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1 / 1)

懺悔錄 盧梭 9337 字 1天前

我要是把自己這位親愛的媽媽不在眼前時,由於思念她而做出來的種種傻事詳細敘述起來,恐怕永遠也說不完。當我想到她曾睡過我這張床的時候,我曾吻過我的床多少次啊!當我想起我的窗簾、我房裡的所有家具都是她的東西,她都用美麗的手摸過時,我又吻過這些東西多少次啊!甚至當我想到她曾經在我屋內的地板上走過,我有多少次匍伏在它上麵啊!有時,當著她的麵我也曾情不自禁地作出一些唯有在最激烈的愛情驅使下才會作出的不可思議的舉動。有一天吃飯的時候,她把一塊肉剛送進嘴裡,我便大喊一聲說上麵有一根頭發,她把那塊肉吐到她的盤子裡,我立即如獲至寶地把它抓起來吞了下去。一句話,拿我和最熱烈的情人來比,隻剩下唯一的一個差彆了,但這也是根本的差彆;正是這種差彆,使得我的情況從情理上講,幾乎是不可想象的。我從意大利回來同我到意大利去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不過,恐怕在我這樣年齡的人沒有能象我這樣從那裡回來的。我所帶回來的不是我童貞的心,而是我童貞的肉體。我覺得自己一年一年的大了,我那不安的氣質終於顯示了出來,這最初的爆發完全是無意識的,使我對於自己的健康感到驚慌,這比其他什麼事情都更好地表明,我在此以前是多麼純潔。不久,我這種驚慌消除了,我學會了欺騙本性的危險辦法,這種辦法拯救了象我這種性情的青年人,使他們免於淫佚放蕩的生活,但卻消耗著他們的健康、精力,有時甚至他們的生命。這種惡習,不僅對於怕羞的人和膽小的人是非常方便的,而且對於那些想象力相當強的人還有一種很大的吸引力;換句話說,就是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去占有一切女性,可以使自己心裡著迷的漂亮女人來助成自己的樂趣,而無需得到她們的同意。在我受到這種有害的便利的引誘之後,我就一直在摧毀自然賦與我的、多少年來才保養好的健康身體。除了這種不良傾向之外,還有我當時所處的實際環境:住在一位美麗的女人的家裡,她的形象無時不是索回在自己心中,白天不斷地見到她,夜間又處在各種使我想到她的東西中間,而我睡的那一張床,我又知道她在上麵睡過。多少東西刺激著我啊!讀者要是從這些方麵來想,也許認為我已經是個半死的人了。事情恰恰相反,原來應該把我毀滅的,正好把我挽救了,至少暫時是這樣。我陶醉在和她同住的喜悅裡,熱烈地希望永遠生活在她的身邊,不論她在與不在,我始終把她看做是一位慈愛的母親,一個可愛的姐姐,一個迷人的女友,除此之外,彆無其他。我始終都是這樣看待她,總是這樣,在任何時候,我思想中隻有她一個人。她的形象時時刻刻占據著我的心頭,因此也就沒有給彆人留下任何地方。對我說來,世界上隻有她一個女人。她使我感受到的極其溫柔的感情,不允許我的情欲有時間為彆的女人而蠢動起來,這種感情對我是既保護了她本人,也保護了所有的女性。總而言之,我很老實,因為我愛她。關於這些事情,我交代得並不怎麼清楚;至於我對她的依戀究竟屬於什麼樣的性質,誰要怎麼說就讓他去說吧。在我這方麵,我所能說的一點就是:如果這種依戀現在已經顯得十分出奇,那麼後麵所說的就會顯得越發出奇了。我以極快樂的心情來消磨我的時光,可是我每天所做的卻是一些我最不感興趣的事。那就是草擬計劃,謄寫帳目,抄寫藥方;另外就是挑選藥草,搗碎藥料“易”,好言災異。又創十三弦“準”以定律,將十二律擴展,看管蒸餾器。除了這些雜亂事務以外,還要接待許多過路客人、乞丐以及各式各樣的來訪者。我必須同時和士兵、藥劑師、教士、貴婦人、修道院的雜役打交道。我嘴裡罵著,嘟囔著,詛咒著,咒這群討厭的亂七八糟的家夥叫魔鬼拉去。可是華倫夫人對什麼都感到愉快,我的生氣也能使她笑出眼淚來;她看我越生氣,就笑得越厲害,這樣我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我愛嘮叨的那些時刻也是趣味橫生的時刻。如果恰巧在這樣的爭吵時突然來了一個討厭的客人,她還會利用這種機會增添新的樂趣,那就是特意為了開玩笑而延長待客的時間,並且頻頻地瞟我,使得我真想揍她一下。隻是當她看到我因受禮節的束縛不敢發作而用生氣的目光望她時,她才勉強地收斂起笑容;雖然我氣成那個樣子,但當時我心裡還是不由得感到這一切確是十分滑稽可笑的。所有這些雖然都不是我所喜歡的,但由於這一切構成了我所喜歡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也就覺得很有趣了。總之,我周圍所發生的事,以及人家叫我去做的事,沒有一件合我的口味,卻一切都稱我的心。如果不是我對醫學的厭惡提供了一些使我們不斷開心的嘻笑場麵的話,我想我終究還會愛上醫學的。這也許是這種技術第一次產生愉快的效果。我自詡能一聞氣味就知道是不是一本醫書,而最有趣的是我很少弄錯過。她經常叫我嘗那些最令人惡心的藥劑。我雖然一見就逃開或者不嘗,但都無濟於事,不管我怎樣抵抗和做出怎樣可怕的鬼臉,不管我怎樣不願意而咬著牙齒,但是,當我看到她那沾有藥汁的美麗手指挨近我的嘴邊的時候,我還是要張開口去嘗一下。當她這一套製藥的器皿都堆在我的房間裡的時候,如果有人光聽我們在哈哈大笑中又跑又喊的聲音,一定會以為我們在那裡演什麼笑劇,而不是在那裡製作什麼麻醉劑或興奮劑。我的時間並不完全消磨在這種嬉戲之中。我在自己的屋子裡發現了幾本書,其中有《旁觀者》、普芬道夫的集子、聖-埃弗爾蒙的集子和《拉·亨利亞德》。雖然,我已經不象從前那樣是個書迷了,閒著沒事的時候還是要看看這些書。特彆是《旁觀者》這種讀物使我深感興趣,也使我得到了許多好處。古豐神父曾教我讀書不要貪多,而是要多加思索:這樣的讀書使我獲益不少。我已經習慣於注意語句的結構和優美的文體,我學會了分辨純粹的法語和我的方言土語。例如,我通過下麵《拉·亨利亞德》裡的兩行詩就改正了我象所有日內瓦人一樣容易犯的一個書法上的錯誤:Soitqu’unanrespectpourlesangdeleursmaitresPartencorpourluidanslecoeurdecestraitres.parlst這個字使我非常注意,我從這裡懂得了在動詞虛擬式的第三人稱中需要有一個“t”字,在過去,不論是在書寫或發音時,我都和直陳式的過去時一樣地用par。我有時和媽媽談我所讀的書,有時在她身旁誦讀:這給我帶來很大的樂趣;我儘量朗讀得精彩一些,這對我也很有好處。我在前麵說過,華倫夫人是一個有教養的女人,而且當時正是她的才華大放異采的時期,有幾個文人爭著前來向她獻殷勤,指點她怎樣鑒賞優秀的作品。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我認為她還有一點新教徒的趣味:她常常談論皮埃爾·拜勒,並對那位早被法國忘卻的聖-埃弗爾蒙極為尊敬。然而這並沒有妨礙她對優秀的文學作品有相當的了解,以及影響她的頗為獨到的論點。她是在上流社會成長的,年輕的時候就來到了薩瓦;由於經常和當地的上流人士交往,不久便丟掉了故鄉伏沃那種矯揉造作的情調。在她的故鄉,一般女人把說俏皮話當作上流社會的特點,因此隻會說一些警句。雖然她隻是對宮廷匆匆地瞥了一眼,但這也夠使她對宮廷有所了解了。她在宮廷裡始終保持著一些朋友;儘管有人在暗中嫉妒她,儘管她的作風和她的債務引起了一些閒話,她始終沒有失去她的年金。她有處世的經驗,又有使她能夠利用這種經驗的善於思考的頭腦,這也是在她談話時最得意的話題,對於象我這樣愛空想的人說來,聽聽她在這方麵的教導實在比什麼都有必要。我們一起讀拉勃呂耶的作品。她喜愛拉勒呂耶的著作甚於拉羅舍福果的著作;後者帶有悲觀色彩,讀來令人惆悵,特彆對於那些不喜歡按本來麵目看人的青年人,感覺更是如此。當她談起大道理的時候,有時說著說著就沒邊兒了,但我不時地吻一下她的嘴唇或她的手,這樣就有了耐心聽下去,對於她的長談也就不感到厭煩了。這種生活要是能夠長久繼續下去,那可實在太美了。這一點我感覺到了,但由於擔心好景不常,我目前的幸福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媽媽一麵開玩笑,一麵研究我,觀察我,詢問我,為我的前途製訂許許多多的計劃,其實這些計劃對我說來都是多餘的。幸運的是,僅僅了解我的傾向、我的喜好和我那小小的才能還不算完,還必須尋找或創造可以利用它們的機會,這就不是一朝一夕所能作到的事情了。這位可憐的女人對於我的才乾的偏愛,也拖延了它們得以發揮的時機,因為這些先入之見使得她在方式方法的選擇上一點兒也不遷就。總之,由於她對我的評價相當高,事情的進行倒都合我的心意,然而,在高不成低不就的情況下,又不能不再三地降格以求,這樣一來,就使我一刻也得不到安靜。她有一個名叫奧博訥的親戚來看她。奧博訥非常有才乾,好要手腕,而且和她一樣,具有作計劃的天才,但他卻未因此而破產——他是冒險家一類的人物。他剛剛向德·弗勒裡紅衣主教提出過一項發行彩票的詳細計劃,紅衣主教未表示同意。於是他又向都靈的宮廷提出這一建議,結果被采納了,並且付諸實施。他在安訥西勾留了一個時期,愛上了這裡執政官的夫人。這位夫人是個很可愛的女人,我很喜歡她,到媽媽這裡來的女人中間,她是我唯一樂意看見的。奧博訥先生看見了我,華倫夫人就跟他談起我來:他答應對我進行一番考察,看看我適於乾什麼,如果他認為我還有才能,就為我設法安插一個位置。華倫夫人事先一點也不告訴我,她借口叫我去辦點事,一連兩三個上午派我到奧博訥先生那裡去。他非常巧妙地引我說話,對我十分親切,儘量使我不感到拘束。他不僅向我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而且什麼都談到了,所有這一切,都顯得不是在觀察我,也沒有一點作假的樣子,就好象他歡喜跟我在一起,要跟我毫無拘束地交談。我對他傾慕極了。他觀察的結果是:儘管我的外表很好,看起來儀表堂堂,神采奕奕,其實雖不能說是絕對低能,至少是沒有多大才華,沒有什麼思想,差不多沒有什麼知識,一句話,是一個在各方麵都很有限的青年,如果日後能在鄉村當一個本堂神父就不錯了,這就是我所能向往的最大目標。他在華倫夫人麵前對我下了這樣的斷語。我得到這樣的評語已經是第二次或第三次了;但這也不是最後一次,因為馬斯隆先生的評價曾屢次受到肯定。對我這樣判斷的原因,主要是與我的性格有關,所以就有必要加以說明;憑良心說,誰都知道,我是不能心悅誠服地同意這種判斷的,不管馬斯隆先生、奧博訥先生和許多彆人怎樣說,說句公道話,我是不佩服他們的。有兩種幾乎絕對不能相容的東西,在我身上居然結合在一起,我很難想象這是怎麼一回事:一方麵是非常熾熱的氣質,熱烈而好衝動的激情,另一方麵卻是遲鈍而又混亂的思想,差不多總是事後才明白過來。簡直可以說,我的心和我的頭腦不是屬於同一個人的。感情比閃電還快,立刻充滿了我的心;但是它不僅不能照亮我的心,反而使我激動,使我發昏。我什麼都感覺到,卻什麼也看不清。我非常興奮,卻動作遲鈍;我必須冷靜下來才能進行思考。令人奇怪的是,隻要給我時間,我也是足智多謀,既能深入分析,甚至還很細致;在從容不迫的時候,我也能作出絕妙的即興詩,可是倉卒之間,我卻從來沒有作過一件恰如其分的事,也沒有說過一句恰如其分的話。就象人們所說的西班牙人隻有在下棋的時候才能想出好招兒,我唯有通過書信才能說出妙趣橫生的話。當我讀到關於薩瓦大公的一個笑話,說這位大公正在路上走著,突然轉過頭來喊道:“巴黎商人,當心你的狗命。”我不禁想道:“我正是這樣。”我不隻是在談話時感情敏銳,思想遲緩,甚至在我獨自一人工作的時候也是這樣。我的思想在頭腦中經常亂成一團,很難整理出頭緒來,這些思想在腦袋裡盤旋不已,嗡嗡打轉,象發酵似的,使我激動,使我發狂,使我的心怦怦直跳;在這種激動的情況下,我什麼都看不清楚,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隻得等待著。後來,不知不覺地這種海浪般的翻滾漸漸平靜下去,這種混沌局麵慢慢地打開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排列起來;但是這個過程很慢,而且是經過了一段漫長而混亂的動蕩時期。諸位大概看過意大利的歌劇吧?在換場的時候,巨大的劇場是一片令人不愉快的混亂,而且時間相當長;所有的道具布景都混在一起,不管這兒還是那兒,都是亂七八糟的一堆,叫人看著心煩,好象一切都要翻個個兒似的;然而,漸漸地一切都有了安排,每一件東西都有自己的位置,你會驚訝地發現,在這長時間的混亂之後,隨之而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賞心悅目的場麵。這種情況,和我要寫作時腦袋裡所發生的情況大致相同。如果我善於等待,我就能把我所要表現的事物的美全部描繪出來,能超過我的作者恐怕沒有幾個。因此,對我來說,寫作是極端困難的。我的手稿屢經塗抹和修改,弄得亂七八糟,難以認辨,凡此都可以證明,我為寫作付出了多麼巨大的努力。在發排以前,沒有一部手稿不是我謄寫過四、五遍的。我手裡拿著筆,麵對著桌子和紙張,是從來也寫不出東西的。我總是在散步的時候,在山石之間,在樹林裡,或是在夜間躺在床上難以成眠的時候,我才在腦袋裡進行擬稿;大家可以想象,一個完全沒有記性、一輩子都不曾背過六篇詩的人,寫作起來該是多麼遲緩了。所以,我的腹稿,有的段落要在我的腦袋裡來回轉五六夜才能胸有成竹地寫在紙上。正由於這種原困,我的那些需要付出相當勞力的作品,比那些隻需一揮而就的信劄之類的東西,寫得要好得多。書信體的筆調我一直沒有掌握好,因此我寫這類東西簡直等於受罪。我每次寫信,就是寫一些最無關緊要的事情,也需要艱苦勞動數小時;如果要我立即去寫下我所想到的事情,那就既不知道怎樣開始也不知道怎樣收尾了;我寫的信總是又長又亂、廢話連篇,讀起來幾乎不知所雲。我不隻是在表達思想方麵有很大困難,甚至在領會思想方麵也是如此。我曾對人們進行過觀察,我自認為是一個相當好的觀察家;然而我對眼前所看到的競視而不見,而對於自己回憶起來的事情倒看得明晰清楚,我隻是在回憶中才能顯示出智慧。彆人在我跟前所說和所做的,以及在我麵前發生的一切事情,當時我是毫無感受,也不理解。打動我的僅僅是事物的表麵現象。但是,後來所有這一切又再回到我的腦海中:地點、時間、聲調、眼色、姿態和當時環境,我都能記起來,毫無遺漏。在這時候,我能夠根據人們當時的言行發現他們的思想,而且差錯很少。在我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對自己的思考力還這樣掌握不住,那麼,當我和彆人談話的時候,我是個什麼樣子,就更可以想見了,因為在談話中,要說得得體,必須同時而且刻不容緩地想到千百種東西。我隻要一想到在談話時還有那麼多的禮節,而且自己準會漏掉一兩處時,我就夠膽戰心驚的了。我簡直不能理解人們怎麼敢在大庭廣眾中說話,因為在那種場合,每說一句話都要考慮到所有在場的人,為了確有把握地不說出任何得罪人的話,需要知道每個在場的人的性格和他們的過去。在這一方麵,那些久在交際場中活動的人是有很大便利的:他們對於什麼話不應該說知道得比較清楚,因而對於自己所說的話也就更有把握。雖然如此,他們還免不了無心中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來。人們可以想象,一個毫無社會閱曆的、好象從雲彩裡掉下來的人,叫他不說錯話,即使隻一分鐘也是辦不到的。至於兩個人之間的談話,我覺得更為苦惱,因為這需要不斷地說話:人家對你說,你就必須回答,如果人家不說了,你就得沒話找話。僅僅這種不堪忍受的窘況,就使我討厭社交生活。我覺得沒有比叫我立即說話,並且一個勁兒地說下去,更令人難受的了。我所以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非常討厭受拘束的緣故,總之,硬要我找話說,我就不可避免地會說出一些蠢話來。對我來說,比這更糟糕的是,既然無話可說,就應該緘默才對,而我卻象急著要還賬一樣,發瘋似地說了起來。我急急忙忙、結結巴巴地說了一些不相連貫的話,如果這些話真的毫無意義,那倒是我的幸福。我本來想克服或掩蓋我的笨拙,結果卻很少不把我的笨拙暴露出來。在我可以列舉的無數實例中,我現在隻舉出一項,這不是我年輕時候的事,而是我進入社會已經多年之後的事;那時候,如有可能,我總是要儘量擺出從容不迫、談笑風生的神氣。有一天晚上,我同兩位貴婦人和一位先生在一起,這位先生不妨指出名字來,他就是德·貢托公爵。房裡沒有彆的人,我極力想插幾句話。天知道我插了什麼話!在四個談話的人中,三個人完全不需要我插嘴。女主人叫人送來了一付鴉片劑,因為她的胃不好,每天要服用兩次。另一位夫人看到她在直咧嘴,就笑著問她說:“是特龍委先生的藥嗎?”“我想不是的,”主婦用同樣的語調回答說。“我想就是這種藥也不見得有效!”這就是有才氣的盧梭為了獻殷勤而補充的一句話。在座的人一聽都楞住了,誰也不說一句話,誰也不笑一笑,過了一會兒,話題轉到彆的事情上去了。這種愚蠢的話若是對彆的女人說的,可能隻是句趣話,但對於一位可愛到難免會引起一些閒話的女人說來,雖然我確實無意得罪她,這種話也是夠厲害的;我相信在場的兩個證人,一男一女,都是忍了又忍才沒有笑出來。這就是我在沒話找活的時候無心說出來的俏皮話。我很難忘掉我說的這句話,因為除了這句俏皮話本身很值得記憶以外,我還認為它產生了一些致使我時常想起這句話來的後果。我相信,讀了上述的一切,人們就足能明白,為什麼我雖然不是一個傻瓜,卻常常被人看成是傻瓜,甚至一些具有相當鑒彆能力的人也不例外。特彆不幸的是:我的麵貌和眼睛看來長得很精明,因此人們對我的失望使得我的愚蠢就越發刺眼了。這種小事,雖然是在特殊情況下發生的,但對於了解以後的事情卻是十分必要的。它是了解我的很多怪事的鑰匙;人們看到那些怪事時候,往往歸咎於我性情孤僻,其實我的性情並不如此。如果不是由於我深知自己在交際場中出現不僅會使自己處於不利地位,而且不能保持自己的本色,我也是會和彆人一樣喜歡交際的。我決定從事寫作和隱退,這對我來說,是最合適的了。我若出現在人們麵前,誰也看不出我有多大才乾,甚至猜也猜不到,杜賓夫人就遇到過這種情形,雖然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而且我在她家還住過幾年;自那時以後,她本人就曾多次向我談到這一點。當然也有一些例外,這我以後再談。我的才能大小就這樣被確定了,適合於我的職業也這樣被選好了,剩下的問題就是再次研究怎樣履行我的天職。困難在於我沒有正式入過學,我會的那點兒拉丁文連當個神父都不夠用。華倫夫人想叫我到修道院去受一個時期的教育,她去和修道院院長商量。那位院長是一位遣使會的神父,名叫格羅,他是一個身材矮小的憨厚的人,一隻眼半瞎、瘦弱、頭發斑白,說他是我見過的遣使會的神父裡最有才智、最少學究氣的一個,並不算過分。他有時到媽媽家裡來,媽媽款待他,撫愛他,也戲弄他,她有時叫他幫著係好她上衣後麵的帶子,這是他十分願意乾的工作。在他執行這項任務的時候,媽媽忽而去做這個,忽而去做那個,在房中到處打轉。這位院長先生被帶子牽著跑,嘴裡不斷叨念著:“我說,太太,你倒站穩點兒呀!”這是一項十足的繪畫題材。格羅院長慨然同意了媽媽的提議。他答應按極少的膳宿費收留我,我的教育由他負責。問題就看主教是不是同意了。主教不僅同意,而且還願意替我付膳宿費。他還允許:直到認為我取得人們所預期的成績以前,可以照舊穿普通人的服裝。這是多麼大的變化啊!我不得不服從。我就象赴刑場一樣到神學院裡去了。神學院真是一個陰森森的住所,特彆是對於剛從一位可愛的女人家裡出來的人,尤其陰森可怕。我僅帶去了一本書,這是我懇求媽媽給我的,它給我以無限的慰藉。誰也猜不出這是本什麼書:原來是一本樂譜。在她所研究的學問之中,音樂也沒有被遺忘。她有一個很好的歌喉,唱得相當不錯,還會點兒大鋼絲琴。她很熱心地教了我一些音樂課,我必須從最淺的地方開始學,因為我連唱聖詩的歌譜都不會。一個女人給我上了八次或十次課,而且斷斷續續,不僅未能教會我依譜唱歌,而且連音樂符號的四分之一我也沒有學會。然而我對這門藝術非常愛好,願意自己一個人慢慢練習。我帶去的這本樂譜並不是很淺易的,這是克萊朗波的合唱曲。我既不懂變調,也不知音節的長短,但是,終於把《阿爾菲和阿蕾土斯》合唱曲的第一首宣敘調和第一首詠歎調的樂譜讀了出來,而且還唱得毫無錯誤,人們可以想見我是下了多大的功夫,是怎樣頑強地堅持了練習啊;當然,這首曲子是譜得準的,你隻要按那歌詞的節奏讀出來,也就自然可以合拍了。神學院裡有一個可惡的遣使會神父儘找我麻煩,因而我連他教我的拉丁文都討厭起來。他有一頭平滑而油亮的黑發,麵包顏色的麵孔,水牛般的聲音,貓頭鷹似的眼睛,胡須好象野豬鬃,微笑中帶有惡意的諷刺,四肢一動好象木偶人。他那討厭的名字我忘記了;但是他那可怕而又令人肉麻的麵貌卻始終留在我的記憶裡,我一想到他就不寒而栗。我當時在走廊裡遇到他的光景,至今還曆曆在目,他彬彬有禮地拿他那頂沾滿汙垢的方帽向我搖晃,表示請我進他的房間,我覺得他的房間簡直比監牢還可怕。這樣一位教師和曾經當過我的老師的宮廷神父對比起來,該有多大的區彆啊!如果我再讓這個怪物擺布兩個月,我準會神經失常的。但是,和善的格羅先生看出了我的苦悶,那時我吃不下東西,一天天消瘦下來,他當時就明白了我苦悶的原因。這並不是很難解決的事情,他使我擺脫了那畜生的爪牙。並且,又來一個更鮮明的對比,他把我交給一個最溫和的人:這個人叫加迪埃,是弗西尼地方的一個年輕教士,到這個神學院裡來進修的。這個教士為了幫助格羅先生,我想也是出於仁愛之心,很願意分出自己進修的時間來指導我的學習。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加迪埃先生更動人的相貌,他的頭發是金黃色的,胡須近於赤褐色,他的風度和他家鄉所有的人們一樣,在憨厚的神色下蘊藏著很大的智慧。然而,他身上真正突出的是敏感、多情和熱忱。他那雙大藍眼睛,具有親切、溫和和悲愁的混合情調,使得彆人見了他,就不能不關心他。從這位可憐的年輕人的眼光和聲音看來,簡直可以說,他已經預知自己的命運,而且感到自己生來就是為了受苦的。他的性格和他的外貌非常吻合;他十分耐心,十分謙和,與其說他教我讀書,不如說是和我共同學習。我很快就喜歡他了,因為他的前任已經為此打好了基礎。然而,儘管他為我費了不少時間,儘管我們雙方都很努力,而且他教得又很好,可是我無論怎樣用功,進步還是很小。說起來真是奇怪,我雖然也有相當的理解能力,我卻從來不能從老師那裡——父親和朗拜爾西埃先生是例外——學到什麼東西。我另外的一些知識,都是我自學來的,這個以後就會清楚的。我那不能忍受任何束縛的思想不肯服從時間的限製;擔心學不會的心情妨礙著我專心聽講:生怕由於自己不懂而讓教我的人著急的心情促使我裝懂,教的人一直往下教,我卻什麼也不懂。我想按自己的步調行動,不願順從彆人的步調。接受聖職的時刻到來了,加迪埃先生要返回本省,去當助祭教士。臨走時候,我對他依依不舍,又是惜彆又是感激。我對他的祝願,也象對自己的祝願一樣,並未成為事實。幾年以後,我聽說他在一個教區中作副本堂神父的時候,和一個姑娘發生關係,生了一個孩子。那是他以一顆從來沒有愛過任何女人的、非常溫柔悱惻的心愛上了這個姑娘。這在一個管理得非常嚴格的教區裡是一件震驚全區的最嚴重的事件。按照常例,神父隻可以同已婚婦女發生關係生孩子。現在他犯了教規,被關進監獄,受到淩辱,並被驅逐出境。我不知道他以後是不是能恢複職務,但是,由於我同情他的厄運,這件事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中,在我寫《愛彌兒》的時候,又想起了這件事,因此我就把加迪埃先生和蓋姆先生合並在一起,把這兩位可敬的神父作了“薩瓦副主教”的原型。我感到滿意的是,我這種描寫並沒有玷汙我所選擇的原型。我在神學院的時候,奧博訥先生被迫離開了安訥西。這是因為執政官先生認為自己的妻子和奧博訥先生發生愛情是一件醜事。實際上這隻是“園丁之犬”的作風;古爾維奇太太雖然是個可愛的女人,但是她的丈夫對她非常惡劣,由於山外人的怪癖,他認為她是沒用的,並且對她非常粗暴,以致提出了分居問題。古爾維奇先生是一個惡漢,象鼴鼠一樣陰險,象梟鳥一樣狡猾,由於不斷地招惹彆人,結果,自己也被攆走了。據說普羅旺斯人是用歌曲向敵人報仇的,奧博訥先生用一出喜劇向自己的敵人報了仇;他曾經把這出喜劇寄給華倫夫人,華倫夫人拿給我看過。我很喜歡這個劇本,它使我也產生了寫一個喜劇的念頭:讓人看看我是不是真象這位作者宣稱的那樣笨。不過,這個計劃一直等我到了尚貝裡後才實現,劇本叫《自戀的情人》。我在那個劇本的序言中曾經說我是在十八歲時寫的,其實我是瞞了幾歲。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對我卻產生了一些影響,並且在我已經把它忘掉了的時候,社會上還在紛紛議論。我得到允許每個星期外出一次;我怎樣利用我的外出時間,那是用不著說的。有個星期日,我正在媽媽家裡的時候,和媽媽的住宅毗連的方濟各會的一間房子著火了。這間房子裡有個爐灶,還堆滿了乾柴。沒有多大時間,就都著起來了。媽媽的住宅非常危急,已經被風吹過來的火苗蓋住了。人們不得不趕緊從屋子裡往外搬東西,把搶救出來的家俱放在花園裡。這個花園就在我以前住室的窗戶對麵,在我說過的那條小河那邊。我當時驚慌萬狀,手裡抓到什麼東西,就毫不考慮地從窗口仍出去,甚至連平時我簡直拿不起來的石臼也給扔出去了。要是沒有人攔阻的話,一麵大鏡子也差一點被我扔了出去。那一天,正來拜訪媽媽的好心的主教也沒有閒著,他把媽媽帶到花園裡,同她以及所有在那裡的人一起祈禱;我來晚了一會兒。看到所有的人都在那裡跪著,我也就和彆人一樣跪下了。正當這位聖者祈禱的時候,風向變了,而且變得非常突然,非常及時,正好使已經撲到房屋、眼看就要鑽進窗口的火焰轉到庭院的另一麵去了,因此房子也就安然無事了。兩年之後,德·貝爾奈主教去世了,他的老會友們——安多尼會的修士們為了給他舉行宣福禮,開始搜集一些可以作為依據的材料。由於布戴神父的請求,我便把我剛才所說的事實作為見證附在這些材料裡,這是我做對了的一麵;但是錯誤的一麵是,我竟把這件事說成是奇跡。我曾目睹主教在那兒祈禱,正在他祈禱時,風向變了,甚至變得非常及時,這是我所能說的和所能證明的。至於說這兩個事實中,究竟是不是有一個是另一個事實的原因,這是我不該證明的,因為我不可能知道此事。但是,就我記憶所及,那時我是真誠的天主教徒,是不說瞎話的。我的非常合乎人情的對於奇跡的喜愛,我對於這位德高望重的主教的敬畏,以及由於我本人自以為對這個奇跡也許有所貢獻而出自內心的驕傲,凡此種種都慫恿我犯了這個錯誤。總之,我敢肯定的是:如果這個奇跡確是熱誠祈禱的結果,我當然也有一分功勞在內。三十多年以後,我發表《山中書簡》時候,我不知道弗雷隆先生怎麼發現了這個證明材料,並且在他的評論中引用了它。應該承認這個發現是很幸運的,竟這樣適逢其會,我覺得是很有趣的事。我到處碰壁。關於我的進步,加迪埃先生曾儘可能地作了比較有利的報告,但我的進步和我的努力仍然顯得不成比例,這種情況也就無法鼓舞我繼續學習下去了。因此,主教和神學院院長對我失掉了信心,又將我送回到華倫夫人那裡去了,因為我連當神父的材料都不夠。不過,他們還是承認我是個相當不錯的小夥子,沒有什麼惡習:正是由於這個原故,儘管大家對我有那麼多不利的偏見,華倫夫人卻沒有拋棄我。我帶著那本樂譜,勝利地回到了媽媽那裡,這本書使我受益不小。我唱的《阿爾菲和阿蕾上斯》曲調,差不多就是我在神學院所學的全部東西。我對這種藝術的特彆愛好,使她產生了要把我培養成一個音樂家的想法;機會很好,她家裡每星期至少要舉行一次音樂會,指揮這個小音樂會的一位大教堂的樂師也時常來看媽媽。他是巴黎人,名叫勒·麥特爾,是一個優秀的作曲家,他非常活潑和快樂,還很年輕,外表很吸引人,才氣卻不甚高,不過總的說來是一個善良的小夥子。媽媽介紹我和他相識,我很喜歡他,他也不討厭我。我們談了一下膳宿費用的問題,雙方很快就商妥了。簡單地說,我搬到他家去了,並在那裡過了一個冬天。特彆愉快的是那兒離媽媽的住宅不過二十來步遠,一忽兒就能到她家裡,並常常同她一起吃晚飯。不難想見,在音樂學校裡跟音樂家和歌詠團的兒童們一起,終日過著愉快的歌唱生活,要比我在神學院裡天天和遣使會的神父們一起快樂得多了。然而這種生活雖然自由,卻跟神學院一樣,是有規章製度的。我生來喜好自由,但卻從不濫用自由。在整整六個月中,除了到媽媽家或到教堂去以外,我一飲都沒有出過門,甚至也不想出去。這段時期是我一生中最平靜的階段,也是我回想起來最感到愉快的階段。在我經曆過的各種環境中,有一些使我感到非常幸福的情景,至今回想起來還為之心曠神怡,好象仍然生活於其中似的。我不僅記得時間、地點和人物,而且還記得周圍的一些事物,氣候的溫度,空氣的氣味,天空的色彩,以及隻有在那個地方才能得到的某種印象,這種生動的回憶仿佛又重新把我送到了那裡。例如,音樂學校裡所練習的一切曲子,合唱時所唱的一切歌詞,那裡發生的一切事情;教士的美麗而華貴的法衣,神父的長袍,歌詠隊員的四角帽,樂師的麵容;一位吹低音巴鬆管的瘸腿老木匠,一位拉小提琴的矮個子的金栗色頭發修士;勒·麥特爾先生放下佩劍後,在他的世俗服裝上披上一件舊黑袍,再穿上一件好看的小白衣到經樓去;我帶著驕傲的心情拿著一管長笛坐在樂台上,準備演奏勒·麥特爾先生特意為我作的一小段獨奏曲,心裡想著奏完以後的盛饌,會餐時的那種好胃口。這種種事情,成百次生動地重現在我的腦際,使我感到無窮的愉快,可以說,和當時所感到的一樣快樂,甚至比當時還要快樂。我對於以宛轉悠揚的聲音奏出的《美麗的繁星之神》樂曲中的某一曲調一直懷有最纏綿的親切之感,因為在降臨節的一個星期日,天還沒亮,我正睡在床上,聽見人們按照當地教堂的儀式,在聖堂的石階上唱這首讚美歌。媽媽的貼身侍女麥爾賽萊小姐懂得一點音樂,我永遠也忘不了勒·麥特爾先生叫我跟她一起唱的那首叫《請獻禮》的合唱讚歌,當時她的女主人是那樣高興地聽著。總之,所有這些,甚至連那位常被歌詠團的兒童惹得生氣的好心腸的女仆佩琳娜,我都記得。這種對幸福的天真時代的回憶,常使我陶醉,也使我憂傷。我在安訥西住了將近一年,沒有受到一點責難,不論誰都對我很滿意。我自從離開都靈以後,就沒有再做蠢事了;隻要是在媽媽的眼前,我是絕不會作蠢事的。她引導我,而且一直是很好地引導著我。我對她的依戀成了我唯一的欲望,然而這不是一種瘋狂的欲望,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我的心靈使我的理智得到了加強。真實的情況是,這種單一的情感吸收了我的全部才智,弄得我什麼也沒有學好,甚至連我儘了一切努力去學的音樂也沒有學成功。但是,這也不怨我,我是全心全意、勤勤懇懇地去學的。隻是我的思想不能集中,總是出神,總是歎氣,在這種情況下我有什麼辦法呢?為求進步,凡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做了,可是,要讓我再乾新的蠢事,隻須有人來引誘我一下就夠了。這個人出現了,天造地設的巧遇促成了這樣的機會,讀者在下麵可以看到,我那瘋狂的頭腦又抓住了它。二月的一個夜晚,天氣很冷,我們正圍著爐子烤火,聽到有人敲街門。佩琳娜拿著提燈走下樓去,門開了,一個年輕人和她一齊走了進來,上了樓。他露著從容不迫的神情走到我們麵前,並向勒·麥特爾先生說了幾句簡短而文雅的客氣話,他自我介紹說,他是一個法國音樂家,由於經濟困難,希望在教堂裡乾點雜務,掙點兒路費。勒·麥特爾先生一聽到法國音樂家這幾個字,他那題善良的心就真地被感動了,因為他熱愛自己的祖國和自己的藝術。他接待了這個年輕的過路客人,留他住宿;顯然,這是客人求之不得的,所以沒有怎樣表示客氣就留了下來。在他一邊烤火一邊聊天等候開飯的時候,我對他作了一番觀察。他的身材矮小,肩膀卻很寬,我雖然看不出他的身體上有什麼特彆畸形的地方,卻總覺得它有些不勻稱;他可以說是一個平肩膀的傴僂人,腿顯得有一點瘸。他穿著一件黑色上衣,雖不算很舊,但卻穿得破爛不堪,簡直可以說會往下掉碎片兒。他的內衣非常考究,而且還有鑲著花邊的華麗袖口,已經很臟了,腿肚上綁著腿套,每隻腿套裡差不多都可以放進他的兩隻腿,腋下挾著一頂小帽子,是備遮雪之用的。然而,在這種令人發笑的裝束中倒有幾分高貴的氣派,他的態度也給人以同樣的感覺,他的麵貌清秀可愛,口齒伶俐,就是不太端莊。這一切都標誌著他是一個受過教育的放蕩青年,他不象一個討飯的乞丐,卻象一個滑稽醜角。他對我們說他名叫汪杜爾·德·維爾諾夫,他從巴黎來,迷了路,並且好象有點兒忘了他的音樂家身分,又說,他要到格勒諾布爾去看他的一個在國會裡的親戚。吃晚飯的時候,大家談起了音樂。他對音樂很內行,他知道所有的著名演奏家,所有的名曲,所有的男女演員,所有的漂亮女人,所有的大貴族。似乎彆人提什麼他就知道什麼,但是,一個話題剛剛開始,他就插科打諢,攪亂了談話,讓人大笑一陣,隨後連剛才說的是什麼都忘了。那一天是星期六,第二天在教堂裡要演奏音樂,勒·麥特爾先生請他去參加那裡的演唱,他回答說:“十分高興。”問他哪一個音部,他回答說:“男高音……”說完就立刻把話轉到彆的事情上去了。在進教堂以前,有人把他要唱的歌譜給了他,讓他先熟悉一下,可是,他連看都不看。這種驕傲的態度使勒·麥特爾吃驚了,他在我耳邊說:“你看吧,他連一個音符都不會。”我回答說:“我也真擔心。”我懷著不安的心情隨他們一同去了。音樂會開始了,我的心跳動得非常厲害,因為我對他十分關心。但是,很快我就放心了,他唱了兩個獨唱,不僅節奏準確,而且十分有味,另外,他的嗓音也非常漂亮。我從來也沒有這樣驚喜過。彌撒後,汪杜爾先生受到了許多教士和樂師們的讚揚,他以諧趣橫生的話作了答謝,態度始終非常動人。勒·麥特爾先生出於至誠擁抱了他,我同樣也擁抱了他。他看到我非常愉快,因而似乎也很高興。我敢肯定,大家會認為,象巴克勒先生那樣,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粗人,也還曾使我迷戀過,現在,這樣一位既有教養,又有才能,為人機智,有處世經驗,而且又可以被看作是位可愛的蕩子的汪杜爾先生,當然更能使我為之傾倒了。事情正是這樣。我想,不論是哪一個青年,處在我的地位都會象我這樣愛慕如狂的;特彆是一個人,越是具有賞識彆人特長的能力,越是對彆人的才能表示愛慕,就越容易象我這樣行動。汪杜爾先生有這種特長,這是無可爭辯的,他有一種象他那樣年齡的人極少有的特點,那就是決不急於顯示自己的學識。不錯,他對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大吹特吹,但是對自己知道的事情——他知道的還真不少——卻一字不提:他在等待表現的機會;由於他並不急於顯露自己,因此效果更大。由於他對所談到的每件事都是開一個頭就不談了,彆人也就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把他的本領完全表現出來。他在談話中是那樣逗笑和詼諧,有時顯得有無窮無儘的精力,有時又充滿了魅力,他常保持著微笑,但從來不大笑,最粗魯的事,他也能說得很文雅,讓人聽得順耳。甚至那些最正派的女人,對於自己居然能忍受住他的話,事後也感到十分驚奇。她們明明知道應該生氣,可就是沒有生氣的力量,要生氣也生不起來。他所需要的隻是些淫蕩的女人;我認為他自己不會搞些什麼風流豔事,但是在交際場中,他生來是為了給那些有風流豔事的人添加無限樂趣的。他既具有那麼多討人喜歡的才能,又是在一個不僅了解這種才能而且還愛慕這種才能的地方,要他長期把自己局限在音樂家的圈子裡,那是難以想象的事情。我喜歡汪杜爾先生,其動機是更為理智的,結果也就沒做出什麼荒唐的事來,雖然我這次對他的感情比上次對巴克勒先生的感情更激烈和持久一些。我喜歡和他見麵,喜歡聽他說話,他所作的一切我都認為可愛,他所說的一切我都看作神諭;但是,我對他的愛慕並沒有達到離不開的程度。因為我身旁有個很好的屏障,絕不致發生越軌的事。再說,雖然我認為他的處世格言對他非常好,我總覺得那些格言在我身上並不適用。我所需求的是另一種樂趣;關於這種樂趣,他完全沒有想到,而我又不敢跟他說,因為我知道一說出來他準定要譏笑我。然而,我卻願意把我對他的愛慕和支配著我的另一種激情調和在一起。我非常熱烈地在媽媽麵前談到他,勒·麥特爾先生也極口稱讚他,因此媽媽同意讓我把他引見給她。但是,這次會麵毫無成就,他認為她裝模作樣,她卻認為他放蕩不羈。媽媽還為我有這樣不規矩的朋友而擔心,她不僅不準我再把他帶來,還竭力對我說明和這個年輕人交往有多大危險;這樣我才變得謹慎了一些,沒再胡鬨下去。好在以後不久,我們也就分離了;這對我的品行和我的思想來說,真是萬幸。勒·麥特爾先生對自己的藝術的興趣很濃,他還好喝酒。雖然他吃飯的時候很有節製,但是,他在屋子裡工作的時候,就非喝不可。他的女仆很了解他這種愛好,隻要他把作曲的稿紙放好,把大提琴拿在手中,酒壺和酒杯立刻就送了上來,而且還不時地喝完一壺又換一壺。雖然他從未酩酊大醉過,卻幾乎總是醉醺醺的;老實說,這真可惜,因為他本質上是個極好的小夥子,又十分活潑,連媽媽乎常都隻叫他“小貓”。他喜愛自己的藝術,工作很繁重,可是,酒喝的也不少。這不僅損害了他的健康,還影響到他的性情:他有時疑心重重,而且易於發怒。他無論對什麼人,從沒有粗言粗語,從不失禮,就是對歌詠團裡的一個孩子也沒說過一句難聽的話;但是,他也不容許彆人對他失禮。這當然是公平的。不幸的是,他看事不太清楚,分不清彆人說話的語氣和性質,以致常常無緣無故地發起火來。過去很多王公和主教都以能參預其事為無上榮耀的曆史悠久的日內瓦主教會,如今在流亡中雖然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卻還保持著它的莊嚴。參加者必須是一個貴族或索爾朋的博士。如果有什麼情有可原的驕傲,那就是除了由於個人的功績產生的驕傲外,還有由於出身而產生的驕傲。再說,教士們對待他們所雇用的俗人,都是相當驕傲的。那些主教會的成員們對待可憐的勒·麥特爾也往往是這樣。尤其是那位名叫德·維棟訥的領唱的神父,雖然一般說來是相當有禮貌的,但是由於對自己的高貴身份過於自滿,他對待勒·麥特爾的態度,並不總是按照勒·麥特爾的才能給予應有的尊敬,而勒·麥特爾也不甘忍受他的這種輕蔑。在這年的受難周期間,主教照例宴請當地的會員,勒·麥特爾一向是在被邀請之列;席間,勒·麥特爾和德·維棟訥發生了比平日更為激烈的爭執。那位領唱的神父對勒·麥特爾作出了越禮的舉動,並且說了幾句令他忍受不了的難聽的話;勒·麥特爾立即決定第二天的夜間離開此地。雖然在他向華倫夫人告彆的時候,華倫夫人對他進行了百般勸解,也絲毫未能使他改變主意。正在特彆需要他的複活節期間,他突然走開,使那些專橫無禮的人感到為難,這種報複的愉快他是不能放棄的。但是,他自己也有困難,他想帶走自己的樂譜,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些樂譜足足裝滿了一大箱子,分量相當重,不是用胳膊一挾就能走開的。媽媽做的事,是我處在她的地位也一定會做的,即使到現在我也會這樣做。為了挽留他,她費了很大勁,後來見到勸說無效,他無論如何非走不可,便決定儘可能來幫助他。我敢說,她這樣作是應該的,因為勒·麥特爾曾不顧一切為她效勞過。無論是在他的藝術方麵,或者是在照顧她本人方麵,他是完全聽從媽媽吩咐的,而且,他按媽媽旨意辦事的那種熱誠,使他的殷勤效勞具有一種新的價值。因此,她現在對他所做的,隻不過是在緊要關頭對一個朋友三四年來零零星星替她所做的一切事情一種總的報答罷了;但是,她有一顆高貴的心,在儘這種義務的時候,用不著去想這是為了了結自己的一番心願。她把我叫來,吩咐我至少要把勒·麥特爾先生送到裡昂,並且跟我說,隻要他還需要我幫忙的話,不管時間多麼久,也要一直跟隨著他。後來,她曾對我坦白地承認過,她有意使我遠遠躲開汪杜爾和她如此安排有很大的關係。為搬運箱子的事,她跟她忠實的仆人克洛德·阿奈商量了一下。按他的意見,不要在安訥西雇馱東西的牲口,因為那一定會被彆人發覺的,最好是在天黑的時候抬著箱子走一段路,然後在鄉村裡雇一匹驢子把箱子一直馱到色賽爾,我們到那裡就沒有什麼可冒險的了,因為那兒是在法國境內。這個意見被采納了,我們當天晚上七點鐘動身,媽媽借口給我拿路費,往那可憐的“小貓”的小錢袋裡添了一些錢。這真給他幫了不少忙。克洛德·阿奈和我儘了最大的力氣把箱子抬到鄰近一個村子,在那裡雇了一匹驢子把我們替換下來,我們當夜就到了色賽爾。我想我已經談過,我有時是那樣不象我自己,大家簡直可以把我當作另外一個性格完全相反的人看待。這裡就是一個例子。色賽爾的本堂神父雷德萊是聖彼得修會的成員,所以也認識勒·麥特爾先生,因此,他是勒·麥特爾最應該躲避的人之一。可是我的意見卻相反,我主張去拜訪他,找一個借口要求住宿,就仿佛是得到主教會的同意去那裡的。勒·麥特爾很欣賞我這個主意,因為可以使他的報複既有嘲弄意味,又能令人絕倒。於是我們就厚著臉皮去見雷德萊先生了,他很好地接待了我們,勒·麥特爾對他說,他是受主教的委托到貝萊去指揮複活節的音樂演唱的,還說幾天後回來時還打算從這裡路過;而我呢,為了支持這個謊言,又穿插了很多假話,而且謅得頭頭是道,以致雷德萊先生覺得我是個漂亮孩子,對我大表好感,百般撫愛。我們吃得不錯,住得也不錯。雷德榮先生簡直不知道用什麼樣的佳肴招待我們才好。分彆的時候,象最親密的朋友那樣,約定在回來的時候還要多住一些時間。剛一等到隻有我們倆的時候,我們就大笑起來,我坦白地說,直到現在我想起這件事來還忍不住大笑,因為我實在沒有想到我們說假話會說得這麼好,而這個惡作劇會這樣成功。要是勒·麥特爾先生不是一個勁兒地喝酒,並且滿嘴胡說,還發了兩三次老毛病的話,這件事會使我們笑一路的。他那個老毛病後來常發作,很象羊癇風。這種情況可叫我十分為難,也把我嚇壞了,因此,我就想到最好想個辦法儘快擺脫開他。我們真象對雷德萊神父所說的那樣到貝萊去過複活節。雖然我們是不速之客,卻也受到了樂隊指揮和所有的人的極大歡迎。勒·麥特爾先生的那一行業是很受人尊重的,他也真不愧是個受人尊重的人。貝萊的樂隊指揮對於自己最好的一些作品是很自負的,竭力爭取這位優秀的鑒賞家的稱讚,因為勒·麥特爾先生不僅是個行家,而且公正無私,不嫉妒人,也不低聲下氣地奉承人,他比那些外省的樂師要高明得多,他們自己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們不把他看作自己的同行,而把他看作自己的指揮。我們在貝萊非常愉快地度過了四五天以後,便又動身繼續我們的旅程,除了我在上麵說過的那種事情以外,沒有發生彆的意外。到了裡昂以後,我們下榻於聖母旅館,同時等著我們的樂譜箱子,因為我們用另一個謊言托好心的保護人雷德萊神父打發人把它送到羅訥河的船上去了。在這個時候,勒·麥特爾先生去拜會他的朋友,其中,有方濟各會的加東神父,關於他的事我以後再談,有裡昂的伯爵——多爾當神父,這兩人都很好地接待了他,但是,他們揭穿了他的謊言,下麵就要談這件事;他的那步好運在雷德萊神父那裡算是走完了。我們到了裡昂兩天之後,當我們正從離下榻的旅館不遠的一條胡同經過的時候,勒·麥特爾先生的病又發作了,這一次鬨得非常厲害,可把我給嚇壞了。我大叫起來,呼喊救人,並且說出了他所住的旅館名稱,請求大家把他送到那裡去。隨後,正當許多路人向一個失去知覺、口吐白沫、倒在街中心的人圍攏起來急忙進行救護的時候,他所能依靠的唯一的朋友竟把他拋棄了。趁沒有任何人注意我的時候,我溜到胡同口,一拐彎就不見了。上帝保佑,我可把這第三個難以出口的坦白寫完了。假使我還有許多象這樣的事要坦白的話,我就隻好放棄我已經開始的這本著作了。我上麵所談的一切,在我所住過的地方都留了一些痕跡,但是,下一章裡我要談的,差不多完全是人們所不知道的事情了。那是我一生中所乾的最荒唐的一些事情,幸運的是,它們並未帶來嚴重的後果。那時,我的腦子裡好象響起了一種外來樂器的調子,完全超出了原來的音調。它是自動地恢複正常的,於是我便停止了自己的荒唐行為,或者至少是隻乾了一些比較適合我的本性的荒唐行為。我青年時代的這段時期,是我的回憶中最模糊的時期。在這段時期裡,幾乎沒有發生一件打動我心弦的事,足以使我能夠清晰地回憶起來。那時候,經過那麼多的來來往往和接二連三的遷移,很難不在時間或地點方麵有些張冠李戴的地方。我是完全憑記憶來寫的,既沒有足資證明的日記和文件,也沒有使我能把事情回憶起來的材料。我一生所經曆的事情,有一些好象剛發生時那樣清楚,但是,也有一些脫漏或空白,我隻好用象我的模糊的回憶一樣的模糊敘述將它們填補起來。所以,有的地方我可能寫錯了,尤其是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在我自己沒有找到確實的材料以前,我可能還要寫錯,但是,關於真正重要的事情,我深信我是正確而忠實的,今後我仍將努力完全做到這一點,讀者儘可放心。我一離開勒·麥特爾先生,我就打定主意再回到安訥西去。當初我們動身的起因和秘密,曾使我對於我們的安全問題十分擔憂,這種擔憂有幾天完全占據了我的心靈,轉移了我的回家的念頭;但是,當我意識到沒有什麼危險的時候,我那占統治地位的感情就又恢複過來了。任何東西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任何東西也引誘不了我,除了希望回到媽媽身邊外,再也沒有彆的心思了。我對她的那種依戀是如此真摯而情意綿綿,因而鏟除了我心裡一切空想的計劃和一切荒誕的野心。除了生活在她身邊,我看不到還有彆的幸福,我每遠走一步就覺得自己離這種幸福遠了一些。所以,我一有回去的可能,馬上就返回安訥西了。我這次回來是那樣匆促,我的心思又是那樣恍惚,雖然我對於所有其他次的旅行都存有饒有趣味的回憶,而對這次回來的情況卻連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我隻記得從裡昂動身和到達安訥西,除此以外,我什麼也記不得了。請大家想一想,我對這最後一段時間的事情是不是應該忘得乾乾淨淨吧!我回到了安訥西,卻沒有看到華倫夫人。她已經到巴黎去了!我始終沒有弄清楚她這次旅行的秘密。我確信,如果我追問她的話,她一定會對我說的;但是,沒有比我這個人更不願意打聽朋友的秘密了。我隻考慮眼前,眼前的事情充滿了我這顆心的容量與空隙,除了可以成為我今後唯一享受的那些過去的歡樂以外,我心裡沒有一點空隙來容納已經成為過去的事情。從她對我所談的一點情況來推測,這是由於撒丁王的退位在都靈引起了混亂,她怕這時候沒人再注意到她,因而想利用奧博訥先生的暗中活動從法國宮廷方麵獲得同樣的利益。她有幾次親口對我說,她寧願從法國宮廷方麵獲得接濟,因為法國宮廷有那麼多重要的事情,可以使她不致受到令人不快的監督。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更奇怪了,她回來以後,並沒有因此而受到冷遇,而且始終不斷地領取她的年金。有不少人認為,她是負有秘密使命去的。不是受了主教的委托去辦一件本來應由主教本人到法國宮廷去辦的事,就是受了比主教更有權勢的人的委托,所以她歸來以後才得到了很好的待遇。如果是這樣,可以肯定地說,這個女使節的人選是很不錯的,當時還年輕和美麗的華倫夫人是具備從談判中取得勝利的一切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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