲痛欲絕。他每天早晨到花園裡去哭個痛快,用浸透淚水的手帕蒙著眼睛,看到公館的房子就哭個不停,但是一轉過一條小徑,就隻見他登時把手帕放進口袋,抽出一本書來讀了。這種情景多次發生,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巴黎,不過馬上也就給忘了。我自己也同樣把它忘了,可是有一件與我有關的事情卻偏偏使我又把它想了起來。我在格勒內爾路住的時候,躺在床上病得要死,他當時在鄉下,有一天早晨來看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剛從鄉下趕到,過了一會兒我就知道,他頭天晚上就已經到了,當天還有人在戲院裡看到他呢。這一類事情,我想起了很多,但是有一點給我的印象最深,我自己也納悶怎麼會這樣晚才注意到。我把我所有的朋友都毫無例外地介紹給格裡姆,他們都成了他的朋友。我當時跟他形影不離,簡直不願有哪一家我能進去而他不能進去的。隻有克雷基夫人拒絕接待他,而我也就從此不去看她了。格裡姆自己也交上了一些彆的朋友,有的是憑自己的關係,有的是憑弗裡森伯爵的關係。在所有這些朋友之中,沒有一個後來成了我的朋友。他從來沒有對我說一句話,勸我至少跟他們認識一下;而且我有時在他家裡遇到的那些朋友當中,也從來沒有一個對我表示過絲毫好感。就連弗裡森伯爵也是這樣,而他是住在伯爵家裡的,因此我若能跟伯爵有一點來往,自然會很高興。至於弗裡森伯爵的親戚旭姆堡伯爵也沒有對我表示過好感,而格裡姆跟旭姆堡伯爵相處得還更隨便些。不僅如此,由我介紹給他的我自己的朋友,在認識他之前,個個都對我真誠相待,跟他認識以後就明顯地變了心。他從沒有把他的任何朋友介紹給我,我卻把我的朋友全介紹給他了,而最後,他把我的朋友統統奪走了。如果這就是友誼的結果,則仇恨的結果又將如何?在開始的時候,就是狄德羅也曾多次警告過我,說格裡姆這人,我對他那麼信任,卻並不是我的朋友。後來當他自己也不再是我的朋友的時候,就改口了。我以前處理我那幾個孩子的辦法,是不需要任何人來協助的。然而我把這事告訴了我的朋友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他們知道這件事,以便不要在他們的眼裡把我這個人看得比實際上好些。這些朋友一共有三個:狄德羅、格裡姆、埃皮奈夫人;杜克洛是最配聽我傾訴秘密的人,卻又是唯一我沒有告知這秘密的人。然而他卻知道了我這個秘密;是誰告訴的呢?我不得而知。這種背信棄義的事很少可能出之於埃皮奈夫人之口,因為她知道,如果我是那種人,也學她背信棄義,我就有辦法殘酷地報複她,剩下來隻有格裡姆和狄德羅了,他們倆當時在許多事情上都沆瀣一氣,特彆是對付我,因此極可能是出於他們的同謀。我可以打賭,隻有杜克洛,我沒有把我的秘密告訴他,因此他可以有泄漏秘密的自由,而他卻反而是唯一為我保守秘密的人。格裡姆和狄德羅在策劃把兩個女總督從我身邊拉過去的時候,曾努力要把杜克洛也拖下水,但他始終以厭惡的態度拒絕了。我隻是在事後才從他口裡知道他們之間在這問題上的經過;但是,當時我已經從戴萊絲口裡聽到了一些,足以使我看出在那一切活動當中有著不可告人的密謀,看出他們是想擺布我,即使不是拂逆我的意願,至少也要瞞著我;再不然,他們是想利用這兩個女人做工具去實現什麼陰謀。那一切必然都是不正派的,杜克洛的反對就無可辯駁地證明了這一點。誰願意相信那是出於友誼,就讓他相信去吧。這種所謂友誼叫我在家裡和在家外一樣地倒黴。幾年來他們和勤·瓦瑟太太那種頻繁的晤談使這個女人對我的態度顯然變了,而這種改變,當然不會於我有利。他們在這些莫名其妙的密談中究竟討論些什麼呢?為什麼這樣諱莫如深呢?這個老太婆的談話難道就那麼有趣,使得他們這樣喜歡嗎?或者是那麼重要,值得這樣嚴守秘密嗎?三四年來,這種密談一直繼續著,我早先覺得是可笑的,這時我再想想,就開始感到詫異。如果那時我知道那女人在為我準備些什麼的話,這種詫異是會發展到焦慮不安的程度的。儘管格裡姆在外麵吹噓說他對我如何熱心,這種所謂熱心眼他對我所采取的態度是很難相容的,我在任何方麵都沒有從他手裡得到一點於我有利的東西;他詭稱對我抱有的那種慈悲感,很少有助於我,倒是有損於我。他甚至儘其所能,把我所選定的那個職業的財源給我斷送了,因為他毀壞我的名譽,說我是個壞的抄繕人:我承認他在這一點上說的是真話,但是這個真話輪不到他來說呀。他自己另用了一個抄繕人,凡是他能拉走的主顧,一個也不留地從我這邊拉走了,他就這樣證明他所說的話並不是開玩笑。簡直可以說他的目的是要讓我依靠他,依靠他的影響才能生活,並且要把我的生活來源斷得一乾二淨,不把我逼上他那條路,就不甘心。把這一切總結一番之後,我的理智最後使我原來還替他說話的那點先入之見再也沒有聲音了。我認為他的性格至少是很可疑的。至於他的友誼,我斷定是虛假的。於是,根據好些不容置辯的事實,我決心不再見他了,並且把這個決心通知了埃皮奈夫人;不過那些事實我現在都忘記了。她極力反對我這個決心,而對我提出的理由又不知怎麼說才好。當時她還沒有同他商量。但是第二天,她並不對我親口解釋,卻交給我一封由他們倆一起起草的很巧妙的信,她利用這封信替他辯護,說一切都由於他那種收斂的性格,關於詳細的事實卻一字不提,並且認為我懷疑他對朋友背信棄義是一種罪過,敦勸我跟他言歸於好。這封信(見甲劄第四八號)使我動搖了。後來我們又作了一次談話,我覺得她比第一次談話時有準備些,在這一次談話中我完全讓她戰勝了:我甚至相信,我可能判斷錯了,果真如此,那我就是對一個朋友做了最不公正的事,應該賠禮。簡言之,我也和對狄德羅以及霍爾巴赫男爵已經多次做過的那樣,一半出於自願,一半由於軟弱,作出了我原來有權要求對方做的那一切要求和解的表示;我仿佛是另一個喬治·唐丹,到格裡姆那裡去,為他給我的侮辱而請他原諒;心裡老是有這樣一個錯誤的信念,認為隻要你和婉客氣,天下無不解之冤,就是這一個錯誤的信念使我一輩子在我那些假裝的朋友麵前不知做出了多少卑躬屈節的事。其實,正相反,惡人的仇恨心,越是找不出仇恨的理由就越發強烈,越覺得他自己不對就越發對對方懷恨。我不需要離開我自己的經曆就可以在格裡姆和特龍香兩個人身上找到這個論斷的十分有力的證明:他們之所以成了我的兩個最不共戴天的敵人,完全是出於他們自己的興趣、自己的癖好,根本找不到我對他們倆有任何對不起的地方可作借口。他們的怒氣日甚一日,就跟猛虎一樣,越容易出氣,怒氣就越大。我滿以為格裡姆看到我這樣委曲求全,先來請和,會感到慚愧的,因而會張開兩臂,帶著最懇摯的友情來接待我。誰知他接待我,就跟羅馬皇帝一樣,帶著一種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的那種傲慢態度。我對這樣的接待是一點也沒有準備的。當我扮著這樣不適當的角色,感到尷尬,羞羞答答地用三言兩語說明來意之後,他非但不對我開恩赦罪,卻堂而皇之地先宣讀一篇事先預備好的長篇訓詞,訓詞裡羅列了他那許許多多稀有的美德。特彆是在交朋友方麵。他用了很長時間著重說明一件使我感到驚訝的事。就是:他的朋友是從來不會離棄他的。他在那裡說著,我心裡就在想:如果我成了這條規律的唯一例外,那才叫我痛心呢。他一個勁裝腔作勢地說了又說,不免使我想起,如果他在這方麵果然是順乎內心情感行事的話,他就不會那麼注意到這條格言,實際上他不過是把這條格言當作用來向上爬的手腕罷了。直到那時為止,我也和他一樣,總是保住所有的朋友的;從我童年時代起,我就沒有失去一個朋友,除非是他死了,然而,直到那時為止,我根本就沒有把這當成一回事,並沒有把這看成是一條引以自律的原則。那麼,既然這是彼此都有的一個共同優點,如果不是預先就想把我這個優點剝奪掉的話,他又何必那樣津津樂道地自我吹噓呢?後來他又一心想叫我難堪,拿出些證據來說明我們的共同朋友都愛他而不愛我。這個,我倒也和他一樣清楚,朋友們是有這樣一種偏愛的;問題在於他為什麼獲得了這種偏愛,是由於德高望重,還是由於會要手腕?是由於抬高自己的聲望,還是由於竭力把我貶低?最後,當他把他自己儘情抬高,把我儘情貶低,使我感到他行將賜予的赦免來之不易的時候,他惠然給了我一個和解之吻,輕輕地擁抱了我一下,就仿佛國王擁抱新受封的騎士一樣。我仿佛從雲端裡掉了下來,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整個這一幕就好象老師訓斥小學生,饒了他一頓鞭子一樣。我每想起這一幕,總是不禁感到:根據外表來判斷是多麼容易上當,而俗人又是多麼重視這種根據外表的判斷啊!我也感到,有罪者放肆大膽、趾高氣揚,而無事者反而羞慚滿麵、局促不安,這又是多麼常見的事啊!我們總算和好了;這對於我的心來說,終究是減輕了一個負擔,因為任何爭吵失和都會使我的心苦惱不堪的。大家當然都能猜到,象這樣的和好是不會改變他的態度的,它隻是取消了我對他的態度的申訴權而已。所以我就決心忍受一切,再也不說什麼了。這麼多的苦惱接踵而來,壓得我鬱悶不堪,使我失去了自製的力量。聖朗拜爾沒有回信,烏德托夫人也同我疏遠了,我不敢再對任何人推心置腹,因而開始害怕起來,怕拿友誼作心靈的偶像,把這一輩子都白白浪費在追求一些幻影上麵。經過這次考驗之後,在我所有的知交之中,隻剩下兩個人還保有我的全部敬仰,使我的心還能予以信賴:一個是杜克洛,自從我幽居退隱廬以來,就沒有得到他的消息;另一個就是聖朗拜爾。我覺得我若是向聖朗拜爾謝罪,最好莫過於把壓在我心要的事都無保留地向他傾訴出來,於是我決定在不牽累他情侶的範圍內,向他懺悔一切。我並不懷疑我選擇的這個辦法還是舊情所布置下的一個陷阱,為的是要使我能跟她接近一些;但另一方麵,這也是我的真心實意:我恨不得無保留地投向她的情人的懷抱,充分接受他的指導,把我的坦白提高到儘可能的高度。我正準備給他再寫一封信,相信難能得到他的答複時,忽然聽到一個消息,知道了他所以沒有答複我第一封信的原因。原來他沒能把他那一次戰役的辛勞經受到底。埃皮奈夫人告訴我說,他剛得了癱瘓症,而烏德托夫人自己也終於憂傷成疾,不能立時寫信給我。兩三天後,她從巴黎——當時她在巴黎——通知我說,他已經被送到亞琛洗礦泉浴去了。我不敢說這個傷心的消息曾使我象她一樣地悲痛欲絕,但是我不信我心裡的難過會有遜於她的憂傷和痛苦。我為他病到這種地步而難過,又擔心他的病可能是受到心緒不寧的影響,就更加難過了,這種心情比我前此所遭受到的一切更扣動我的心弦;而我痛切地感到,我自己估量我實在沒有必需的力量來經受這麼多的煩惱。幸而這位豪邁的朋友沒有使我長久地陷於這種愁悶之中,他雖然得了病,並沒有把我忘掉,我不久就從他的親筆信裡知道,我把他的心情和病況都估計得太壞了。不過現在到了該講我的命運大變動的時候了,到了該講把我的一生分為截然不同兩部分的那次大災難的時候了,這個災難,由於一個微不足道的原因。竟產生了如此可怖的後果。有一天,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埃皮奈夫人派人來找我。一進門,我就發現她的眼神裡和她的整個舉止中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慌張神色,這特彆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平時沒有誰能比她更善於控製自己的麵都表情和動作。“我的朋友,”她對我說,“我要到日內瓦去;我的胸部不好,身體垮得太厲害了,不能不把一切都撇下來去找特龍香,請他診斷一下。”當時正是入冬的時候,這個決定做得這麼突然,很使我驚訝,特彆是我離開她才三十六小時,她當時根本不曾提到這件事。我就問她準備帶誰一同去。她說她準備帶她的兒子和裡南先生去,然後她又漫不經心地加上一句:“還有你,我的狗熊。你不也來一個嗎?”我不信她說的是正經話,因為她知道在開始到來的這個季節裡,我連房門幾乎都出不去,所以我就開了個玩笑,說病人護送病人沒有多大用處。她自己也顯得並非真正有意要提出這個建議,所以就不談這個問題了,我們隻談了談她的旅行準備工作。她正忙著張羅,決定半個月後就動身。我不需要有很大的洞察力就能懂得這次旅行有個瞞著我的秘密的動機。這個秘密,這個家庭裡的人除了我誰都知道;而且這個秘密第二天也被戴萊絲發現了,這是總管家台歇泄漏給她的,而台歇又是從隨身侍女口裡知道的。既然這秘密不是埃皮奈夫人親口告訴我的,我也就沒有為她保守秘密的義務。雖然如此,但是這跟把它傳到我耳朵裡來的那些人牽連太大了,我不能把它跟那些人分開,因此,關於這件事,我將閉口不談。但是這些秘密,雖然永遠不會從我的口裡或從我的筆下泄漏出去,卻早已被太多的人知道了,因為埃皮奈夫人圈子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我聽到了這次旅行的真正動機,就看出一定有隻仇人的手在暗中推動,要我做埃皮奈夫人的護送人。不過她既然沒有堅持要求,所以我也就不把這個企圖當作一件正經事去看,隻是暗地發笑;如果我真那麼傻氣,做了她的護送人,我才充當了一個好看的角色呢。此外,我的拒絕倒使她占了大便宜,因為她竟然請到她的丈夫親自陪她前去。幾天之後,我從狄德羅那裡收到下麵轉錄的這張便條。這張便條就那麼疊了一下,全部內容可以很容易讀到,它是送到埃皮奈夫人家裡給我的,托兒子的家庭教師、母親的親信裡南先生轉交。狄德羅的便條(甲劄,第五二號)我是注定要愛你並且要給你苦惱的。我聽說埃皮奈夫人要到日內瓦去,卻沒有聽說你陪她去。我的朋友,如果你對埃皮奈夫人滿意的話,你就應該陪她去;如果你對她不滿意,你就更應該去。你是不是受了她的恩,感荷不儘呢?這正是一個機會,讓你償還一部分債,減輕你的負擔呀。在你一生之中,你還能找到另一個機會對她表示感激麼?她是到一個陌生的國家去,將和從雲端裡掉下來一樣。她是個病人,她需要娛樂和消遣。是冬天呀!你看,我的朋友,你以自己身體不好來推脫,這理由可能比我所相信的要強有力得多。但是你今天的身體是不是就比一個月以前和將來入春以後都更壞些呢?你三個月後去旅行是不是就比今天更方便些呢?要是我,我坦自告訴你吧,如果我坐不了車,我也會拄著棍子跟她走。而且你不怕人家誤解你的行為嗎?人家會懷疑你不是忘恩負義就是彆有用心。我很知道,不管你做什麼事,你總歸有良心作證,但是隻憑這點證明就夠了嗎?能容許把彆人的證明忽視到這種程度嗎?此外,我的朋友,我給你寫這個便條,是為著對得起你,也為著對得起我自己。如果你不歡喜它,就把它付之一炬吧,以後也不必再提,就跟我沒有寫這個便條一樣。我問候你,愛你,擁抱你。我讀著這個便條,氣得發抖,兩眼發花,幾乎不能讀完,但這並未阻止我注意到其中的伎倆:狄德羅在這封信裡裝出一種口吻,比他在任何彆的信裡都更溫和、更親熱、更客氣,在彆的信裡他至多稱我為“我親愛的”,幾乎從來也不屑於給我以“朋友”的稱號。我很容易看出這個便條是怎樣轉彎抹角到我這裡來的,信上的地址、折疊的方式和轉遞的情形已經相當笨拙地暴露出個中的曲折了。我們彼此通信平常都是郵寄,或者托蒙莫朗西的信使代交,他利用這種途徑還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到我的憤怒的最初衝動能容許我執筆的時候,我就急忙給他草了下麵這封回信,立即把它從當時我所在的退隱廬送到舍弗萊特去給埃皮奈夫人看,並且在我盲目的憤怒之下,我要把這封回信連同狄德羅的便條一起,親口讀給她聽。我親愛的朋友,你既不會知道我對埃皮奈夫人的感激之情是如何強烈,也不會知道我對這種感激之情負有怎樣的義務;你不知道她在旅途中是否真正需要我,是否真想我陪她,也不知道我是否有可能陪她,也不知道我出於什麼理由而不能陪她。我並不拒絕跟你討論所有這些問題;但是,在討論之前,你要承認,這樣肯定地規定我應該做什麼事情而不先作一番判斷問題的準備,這就是,我親愛的哲學家啊,這就是以道地糊塗蟲的身份來發表意見。我覺得其中最壞的是,你的意見不是出自你本人。我的脾氣不好,不願意有個第三者或第四者假借你的名義來牽著我的鼻子走;除此而外,我在這些轉彎抹角裡看出了一些與你的坦率不相稱的隱秘。我看,為了你和為了我,你從此以後少管一點為妙。你怕人家把我的行為往壞處想;可是,我量你那樣的一顆心是不至於拿我的心往壞處想的。彆人也許會把我說得好些,如果我能多象他們一點的話。願上帝保佑我,不去求得他們的讚許!讓壞人去窺伺我、揣測我好了:我盧梭不是害怕壞人的人,你狄德羅也不是聽信壞人的人。如果我不喜歡你的便條,你就要我把它付之一炬,從此不再提起。你以為從你那裡來的東西,人家就能這樣輕易忘得了麼?我親愛的,你在給我痛苦的時候毫不顧惜我的眼淚,正如你勸我采取那樣的調養辦法時毫不顧借我的生命和健康一樣。如果你能改掉你這個毛病,你的友誼對於我就會更甜蜜些,而我也就會變得不這麼可憐了。我一進埃皮奈夫人的房門,就看見格裡姆跟她在一起,我高興極了。我就把我這兩封信向他們高聲朗讀,理直氣壯到連我自己也不信的地步,而且在念完之後又加上了幾句話,不亞於念信時的那種氣勢。一個平時那麼懦怯的人,現在竟然有這麼意外的大膽。我看他們倆都垂頭喪氣,驚愕萬分,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了,我特彆看到那個氣焰囂張的人把眼睛望著地,不敢正視我那閃閃的目光。但是與此同時,他在內心深處是發誓要置我於死地的,而我確信他們在分手之前,一定商量好了置我於死地的伎倆。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我終於從烏德托夫人手裡收到了聖朗拜爾的回信(甲劄,第五七號),信上還是注明寫於沃爾芬畢台爾,日期是在他病倒後不幾天,原來我的信在路上耽擱了很久。這封回信帶給了我一些我此刻所極端需要的安慰,因為它充滿了尊重與友情的表示,給了我勇氣和力量,使我能做到不辜負他的這種尊重與友情。從這個時刻起,我就恪儘我的職責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聖朗拜爾不是那麼通情達理。不是那麼豪爽慷慨,不是那麼忠厚正直,我一定早就陷入萬劫不複之地了。季節變壞了,大家都開始離開鄉村。烏德托夫人通知我她打算來向山穀告彆的日期,並且約我在奧博納會麵。這天碰巧就是埃皮奈夫人離開舍弗萊特到巴黎去完成她旅行準備的日子。幸好她是早晨走,我把她送走以後還有時間去跟她的小姑子一起進午餐。我口袋裡裝著聖朗拜爾的信,我邊走邊讀了好幾遍。這封信使我防止了再犯軟弱症的毛病。我下定決心,從此隻把烏德托夫人看作我的朋友和我的朋友的情侶,並且我做到了這一點。我跟她麵對麵呆了四五個小時,心裡感到一種滋味無窮的平靜,即使就享受而論,這種平靜也比我直到此時為止在她身邊所感到的那陣陣的狂熱要好無數倍。她清楚地知道我的心並沒有變,所以很能感覺到我為克製自己而作出的努力,因此就格外敬重我,而我也就快慰地看到她對我的友情一點也不曾熄滅。她告訴我,聖朗拜爾不久就要回來,他雖然病體已經基本恢複,卻無力再去經受戰爭的辛苦了,正在辦退役手續,以便安安靜靜地生活在她的身邊。我們倆商訂了將來我們三人親密相處的美好計劃,而且我們可以希望這個計劃能夠長久執行下去,因為它的基礎是所有能把多情而正直的心靈聯合在一起的那些感情,而我們三人又擁有充分的才能和知識,可以自給自足,不需要外界的任何補助。唉!我沉醉於這樣一種甜蜜生活的希望之中,竟絲毫沒想到那正在等候著我的現實生活。我們接著就談到我當時跟埃皮奈夫人相處的情況。我把狄德羅的信以及我的回信拿給她看,我對她詳細敘述了這個問題的一切經過,並且告訴她我要離開退隱廬的決心。她極力反對,她所列舉的理由都在我的心頭具有無上的權威。她表示她是多麼盼望我去作這一次日內瓦的旅行,因為她預料到,我一拒絕,人家會把她也扯到這裡麵去的。這一點,狄德羅的信仿佛已經在預告了。然而,由於她跟我自己同樣清楚我的理由,所以也就沒有堅持;不過她教勸我要不惜任何代價避免把事情鬨出來,一定要找些說得過去的理由來掩飾我的拒絕,免得人家胡亂猜疑,以為她在其中有什麼關係。我對她說,她所要求於我的可不是那麼容易辦到,但是,我既決心不惜以名譽為代價來補贖我的過錯,隻要是在名譽的容許範圍內,當然願意把她的名譽放到第一位。過一會兒就可以看到,我曾否實踐了這個諾言。我可以發誓,我那不幸的熱情當時遠沒有減弱它的力量,我從來也沒有象那天一樣,把我的索菲愛得那麼熱烈,那麼親切。但是,聖朗拜爾的信、責任感和對背信棄義行為的憎惡所給我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在這一次會麵中,從頭到尾,我的感官竟能讓我在她身邊保持著充分的平靜,甚至連想也沒想到要吻她的手。臨彆時,他就當著她的仆人們的麵擁抱了我一下。這一吻,和我以前在樹蔭下有時偷偷摸摸給她的那些吻就太不相同了。對我來說,它成了一種保證,保證我又恢複了我對自己的控製力:我幾乎可以斷言,如果我的心能有時間在寧靜中堅定下來的話,我用不了三個月就可以從根本上痊愈了。這裡結束了我跟烏德托夫人的私人關係。這種關係,每人都可以根據他自己的心理傾向從外表上去判斷,但是在這種關係中,這位可愛的少婦在我身上引起的那種熱情,也許任何人都不曾感受到的那種最強烈的熱情,由於雙方為義務、為榮譽、為愛情、為友誼作出的罕見的痛苦的犧牲,將在天人之間,永遠值得人們尊敬。我們彼此都在對方的眼裡把自己提得太高了,不可能輕易自甘墮落。一個人除非不值得彆人的任何尊敬,才肯失掉如此寶貴的尊敬;我們的強烈的感情是可能使我們犯罪的,但也正因為它是強烈的,才防止了我們去犯罪。就這樣,我跟這兩個女人——其中一個,我曾保持那麼長久的友誼,而另一個,我曾懷有那麼熱烈的愛情——在一天之內部分彆珍重告彆了:一個告彆後就終身不再相見,另一個告彆後隻重逢過兩次,在什麼情況下,下文我再說明。她們走了之後,我就感到非常為難,因為我要儘那麼多急迫而又互相矛盾的義務——這些都是我過去做事不慎所產生的後果。如果我在正常狀態下,在這次日內瓦之行經人提出和遭到我拒絕之後,儘可以安安靜靜地待下去,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是我已經愚蠢地把日內瓦之行搞成一件不能就此了結的事情,我除非遷出退隱廬,否則以後就必須再作解釋;可是我又已經跟烏德托夫人講定,不遷出退隱廬,至少暫時不遷。而且,她又曾要求我在我的那些所謂朋友麵前說明一下我拒絕這次旅行的理由,以免人家說是她策動的。然而我若說出真正的原因,就不能不辱沒埃皮奈夫人。論埃皮奈夫人為我做過的一切,我當然是要感激她的。左思右想,我發現我正麵臨著這樣嚴酷的、卻又不能避免的抉擇:或者是對不起埃皮奈夫人,或者是對不起烏德托夫人,再不然就對不起我自己;我采取了最後這條道路。我堅決地、徹底地、毫不動搖地采取了這條道路,懷著一種慷慨犧牲的精神,一定要洗清那些把我逼到這種窘境的過錯。這種犧牲,我的仇人曾巧妙地加以利用,並且也許是他們早就等待著的,它造成了我的名譽的破產,並且由於他們的活動,把社會上對我的尊敬全剝奪淨儘了;但是它恢複了我對我自己的尊敬,並且在我的種種不幸之中使我得到安慰。人們將可以看到,這不是我作出這樣的犧牲的第一次,也不是人家利用我的犧牲來打擊我的最後一次,格裡姆是唯一在表麵上與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的人,我就決計向他申訴。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說明把這次日內瓦之行作為我的一種義務來看,未免有點可笑,我在旅途中對埃皮奈夫人不但毫無用處,甚至會造成麻煩,而且旅行的結果又會給我帶來種種不便。我在這封信裡還情不自禁地讓他看出,我是知道底細的,人們認為我應該作這次旅行,而他自己卻脫了身,彆人連提也不提他,我覺得很離奇。在這封信裡,我既不能明白說出我的理由,就不得不常常支吾其詞,因而在社會上一般人的心目中,顯得我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但是,對象格裡姆那樣了解我言外之意並且充分了解我的行為的人來說,這封信是極為含蓄的。我甚至不怕再加上一個於我不利的臆測,假定彆的朋友也有與狄德羅相同的意見,以便暗示烏德托夫人也曾有這樣的想法——這一點倒是真的,可是我就沒有提起烏德托夫人後來聽到我的理由便改變了主張。我要為她開脫,使人家不會懷疑她曾與我串通,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在這一點上顯出對她不滿。這封信最後以對對方表示極大的信任作結束,這種信任,任何彆人都會受到感動的;因為,我懇切地要求格裡姆在權衡我的理由之後把他的意見見告,還明白向他表示,不論他的意見如何,我都會照辦的。我心裡的確也是想照他的意見去辦,即使他的意見是要我前去;埃皮奈先生既然親自陪他的妻子旅行,我若同往,事情的麵目就完全不同了,而在以前,人家是想把這個差使交給我的,隻是在我拒絕之後才找到了他。格裡姆的回信,我等了很久才來;這是一封很離奇的信。我把它(見甲劄,第五九號)轉錄於下:埃皮條夫人啟程的日子推遲了;他的兒子病了,必須等他痊愈。我將慢慢考慮你的信,你安安靜靜地待在你的退隱廬吧。我將把我的意見及時告訴你。既然她幾天內肯定不會動身,那就不用著急。目前,如果你認為合適的話,可以向她提出你願意為她效勞,不過我覺得提不提也都差不多,因為我跟你自己一樣地清楚你的處境,毫不懷疑她會對你的提議作出恰如其分的答複的:我看你這樣做,唯一的好處就是你將來可以對敦促你去的人們說,你之所以沒有去,不是因為你沒有自告奮勇。此外,我不明白為什麼你一定要說“哲學家”是大家的代言人,為什麼他有意要你去,你就以為你所有的朋友都有同樣的主張。如果你寫信給埃皮奈夫人,她的答複就可以作為你對所有這些朋友的反駁,你心裡不是急於要反駁他們嗎?再見。問候勒·瓦瑟夫人和刑事犯。我在讀這封信時深感驚訝,忐忑不寧地探索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卻怎麼也琢磨不出來。怎麼!他不直截了當地答複我的信,卻要費時間去考慮,仿佛他所費的時間還不夠似的。他甚至還通知我,要我暫時等待,仿佛有什麼深奧的難題需要解決似的,再不然,仿佛他有什麼心思,一定要在透露出來以前,不讓我有任何辦法猜透。這種提防,這種拖延,這種神秘,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對彆人的信任就是這樣報答的麼?這種行徑算是正直的、善意的嗎?我很想對這種行徑找出一個於他有利的解釋,卻怎麼也找不到。不論他的意圖如何,如果這意圖是與我相反的話,他所處的地位是便於他去實現的。而我所處的地位卻使我絕對無法加以阻止。他在一個顯赫的親王家裡是紅人,交際又廣,在我們共同的社交圈子裡又有風行草偃之勢,說出話來就象是聖旨,以他平時的那種機巧,很容易就能開動他的全部機器。而我呢,一個人待在我的退隱廬裡。遠離一切,沒有人給我出主意,跟外界沒有任何來往,我沒有彆的辦法,隻好等待,隻好安安靜靜地待下來。不過,我給埃皮奈夫人寫了一封信,提起她兒子的病,信是寫得儘可能客氣的,但是我沒有中人之計,沒有提出要跟她一起走。在那狠心人把我投進的這種苦痛難堪的惶惑狀態之中,我仿佛等候了好幾百年。過了八天或十天,我聽說埃皮奈夫人已經走了,他的第二封信我也收到了。信隻有七、八行,我沒有讀完……那是一份絕交書,但是其中的措辭,隻有懷著不共戴天之仇的人才寫得出來,而正因為要極儘侮辱之能事,用詞反而顯得愚蠢了。凡是他所到之處,他都不準我去,仿像那都是他的藩國,一概不許我入境。他這封信,隻要談的時候稍微冷靜一點,就不免啞然失笑。我沒有把它錄下來,甚至連讀也沒有讀完,就登時把它退回去了,另附上下麵這封信;我本來不肯對你有所猜疑,儘管這猜疑是正確的。現在我把你看透了,可惜太晚了。原來這就是你從從容容思考的那封信:我退還給你,它不是寫給我的。你可以把我的信拿給全世界的人看,並且公開地恨我,這樣做,將給你減少一項虛偽的行為。我說他可以把我的前一封信拿給人看,是頂他來信上的一段話的,根據這段話,人們就可以看出他在整個這件事裡用了多麼奧妙的詭巧。我已經說過,對於不知底蘊的人,我那封信是有很多地方可以授人以口實的。他看到這一點很高興,但是怎樣能利用這一個有利之點而自己又不受到牽累呢?他把我那封信拿給人看,會受到濫用朋友信任的譴責的。為了擺脫這種困境,他就想到以極儘尖刻之能事的方式跟我絕交,並且在信裡說,他如何恩厚地顧全我,不把我那封信拿出去給人家看。他早就料到,我在氣頭上一定不接受他那種偽裝的小心謹慎,一定會答應他把我的信公開出去:這就正中他的下懷,一切也就照他所布置的那樣實現了。他把我的信拿出去傳遍巴黎,由他隨心所欲地加以解釋,然而,這些解釋並沒有獲得他所預期的全部成功。人家並不認為,他騙去了我的一句話,允許他拿我的信去公開,他就能免於物議,叫人家不罵他那麼輕率地抓住我的話來害我。人家總是要問問,在私人關係上,我究竟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能容許他有這樣一種強烈的仇恨。最後,人家還覺得,即使我曾做過這樣對不起他的事,使他不能不跟我絕交,但朋友之情儘管斷絕了,我總還保有若乾權利,他不能不予以尊重。但是不幸得很,巴黎人是輕浮的,當時的這種種看法被忘記了,不在場的倒黴蛋就被忽視,在場的走時的人就使人敬畏。惡毒的陰謀活動繼續進行,層出不窮,它那花樣翻新的效果很快就使前此的一切都泯滅殆儘了。以上是說明這個人怎樣在把我欺騙了那麼久之後,終於對我剝下了他的假麵具,因為他深信,他把事情已經處理到這種地步,就沒有再戴假麵具的必要了。我原來還生怕對這個壞蛋有失公允,現在沒有這種顧慮,心上感到輕鬆,讓他去捫心自問,從此也就不再想到他了。我收到這封信的一星期之後,又收到埃皮奈夫人從日內瓦寄來的一封信,是複我上一封信的(乙劄,第一號)。看她在這封信裡生平第一次使用的那種口吻,我就懂得他們倆相信他們所用的計謀萬無一失,是配合起來做的,而且,他們既認為已經把我置於萬劫不複之地,從此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享受落井下石之快了。我的情況確實是最悲慘的。我看到我所有的朋友都遠離我了,既無法知道是怎樣疏遠的,又無法知道為什麼要疏遠。狄德羅自誇還是我的朋友,並且是我剩下的唯一的朋友,三個月來就答應來看我,卻一直遲遲不來。冬天開始使人感覺到了。隨著冬天的到來,我那些慣常的病痛複發了。我的體質雖然健壯,卻無法經受得了那麼多喜怒哀樂的衝擊,我疲憊不堪,不容我再有一點力量、再有一點勇氣去抵抗任何事物。即使我有言在先,即使狄德羅和烏德托夫人也勸我此時搬出退隱廬,我也不知道搬到哪裡,不知道怎麼能一步步地走到要搬去的地方。我待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麻木不仁,既不能有所作為,又不能有所思考。隻要想到要走一步路,要寫一封信,要說一句話,我心裡就發慌。然而,我又不能對埃皮奈夫人的信不加辯駁,除非承認我理該受到她和她的朋友打擊我的那種種毒手。我決定把我的心情和我的決定通知她,沒有一刻懷疑到她會不出於人道、慷慨、禮數以及我一直以為在她身上看到的那些好情好意——雖然也有惡情惡意,而趕忙予以首肯的。我的信如下:一七五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於退隱廬假使優能傷人,我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是,我最後總算作出了我的決定。友誼在我們之間已經熄滅了,夫人!然而,不複存在的友誼也還保有一些權利,我是懂得什麼是應該尊重的。我絕沒有忘掉你對我的那些恩惠,因此,你可以放心,對於一個不應該再愛的人所能感到的一切激情,我還是有的。任何其他的解釋都無濟於事:我有我的良心,請你也問問良心吧。我曾想離開退隱廬,我本來應該這樣做。可是有人認為我必須待在這裡,直到來春再離開;既然我的朋友要我這樣做,我就在這裡待到來春了——如果你同意的話。這封信寫好發出之後,我就隻想在退隱廬安靜下來,將養身體,努力恢複精力,並采取措施,以便來春不聲不響地遷出。不顯得彼此決裂。然而,格裡姆先生和埃皮奈夫人所打算的並非如此,待一會兒就可以看到。過了幾天,我總算有幸受到狄德羅的那一次屢約屢爽的拜訪了。這次拜訪,來得再及時也沒有了,他是我最老的朋友,也幾乎是我還剩下的唯一的朋友。人們當然可以想象到我在這種環境中看到他時的那種快慰之情,我有滿腔的話要說,我就向他儘情傾訴。有許多事實,人家在他麵前隱瞞了的、掩飾了的、捏造出來的,我都給他說清楚了。過去的一切,凡是我可以對他說的,我都告訴了他。我絕沒有企圖把他知道得太清楚的事對他隱瞞起來,就是說,一場既糊塗而又不幸的戀愛成了使我身敗名裂的導火線;但是我始終沒有承認烏德托夫人知道我這份愛情,或者,至少我沒有承認我曾對她說明我愛她。我跟他談到埃皮奈夫人為了查出她小姑子的那些純潔無邪的信所使用的卑鄙手腕,我要他從她所企圖買通的兩個女人的口裡直接聽聽那些詳細情形。戴萊絲是一五一十地如實對他說了,但是輪到母親說的時候,她一口咬定所有這一切她什麼都不知道。我心裡是多麼驚愕呀!她就是這麼說的,始終不肯改口。不到四天以前,她還把那些情形原原本本地對我重述了一遍,現在她竟在我朋友麵前衝著我的臉來否定了!這一點,我覺得是有決定意義的,我這時才痛切地感到,我過去太不謹慎,竟把這樣一個女人留在我身邊這麼久。我並沒有多費唇舌去痛罵她一頓,連幾句蔑視的話幾乎都不對她說。我感到我對她女兒應該感激,女兒的正直恰與母親的卑鄙懦弱形成一個明顯的對照。但是從那時起,我對那個老太婆,決心是抱定了;隻等機會去執行。這個機會比我預期的來得早。十二月十日我接到埃皮奈夫人答複我前函的信(乙劄,第—一號)。內容如下:一七五七年十二月一日,於日內瓦我給予你一切可能的友誼與關切的表示,已經好幾年了,現在我剩下要做的,隻有可憐你。你真是不幸。但願你的良心也和我的良心一樣平靜。這可能對我們的生活的安寧是必要的。既然你曾想離開退隱廬,而且本來就應該這樣做,我很驚訝你的朋友們竟把你留了下來。要是我,義務所在,我就不請教我的朋友們,因此,關於你的義務,我也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這樣出乎意料的、卻又是這樣明白說出的一道逐客令,不容我有片刻的猶豫了。不論天氣如何,不論我的情況如何,哪怕是在樹林裡、在當時覆蓋大地的積雪上過夜,也不管烏德托夫人再說什麼,做什麼,我都必須立刻遷出。我很願意事事遷就烏德托夫人,但不能遷就到叫我沒臉做人的地步。我陷入了平生僅有的最艱難的窘境之中;但是我的決心已經下定了:我發誓,無論如何,到第八天就不在退隱廬過夜。我開始履行我的義務,把我的衣物檢出來,決計寧可把它扔到田野裡,也不能到第八天後還不退還鑰匙,因為我急於要在人們能給我寫信到日內瓦和我能得到複信之前把一切都辦好。我有了從來不曾感到的勇氣,全身的精力又來了。榮譽與憤慨使我恢複了埃皮奈夫人所沒有料到的那種精力。時運又來協助我的大膽。孔代親王的財務總管馬達斯先生聽人說起我的窘境,派人給我提供了一所小房子,這是他自己的,坐落在他那座路易山的花園裡,就在蒙莫朗西。我懷著感激的心情連忙接受了。條件很快就談好;我匆匆地叫人買了幾件家具,連同我自己已有的。供戴萊絲和我兩人住宿之用。我又叫人用手車把衣物都搬了去,困難既大,耗費又多;儘管是冰天雪地,我的家兩天就搬好了。十二月十五日我就退了退隱廬的鑰匙,並且事先付了園丁的工資——房租我是付不起的。至於勒·瓦瑟太太,我向她宣布,我們必須分開;她的女兒起初還想動搖我,我卻一點不為所動。我叫她帶著她和她女兒共有的衣物和家具,乘郵車到巴黎去了。我給了她一點錢,另外,不管她住在她的兒女家裡或住在彆處,負責替她付房租,並且說明將來儘我力之所及,供給她的生活費用,隻要我自己有飯吃,絕不讓她吃不上飯。最後,我到路易山的第三天,就給埃皮奈夫人寫了下麵這封信:一七五七年十二月十七日,蒙莫朗西夫人,當你不讚成我再待下去的時候,沒有比搬出你家的房子更簡單、更必要的事了。我一知道你不肯同意我在退隱廬度過殘冬,就在十二月十五日離開了退隱廬。我的命運就是這樣,住進去不由我,搬出去也不由我。我感謝你邀我前去居住;如果我付的代價不是那麼大的話,我還會更加感謝你呢。此外,你覺得我不幸,這是對的;天下人沒有比你更清楚知道我是多麼不幸的了。錯交了朋友固然是不幸,從那麼甜蜜的一個錯誤中醒悟過來又是一個不幸,其殘酷的程度,殆有過之無不及。以上是我寓居退隱廬以及使我搬出退隱廬的種種原因的忠實記錄。我不能中斷這段敘述,將它極精確地寫下來是必要的,因為我一生中的這一個階段曾對我以後的生活發生過影響,並且這影響還將繼續到我最後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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