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1 / 1)

懺悔錄 盧梭 8686 字 1天前

我原以為在聖皮埃爾伯爵給我的那些手稿裡有些珍奇的寶藏。拿出來一檢查,便發現差不多隻是他叔父已印的作品的彙集,經他的手注釋和校訂過的,另附一些不曾問世的片段。過去克雷基夫人給我看過他的幾封信,使我感到他的才華比我原先所料想的要大得多十二世以為三等:有見,有聞,有傳聞。”東漢何休等托為三,這次看到他的倫理學方麵的作品又證實了我這種想法。但是一深入審視他的政治學方麵的作品,我就隻看到一些膚淺的見解,一些有用的、但又無法實施的方案,因為作者有這樣一種一直沒有能說出來的思想。人的行為是受知識指導的,不是受激情指導的。他對現代知識的高度評價使他抱定了人類理性業經改善這樣一個不正確的原則,這個原則也就是他所建議的一切製度的基礎和他的一切政治詭辯的根源。這位罕見的人物,是他那個時代的和他那一類人物的光榮。也許自有人類以來,他是唯一隻熱愛理性而無其他熱愛的人。然而在他的全部學說裡,他隻是由錯誤走向錯誤,其原因就是他要把人們都變得和他自己一樣,而不是就人們現在是、而且將來會繼續是的那個樣子去看待人們。他心裡想的是為他同時代的人寫作,而實際上卻隻是為一些幻想出來的人著述。看到這些之後,我對我手頭的作品應該采取什麼形式就感到有些為難。把作者的那些空想就這樣放過去嗎?那我就是做了一件徒勞無益的工作;嚴格地駁掉嗎?那又是做了一件不誠實的事,既然他的稿子是我接受了的,甚至是我要求來的,這就使我有義務要以尊敬的態度對待作者。最後我決定采取我覺得最合體統、最正確、同時也最有益的辦法,就是把作者的思想和我的思想分彆表達出來,並且為此而深入體會他的思想,予以闡明,予以發揮,不遺餘力地使其顯示出它們因此,我的作品就應該由絕對分開的兩個部分構成。一部分用來按我方才說的那種方式闡述作者的各種方案;另一部分應該在第一部分已經生出效果之後才發表,我將在其中提出我自己對於那些方案的論斷。我承認,這樣一來,有時會使這些方案遭受到《恨世者》裡那首十四行詩的命運的。卷首應該有一篇作者傳,我為這篇東西已經搜集了一些相當好的材料,自問由我來使用是不會辱沒這些材料的。我也曾在聖皮埃爾神父的晚年見過他,我對他的追懷和景仰,可以為我保證伯爵先生將不會對我評述他的叔父的方式感到不快。我先拿《永久和平》來試手,這是整個集子中篇幅最大、用力最勤的作品;在我埋頭思考之前,我鼓起勇氣把神父關於這個重大題目所寫的一切都不折不扣地讀完了,從沒有因為他的許多冗長重複之處而感到氣餒。公眾已經讀過這部提要了,因此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至於我對它的評論形具神生荀子提出的命題。《荀子·天論》稱:“形具而,一直沒有印出來,我不知道將來是否會有付印的日子;但是它是與提要同時寫出的。我由這部書又轉到《波立西諾底》或稱《多種委員會製》。這是一部在攝政時期寫的作品,為的是鼓吹攝政王所選定的行政製度,結果這部書把聖皮埃爾神父趕出了法蘭西學士院,因為書裡有幾句話反對在此以前的行政製度,惹惱了邁納公爵夫人和波立尼亞克大主教。我把這部作品編完了,和前一部一樣,既有提要,又有評論。但是,我就到此為止,不願再繼續下去了,這工作我原就不該開始。使我放棄這個工作的那種種考慮是明擺著的,而我竟沒有早日作此考慮,真不免令人驚異。聖皮埃爾神父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或者都包含一些對法國政府某些部門的批評意見,有些意見甚至太直率了,他發表出來而沒有受到懲罰還算幸事。不過,在大臣們的辦公室裡,人們一直把聖皮埃爾神父看作一個宣教士而不把他看作一個真正的政治家,大家讓他隨隨便便地說,因為都知道誰也不會聽他的。如果由於我而使大家聽他的話,問題就不同了。他是法國人,我不是法國人;我若是重複他的批評,即使是以他的名義,也會招引人家來質問我為什麼管閒事。這種質問免不了有些嚴厲,但也並非有失公平。幸而我還沒走多遠,就發現我會貽人口實,決定趕快脫身。我知道,我獨自一人生活在眾人之中,而且那些人都比我有勢力,不管我用什麼辦法,我永遠躲不開他們所要加之於我的禍害。在這方麵,隻有一件事操之在我,就是至少要使得他們想加害於我就不能不有失公平。這個原則,那時使我拋開了聖皮埃爾神父、後來又時常使我放棄一些比這更彌足珍貴的計劃。那班人總是口快,看見人家倒黴就說人家是犯了彌天大罪,而我呢,平生總是謹小慎微,不讓人家在我遭難時能振振有詞地說。“你這是自作自受。”如果那班人知道我這樣小心翼翼,他們一定會為之驚訝不置的。這個工作一拋開,有時候我對接著要乾些什麼就猶疑不定,而這一段無所事事的間歇時期可把我毀了,因為沒有外物占據我的精力,我的思想就一個勁兒在我自己身上打轉。我已經沒有任何足以使我的想象力有所寄托的打算,甚至不可能再有什麼打算,因為我當時正是處於萬事如意的境地,我已經無可企求,而我的心靈卻仍是一片空虛。唯其因為我看不出有什麼更好的境地,這種境地也就特彆令人痛苦。我已經把我最纏綿的情意都集中在一個稱心如意的人的身上了,而她也以同樣的情意愛我。我和她一起生活著,無拘無束,甚至可說是隨心所欲。然而,不論我在不在她身邊,我的心頭總有一種隱痛時刻不離開我。我占有她,卻又感到她還不是我的;隻要想到我對於她並不就是一切,我便覺得她對於我也幾乎等於零。我有朋友,男女都有。我以最純潔的友情、最完美的敬意愛著他們,我企望著他們最真實的回報,我甚至根本就不曾想到要對他們的誠意稍加懷疑。然而這種友情,對我來說創造進化論簡稱“創化論”。法國哲學家柏格森的哲學學,卻是苦惱的滋味多,甜蜜的滋味少,因為他們固執地、甚至故意地要拂逆我的一切愛好,拂逆我的誌趣,拂逆我的生活方式,以至於,隻要我表示出想做一件隻跟我個人有關而與他們毫不相乾的事情,他們也會立即聯合起來,迫使我放棄這個念頭。不論什麼事,不管我有什麼想法,他們都固執地要控製我。而我不但不想控製他們的想法,連過問都不想過問,因此,他們這種固執就更加不公平了。他們的固執成了我的一種沉重的負擔,並且太使我苦痛了,以至最後我每逢收到他們的信,臨打開時總是預先感到一種恐懼,而後來讀信時這種恐懼又總是得到充分的證實。我覺得他們個個都比我年輕,他們動不動就給我的那些教訓,倒是他們自己所非常需要的,而他們竟拿來教訓我,也未免太把我當孩子看待了。我常對他們說。“我怎麼愛你們,你們就怎麼愛我吧;此外,不要管我的事,就跟我不管你們的事一樣:我所要求於你們的,不過如此而已。”在這兩點當中,如果說他們曾按照我的請求做到了一點的話,那至少也不是後麵那一點。我有一個孤立的住所,在一個景色宜人的幽境裡;我在家裡可以自己作主,依我的方式生活,誰也無權來監督我。然而這種寓居卻也帶給我一些儘管樂於履行但畢竟是無法免除的義務。我的全部自由都隻是暫時的、靠不住的;我比服從命令還要受到更大的束縛,因為我必須受我自己的意誌的束縛。沒有哪一天,我能在早晨起來的時候說:“我將能隨意支配我這一天。”不但如此,除了要依從埃皮奈夫人的安排布置以外,我還有另一種更加討厭的依從,就是要由社會大眾和不速之客來擺布。我離巴黎雖遠,卻擋不住每天都有大堆閒得無聊的人來找我,他們不知道怎樣利用自己的時間,便毫不顧借地來浪費我的時間。我總是在萬萬想不到的時候被人無情地包圍著,很少能為一天訂出個有意思的計劃而不被一個不速之客來推翻的。總之,在我最渴望的許多美好條件之中,我得不到一點真正的享受,因而我的思想又飛回到我青年時代的那些寧靜的日子裡,有時便歎息著叫道:“唉!這裡可不是沙爾麥特啊!”當我回憶我過去生活的各個不同時期時,便自然而然地考慮到我當時已經達到的那個生命階段。我發現我已經到了遲暮之年,渾身病痛,終期不遠了,而我的心靈所渴望的那些賞心樂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幾乎沒有一件我曾充分領略過;我感到心裡蘊蓄的那些熱情,我也不曾使之迸發出來;我感到我的心靈裡潛伏著的那種醉人的欲念,我不但不曾體味到,簡直不曾沾到一點兒,這種欲念,由於缺乏對象,老是在心頭壓抑著,除了發為嗟歎以外,沒有其他宣泄的辦法。我生來就有一個感情外露的靈魂,對它來說,生活就是愛,怎麼可能直到那時為止竟不曾找到一個完全屬於我的朋友,一個真正的朋友呢?我認為自己生來就是做這種真正的朋友的人呀。我的感情是那麼易於著火,我的心就是一團愛,我怎麼就一次也沒有以它的烈焰,為一個既定的對象而燃燒起來呢?我被愛的需要吞噬著,卻從來不能很好地滿足這個需要,我眼見著就要到達衰老之門,未曾真正地生活過就要死去了。這些淒涼而扣人心弦的遺想,使我懷著遺憾之情進行反省,而這種遺憾卻又不無若乾甘美的滋味。我覺得命運似乎欠了我一點什麼東西。既然使我生而具有許多卓絕的才能,而又讓這些才能始終無所施展,這又何苦來呢?我對我的內在價值有所意識,它一麵使我感到受到不公正的貶低,一麵又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這種感覺,並使我潸然淚下,而我生平就是喜歡讓眼淚儘情傾泄的。我是在一年最美的季節裡進行這些遐想的,那是六月天氣,在清涼的叢林之下,鶯聲嚦嚦,溪水潺潺。這一切把我又投到那太富有誘惑力的慵懶狀態中去了——這種慵懶天人交相勝唐劉禹錫用語。指天與人各有其特殊的,原是我生而好之的,但是前此一陣長期的激昂情緒使我養成的那種冷酷而嚴厲的風格,早該使我把它永遠擺脫掉了。我不幸又去回想托訥古堡的午餐和跟那兩位嫵媚的少女相遇的情景了,那也是在這同樣的季節裡,環境也和我此刻所處的相似。這段回憶,唯其與天真無邪結合在一起,就使我覺得格外溫馨美妙。它又把彆的許多類似的回憶都勾引起來了。不久我就看到,凡是在我青年時代曾使我感到飄飄然的對象,都集攏在我的周圍,加蕾小姐呀,葛萊芬麗小姐呀,布萊耶小姐呀,巴西勒太太呀,拉爾納熱夫人呀,我那些漂亮的女學生呀,一直想到那位妖豔動人的徐麗埃妲,她是我到現在還不能忘懷的。我發現我被一群天仙,被我的舊相識,包圍了起來,我對她們的最強烈的欲念也不算是什麼新穎的感情了。我的血沸騰起來了,劈劈拍拍地爆炸了,我的頭腦,儘管發已斑白,也發昏了,於是我這個莊重的日內瓦公民,我這個嚴肅的讓-雅克,在近乎四十五歲的年齡上,突然一下子又變成害相思病的情人了。侵襲我的那種陶醉心情,雖然是那麼突如其來,那麼不近情理,卻又是那麼持久,那麼強烈,硬是要等它把我拖進那災難重重的出乎意外而又駭人聽聞的絕境,才讓我醒悟過來。這種陶醉,不管達到了什麼程度,卻還不至使我忘記我的年齡和處境,不至使我自詡還能博得美人的憐愛,總之,不至使我企圖把我自童年以來就感到徒然燒毀我的心靈而不可能取得結果的烈火再傳遞給一個意中人。我腦子裡無此希望,甚至無此欲念。我知道戀愛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我充分意識到老風騷的可笑,不會讓自己成為笑柄。我在青春年少時就不怎樣自負風流和信心十足,臨老反而再來這一套嗎?我可不是那種人。而且,我愛安寧,還怕鬨家庭風波;我太真誠地愛我的戴萊絲,不願叫她看到我對彆人的情感比對她的情感更加熱烈而感到傷心。在這種情況下,我又怎麼辦呢?讀者隻要稍微注意一點我的來龍去脈,一定早就可以猜出來了。我不能求得實在的人物,便把自己投進了虛幻之鄉;我既看不出一點現存的東西值得作我的狂熱的對象,我就跑進一個理想世界裡去培養我的狂熱,而我那富於創造力的想象不久就把這理想世界配上了恰如我意的人物。這種辦法從來也沒有來得這麼及時,這麼富有活力。在我的不間斷的冥思默想之中,我暢飲著人心所從未有的那種最甜美的情感激流。我完全忘掉了人類,我創造出了一群既美若天仙、品德又超凡入聖的完美無缺的人物,都是些在塵世永遠也找不著的可靠、多情而忠實的朋友。我就喜歡這樣翱翔於九霄之上,置身於旁邊的那許多可愛的對象之中,在那種境界裡流連忘返,不計時日。我將一切其他的事都拋開了,我匆匆忙忙地吃下一口飯,就急著再跑到我那些小叢林中間。當我正要出去到那太虛幻境的時候,一看到有倒黴的凡夫俗子來把我羈留在塵世,我就掩蓋不住、抑製不了我的慍怒;當我失去自製時,就給他們來了個十分生硬的、簡直可以稱之為粗暴的接待。這樣就隻有增加我憤世的名聲,其實,如果人們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心的話,這原該使我得到一個恰恰相反的名聲的。正當我意氣風發、熱情奔放的時候,我又跟被繩子一下子拽回來的風箏一樣,被大自然拽到原地來了,因為我舊病複發,情況相當嚴重。我采用那唯一可望減輕痛苦的治療辦法義國家。提出要學習一切民族、一切國家的長處。重申了,也就是說,使用探條來治療,這就把我那些安琪兒式的愛情暫時打斷了。因為,除了人們在病痛的時候不能講戀愛以外,我的想象力隻有在鄉村。在樹蔭之下才能活躍起來,而一坐到屋裡,呆在房梁底下,就要凋零,就要死去。我常恨世上沒有山林仙女;如果真有的話,我準會在她們中間找到一個可以寄托我的一片深情的對象。又有一些家庭麻煩這時來增添我的苦惱。勒·瓦瑟太太表麵上把我恭維備至,實際上卻不遺餘力地要把她的女兒從我手裡拉走。我從我的舊鄰居那裡收到了幾封信,說明那老婆子瞞著我用戴萊絲的名義借了好幾筆債。戴萊絲是知道的,卻壓根兒也不告訴我。有債要還,倒不怎麼叫我生氣,最叫我生氣的還是他們對我保守秘密。唉!我對她從來沒有過任何秘密,她怎麼居然對我保守秘密?一個人能對他所愛的人隱瞞一點事嗎?霍爾巴赫那一幫見我一次也不到巴黎,便開始當真恐慌起來了,生怕我愛上了鄉村,生怕我會傻到要在鄉村裡一直住下去,從此便開始製造許多麻煩;他們想利用這些麻煩,間接地把我召回到城市來。狄德羅是不願意這麼早就自己出麵的,他先把德萊爾從我這邊拉過去。德萊爾認識狄德羅還是我介紹的,現在他把狄德羅說給他聽的那些印象轉告我,而德萊爾自己還不知道此中的真正目的呢。一切都仿佛不約而同地要把我從我那甜美而癲狂的夢想中硬拽出來。我的病還沒有好,就收到一篇詠裡斯本毀滅的詩,我猜這是作者寄給我的。這就使我不能不有所答複,跟他談談這篇作品。我是用寫信的方式跟他談的,這封信,如下文所說,是在很久以後沒有征得我的同意而印刷出來的。看到這個無論是名聲還是成就都可說是達到登峰造極地步的可憐人,卻在苛刻地咒罵人生的苦惱,老是覺得一切都是惡,我不免感到詫異,所以訂下了一個冒昧的計劃單子變化發展的內在原則是單子的“欲望”。單個的單子都是,要叫他捫心自問一番,並且向他證明一切都是善的。伏爾泰表麵上信仰上帝,而實際上從來隻信仰魔鬼,因為他所謂的上帝,按他的說法,不過是一個以害人為唯一樂趣的惡魔罷了。這種學說的荒謬是一目了然的,而從一個浸沉在各種幸福之中的人的口裡說出來,特彆令人反感,因為他自己處在安樂窩裡,卻竭力要叫所有其他的人悲觀失望,把他自己並沒有受到的種種災難寫得那麼陰森可怖。我倒是比他更有資格去曆數和衡量人生的痛苦的,所以我對人生的痛苦作了一個公正的審查,並且證明給他聽,在所有這些痛苦之中,沒有一個痛苦能怪罪天意,沒有一個痛苦不是出於人對自己才能的濫用者多,出於大自然本身者少。我在這封信裡,對他是十分尊敬、十分欽仰、十分慎重的,可說是極恭敬之能事。然而,我知道他自負心強。很容易感受刺激,所以不直接把信寄給他,而是交給他的醫生和朋友特龍香大夫,授他以把這封信或交或毀的全權,他覺得怎樣最合適就怎樣辦。特龍香把信轉交了。伏爾泰以寥寥數行回答我說,他自己有病在身,還要照看病人,當改期另複,對問題本身隻字未提。特龍香把這封信轉寄給我時,還另附了一封信,表示對托他轉信的人頗不佩服。我從來沒有把這兩封信發表出來,甚至也沒有拿給彆人看過,因為我不愛大張旗鼓地宣揚這種小小的勝利,但是原信都還在我的函劄集裡(甲劄,第二O及二一號)。在這以後,伏爾泰就把他答應我的那個答複發表出來了,但是他並沒有把它寄給我。那個答複不是彆的,就是《老實人》那篇。我不能談這篇,因為我沒有讀過。所有這些分心的事,原本可以根治我那些虛幻的愛情,而這也許是天賜的一個辦法,以預防這愛情的悲慘後果。然而我的惡星宿占了上風,我剛能勉強出門,我的心、我的腦子、我的腳就又走上原路了。我說原路,是就某些方麵而言:因為我的思想,狂熱程度稍有所減,這次是回到現實世界來了,但是我把現實世界中任何一個門類裡最可愛的事物都選擇得太苛刻了,以至這種精華事物之虛幻性絲毫不亞於我拋棄了的那個幻想世界。我把我心頭的兩個偶像——愛情與友誼——想象成為最動人的形象。我又著意地用我一向崇拜的女性所具有的一切風姿,把這些形象裝飾起來。我想象出兩個女朋友而不是兩個男朋友,因為兩個女人之間的友誼的例子,唯其比較罕見,也就越發可愛。我賦予她們以兩個相似的、卻又不同的性格;兩個不算完美、卻又合乎我的口味的麵容;這兩個麵容又以仁慈、多情而更加容光煥發。我讓她們倆一個是棕發純粹經驗經驗批判主義者阿芬那留斯和實用主義者詹姆,另一個是金發,一個活潑,另一個溫柔,一個明智,另一個軟弱;但是軟弱得那麼動人,似乎更足以見其賢德。我為二人之一創造出一個情人,而另一個女人又是這情人的溫柔多情的朋友,甚至還有些超出朋友的程度;但是我不容許產生爭風、吃醋、吵鬨等情事,因為任何令人不快的情感都要我費很大的氣力才能想象出來,也因為我不願以任何貶低天性的東西使這幅笑容可掬的圖畫黯然失色。我愛上了我這兩個嫵媚的模特兒,我便儘可能使我自己和那個情人兼朋友一致起來;不過我把他寫成親切的、年少的,另外再加上我覺得我自己具有的許多美德和缺點。為了要把我的人物放在一個適合於他們的地點,我就把我在旅行中所見過的最美的地方都—一拿來加以審查。但是我就找不到一個我認為足夠清幽的叢林,找不到一片我認為足夠動人的風景。如果我見過塞薩利的那些山穀的話,它們可能會使我滿意的;但是我的想象力已經倦於創造了,它要求以一個現實的地點作為基礎,並且足以引起我一種幻覺,使我感到我要安排在裡麵居住的那些人物的真實性。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想到波羅美島,它們的美妙景色曾使我驚歎不置;但是對我的人物說來,我覺得這些島上的裝飾品太多,人工的雕琢太多了。而且我一定要有一個湖,我最後便選定了我的心一直縈懷的那片湖景。在命運為我限定的那個幻想的幸福範圍裡,我長期盼望我能在這個湖的某一部分邊岸定居下來,現在我就把這一部分湖岸確定下來。我那可憐的媽媽的故鄉,對我仍然具有一種魅力。山光水色既相映成趣,風景又豐富多采,那片悅人耳目、扣人心弦、蕩滌胸襟的全景又輝煌偉麗,這一切終於使我作出決定,就讓我創造出來的那幾個青年男女定居在佛威了。以上便是我靈機初動時想象出來的一切,其餘的是在以後才添上去的。在一段長時期內,我就滿足於一個如此泛泛的綱要,因為這個綱要已經足以使我的想象力充滿可喜的對象,足以使我的心靈充滿它所喜歡培育的感情了。這些虛構,由於頻繁地回到我的腦海中,最後就有了較多的實質,並且以一種明確的形式在我的腦海裡固定了下來。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忽然起念要把虛構所給我提供的某些情節寫到紙上,並且,一麵回憶我少年時代所感到的一切,一麵又給過去未能滿足而現在仍然侵蝕著我的心靈的那種愛的欲望以出路。我先縱筆寫下了幾封既不連貫、彼此也無關係的零散的信,而當我想把它們聯綴起來的時候,時常感到棘手。有一點,很難令人置信但又是千真萬確的,那就是頭兩部分差不多全是這樣寫成的分、事物都是波浪式運動發展等重要哲學思想,並號召全黨,不曾有任何預先想好的提綱,甚至也沒有料到我有一天會想到把它們拿來寫成一部正式的作品。所以人們可以看到,這兩部分都是用了一些沒有量體剪裁的材料事後拚湊起來的,裡麵充滿了補自性的文字,這是其他部分所沒有的。正當我耽於夢幻的時候,烏德托夫人第一次來訪,這是她生平來看我的第一次,但不幸,人們在下麵就可以看到,並不是最後的一次。烏德托伯爵夫人是已故包稅人貝爾加爾德先生的女兒,是埃皮東先生、拉利夫先生和拉伯裡什先生的姊妹,後兩位後來都做過禮賓官。我已經說過我怎樣在她未出嫁之前就和她認識了。自從她結婚之後。我隻是在她的嫂子埃皮奈夫人家裡,在舍弗萊特的宴會中見到過她。不論是在舍弗萊特還是在埃皮奈,我都曾多次和她在一起,相處好幾天,我不但始終覺得她十分親切,而且我看她對我似乎也很有好感。她相當歡喜和我一同散步;我們倆都健於步行,彼此傾談,滔滔不絕。然而,雖然她曾有好幾次邀請我去,甚至敦促我去,我從來也沒有到巴黎去看她。她跟聖朗拜爾先生的親密關係,使我對她更加關心了,因為當時我剛開始和聖朗拜爾先生要好,我記得這位朋友當時正在馬洪,她到退隱廬來看我就是為了告訴我有關他的消息的。這次拜訪有點象是的開場。她走錯路了。她的車伕離開了弓背路,想走弓弦,從克萊佛風磨直達退隱廬,結果馬車在山穀底下陷到泥潭裡了;她決定下車,徒步走完剩下的那段路。她那細薄的鞋襪一會兒就磨破了,自己又陷到泥裡,仆從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拽了出來。最後她穿著長靴到了退隱廬,大笑不止,我見到她,也陪著大笑起來。全身衣服都要換,戴萊絲就把自己的衣服拿給她,之後,我就請她屈尊吃點鄉下飯食,她感到很滿意。當時天色已經不早,她沒有待多久就走了;但是這次會晤太愉快了,她似乎有興趣以後再來。她實踐這個計劃,已是第二年的事了;但是,唉!這種姍姍來遲,並沒有對我起什麼保險的作用。整個秋季我忙於一件人們猜想不到的事情——為埃皮奈先生看果園。退隱廬是舍弗萊特園林裡各溪流的彙集點;那裡有個園子,有圍牆圍著,沿牆都是果樹,還有其他各種樹木。為埃皮奈先生生產的水果,儘管給人偷掉了四分之三單子自身具有的知覺的清晰程度不同造成的,“微知覺”就是,還比他在舍弗萊特的那片大菜園要多。我為了不做絕對無益的住客,就負責為他管理果園,監督園丁。直到摘果的季節,一切都極順利;但是,果子漸漸成熟,我發現丟的越來越多,也不知道都到哪裡去了。園丁向我保證說,都是給山鼠吃掉了。我就開始對山鼠作戰,打死了很多,但是果子仍舊減少。我留心觀察,結果發現園丁自己就是個大山鼠。他住在蒙莫朗西,夜裡帶著老婆、孩子來。把白天摘下藏到一邊的果子都扛走了,明目張膽地送到巴黎菜市上去賣,仿佛自己有個果園似的。這個可惡的家夥,我也不曉得給了他多少好處,戴萊絲又拿衣服給他孩子們穿,他父親討飯,差不多就是靠我養活的,可他還是厚顏無恥,毫不費事地偷我們。隻怪我們三人都不夠警惕,沒有加以提防;有一次他居然一夜把我的地窖子搬個淨空,第二天我什麼也找不到了。倘若他隻是偷我,我也就認了;但是總得為果子作個交代呀,我就不得不揭發偷果子的人了。埃皮奈夫人請我把他的工資付掉,打發他走,另找一個園丁。我照辦了。那個大壞蛋就天天夜裡在退隱廬四周亂竄,手裡拿著一根樣子象狼牙棒的帶鐵尖的粗棍子,後麵還跟著幾個跟他一路貨色的流氓。兩個女總督被這家夥嚇得要死,為著給她們壯膽,我就叫新來的園丁天天夜裡睡在退隱廬;這還不能叫她們安心,我就叫人向埃皮奈夫人要了一支槍,放在園丁的房間裡,跟他說好,隻有在不得已時,例如,有人試圖衝門或爬牆時,才能使用,而且也隻裝火藥,不裝彈丸,無非是嚇唬嚇唬小偷罷了。一個人行動不便,要在樹林中間過冬,獨自和兩個膽怯的女人在一起,為了大家的安全,這當然是可能采取的最低限度的防禦措施了。最後,我又弄來了一隻小狗,擔任警戒任務。這時候,德萊爾有一天來看我,我給他講了我的處境,並和他一起笑著談到我的軍事裝備。他回到巴黎,又拿這件事說給狄德羅取樂;就這樣,霍爾巴赫那一幫知道我真的要在退隱廬過冬了。這種堅持精神是他們料想不到的,可把他們弄得不知所措了。他們一麵打主意,想出點什麼彆的麻煩來叫我住得不痛快,一麵就通過狄德羅,先把德萊爾給我拉走。還是這個德萊爾,他先覺得我的防禦措施極其自然;後來卻在寫給我的信裡認為這些措施都與我的原則不合,不僅可笑,而且壞透了。他在這些信裡拿我大開玩笑,挖苦諷刺,尖酸刻薄,如果我當時的脾氣不好的話,我會感到這是對我的侮辱。但是那時候我心裡充滿了愛慕與纏綿的情感,不容再有其他的情感鑽進來,所以我隻把他那些辛辣的諷刺當作是說笑話,彆人覺得他荒誕的地方,我隻覺得他輕薄而已。由於我提高警惕,多多操心,結果把園子看得很好,雖然這年水果收成很壞,產量還是達到前幾年的三倍。說真話,我為保全產品,也是不惜費儘心力的,我甚至親自護送水果到會弗萊特和埃皮奈去,甚至親手提籃子;我記得有一次“姨媽”和我兩人拾了一個籃子,把我們壓得幾乎趴下來了,我們不得不每走十步就歇一歇,弄得渾身大汗才抬到了目的地。當壞季節開始把我關在屋裡的時候,我就想再撿起我的室內工作;但是不可能。隨便在什麼地方,我隻看到那兩個嫵媚的女友,隻看到她們那個男朋友、她們周圍的環境、她們住的地方,隻看到我的想象力為她們創造出來的或美化了的種種事物。任何時刻我都不能控製自己,狂熱狀態一直纏住我不放。我作過許多努力要擺脫那些虛構,但無效果,最後我完全被它們迷住了,隻想努力把它們整理一下,連貫起來,寫成類似的東西。我最大的困難就是羞於這樣明白、這樣公開地揭露我自己的矛盾。我已經那麼大張旗鼓地建立起我那些嚴峻的原則,那麼堅定不移地宣講過我那些嚴厲的箴言,那麼尖刻地罵過那些專寫愛情和柔情的軟綿綿的作品,現在人們突然看到我又親手把自己放在被我那麼嚴格批評過的作家之列,誰還能想象出比這更出乎意料、更刺人耳目的事呢?我充分意識到這種自相矛盾之處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著作,我責備我自己,我為此而羞慚,為此而氣憤,但是,這一切都不足以把我拉回到理智中來。我完全被降伏了,非服從不可,不管有什麼風險,我也得下決心去冒天下之大韙。至於我能不能使這部書出版,那就以後再說了,因為當時我還沒有設想要把它發表出來呢。決心一下,我就沒頭沒腦地鑽到我的夢想裡去了。我把這些夢想在腦子裡反複思考,最後使它們構成了一種方案,這個方案執行的結果,人們現在已經看到了。毫無疑問,這是對我那些異想天開的念頭的最好的利用。好善之心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胸懷,它把這些異想天開的念頭導向有益的目標,連世道人心都可能有所裨益。我那些香豔的圖景,如果裡麵缺少那種天真無邪的柔和的色彩,便會失掉它們的全部優美。一個弱女子是憐憫的對象,戀愛能使她博得彆人的同情,通常她也並不因為軟弱而稍減其可愛。但是看到那種時髦的風尚,誰又能忍受下去而不感到憤慨呢?一個不貞的妻子,公開踐踏自己的一切義務,認為沒讓丈夫當場捉獲她的奸情,便是對他的一種思典,他還該衷心感激她,世上有比這樣不貞的妻子的得意洋洋的勁兒更令人氣憤的麼?自然界中沒有完人,完人給我們的教導已經離我們太遠了。但是,假定一個年青的女子,生而有一顆既正直又溫存的心,未婚之前讓愛情把她征服了,既婚之後又恢複了精神力量,反過來戰勝了愛情,又成為有德行的人,誰若是告訴你說,這幅圖景就其整體來說是有傷風化而一無是處,誰就是個說謊者、偽善者,你不要聽他的話。除了這個從根本上跟整個社會秩序有關的針對風俗和夫妻間的忠誠的目標之外,我還懷著一個較深刻的目標,即是社會協調與社會和平。這個目標,本身也許比上麵的還更偉大,更重要,至少在我們當時所處的時代是如此。《百科全書》引起的那場風暴遠沒有平息,當時還正在最猛烈的階段。對立的兩派以極度的岔怒互相抨擊,或者毋寧說是象瘋狂的豺狼那樣互相撕咬,而不是象基督徒和哲學家那樣希望互相啟發、互相說服、互相拉回到真理的道路上來。也許雙方都還缺少有本領的、孚眾望的領袖來把這場鬥爭發展成內戰,否則,天曉得,骨子裡都同樣有著最殘酷的偏見的雙方,這樣一場宗教內戰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啊。我生來就仇恨一切宗派偏見,所以對雙方都坦率地說了一些嚴酷的真理,而他全聽不進去。於是我就想到另一個不得已的、以我單純的頭腦看來似乎是很妙的辦法:就是以消滅他們的偏見為手段來緩和他們相互之間的仇恨,並且給每一方麵指出,另一方麵的優點和品德都值得公眾的欽佩和一切凡人的敬仰。這個不夠明智的計劃是建立在人人皆善這樣一個假定上的,卻使我自己陷入我責備聖皮埃爾神父的那種錯誤了,所以,它產生了它應得的結果:並沒有使雙方互相接近,而使它們聯合起來打擊我了。經驗終於使我感到了我的傻氣;但是在這以前,我是全力以赴的,我敢說,我那股熱忱是無愧於驅使我去做的那種動機的,所以我刻劃了沃爾馬和朱麗兩人的性格,當時我內心的狂喜使我希望能把他們兩人寫得都很可愛,並且使兩人都由於互相映襯而顯得更加可愛。我為我的方案能這樣粗粗地定下來而感到滿意,於是又回到了我已經草擬的那些詳細的情節上麵;這些情節的整理結果就產生出了《朱麗》的前兩部分。我是懷著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在這個冬季撰寫和譽清這兩部分的,用的是最漂亮的金邊紙,吸墨用的是蔚藍和銀灰的粉末之體便是人與萬物之體。因而,人類應視萬物如朋友,人則,裝訂分冊用的是淺碧絲帶,總之,我成了另一個皮格馬利翁,對那兩個嫵媚的少女的一片癡情,簡直找不到什麼夠風雅、夠玲瓏的東西來配上她們了。每天晚上,我在火爐旁拿這兩部分給女總督們念了又念。女兒一言不發,感動得跟我一起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母親根本聽不懂,始終無動於衷,又找不到一點應酬的詞令,隻好在大家默默無言的時刻對我一再重複說:“先生,真美呀!”埃皮奈夫人知道我冬天單獨一人住在樹林中間的一座孤立的房子裡,很不放心,時常派人來打聽我的消息。她對我的友情表現得從來沒有這樣真切過,而我對她的友情也從來沒有反應得這樣熱烈。在這些友情的表現之中,有一件事如果不特彆提出來,我就太不對了:她曾把她的畫像派人送給我,並且想要我的畫像——拉都爾畫的,曾在沙龍裡展出過的那一幅民。也不應抹煞她另一次親切的表示,它看起來很可笑,但是由於它留給我的印象,也可見我的性格演變之一斑。有一天霜凍很厲害,我打開她派人送來的一個包裹——是她親自為我備辦的幾樣東西,發現有一件小村裙,英國法蘭絨做的,說她已經穿過,要我改製一件坎肩。短箋的措詞很感人,充滿著親熱與天真。這點關懷超過了友誼,我覺得太體貼了,仿佛她自己脫下衣服來給我穿,以至我在情感激動之中熱淚縱橫地把那短箋和襯裙吻了足有二十遍。戴萊絲以為我瘋了。說也奇怪,埃皮奈夫人對我的友情表示真是太多了,卻從來沒有一次能象這次這樣感動我。甚至在我們絕交以後,我每次回憶起這件事也不免心頭發軟。我把她那張小便箋保存了很久,如果它不是和我那時的其他信件遭到同一命運的話,我現在還保存著呢。雖然那時期我的尿閉症一到冬天就不讓我輕鬆,雖然這年冬天有一部分時間我都被迫使用探條,然而,總的說來,那還是我自從居住法國以來最甜美、最安靜的一個季節。在壞天氣為我免遭不速之客的侵襲的那四五個月之中,我比以前和以後更能體味到那種獨立、平穩而又樸素的生活,而越享受這種生活,我就越覺得這種生活的價值。當時我彆無其他伴侶,隻有現實中的兩個女總督。想象中的兩個表姊妹。特彆是在那個時候,我日益慶幸我明智地采取了這個決定,不顧那些看我擺脫了他們的羈絆而不高興的朋友們的叫囂;當我聽到狂人謀殺案的時候,當德萊爾和埃皮奈夫人在信裡跟我談到那種彌漫巴黎的紛亂和騷動的時候,我是多麼感謝上蒼使我遠離了那些恐怖和罪惡的景象啊!否則的話,社會紊亂使我已經養成的那個暴躁脾氣,那些恐怖和罪惡的景象隻能使它更加滋長、更加乖戾的;而現在呢,我在我的幽居周圍,隻看到賞心悅目、甜蜜美妙的事物,我的心完全沉醉於種種溫馨的感情之中了。這是人家讓我過的最後的寧靜的時刻,我津津有味地在這裡記下它們的曆程。在隨著這個安靜的冬季而來的那個春天裡,就可以看到我下麵要寫的那些災難的胚芽開始萌發了,在這些紛至遝來的災難當中,人們將再也看不到這種間歌時間,能讓我有工夫去喘息一下。然而,我似乎還記得,就是在這個和平的間歇中,即使在我的幽居深處,我還不是十分安靜以農為本的理論與政策。本指農桑,末為工商。墨家率先提,還不免遭到霍爾巴赫一夥的攪擾。狄德羅就給我引起了一些麻煩;除非我完全記錯了,《私生子》一書就是在這個冬天出版的,一會兒我就要談到這本書。由於後麵將會講明白的種種原因,我那時期的可靠的文件剩下的很少了,就是留下的文件,日期也很不準確。狄德羅寫信向來是不注日期的。埃皮奈夫人和烏德托夫人寫信也隻注明星期幾,而德萊爾通常也跟她們一樣。當我想把這些信依次排列起來的時候,就不得不摸索著,注上一些大概的日期。因此,我既不能確有把握地確定這些糾紛的開始,我就寧願把我所能記得的一切當作整個一條寫在下麵。大地春回,我的狂熱更加高漲,我在愛火的激奮中又為《朱麗》的後幾部分寫了好幾封信,這些信都洋溢著我寫信時的那種狂喜的心情。我可以特彆提出寫極樂園和湖上泛舟的那兩封信。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這兩封信都是在第四部分的末尾。誰讀了這兩封信而不心軟並且熔化在促使我寫出這些信的那種纏綿悱惻的感情裡,誰就該乾脆把書合上:他是沒有資格來評論感情這個題目的。正是這個時候,出乎意料,烏德托夫人第二次來訪。她的丈夫是近衛隊軍官,不在家,她的情人也正在服役,她就到奧博納來了,在蒙莫朗西的幽穀中租了一座相當漂亮的房子。她就是從那裡到退隱廬來作一次新的遠足。這次出遊,她騎著馬,扮作男裝。雖然我平生不喜歡這種蒙麵舞式的喬裝,但對她那種喬裝的傳奇風度卻有些一見心傾,這一次可真是愛情了。因為這段愛情是我平生第一遭,又是平生唯一的一遭,又因為它的後果使它在我的記憶裡將永遠是既難忘而又可怕,所以請容許我把這件事說得稍微詳細點。烏德托伯爵夫人快三十歲了,根本說不上美,臉上還有麻子,皮膚又不細膩,眼睛近視國啟蒙運動中形成的“百科全書派”的唯物論哲學。主要代,眼型有點太圓。儘管如此,她卻顯得年青,容貌又活潑,又溫柔,老是親親熱熱的。一頭烏黑的長發,天然鬈曲,一直拖到膝彎。身材嬌小玲瓏,一舉一動都顯得又笨拙又有風韻。她的稟性極自然,又極雋雅:愉快、輕率和天真在她的身上結合得非常巧妙。她有的是那種討人喜歡的妙語,不假思索,有時竟奪口而出。她多才多藝,會彈鋼琴,舞跳得很好,還能做幾句相當漂亮的小詩。至於她的性格,簡直是天使一般:心腸好是它的基礎,而除了謹慎與堅強以外,她一切美德都兼而有之。特彆在為人方麵,她是那麼可靠,在社交方麵,又是那麼忠誠,縱然是她的仇敵,做事也不瞞她。我所說的她的仇敵,是指恨她的男人或女人,因為,就她自己來說,她是沒有一顆能夠恨人的心的,而且我相信我們這點相同之處曾大有助於我對她的熱戀。在最親密的友情的傾訴之中:我從來沒有聽到她背後說過人家的壞話。就連她嫂子的壞話,她也從來不說。他不能對任何人掩飾她心裡所想的事,甚至不能抑製她的任何感情:我深信,她就是在丈夫麵前也談她的情人,正如她在朋友麵前、熟人麵前、所有的人麵前都談她的情人一樣。最後,有一點不容置辯地證明她那善良天性的純潔與真誠,那就是她可以心不在焉到無以複加、輕率到十分可笑的地步,常常於無意之中說出些話或做出些事來,對她自己可謂不慎之至,但從來沒有冒犯過彆人。她很年青的時候就被勉強嫁給烏德托伯爵了。烏德托伯爵有地位,是個好軍人,但是喜歡賭博,喜歡鬨事,很不親切,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她在聖朗拜爾先生身上發現了她丈夫的一切優點,再加上許多可愛的品質,既聰明,又有德,又有才能。在本世紀的風俗中如果還有一點東西可以原諒的話,毫無疑問,就是這樣一種依戀之情:它的持久使它變得純正,它的效果使它受人欽仰,它之所以能鞏固起來,隻是由於雙方的相互尊敬。我猜測,她來看我,固然也有點兒出於興趣,但更多地還是為了博得聖朗拜爾的歡心。他曾敦促她來,他相信我們之間開始建立起來的友誼會使我們三個人對這種往還都感到愉快。她知道我了解他們倆的關係,她既然能在我麵前無拘無束地談他,自然就表明她喜歡跟我相處了。她來了;我見到她了。我正陶醉於愛情之中而又苦於沒有對象。這陶醉就迷住了我的眼,這對象就落到了她的身上。我在烏德托夫人身上看到了我的朱麗,不久,我就隻看到烏德托夫人了,但這是具備了我用來裝飾我的心頭偶像的那一切美德的烏德托夫人。為了使我癡情到底,她又以熾熱的情侶身份跟我談著聖朗拜爾。多麼巨大的愛情感染力啊!我聽著她說話,感到自己在她身邊,竟幸福得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起來,這是我在彆的女人身邊都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她談著,談著,我自己也就感動了。我還以為我隻是對她的感情感興趣呢,其實這時我自己也已經產生了同樣的感情了;我大口大口地吞下這毒汁,可是我當時隻感到它的甜美。總之,在我們兩人都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她用她對情人所表現的全部愛情,激發起我對她的愛情來了。唉!為著一個心中已經彆有所戀的女人而燃燒起這樣既不幸而又熾烈的愛情,真正是為時已晚,也真正是太令人痛苦了!雖然我在她身邊已經感到了那些異常的衝動,但我先還沒有覺察到我心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隻是在她走了以後,當我開始想朱麗的時候,我才吃驚地發現,我想來想去都隻能想到烏德托夫人。這時候我的眼睛睜開了關學;閩指客居福建的朱熹為代表的閩學。,我感到了我的不幸,我為此而哀歎,但是我還料想不到這個不幸將要產生的許多後果呢。我今後對她持什麼態度呢?我遲疑了很久,仿佛真正的愛情還能留下足夠的理智讓你去深思熟慮似的。我正在舉棋不定,她又一次出乎意料地來找我了。這一下我心裡可有數了。伴隨邪念而來的羞澀之心使得我啞口無言,在她麵前直發抖,我既不敢開口,也不敢抬起頭來,我心頭的慌亂簡直無法形容,而她不可能看不出來。於是我就決定向她承認我心裡慌亂,並讓她猜測慌亂的原因:這等於把原因相當明白地告訴她了。如果我年青而又可愛,如果烏德托夫人後來軟弱了,我在這裡就應該譴責她的行為,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所以我對她隻有讚美,隻有欽佩。她作出的決定是既大方又謹慎的。她來看我,是聖朗拜爾叫她來的,她不能突然疏遠我而不向聖朗拜爾說明原因,因為這樣就可能使兩個朋友絕交,也許還會鬨得滿城風雨,而這是她要避免的。她本來是對我既敬重而又懷有善意的,所以她就憐憫我這點癡情,但是不予以逢迎,而是表示了惋惜,並且努力要醫好我的癡情。她很樂意為她的情人和她自己保留一個她看得起的朋友。她說等我將來變得理智了,我們三人之間很可以構成一種親密而甜美的關係,而她每跟我談到這一點,便顯得再愉快也不過的。她並不隻是限於這種友好的勸告,必要時她也不惜給我一些由我自己招來的較嚴厲的責備。我也同樣嚴厲地責備我自己。等到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就清醒了,我把話說出了之後,心裡也就比較平靜了。大凡一個人的愛情,被激起愛情的女方知道了之後疏本甚多。秦漢列為七經之一,南宋時列為四書之一。,就變得好受些。我用來責備自己的那種力量理應醫好我的愛情的,如果事實是可能的話。我把所有強有力的理由都找來幫助我扼殺我這份愛情。我的操守呀、我的感情呀、我的原則呀、可羞可恥呀、不義不忠呀、罪在不赦呀、負友之托呀,最後還有個理由:以這樣的年紀,還讓最荒唐的熱情燃燒起來,而且對方又已經心有所戀,既不能對我的愛有所回報,又不能讓我保留任何希望,未免太惹人笑話了,而且這樣荒唐的熱情不但不能由堅持而得到任何好處,反而變得一天比一天更苦痛難堪。誰能相信啊!這最後一種考慮,原該給所有其他的考慮增添份量的,卻反而把它們都抵消掉了!“一段癡情,”我想,“隻於我個人有害,那又有什麼可顧忌的呢?我難道是個要讓烏德托夫人小心提防的輕狂小生嗎?彆人看到我這樣煞有介事的悔恨,不會說是我的殷勤、儀表和打扮在誘使她走入歧途吧?嘿!可憐的讓-雅克啊,你自由自在地去愛吧,心安理得地去愛吧,彆擔心你的歎息會有損於聖朗拜爾。”讀者已經看到,我就是在年輕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自命不凡過。上麵那種想法正合我一貫的心理傾向,它使我的激情感到安慰;這樣一來,我就無保留地沉溺於激情之中了,甚至笑我那種不合時宜的顧慮是出於虛榮而不是出於理智了。對一顆正直的心來說,這是一個多麼重大的教訓啊!邪惡進攻正直的心靈,從來不是那麼大張旗鼓的,它總是想法子來偷襲,總是戴著某種詭辯的麵具,還時常披著某種道德的外衣。我既怙惡而又無悔意,不久就毫無節製地為惡了;請讀者看看我的激情是怎樣循著我的天性的故轍,最後把我拖下了深淵吧。最初,為了使我放心,它采取謙卑的態度但強調在尋求快樂時要掌握一定的分寸。,後來,為著使我放手做去,它把這種謙卑轉變成為疑懼。烏德托夫人不斷提醒我,叫我勿忘本分,保持理智,她從來也沒有片刻迎合我的癡情,不過待我總是極其溫存,對我總是采取最親切的友誼的態度。我敢保證,如果我相信這份友誼是真誠的話,我一定也就感到滿足了,但是我認為它太熱烈了,不會是真正的友誼,因而我腦子裡就不免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這種與我的年齡和儀表太不適合的愛情,使我在烏德托夫人眼裡的地位降低了,這個輕狂的少婦隻是要拿我和我這過時的熱情來取樂,她一定把心裡話都告訴聖朗拜爾了,她的情郎恨我對不起朋友,便讚成她要弄我,兩人串通一起要把我逗得暈頭轉向,好叫人家嗤笑我。這種愚蠢的想法曾使我二十六歲時在我所不了解的拉爾納熱夫人身邊說了許多糊塗話,現在我是四十五歲的人了。又是在烏德托夫人身邊,假如我不知道她和她的情郎都是不至於開這樣殘忍的玩笑的正派人,那麼我這種愚蠢的想法倒也還是情有可原的。烏德托夫人繼續來拜訪我,我不久也就回拜她了。她歡喜步行,我也是一樣,我們在迷人的景色中作長時間的散步。我愛她,又敢於說出我愛她,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如果不是我的糊塗言行毀了其中的全部妙趣的話,我當時的處境實在是再甜蜜不過了。她起先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我在接受她的愛撫時會那麼傻氣,但是我的心從來就不會對自己所想的事絲毫有所隱瞞,所以我不久就把我的猜疑對她說明了。她起先想一笑置之,但這個辦法不成功,她的笑會激起我的狂怒的,她便改變了口吻。她那種憐惜的溫存真是戰無不勝的。她對我說了些直沁入我心脾的責備的話,她對我那些不正確的畏懼表示擔憂,我就抓住這種擔憂而加以濫用,我要求用事實來證明她不是戲弄我。她明白,沒有任何彆的辦法能夠使我放心。我就越逼越緊,這一步是微妙的。一個女人已經被迫到了討價還價的地步了,竟還能那麼便宜了事。真是驚人,也許可說是空前絕後的一遭吧。凡是最纏綿的友情所能給予的,她都不予拒絕。任何足以使她失節的事,她都絕不放鬆。並且我很慚愧地看到,每逢她稍微給我一點好處就把我的感官燒得熾熱難熬,而這種熾熱在她的感官上卻引不起半點火星。我曾在某處說過,如果你不想給感官什麼東西,你就絕不能讓它先嘗到一點甜頭。要想知道這句箴言對烏德托夫人說來是多麼不正確,要想知道她是多麼能夠自持,那就必須詳細了解我們那些頻繁的、長時間的密談,把我們那四個月當中的熱烈的密談從頭到尾都回顧一番。我們在一起度過的那四個月是在兩個異性朋友之間無與倫比的親密中度過的,而雙方又都把自己限製在我們始終不曾逾越的那個範圍裡。唉!我體會到真正的愛情確實是太遲了,可是一經體會,我的心靈和感官為了償付這筆拖欠的情債,又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啊!單方麵的愛情尚且引起這樣的狂熱,那麼,一個人若是處在他所愛並博得其愛情的那個對象身邊,他所感到的狂喜該是多麼劇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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