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思音發現有人跟車。錦綠公寓的火災在前,很難讓她不懷疑這又是嚴智的第二次出手。寧思音不禁緊張起來。嚴智的膽子也太大了!她隻恨自己沒有動作電影中英雄主角的絕妙車技,油門踩得飛起,但幾次試圖甩掉都失敗了。那輛車始終不遠不近地綴在後方。就在寧思音懷疑他們是打算等到人少的路段再伺機動手,在十字路口閃爍的黃燈下決定鋌而走險加速之時,電話響了。蔣措來電。寧思音猶豫了一下,抽空接起。蔣措四平八穩的聲音傳過來。“慢點開車,自己人。”寧思音愣了一下,從後視鏡裡望了一眼,那輛黑色奧迪依然隔著固定的間距,跟被月老栓了紅線似的緊緊跟著。她呼了口氣。果然是親老公,在這關頭找人保護她,嗚嗚。“你嚇死我了。”她說,“我還以為他們要追殺我,正準備給他們表演一個極速飛車呢。”她心有餘悸,開的玩笑幽默不足,後怕有餘,因此也沒能逗笑蔣措。他依舊平淡,卻仿佛了解她眼下窘迫境況,緩聲問:“需要我幫忙嗎?”他問得倒是遊刃有餘,寧思音卻在心裡想,你這個小廢物能幫我什麼呀。她孤立無援,如果有人能給她撐腰多好,可老爺子不在,蔣乾州跟蔣坤宇那兩位不會幫她,隻有蔣措願意相信她。可誰讓她選了一個與世無爭的小廢物老公呢。何況當初看上人家病弱無力好欺負,盤算好等事情了結就踹掉他,現在自己落到這步田地反倒要他來幫忙,哪有這樣的道理。寧思音跟他說:“不用了。我能搞定。”蔣措說:“好。有事給我電話。”他的語速很慢,聲調總是慢條斯理的,有時便會讓人覺出幾分溫柔。而這平和的嗓音此刻讓寧思音得到一種鎮定的力量。她相信爺爺,即便昨天氣頭上聽信了嚴智的話,但不會愚蠢到真的被他蒙蔽。她也相信,爺爺會相信她-嚴智將人安置在另一家私人醫院。這家醫院地處偏僻,環境幽靜,嚴智是個謹慎的人,依然做了防範,病房門前有兩個黑衣保鏢把守。兩個雄壯魁梧的保鏢攔不住寧思音,因為她帶了四個。儘管造成了一小陣騷亂,最終四個人還是占了上風,護士們過來試圖維持秩序,寧思音在混亂中乾脆利落地打開病房門闖進去。嚴智背著手站在病房內,看到她目光微閃。寧思音沒理會他陰暗的神情,大步走向病床:“爺爺。”寧光啟鼻腔插著導管,雙目緊閉,一點反應都沒有。這一場變故像是將他擊垮了,整個人顯得瘦弱不堪,躺在病床上,一點生氣都沒了。寧思音心頭忽然發慌,她小心地彎下腰,又叫了一聲:“爺爺?”“老爺在昏迷。”嚴智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可惜了。你費儘心機找到這裡,他已經聽不到了。”寧思音滿腔的話堵在嘴邊。她轉身咬著牙關質問:“你對爺爺做了什麼?”嚴智仍是那副作壁上觀的樣子,站在那裡譏笑。“我做了什麼?數十年如一日照顧一個沒有子女的孤寡老人,陪他度過孤獨的半輩子,他得病,我在他床前不分晝夜地伺候。你問我對他做了什麼,我不過是用我的全部精力來照顧他而已。”寧思音聽出藏在這話裡的不甘,於是明白了他的貪念從何而來。“你是爺爺聘請的管家,你做的這些,都是你工作的分內之事。你既得到了足夠豐厚的薪酬,也得到了我爺爺的優待。他待你還不夠好嗎?你的兒子他當做自己孩子教導培養,讓他成為光啟的高管。我不明白你還有什麼可不甘心的,如果不是我爺爺,嚴秉堅的起跑線得倒退八百裡。”寧思音諷刺地一笑,“真是升米恩鬥米仇。”嚴智臉上的肌肉輕微抽動一下,眼神變得陰鷙。“你知道什麼?要不是你,事情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你老老實實地繼續演下去多好,非要逼我撕破臉,你爺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都是你害的!女人啊,不應該太聰明,否則自己會害了自己,也說不定。”就在這時,寧思音聽到門外的動靜。似乎是有更多的人趕來,有推搡搏鬥的聲音。護士有些緊張地高聲說:“你們這是乾什麼呀,這裡是醫院!”幾分鐘後,病房門從外麵打開,一個五官比僵屍還冷硬的保鏢站在門口衝嚴智點了下頭。嚴智陰惻惻地一笑:“請吧,小姐。”寧思音走出門,看到她帶來的四個人正與嚴智的人對峙。對方人多,局勢對他們並不利。一個國字臉的保鏢臉上掛了彩,有些不服氣地瞪著對方,見寧思音出來便問她:“寧小姐,要不要我再叫點兄弟過來?”護士在旁邊又氣又怕,不敢說什麼。寧思音把她拉到一旁詢問詢問爺爺的狀況。已經昏迷十幾個小時了……不確定什麼時候能醒來……情況很不好,家屬請做好心理準備……護士說完,又瞅瞅那邊劍拔弩張、對視間火花劈裡啪啦,隨時都有可能再乾起來的一幫男人。老人身體不行了,親屬為了飛家產打來鬨去在醫院惹事的情況不是沒見過,護士頭疼又沒轍,大約是看她好說話,苦著臉低聲懇求:“你是寧老先生的家屬是吧?寧小姐,我們這裡是醫院,你們有什麼糾紛還是出去解決吧,彆再這裡鬨事。再說你爺爺還在裡麵昏迷不醒呢,鬨起來萬一傷著他怎麼辦?”“你放心,不會再吵鬨了。”寧思音提著心問,“我爺爺到底什麼時候能醒。”“這說不好。病人的身體本來就是強弩之末了,又動了肝火氣得吐血,能不能醒來我們也說不準。”“能轉院嗎?”寧思音說。“病人現在很危險,移動對他的恢複非常不利,稍有不慎可能……”護士沒說完,但意思已經明了。她後麵又說了幾句寬慰的話,寧思音一個字都聽進去。護士什麼時候走的她也不記得,那邊兩方人還在你瞪我我瞪你地對峙,寧思音坐到走廊的椅子上,弓起背,撐住額頭。爺爺還會醒過來嗎?如果爺爺不醒來,她還怎麼向他證明自己?如果他再也醒不過來了,那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唯一的親人,還未來得及相認,就以這樣的方式離開,她知道自己一定會抱憾餘生。“嚴總。”有人叫了一聲。寧思音倏然抬頭,看到了嚴秉堅。他走到病房前,向她的方向望了一眼,辨不出表情。寧思音站起身大步走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咬著牙一字一頓:“嚴、秉、堅!”嚴智的人立刻上前想要將她拉開,嚴秉堅抬手製止。他任由寧思音攥著領子。“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爺爺那麼信任你,對你那麼器重,你要害死他?!”“我父親隻是在保護寧老。”嚴秉堅說。“保護你大爺!”管他什麼狗屁禮儀修養,寧思音直接爆粗口,“我以為你起碼是一個正直的人,事實證明我和爺爺都看錯了,你和你爸一起策劃整件事,就是為了謀取我爺爺的財產,你比你爸更無恥。”嚴秉堅眼神動了動,似乎想要解釋什麼,最後卻沒開口。嚴智在病房裡看著她,表情陰沉。寧思音抓著嚴秉堅冷冷說:“你最好保證我爺爺平安無事。你給我記住,你們今天所做的,一分一毫我都會讓你們加倍還回來。”她鬆開嚴秉堅轉身就走,四個保鏢跟上,國字大哥臨走前不忘狠狠瞪一眼。嚴秉堅看向寧思音離開的方向,不知是承諾還是什麼,他說:“寧老不會有事。”寧思音像是沒聽到,一點反應都不給,大步離開。國字臉跟在她身後:“寧小姐,我們今晚就帶人過來,你放心,絕對能把你爺爺從這裡搶出去。”寧思音搖頭。爺爺的身體不能再冒險了。她回頭安排幾人,“你們留兩個人在這裡,幫我照看著爺爺,隻要他人好好的就行了。有什麼情況及時通知我。我回趟公司。”寧思音邊走邊摸出手機,調出方副總的號碼。蔣措說得沒錯,隻要嚴智沒拿到遺囑,就不敢動爺爺,現在他才應該是那個最期望爺爺醒過來的人。爺爺在這裡,暫時是安全的。但也不能坐以待斃。方副總是爺爺的心腹,從她進入公司開始就很支持她。寧思音不知道除了他,還有誰值得信任,或者願意信任她。這兩天寧家遭逢劇變,方副總多少還是聽到了一點風聲。聽寧思音在電話裡說了寧光啟的狀況,又說有要事相商,知道事情緊急,馬上跟她約好了見麵的地點-嚴秉堅在走廊儘頭抽煙,他站在繚繞的煙霧裡,神色看不分明。嚴智走到他麵前,說道:“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見他不回話,便自顧自道:“煙這東西傷身體,彆抽多了。你看老爺,就是年輕的時候抽了太多煙,把身體糟蹋壞了。”嚴秉堅依然不說話。靜默幾分鐘,嚴智正要轉身回去,忽聽他低沉地道:“我查了鑒定機構的檔案。”嚴智一頓。“寧老當時拿到的報告是真的,沒人動過手腳。”嚴智沉默一會兒,歎了一聲。“我就知道早晚瞞不住你,你去查那些乾什麼,查到了,心裡隻會不好受。兒子,我知道,你心裡看不上爸這樣做,你心太善,不夠狠,做不來這些齷齪事,所以我才沒告訴你。你不敢做的事情,爸來替你做,你什麼都不用管,你隻要知道,爸做一切都是為了你,就行了。”嚴秉堅眼裡湧動著複雜的情緒,狠狠抽了口煙。“你不需要這樣做。寧老對我們有恩,他……”話隻說一半就被嚴智打斷。“就隻差最後一步了,等老爺醒了,在遺囑上簽了字,就結束了。我知道你對老爺有感情,爸又何嘗不是?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他,等他簽了字,一切還像以前一樣,他活著我為他鞍前馬後,他死了我給他送終。”嚴智說完拍了拍他的肩,走了。嚴智還未走到病房,便見幾個醫生匆匆跑進寧光啟的病房,他腳步一頓,隨即邁步趕緊走過去。寧光啟醒了。醫生給他做了簡單的檢查,問了幾個問題檢測他的神智是否清醒,之後鬆了一口氣,叮囑一些事項才離開。人走了,門沒關嚴,留下半道。寧光啟身體很虛弱,光是坐起來就花費了很多力氣。嚴智將病床床頭升起,扶他坐好。正忙碌間,聽到寧光啟蒼老的聲音:“老嚴。”嚴智抬頭,輕聲應:“老爺。”寧光啟的目光停在他臉上,看著他。正當嚴智覺得這時間有些久了,寧光啟的視線又不著痕跡地移開。他咳了兩聲,伸手,嚴智倒了杯溫水遞到他手裡。寧光啟慢慢喝了幾口水,嚴智將杯子接走,放回去。“你在我身邊多久了?”寧光啟的氣息還有些弱,說話很慢。嚴智頓了頓。“我十六歲輟學打工,十九歲來到您身邊,做了您的司機,算起來,已經有三十七年了。”寧光啟的語氣有些慨歎,“已經快四十年了。”“是啊,快四十年了。”將近四十年的陪伴,嚴智對寧光啟的了解勝過許多人。他有些固執的觀念,比如當初不同意寧晨音與一個家境不好的女孩戀愛,強行拆散一對戀人,將寧晨音送出國。他在生意上足夠果決狠厲,抓住了很多稍縱即逝的機遇,一步步將光啟壯大,至如今的規模。他作風有些專橫,說一不二,因此在公司大權獨攬,這麼多年光啟都沒出來一個二把手。也正是出於對他的了解,嚴智也知道他的剛愎自用,絕對忍受不了被人欺騙,發現寧思音的小動作之後,才敢兵行險著,在他麵前揭穿了一切。果然他盛怒之下聽不進寧思音的解釋,將她趕了出去。一切都遵循嚴智的設計發展,隻要不讓寧思音有機會再來他麵前說什麼,一切都結束了。然而寧光啟話鋒一轉。“我還記得,光啟剛上市的那段日子,我忙得昏天暗地,每天休息的時間不到四個小時。你當時提過,想來公司給我幫忙,我沒同意。老嚴,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嚴智都快忘了這件事。他笑笑,附和地問:“為什麼?”“你連高中都沒讀完,沒什麼技術,專業上的事情做不來。我曾經想過,你替我管理公司,我也能輕鬆一些,後來仔細考慮一番,作罷。你眼界窄,對人和事的看法都很有局限,雖然跟著我時間長了,長進一些,但根子上的東西,很難改變。”嚴智不懂他的用意,隻是順從地說:“您說的是,我沒有那個才能。”寧光啟剛剛蘇醒,氣力不足,說這麼些話已經有些累了,拳頭抵在鼻下又咳嗽一陣才緩和。“我睡著的時候,看見晨音了,他還是二十來歲的模樣,站在那,跟我說,等了我很久,終於等到了。小恒也來了,跟我說,爺爺,我很思念你。我心想,這一輩子,總算是過完了,可以歇歇了。我跟著他們走啊,走啊,心裡覺得難受,好像丟了什麼。後來我想起來了,還有我的思音呐。我還有牽掛,還不能走。”嚴智的笑意在臉上微微收起。“老嚴,你我快四十年的交情,你說的話,在我麵前總是比彆人可信些。昨天我氣糊塗了,氣頭上,把思音趕走了。睡著的時候,反倒想明白了。”寧光啟的視線重新回到他臉上,比起剛才,多了幾分銳利的鋒芒。“老嚴啊,你說思音以假充真,起了貪念,她要真想侵吞我的遺產,弄死我這個隻剩半條命的老頭子就是,放著這麼簡單的路不走,大費周折做什麼親子鑒定,不是舍近求遠嗎。思音是個聰明的孩子,你說,她會選擇第二條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