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盧仁太太心下承認那位俄國女士到她家訪問三周,不可能沒留下任何痕跡。那位客人的看法虛假、愚蠢——但如何才能證實呢?她吃驚地發現近幾年來她對流亡運動一點不感興趣,隻是被動地接受父母說得天花亂墜、似是而非的觀點。移民政治會議曾一度是她經常關注的事情,但是現在在會議上聽到的講演她從不注意。她忽然想到盧仁有可能也對政治產生興趣——興許會迷上政治,就像千百萬的聰明人迷上政治一樣。對盧仁來說,忙上一件新事情是十分必要的。他變得很奇怪了,從前熟悉的那種少言寡語、悶悶不樂的情形又出現了。他的目光中常有一種躲躲閃閃的神情,好像他有事瞞著她。她擔心他還沒有找到一個能令他完全入迷的愛好,她也怪自己思維狹窄,沒能找到一個領域、一種想法、一種目標,好為盧仁暫停不用的天賦提供用武之地和精神食糧。她明白她必須加緊行動,盧仁生活中沒有被占據的每一分鐘都有可能被幽靈鑽了空子。對浪漫的富翁而言,旅遊是治他們愁悶病的關鍵藥物。但對盧仁而言,在去風景勝地之前有必要為他找到一種有趣的遊戲,然後才能求助於旅遊這種安慰劑。她從報紙著手。她訂了Znamya(《旗幟》)、Rossianin(《俄國人》)、ZarubezhnyGolos(《流亡之聲》)、Ob?yedinyenie(《聯合》)和Klich(《號角》)等報,買來了最近幾期的流亡者雜誌,還買來了一些蘇維埃報紙和雜誌,以資比較。她決定每天晚飯後他倆都要讀報紙給對方聽。她注意到有些報紙有象棋專版,起先考慮是否要把這些象棋部分剪下來毀掉,又擔心這麼做是對盧仁的侮辱。盧仁的老遊戲以趣味棋局的方式出現過一兩次。這令她不快,也很危險。她不能藏起登有象棋專版的報紙,因為盧仁要把報紙收集起來,以便往後裝訂成冊。每當他打開一份登有黑乎乎的象棋棋局的報紙時,她就特彆注意他臉上的神情,但他感覺到她的目光,就會匆匆跳將過去。她不知道他是懷著怎樣的負罪而又期待的心情盼著象棋版麵出現的星期四或星期一,她也不知道他趁她不在時懷著怎樣的好奇心仔細觀看那些登在報上的棋賽。隻要報上登有棋局測驗,他就會斜眼瞥一下棋局圖,隻憑這一眼,便記住了各個棋子的位置,也馬上記住了要測驗的問題,然後就在妻子給他念社論的時候心裡暗暗解起這個難題來。“……整個活動形成了根本的轉變和增益,這是計劃用來保障……”他的妻子用平穩的語調讀著。(真是一盤有趣的棋局,盧仁心想。黑方的後完全自由。)“……在他們的重大利益上形成明顯分歧,更重要的是這種高壓手段有其致命之處,注意這一點並非多餘……(”對白方在h7形成的攻勢黑方顯然有防禦之策,盧仁心想。他妻子突然停住不念了,低聲說道:“我不明白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這時盧仁機械地笑了笑。)“如果在這一方麵,”她又往下念,“毫無顧忌的話……”(啊,太棒了!盧仁暗暗喝彩,找到了難題的解拆之法——原來是一著高妙無比的棄子攻殺法。)“……災難迫在眉睫,”他妻子讀完了文章,歎了口氣。現在的情況是,報紙讀得越仔細,她越覺得沒意思。報上用的詞語、隱喻、假設和爭論如雲似霧,都是用來遮蔽事實真相的。事實真相到底如何,她總是有所感覺,但從來說不清楚。當她轉向另一個世界的報紙——蘇聯的報紙時,沒意思的感覺便漫無邊際地擴大起來。這些報上有陰沉清冷的會計室,肮臟沉悶的辦公室,這樣的辦公室讓她想起了一個小官員毫無生氣的麵孔。當時是為了辦個什麼微不足道的文件,她和盧仁不得不去一個辦事機構,那個單位打發他倆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跑。那個小官員是其中一個辦公室的,衣衫破舊,動輒發脾氣,正在吃糖尿病人專用的麵包卷。他可能拿著一份極低的薪水,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孩子全身長滿了皮疹。他們當時沒有、又不得不有的那份文件,在他看來,具有宇宙般的重要性,整個世界都懸掛在那張紙上,一個人要是沒有了它,世界就會無可奈何地倒塌在地,化為塵埃。事情還不止如此:後來證明,盧仁夫婦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得到這份文件,絕望空虛幾千年再說吧。要減輕這種Weltschmerz(德語,痛苦。)的唯一辦法就是不停地寫申訴狀。那位官員怒斥可憐的盧仁,因為他在他的辦公室裡吸了煙。盧仁嚇了一跳,忙把煙蒂塞進口袋。透過窗戶可以看見一座正在修建的房子,到處搭著腳手架,細雨斜斜落下。屋子一角掛著一件黑色的小夾克衫,那位官員上班期間就脫下它,換上一件發亮的絲織衫。他的辦公桌給人的整體印象是紫墨水顏色和那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感。他們一無所獲,走了出來,她覺得好像在和一個又老又瞎的永恒老頭鬥,實際上這個永恒老頭已經打敗了她,輕蔑地把她戰戰兢兢奉上的俗氣賄賂——三支香煙——掃到了一邊。在另一個機構裡,他們馬上就拿到了要辦的文件。後來盧仁太太頗為恐怖地想,把他們支走了事的那個官員可能在想他們會像孤魂野鬼一般在真空中遊蕩,也可能在等他們無計可施哭著返回他的辦公室。她不明白為什麼一拿起一份莫斯科報紙,那位官員的樣子就清清楚楚地浮現在她的眼前。這也許是同樣的厭煩和憐憫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對她來說還遠遠不夠,她心裡並不滿足於此——突然間她明白過來,她也在尋找一種模式,一種能真正代表感覺的東西,所以現在的感覺根本不中要害。各種流亡報紙表達的意見都是模糊不清的,她的思想無法理解各報之間複雜的爭鬥。這種意見的分歧尤其令她吃驚,常使她沮喪地認為任何一個與父母想法不一致的姑娘想問題都會像當年學校裡曾給一群咯咯傻笑的女孩子大講社會學的那個跛子一樣可笑。後來發現意見的分歧極其細微,但其中包含最陰險的敵意。如果這一切對思想來說過於複雜,那麼感情開始比較明確地抓住了一件事情:不論是在這裡還是在彆處,人都在折磨彆人,或者極想折磨彆人,隻不過那邊的折磨和人想折磨人的欲望都要比這裡厲害一百倍,所以還是這裡好一些。輪到盧仁讀報時,她會為他選一篇幽默文章,要麼選一個感人的小故事。他讀得結結巴巴,很滑稽,把有些詞的音發得很怪,經常跳過句號,要不就是不到句號處就停下來,聲音用升調還是用降調也沒有任何邏輯依據。她不難看出,報紙引不起他的興趣。任何時候她引導他就他們剛剛讀過的某篇文章談起話來時,他就連忙同意她所有的結論。有時候為了檢驗他是否說心裡話,她就故意說所有的流亡者報紙都在撒謊,他竟然也表示讚同。報紙是一回事,人是另一回事。聽聽大家的談話也許不錯。她想象著具有不同傾向的人——比如她母親所說的“一小撮知識分子”——聚集在他們的公寓裡,盧仁聽到大家針對新事情各抒己見、熱烈爭論時,他即使不立馬精神煥發,至少也會暫時消遣消遣。在她母親的所有熟人中,最有見識的當屬奧勒格·謝爾蓋耶維奇·斯米爾諾夫斯基,她母親甚至帶點調情意味地斷言他是“左派”。然而當盧仁太太請他領一些有趣的、思想自由的、不僅讀《旗幟》也讀《聯合》和《流亡之聲》的人到她家裡來時,斯米爾諾夫斯基卻回答說,她應該理解,他如今已不在這樣的圈子裡走動了,而且已開始譴責與這些圈子來往的人。他還急匆匆地解釋說他如今在彆的一些需要他走動的圈子裡走動。盧仁太太聽得頭開始發暈,就像過去在遊樂場裡坐轉盤時那麼暈。這次失敗後,她開始從她記憶庫的各類小小庫房中搜尋她曾經偶然遇到的、現在可能對她有幫助的人。她想起了一個俄國女孩,當年她在柏林應用藝術學校上學時的鄰桌同學,是某個民主團體中一個政工乾部的女兒。她想起了阿爾費奧洛夫,他去過許多地方,愛講一位老詩人死在他懷中的故事。她想起了一個不受賞識的親戚,他在一家自由主義俄文報報館工作,這家報紙的名字每天晚上都會被那個在街道拐角上賣報紙的胖婦人用喉聲高唱一番。她還挑選了一兩個其他人。她也想到許多知識分子可能還記得作家盧仁或者認識棋手盧仁,因此會樂意來她家做客。盧仁真的介意這一切嗎?他真正感興趣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他莫名其妙地深陷其中的複雜精巧的棋局。他無可奈何地苦苦尋找象棋重現的跡象,想知道它會朝什麼方向發展。然而他不可能總是保持高度警惕,總是集中精力。他的心力會暫時衰弱,登在報上的棋局會讓他無憂無慮地快樂快樂。快樂一陣後,他又會絕望地注意到他太大意,他的生命棋局又移動了精妙的一步,無情地延續著那些致命的密碼。於是他決定加強戒備,把握好他生命中的每一秒鐘,因為陷阱無處不在。最使他覺得壓抑的是無法發明一道理性的防線,因為他的對手的意圖仍然深藏不露。就他的年齡而言,他身材太胖,體力太弱。他在妻子為他選來的客人中間走來走去,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他從頭至尾都在看,都在聽,琢磨下一步的線索以及這場比賽如何進展下去——比賽並非由他開局,而是由可怕的針對他的力量指揮著。說來也巧,常會出現下一步怎麼走的暗示,也會有所進展,但密碼的整體意義仍未揭示明白。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很難——大家向他連連提問,他得把問題暗自重複幾遍才能弄懂它們的簡單含義並找到簡單的回答。三間互不相連的屋子裡燈光很亮——沒有一間不開燈的——人有的坐在餐廳裡,有的坐在客廳不太舒適的椅子上,有的坐在書房的無靠背長沙發椅上。一個穿著灰白色法蘭絨褲子的人試了好幾次,坐到了書桌上,為圖坐得舒服,把顏料盒和一堆拆開了的報紙挪到了一邊。一個年長的老演員坐在了沙發椅上,他的麵部因演過多種角色做了處理,嗓音極其渾厚。就是他,曾穿著毛氈拖鞋演了他最成功的幾出戲,演的幾個角色需要低吼、呻吟、裝神弄鬼、用低沉圓潤的聲音念台詞。挨著他坐著的是記者巴斯肥胖的黑眼睛妻子,曾經做過演員,他便和她一起回憶他們在伏爾加某鎮同台演出的美好時光,當時演的是情節劇《愛情之夢》。“你還記得高帽子引起的混亂嗎?我手段巧妙,輕鬆圓了場,”老演員興致勃勃地說。“無休止的熱烈掌聲,”黑眼睛女士說,“大家給了我那麼熱烈的掌聲,我永生難忘……”他們就這樣搶著說話,各說各的回憶。那個穿灰白色法蘭絨褲子的人第三次向沉默的盧仁要了“一支小煙卷”。他是個剛剛起步的詩人,熱情洋溢地念著自己的詩作,念得像唱歌一般,還輕輕地一揚頭,遙望長空。平時他的頭也高高揚起,結果他那個動來動去的大喉結極為顯眼。他這一次再也要不到煙了,因為盧仁心不在焉地走進了客廳。詩人尊敬地望著他那肥胖的頸背,心中感歎他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棋手,盼著有朝一日能和經過休養恢複過來的盧仁談談象棋,因為他也是個狂熱的棋迷。後來他從門縫裡看見了盧仁太太,便暗自思量值不值得追求她。盧仁太太正微笑著聽滿臉麻子的高個子記者巴斯說話,邊聽邊在想讓這些客人都圍著一張茶桌喝茶太困難了,以後乾脆給他們坐著的地方端去茶水豈不更好?巴斯說得非常快,好像是非要在儘可能短的時間裡把一個曲折的意思表達出來,還要帶上所有的附加內容和油腔滑調的套語,以求支持、調整他的整體意思。聽他說話的人要是意外地用心聽了,就會一點一點地明白過來,他這一套快速話語的迷宮逐漸顯示出一種令人吃驚的連貫性。他的演說偶爾重音不準,帶點報刊氣,卻突然發生變化,好像從他表述的思想中獲得了某種典雅和高貴。盧仁太太看到了她丈夫,將一個盤子往記者手裡一塞,走過他進了書房。那個盤子上放著一隻剝開皮的橘子,橘子皮剝成了好看的花樣。“注意了,”一個相貌平平的男人說道,他從頭至尾聽了記者剛才的一席話,很是讚賞“,注意了,丘特切夫(Fyodor IvanovichTyutchev(1803-1873),俄國詩人。一生留下不足四百首詩作,第二本詩集在他去世後才問世,但他盛享詩名,俄國象征派將他奉為鼻祖,西方學者把他與普希金、萊蒙托夫並列,稱為十九世紀俄國三大詩人。)筆下的夜晚很涼,天上的星星是圓的、潮濕的、發光的,不隻是些小亮點。”他不再多說,因為他總的來看說話很少,看樣子說話少並不是出於謙恭,而是出於某種擔心,怕抖露了什麼本不屬於他、隻是托他代管的貴重東西似的。盧仁太太突然間非常喜歡他,原因恰恰是他衣著樸素,相貌平平。此人有點像裝滿稀有的神聖物品的泥土花瓶,裡麵裝的東西太珍貴,以至瓶表麵塗上油彩的話會有褻瀆神聖之嫌。他叫皮特洛夫,沒有一點出眾之處。他沒有寫過任何東西,過著乞丐一樣的生活,但從未對任何人談過自己的情況。他活在世上隻有一樣功能,那就是恭敬而專心地管好他受人之托代管的東西。這些東西需要不惜一切代價保管好,務必分毫不差地保持原貌,保持原有的成色。為此,他連走路時都小心翼翼地邁著小碎步,儘量不撞上任何人。隻有在極個彆的情況下,他在和他談話的人身上發現了親人般的關懷時,他才把他深藏不露的巨大寶物暫且露一點點——就一點點,嬌嫩、細微,卻無比珍貴:一行普希金的詩,或一種野花的鄉下稱謂“。我記得這家男主人的父親,”當盧仁的背影退入餐廳時記者說道,“他臉不像他,不過肩膀長得很像。他是個好人,人品不錯,不過作為一個作家……什麼?你真的發現那些油印石版畫插圖的兒童讀物……”“請,請,請大家去餐廳,”盧仁太太說道,陪著她在書房中找到的三個客人走了出來,“茶已經上好。來吧,有請了。”已經坐在餐桌旁的人都坐到桌子一邊去了,另一邊坐著一個孤零零的盧仁,神情憂鬱地低著頭,嚼著一塊橘子,攪著杯中的茶。阿爾費奧洛夫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旁邊是一個黑皮膚的盛裝女孩,黃鸝鳥畫得極好。還有一個禿頂的年輕人,戲稱自己是印刷工人,骨子裡卻渴望當政治領袖。另外兩個女人是兩位律師的夫人。坐在餐桌旁的還有一個討人喜歡的瓦西裡·瓦西列維奇,怯生、健壯、心地單純,留著一縷金黃色的山羊胡,穿著一雙老年人常穿的厚呢布鞋。在沙皇統治時期,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後來又流亡國外。一九一七年剛剛回國,一眨眼就趕上了革命,隨後又遭流放,這一次流放他的是布爾什維克。他認真地談論他的地下工作,談論考茨基(Karl Johann Kautsky(1854-1938),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德國社會民主黨領導人之一,第二國際機會主義派彆領袖。)和日內瓦,一見盧仁太太便不由自主地充滿深情,因為他發現她長得很像當年那些為了人民的利益和他一道工作的目光清澈、懷抱理想的少女。和往常這樣的聚會一樣,所有的客人到齊圍著餐桌坐定後,大家反而都不說話了。靜得出奇,就連女仆上茶時的呼吸聲也聽得清清楚楚。盧仁太太不由自主地冒出個荒唐想法,想了好幾次:何不問問女仆,她為什麼如此這般地喘粗氣,難道不能喘得輕一點?這個矮胖的鄉下姑娘,總的來說不是很麻利——尤其是接電話,簡直就是災難。盧仁太太聽著女仆的喘氣聲,猛然想起幾天前女仆接電話鬨出的笑話。我把號“是一個法什麼……弗什麼……弗爾蒂先生。碼寫下了。”盧仁太太撥通了這個號碼,結果一個人厲聲答道這是一家電影公司的辦公室,根本沒有什麼弗爾蒂先生。事情搞成了一團糟,無計可施。她正想批評批評這個德國的女仆,以此打破座間的沉默,忽然發現談話已經展開了,大家說起了一本新。巴斯口口聲聲說這部寫得精致巧妙,一詞一句都可見作者徹夜不眠的推敲功夫。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不對哎,它讀起來挺容易的。”皮特洛夫朝盧仁太太斜過身去,低聲引了茹科夫斯基(Vasily Andreyevich Zhukovsky(1783-1852),俄國詩人和翻譯家,在形成俄國的詩風和詩歌語言方麵是普希金最重要的前輩之一。)的一句名言:“寫時下工夫,讀時才容易。”詩人把某個人的話攔腰打斷,使勁發出了一個帶卷舌的喉音,高聲說茹科夫斯基是一隻沒有頭腦的鸚鵡。瓦西裡·瓦西列維奇沒有讀過這部,聽了這話搖頭反對。他們到前廳像彩排節目一般相互道彆,因為到街上他們又再道彆了一次,儘管大家要去的是同一個方向。就在門廳裡道彆的時候,那位麵部經過巧妙處理的演員突然伸手一拍前額:“親愛的,我差點忘了,”他對盧仁太太說,每說一個詞都要捏一下她的手,“前一天一個來自電影王國的人向我要你的電話號碼——”說到這裡故作驚訝之狀,鬆開了盧仁太太的手,“怎麼,你不知道我如今在拍電影嗎?對啊,對。儘演主角,好多特寫鏡頭。”就在這時,他被詩人一肩膀擠到旁邊去了,盧仁太太也就無從知道演員所說的是什麼人了。客人都走了。盧仁斜身坐在餐桌旁,桌子上是剩下的茶點,還有空了的和沒喝儘的玻璃杯,固定成了各種各樣的姿勢,就像果戈理《欽差大臣》尾聲中的各種人物一樣。他的一隻手攤開重重地壓在桌布上。他半垂著又一次腫脹起來的眼皮,盯著一根發黑的火柴頭,剛剛離開他的手指,正痛苦地扭曲著。他那張大臉微微發亮,鼻子和嘴角一帶布滿了鬆弛的皺紋。臉頰上刮了又長、長了又刮的胡碴兒在燈光下閃著金黃色。深灰色的套裝摸上去很鬆軟,把他裹得比從前更緊了,儘管做的時候留有很大的餘地。盧仁就這樣坐著,一動不動,盛著糖果的玻璃盤子閃著微光。一隻茶匙靜靜地躺在桌布上,遠遠離開任何杯子或盤子。一小塊奶油鬆餅,看上去並不特彆誘人,但真的很好吃,不知為何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這是怎麼了?盧仁太太看看丈夫想道。天哪,這是怎麼了?她產生了一種回天無力、毫無希望的痛苦感覺,就好像接受了一份太困難、她乾不了的工作一般。任何辦法都不管用——試了能想到的娛樂活動,也請來了有意思的客人,可一切都是枉費心機。她儘力想象自己領著這個又一次閉著眼、拉著臉的盧仁在裡維埃拉到處遊玩,但她能想象到的全部情景隻是盧仁坐在他的房間裡,盯著地板發呆。她突然心生邪念,想透過命運的鎖眼窺視一下她的將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全都一個樣,沒有任何變化,同樣的盧仁,沉著臉,弓著背,沉默,無望。可恥的邪念,不能這麼想!她的精神馬上重新振作起來,她滿腦子又是熟悉的形象和牽掛的事情:到睡覺的時候了,下次最好不要買那種脆鬆餅,皮特洛夫真不錯,明天上午他們得去看看護照辦得怎麼樣,掃墓之事看來又要往後拖了。乘上一輛出租車,開向郊外,直奔一片荒地之中的那個俄式小墓地,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了。然而總是橫生枝節,害得他們去不了。不是盧仁牙疼,便是辦護照的事,要麼就是彆的什麼事——反正都是些預料不到的小障礙。不知還會有多少新的煩心事啊……盧仁絕對得去看牙醫。“牙又疼了嗎?”她把手放在盧仁的手上問道。“啊,是啊,”他歪歪臉說,把一邊臉頰往裡一吸,噗地響了一聲。其實他是前天為了解釋他的低沉情緒和寡言少語而發明了牙疼。“明天我就打電話叫牙醫,”她果斷地說。“不必了,”盧仁喃喃說道,“請彆叫,沒有必要。”他的嘴唇在發抖。他覺得好像要哭出來了,每樣事情現在都變得這麼可怕。“是什麼沒有必要啊,嗯?”她溫柔地問,末尾的問號用閉嘴輕輕發出的一聲“嗯”表示出來。他搖搖頭,又不失時機地吸了吸牙齒。“沒必要去看牙醫嗎?不,盧仁肯定要去看牙醫的。誰也不能忽視這一點。”盧仁從椅子上站起來,托著腮進了臥室。“我會給他一片藥,”她說,“我要做的就是給他一片藥。”藥片沒有起作用。盧仁在妻子睡著之後仍久久不能入睡。如實講,夜裡的幾個鐘頭,在安全、封閉的臥室裡失眠的幾個鐘頭,才是他平靜思考的幾個鐘頭,不必擔心拆解怪物般的密碼時遺漏新招。一到夜裡,尤其是當他躺下,閉上眼睛,一動不動時,是不會發生任何事情的。這時他會儘可能小心冷靜地把已經衝他而來的所有殺招細細過一遍,但隻要他開始推測他過去的情況將會以什麼形式重現時,他就馬上迷惑起來,害怕起來,害怕不可避免的、無比可怕的災難帶著無情的精確性朝他壓來。這天夜裡,麵對這種緩慢、高雅的進攻,他比以前任何時候更感到無奈。他想乾脆彆睡了,把這個夜晚,把這種靜靜的黑暗儘可能地拖長,讓時間停留在半夜。他的妻子睡得悄無聲息,簡直就像沒睡在那裡一般。隻有床頭櫃上的小鬨鐘發出嗒嗒響聲,證明時間仍然存在。盧仁聽著這微弱的心臟跳動聲,重新陷入了沉思,接著又驚醒過來,發現小鬨鐘的嗒嗒聲停止了。他覺得這個夜晚似乎永遠停了下來,現在沒有一絲聲音顯示時間的流逝。時間死了,萬物安然無恙,一片天鵝絨般舒適的寂靜。睡眠不知不覺間利用了這種幸福和解脫,然而這會兒睡著了,仍然不得安寧,因為睡眠是由六十四個方格和一個巨大的棋盤組成的,他就站在棋盤中央,一絲不掛,渾身發抖,有一個小兵那麼大,望著各子所處的大概位置。隻見那些棋子或戴王冠,或長馬鬃,一個個碩大無比。他醒來時,他妻子已經穿好了衣服,俯身吻吻他的眉間。“早上好,親愛的盧仁,”她說,“已經十點鐘了。我們今天做什麼——看牙還是看簽證?”盧仁睜大眼睛,目光迷亂地看看她,隨即又閉上了。“昨晚是誰忘了給小鬨鐘上弦?”他妻子笑著說,疼愛地摸摸他脖子上鼓起的白肉。“照這麼睡,你一輩子就全睡過去了。”她一歪頭,看看丈夫埋在枕頭中的半個臉,發現他又睡著了,便微笑著離開了臥室。在書房裡,她站在窗前,望著碧藍的天空,隻見清冷無雲,心想今天可能很冷,盧仁應該穿上開襟絨衫。書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肯定是她母親來電話問他們是否到她那兒吃飯。“喂?”盧仁太太說,坐在椅邊上。“喂,喂,”一個陌生的聲音衝著電話激動煩躁地大喊。“對,對,是我,”盧仁太太說,挪到一把扶手椅上。“你是誰?”一個不高興的聲音用德語問道,帶著俄國口音。“您是哪位?”盧仁太太問。“盧仁先生在家嗎?”那人用俄語問道。“Kto govorit(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您是哪位?),您是哪位?”盧仁太太微笑著又問了一遍。沉默。那聲音似乎在同自己討論,要不要報名亮相。“我想和盧仁先生說話,”他又說起來,轉用德語,“一件非常緊急、非常重要的事情。”“稍等片刻,”盧仁太太說,說完在屋裡來回走了一兩趟。算了,這事不值得叫醒盧仁。她又回到電話旁。“他還在睡覺,”她說,“你想留個口信的話……”“唉,這就太麻煩了,”那個聲音說道,最終還是講了俄語,“這是我第二次打電話。上一次我留下了我的電話號碼。這件事對他來說十分重要,不允許絲毫耽擱。”“我是他的妻子,”盧仁太太說,“如有需要……”“非常高興認識你,”那個聲音興致勃勃地打斷她的話,“我叫瓦倫提諾夫。你丈夫當然對你講過我的情況。事情是這樣的:告訴他一醒來就立馬鑽進出租車來我這兒。維利塔斯電影公司,拉本斯特拉斯大街八十二號。事情很緊急,對他很重要。”那個聲音又改用了德語,不是因為事情的確重要,就是因為德語的地址把他又拉回了德語。盧仁太太假裝寫下了地址,然後說:“也許你還是先告訴我是什麼事情。”那個聲音不高興了,煩躁起來:“我是你丈夫的一個老朋友。每一秒鐘都寶貴。我今天十二點整要見到他。請轉告他。每一秒鐘……”“好的,”盧仁太太說,“我會轉告他的,隻是我不知道——也許今天他不方便去。”“你隻需在他的耳邊低聲說‘瓦倫提諾夫要見你’就可以了,”那個聲音大笑著說,用德語大聲說了聲“再見”,便在撂了電話的哢嗒一聲響後消失了。盧仁太太坐在電話旁思忖良久,然後自稱是傻瓜一個。她應該拿起電話,不由分說,先講明盧仁已經不再下棋了。瓦倫提諾夫……直到此刻,她才想起來她曾經在高頂禮帽中發現過的名片。瓦倫提諾夫,當然是通過象棋結識盧仁的。盧仁沒有彆的熟人。他從來沒提起過任何一個老朋友。此人所講是完全不可能的。她應該要求他說明他是乾什麼的。她真是個傻瓜。現在該怎麼辦?問問盧仁?不。瓦倫提諾夫是誰?一個老朋友。戈拉爾斯基說有人曾經問他……哈,非常簡單。她走進臥室,確信盧仁還在睡覺——他通常上午睡得格外香甜——又走回到電話旁邊。撥通後那個男演員正巧在家,他立即展開一通長談,把那天聚會上和他說過話的那位女士這一次或那一次做過的刻薄卑鄙的事情統統講了一遍。盧仁太太不耐煩地聽完他的嘮叨,然後問瓦倫提諾夫是誰。男演員說了聲:“對啊!”接著說道,“你看我是多麼健忘,沒個人從旁提醒,這就沒法活了。”在詳細講了他和瓦倫提諾夫的交往之後,他終於順便說了一句,說據他所知,瓦倫提諾夫曾經是盧仁的棋父,就是說,是他把盧仁培養成頂尖高手的。然後這位男演員又說開了前一天晚會上的那位女演員,在談完她的最後一點下作之事後,開始滔滔不絕地向盧仁太太道彆,道彆的最後一句話是“吻你的小手掌”。“原來是這樣,”盧仁太太掛上電話聽筒,“那就好。”就在這時候,她猛然想起她剛才在電話裡有一兩次提到了瓦倫提諾夫的名字,要是她的丈夫從臥室出來走到廳裡,就有可能碰巧聽到。她的心一下子不跳了,連忙跑過去看他是不是還在睡覺。他已經醒了,正躺在床上吸煙“。今天上午我們哪兒也不去,”“要出去也太晚了。她說,我們去媽媽那兒吃飯。多躺一會兒吧,那樣對你有好處,你太胖了。”她緊緊地關上了臥室門,接著又關上了書房門,然後在電話號碼簿上匆匆尋找維利塔斯公司的號碼,同時聽著動靜,看盧仁是不是過來了。她撥通了電話,發現要找來瓦倫提諾夫接電話不大容易。有三個不同的人依次接上電話,回答說他們會馬上找到他,然後接線員斷了她的線,她又得從頭撥一遍。每次她都儘可能壓低聲音,有些話還得重複說,這讓她非常鬨心。最後,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沮喪地通知她瓦倫提諾夫不在,不過十二點半肯定回來。她請求對方轉告瓦倫提諾夫,盧仁不能過來,因為他病了,還會病上好久,懇請他不要再打擾他了。掛上聽筒她又聽了聽,隻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於是她如釋重負地長長出了一口氣。瓦倫提諾夫算是打發了。謝天謝地,剛才電話機旁就她一人。現在事情結束了。他們馬上就可以出發了。她還得給她母親和牙醫打電話。但瓦倫提諾夫已經打發了。這個名字聽得人倒胃口。她沉思片刻,就在這片刻沉思中,她完成了一趟漫長的休閒之旅,這樣的情況還經常發生:她拉上瓦倫提諾夫進入了盧仁的過去,根據他的聲音設想他的模樣:戴著角質架眼鏡,長著長腿。她一邊在迷霧中穿行,一邊尋找一個地方,好像倒垃圾一樣倒掉這個奸詐狡猾得令人討厭而又難以捉摸的瓦倫提諾夫。可是她找不到這麼一個地方,因為她對盧仁的青年時代幾乎一無所知。她掙紮著往過去的更深處走去,經過了那個半帶鬼氣的溫泉療養院和療養院裡的那座半帶鬼氣的旅館,那便是當年那個十四歲的神童住過的地方。這時她發現自己已經進入了盧仁的童年,童年時代的空氣不知為何比較清新——但她還是不能把瓦倫提諾夫安置在這裡。她帶著的這個包袱隨著她的前行越來越可憎,她隻好帶著它又往回走,走到盧仁的青年時代,迷霧中這裡那裡都是小島:他出國下棋,在巴勒莫買明信片,拿著一張名片,上麵有一個神秘的名字……她被迫返回家來,仍然帶著誌得意滿、不可一世的瓦倫提諾夫,把他交還給了維利塔斯公司,就像投遞一個掛號包裹,沒有找到地址,又退回了原處。那麼就讓他待在那裡,無人知曉,但毫無疑問是個禍害,留著他那個可怕的綽號——棋父吧。去父母家的路上,她挽著盧仁走在結了一層霜、現在又灑滿陽光的街道上,她說最多一個星期內他們就會出發了,走之前一定要去祭掃一下那座孤獨的墳。然後她簡要地講了一下他們本周的日程——辦護照,看牙醫,買東西,告彆晚會——星期五去墓地。她母親的公寓裡很冷,不像一個月前那麼冷,但仍然很冷。她母親身上裹著一條又大又厚的披肩,披肩上繡著牡丹花被綠葉簇擁的圖案,就這樣她還是縮著肩膀打冷戰。她父親在吃飯的時候回來了,要了點伏特加酒,不停地搓手,發出沙沙的乾響聲。盧仁太太第一次注意到生活在這些空蕩蕩的發出回聲的屋子裡多麼悲哀,多麼空虛。她也注意到她父親的快樂同她母親的微笑一樣都是裝出來的,兩個人都老了,非常孤獨,又不喜歡可憐的盧仁,所以儘量不談盧仁夫婦不日就要遠行的事。她想起了當初說她未婚夫時提到的所有可怕的事情,對不祥的警告,還有她母親的喊叫:“他會把你切成碎片,他會把你放在爐中燃燒……”到頭來卻是非常平靜、非常憂鬱的結果,大家都帶著死沉沉的微笑——畫中裝模作樣的農婦,橢圓形的鏡子,柏林的俄式茶壺,坐在餐桌邊的四個人。一段暫停,盧仁那天想道。一段暫停,不過它打算乾什麼看不出來。它想讓我放鬆警惕。要小心,要小心。集中精力,保持警惕。近來他想的所有事情都具有象棋的性質,但他仍然堅持想下去。他一直禁止自己重新想起與圖拉提那盤沒有下完的棋,也不打開許多珍藏起來的登有象棋專刊的報紙。儘管這樣,他能想起來的東西和事情都呈象棋的模樣,他的思想就像他坐在棋盤邊那樣思考。有時候在夢裡他向長著瑪瑙般眼睛的醫生發誓說他如今沒有下象棋——他隻是有一次在一張袖珍棋盤上擺了擺棋子,看了看兩三盤報上登的棋局——隻是因為無事可乾。就是這點錯誤也不能怪他,但這點錯誤代表了整套密碼中的一係列步驟,每一步都在巧妙地重現同一個神秘主題。要提前預見下一次的重現是困難的,極其困難的,但隻要再重現幾次,一切就會變得清晰起來,也許能找到防守之策……然而下一步醞釀得非常緩慢。暫停持續了兩三天。盧仁為辦護照而去拍照,攝影師托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臉輕輕轉向一邊,讓他張大嘴巴,然後鑽他的牙,發出一陣尖利的嗡嗡聲。嗡嗡聲停了,牙醫在玻璃架子上找什麼東西,找到了,在盧仁的護照上用橡皮圖章蓋了一下,又用鋼筆閃電般地寫了幾下。“好啦,”他說,遞過來一份文件,上麵畫著兩排牙齒,其中兩顆被鑽了孔的牙齒上麵用墨水畫有小十字。所有這些事情中都沒有可疑之處,狡猾的暫停還在繼續,一直到星期四。到星期四這一天,盧仁一切都明白了。就在前一天他已經想好了一個有趣的方案,用此方案,他也許能挫敗他神秘對手的圖謀。這個方案包括自覺做出某種意想不到的荒唐行為,這種行為可能越出生命的係統規則,從而打亂對手設計好的一係列步驟。這是一種試驗性的防守,可以說是無目標的防守——但盧仁眼看對手不可避免地要采取下一個步驟,瘋了一般地害怕,不可能找到更好的防守之策了。就這樣到了星期四下午,他陪著妻子和嶽母逛商店時,突然停下來叫道:“牙醫。我忘了看牙醫。”“胡說,盧仁,”他妻子說,“怎麼會呢?昨天他不是說全治好了嘛。”“不舒服,”盧仁說,抬起一根手指,“要是填上的東西感到不舒服……昨天說了,要是感到不舒服,我就該四點鐘準時到他那兒。現在覺得不舒服。現在是四點差十分。”“你搞錯了吧,”他妻子微笑著說,“不過疼的話,當然必須去。完後就回家。我六點左右到。”“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她母親帶著懇求的語氣說。“不,我們今晚有客人,”盧仁太太說,“都是些你不喜歡的客人。”盧仁揮揮手杖以示告彆,弓著背爬進了一輛出租車。“一場小小演習,”他嘿嘿笑道,覺得熱,便解開了外衣的紐扣。轉過第一個彎後,他叫出租車停下,付了錢,信步往家走去。走著走著他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像是他從前做過的事。他害怕起來,一見附近有個商店,便拐了進去,決心出個新奇之著,勝對手一籌。進去發現這是一家婦女美發店。盧仁環視一下,停住腳步,一個笑眯眯的女人問他想要點什麼。“要買……”盧仁說道,仍然四處張望。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半身蠟像,就抬起手杖指了指它(意想不到的舉動,宏偉壯麗的舉動)。“那東西不賣,”那個女人說。“二十馬克,”盧仁說著掏出錢包來。“你想買那個橡皮模型?”那個女人問道,不信他真要買。這時又有人走了過來。“對,”盧仁說,說著檢查起蠟像的麵孔來。“要小心,”他低聲自言自語道,“我可能正掉進陷阱裡!”蠟像小姐的表情,還有她的粉紅色的鼻孔——這事從前也發生過。“開個玩笑,”盧仁說道,說完便匆匆離開了美發店。他感到想吐一般的不舒服,加快了腳步,儘管他沒有急著要去的地方。家,“家,”他喃喃說道,“一到家裡,我就會把各個環節理順。”快到家時,他注意到門口停著一輛黑色閃亮的豪華轎車。一位戴禮帽的先生正向看門人打聽什麼。看門人一見盧仁,連忙指著他喊道:“他在那兒!”那位先生轉過身來。原來是瓦倫提諾夫,他比從前略黑一些,這使得他的白眼球更加突出。穿得仍像從前一樣風度翩翩,一件黑皮毛領子的大衣,一條大大的白色絲圍巾。他麵帶迷人的微笑,大步朝盧仁走來,在盧仁身上投下探照燈般的目光。這道目光在盧仁身上掃來掃去,看見了盧仁那張蒼白肥胖的臉和眨動的眼皮。接下來的一瞬間,這張蒼白的臉失去了所有的表情,被瓦倫提諾夫緊緊握在兩手中間的那隻手也變得鬆軟無力“。我親愛的男孩,”容光煥發的瓦倫提諾夫說道,“見到你我很高興。他們告訴我你臥病在床,親愛的男孩。但那隻是他們的疏忽……”瓦倫提諾夫使勁地發出“忽”這個音,噘著他紅潤的嘴唇,親切地眯起雙眼。“不過問候話我們往後拖拖,再說了,”他打斷了自己的話,砰的一聲戴上他的圓頂禮帽,“我們走。這件事格外重要,耽擱了就……要命了,”他一邊下了這樣的結論,一邊一把拉開了汽車門,然後伸出一隻胳膊摟住盧仁的背,像是要把他從地麵上提起來,帶走,再放下,放到挨著他的那個低低的柔軟座位上去。正對著他們是一個高起來的座位,上麵斜身坐著一個高挺鼻梁的黃臉小個男人,大衣領子翻了起來。瓦倫提諾夫剛剛盤腿坐定,就和這個小個子男人說起話來。他們原來的談話剛才在一個逗號處被打斷了,這會兒隨著汽車加速越說越快。他不停地罵小個子男人,口氣刻薄,沒完沒了,根本不理會盧仁。盧仁像一尊雕像一般坐著,好像這尊雕像剛剛被小心搬來靠在什麼東西上。他完全凝固了,隻聽見瓦倫提諾夫沉悶的抱怨聲從遠處傳來,好像隔著一道厚簾子一般。但對那個高挺鼻梁的家夥來說,這並不是抱怨聲,而是一股極其惡毒的罵人話彙成的洪流。不過力量在瓦倫提諾夫這一邊,被侮辱的一方隻是歎息,看上去很可憐,摳著顯得過小的黑大衣上的一個油點。有時聽到某些特彆尖銳的言詞,他會抬起眉頭,看看瓦倫提諾夫,但後者目光如電,他受不了,就馬上緊閉眼睛,輕輕地搖頭。瓦倫提諾夫幾乎罵了一路,一直罵到旅程結束。他用胳膊肘輕輕地將盧仁推出汽車,自己也隨之下車,使勁摔上車門,這時挨了一路罵的小個子男人仍坐在汽車裡,汽車馬上又拉著他走了。這時車裡寬敞多了,但他還是垂頭喪氣地窩坐在那個高起來的小座位上。與此同時,盧仁將他沒有表情的木然目光停留在一個蛋殼白色的木牌上,上麵寫著一行黑字:維利塔斯。但瓦倫提諾夫馬上推著他向裡頭走去,將他放在俱樂部裡專用的那種扶手椅上,這種扶手椅比剛才汽車裡的座椅更黏,更柔軟。這時有人叫瓦倫提諾夫,聽聲音很生氣。瓦倫提諾夫將一盒打開的香煙推到盧仁有限的視野之內後,道了一聲歉,就不見了。他的聲音還在房間裡振動著,對正在緩慢地從麻木狀態中恢複過來的盧仁來說,這聲音開始逐漸地、神秘地變成一個迷人的形象。在這個聲音的帶動下,在棋盤邪惡誘惑的音樂中,盧仁懷著回憶關於愛的往事時特有的細膩和含著淚的憂傷心情,回憶起了他從前參加過的上千次棋賽。他不知道該選擇這些棋賽中的哪一局來讓自己淋漓儘致地過把癮:每一局都誘惑著、擁抱著他的想象,他從一局飛向另一局,每想起一局,就馬上把這樣或那樣的動人心弦的著法重演一遍。昔日那些著法,精純、美妙,思想在那些著法中沿著大理石台階走向勝利。棋盤的一角有輕微的動靜,然後一聲驚心動魄的爆炸,還有後走向犧牲結局時的號角聲。……每一局都精美絕倫,每一局都注入了不同程度的愛,這種愛選擇了複雜的反複和神秘的路途。這種愛好注定是毀滅性的。關鍵之著找到了。進攻的目標明顯了。棋步重複,毫不留情,一步步重新通向昔日那種會摧毀人生之夢的激情。荒廢,恐怖,瘋狂。“啊,不要這樣!”盧仁大聲地說,想站起來。但他又弱又胖,粘住他的扶手椅也不會輕易放開他。就算他站得起來,現在又能怎麼樣呢?他的防守已經證明是錯誤的。這個錯誤被他的對手預見到了,所以那蓄謀已久的一步毫不留情地走出來了。盧仁呻吟一聲,清清嗓子,心煩意亂地四麵看看。他前麵是一張圓桌子,上麵放著來賓簽字簿、雜誌、一張一張的白紙,還有一些照片,上麵照著一些受了驚嚇的女人和凶狠地瞪著斜眼的男人。其中一張照片上有一個白臉男人,五官毫無生氣,戴著美式大墨鏡,雙手抓著摩天大樓的壁架吊在空中——眼看就要掉進深淵的樣子。那個難以忍受的熟悉聲音又一次傳來:為了不浪費一點時間,瓦倫提諾夫還在門的另一邊時就開始對盧仁說話了,門打開後,他便接著說已經開始了的話:“……拍一部新電影。我寫的劇本。想想看,親愛的男孩,故事是一個年輕姑娘,美麗而多情,坐在一列快車的車廂裡。在某一個車站,上來了一個年輕人。他家境很好。夜晚降臨在列車上。她睡著了,睡夢中展開了四肢。一個魅力四射的青春尤物。那個年輕人——你知道這樣的年輕人,精力充沛,但人品絕對正派——不折不扣地失去了理智。他恍恍惚惚地撲到她身上。”(瓦倫提諾夫跳起身來,做了個喘著粗氣撲上去的樣子。)“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摸到了她的花邊內衣和魅力四射的年輕胴體……她驚醒了,推開他,大叫起來。”(瓦倫提諾夫攥緊拳頭放在嘴跟前,兩隻眼睛鼓了出來。)“列車員和一些乘客跑了進來。他受到審判,被判刑事勞役。他的年邁母親找到小姑娘,求她救救她的兒子。戲在姑娘身上。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在列車上——她就愛上了他。現在她心潮難平,他是因為她才——你看,這就是衝突之所在了——因為她才被判服勞役的。”瓦倫提諾夫深吸一口氣,說得平靜些了,“後來他越獄而逃。曆儘艱險。他改名換姓,變成了一個著名棋手。故事發展到這個節骨眼上,我親愛的男孩,就得找你幫我了。我已經想好了一個絕妙主意。我要拍一場真正的棋賽,由真正的棋手同我的主人公對弈。圖拉提已經同意了,莫澤也同意了。現在,我們需要超級大師盧仁……”“我猜想,”瓦倫提諾夫稍停片刻後接著說,停頓時看了看盧仁毫無表情的臉,“我猜想盧仁他會同意的。我有大恩於他。他隻需短短露個麵就能得到一筆相當可觀的報酬。與此同時,他還會記起從前他父親撇下他撒手而去時,是我慷慨解囊救助他。那時我想我花錢沒關係的——我們是朋友,有賬以後算。現在我還是這麼想。”就在這時,門被忽地一下推開了,一個沒有穿外套的卷發先生用德語大聲喊叫,聽聲音急著叫他過去:“請快點,瓦倫提諾夫博士,就過來一分鐘!”“請原諒,親愛的男孩,”瓦倫提諾夫說著向門口走去,但還沒有走到門口,猛一轉身,掏出錢包翻騰翻騰,翻出一張紙,扔在盧仁麵前的桌子上。“最近排的棋局,”他說,“你可以一邊等我,一邊破解它。十分鐘後我就回來。”他不見了。盧仁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機械地拿起那張紙。這是從象棋雜誌上剪下來的一幅棋局測驗圖。要求三步把王將死。由瓦倫提諾夫博士排局,排得不露聲色,暗藏玄機。盧仁了解瓦倫提諾夫,立即就找到了答案。在這道精妙的棋局測驗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棋局作者的所有奸詐行徑。從瓦倫提諾夫剛才說的一大堆不明不白的話語中,他明白了一件事情:沒有電影,電影隻是一個借口……一個陷阱,一個陷阱……要騙他去下棋,接下來的一步很清楚。但這一步是決不會叫他走成功的。盧仁猛地一使勁,痛苦地齜著牙從扶手椅上站起來。他隻有一個信念,就是動起來。他一隻手揮動手杖,空著的一隻手打著響指,出了房門,進了走廊,然後信步向前走去。一個庭院走到頭後,又朝大街上走去。一輛車牌號很熟悉的有軌電車停在他的前麵。他上了車,坐下,卻又馬上站了起來,雙肩大幅度地動了動,抓住皮帶吊環拉手,走到另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車裡很空。他遞給售票員一個馬克,使勁搖頭表示不用找錢。他不可能一動不動地坐著。他又一次跳起身來,車轉彎時差一點摔倒,於是在離車門更近的地方坐下。可是在這地方他也不能安穩就座——車上突然擠滿了一大群學童,還有十來個老太太,五十個胖男人。盧仁繼續移動,踩在彆人的腳上,終於擠出一條路,站在車門口的台階上。一見他的家,他馬上跳下了還沒停穩的電車。柏油馬路從他的左腳掌下滑過,拐過彎後他的後背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手杖夾在了兩腿之間,突然像鬆開的彈簧一樣跳了出來,飛過半空,落在他的身旁。兩個女人朝他跑過來,扶他站起。他開始用巴掌拍落衣服上的塵土,戴上帽子,頭也不回地走向他家的房子。電梯試了試,壞了,但盧仁一點沒有抱怨。他對運動的渴望到現在仍未得到滿足。他開始爬樓梯。他家住的地方還要上樓好遠,他得繼續爬一陣子。他好像是在爬一座摩天大樓。終於爬到最後一個樓梯平台上,他深吸一口氣,在門鎖裡嘎吱吱地轉鑰匙,然後邁進門廳。他的妻子從書房裡出來迎接他。她臉色通紅,雙目閃亮。“盧仁,”她說,“你到哪裡去了?”他脫下大衣,掛起來,又移到另一個掛衣鉤上,還想再撥弄幾個鉤。這時他的妻子走近前來,他躲開她,繞了個弧形的彎進了書房,她跟了過去。“我要你告訴我你都到哪兒去了。你這手是怎麼回事?盧仁!”他邁開大步在書房裡走了一圈,清清嗓子,穿過門廳進了臥室,在一個盤繞著瓷製常春藤的綠白相間的大盆裡仔細地洗起手來。“盧仁,”他的妻子心煩意亂地喊,“我知道你沒有去牙醫那裡。我剛剛給他打過電話。哎呀,你好歹說話呀。”他用毛巾擦乾手,在臥室裡轉圈,仍然和剛才一樣木愣愣地看著前方,然後又走回到了書房。她抓住他的肩膀,但他還是沒有停下來,一直走到窗戶跟前,拉開窗簾,看見夜晚的沉沉深淵中滑過許多燈光。他的嘴唇做了個咀嚼的動作,然後離開了窗戶。這時又開始了一種奇怪的散步——盧仁在三個挨著的房間裡來來回回地走,好像有個確定的目標似的。他的妻子一會兒走在他的身邊,一會兒找個地方坐坐,心煩意亂地看著他。盧仁偶爾會走進走廊,朝那些窗戶開向庭院的房間張望,然後又出現在書房裡。整個這一段時間裡,她都覺得這也許是盧仁又胡鬨著開個小玩笑,然而這一次他臉上有一種她以前從未見過的神情,一種神情……也許是莊重的神情?……很難用話語說明白,但她一見他的臉,就感到一陣難以言表的恐懼。他清著嗓子,吃力地喘著氣,仍然邁著平穩的步子在各屋裡走。“看在上帝的分上,坐下,盧仁,”她輕柔地說,目光盯著他分毫沒有移開,“好啦,讓我們說點什麼。盧仁!我給你買了一個盥洗袋。噢,請坐下!你要是老這麼走會累死的!我們明天去墓地。我們明天有很多事情要做。盥洗袋是鱷魚皮的。盧仁,求你了!”可是他沒有停下來,隻是每經過窗戶時會放慢腳步,舉起一隻手,想一會兒,然後繼續走。餐廳裡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八個人的餐具。她想起客人們馬上要到了——現在取消這頓宴請已經太晚了——可這裡……這樣的恐懼。“盧仁,”她叫道,“客人隨時都會到。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跟我說句話。也許你碰上了什麼意外的事情,也許你遇上了不想見的熟人?告訴我。求求你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突然,盧仁停了下來。整個世界都似乎停止了一般。他停在客廳裡,停在留聲機旁。“到此為止吧,”她輕輕說道,淚水奪眶而出。盧仁開始從衣服口袋裡往外掏東西——先是一支自來水筆,接著是一塊壓得皺皺巴巴的手帕,然後又是一塊手帕,疊得整整齊齊,這是她今天早晨才給他的。這之後他又掏出了一個香煙盒(嶽母贈送的禮物),蓋子上印著三駕馬車,然後是一個空的紅色紙煙包,兩支稍稍破損的香煙。他的錢包和金表(嶽父贈送的禮物)被特彆小心地掏了出來。這些東西之外又掏出一個大桃核。所有這些東西都放在了留聲機的外殼上,然後他檢查了一遍,看看有沒有忘掉沒掏出來的東西。“我想都全了,”他說,扣上靠近肚子的那顆衣扣。他妻子抬起落滿淚痕的臉大惑不解地盯著盧仁掏出來的一小堆東西。他走到妻子麵前,微微躬身。她將目光移到他的臉上,隱隱希望看到那個熟悉的、不自然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果然看到了,盧仁在微笑。“唯一的出路,”他說,“我必須退出比賽。”“比賽?我們要玩什麼嗎?”她輕輕地問,同時腦子裡麵在想她得撲粉化妝了,客人隨時都會到。盧仁伸出一隻手。她將手帕往腿上一扔,匆匆伸出指頭遞給他。“想當初多好啊,”盧仁說,先吻了一隻手,然後又吻另一隻,這是她教給他的吻法。“這是乾什麼,盧仁?你像是要道彆似的。”“對,對,”他說,裝作心不在焉的樣子。然後他轉過身去,走進走廊。就在這時,門廳裡響起了門鈴聲——是一個守時的客人,一到就按了門鈴。她在走廊裡追上丈夫,抓住他的衣袖。盧仁轉過身,不知說什麼好,便低頭看她的雙腿。女仆從遠處那一頭跑過來,走廊裡比較狹窄,發生了一次小規模的匆忙碰撞:盧仁稍微後退一下,接著又往前走了。他妻子也先後退再前進地動了動,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頭發。女仆低聲叨咕著什麼,低下頭,想找個空好溜過去。她終於找著空溜過去了,消失在把門廳和走廊隔開的那道簾子後麵。這時盧仁像剛才那樣又躬了躬身,迅速地打開他站在一旁的那扇門。他的妻子抓住了門把手,門已經要關上了。盧仁推門,她將門把手抓得更緊。她狂笑起來,使勁要把膝蓋頂進那道還開得相當寬的門縫裡去——可就在這時候,盧仁將全身的重量斜壓在門上,門關上了。彈簧栓哢嗒一聲響,鑰匙在鎖裡轉動了兩下。與此同時,門廳裡傳來說話聲,有人在喘氣,還有一個向另一個打招呼的聲音。盧仁鎖上門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開燈。一個搪瓷浴缸進入視線,在左手牆邊閃著白光。右手牆上掛著一幅素描畫:一個投下陰影的立方體。遠處窗戶旁邊立著一個小衣櫃。窗戶的下半部是磨砂玻璃,亮藍色,不透明。窗戶的上半部是一塊黑黝黝的長方形夜色,像鏡子一般忽閃忽閃。盧仁用力拉窗戶下半部的把手,但是有什麼東西粘上了或是卡住了,窗戶就是打不開。他想了一下,然後握住立在浴缸旁邊的一隻椅子的椅背,先看看這把結實的白色椅子,再看看堅固的磨砂窗玻璃。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握著椅子腿舉起椅子,像使用古代的攻城槌一樣朝磨砂玻璃砸去。隻聽一聲裂響,他舞動椅子又砸了一下,頓時磨砂玻璃上出現了一個星狀的黑洞。有期待之中的片刻寂靜。然後,從遠遠的樓下傳來輕輕的跌碎聲。他又砸了一下,想讓洞再大一些,一塊楔形的玻璃在他腳下化為碎片。門後麵傳來說話聲。有人敲門。有人大聲地叫他的名字和他的姓。然後是沉默,他妻子的聲音極其清晰地說道:“親愛的盧仁,開門,請開門。”盧仁按捺住沉重的喘息聲,將椅子放回到地板上,試圖將身子從窗戶裡擠過去。仍有大塊的楔形玻璃和帶尖角的玻璃碎片留在窗框上。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他的脖子,他馬上縮回頭來——不行,他過不去。一隻拳頭砰砰砸門。兩個男人的聲音在爭論,他妻子的低語聲穿過吵鬨聲傳來。盧仁決定不再砸玻璃了,砸起來動靜太大。他抬眼觀看。窗戶的上半部。但怎麼上去呢?他不想鬨出聲來,也不想搞破壞,於是搬移起小衣櫃上麵的東西來。一麵鏡子,一個裝著什麼東西的瓶子,一隻玻璃杯。他把每樣東西都緩緩地搬下來,徹底放好,房門後麵的鬨嚷聲也起不到催他快一點的作用。他把小墊子也移走後,開始往小衣櫃上爬。小衣櫃有他齊腰高,開始他爬不上去。他覺得很熱,便脫下了夾克衫,這時他發現手上沾滿鮮血,襯衣前襟上也有血點子。終於他發現自己已經爬上了櫃子,身子壓得它吱吱作響。他立刻伸手去夠上半部窗框,這時感覺到捶門聲和說話聲在逼著他加快行動,他彆無選擇,隻能加快。他抬起一隻手,往窗框上猛推一把,窗戶忽地一下打開了。黑黝黝的天空。從這冷清的黑暗之外悠悠傳來他妻子的聲音,柔聲叫道:“盧仁,盧仁。”他記起了再往左邊一點就是臥室的窗戶,妻子的低語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與此同時,房門後麵的說話聲和撞擊聲越來越大,外麵那一塊肯定聚了二十多人——瓦倫提諾夫、圖拉提、捧著一束鮮花的老紳士……他們又是吸鼻子,又是嘀嘀咕咕,後來又來了一些人,大家合力抬著什麼東西撞擊顫巍巍的房門。可是那塊長方形的夜空仍然太高。盧仁單膝跪下,把椅子拖到櫃子上。椅子不牢靠,不容易放穩當,不過盧仁還是爬了上去。現在他可以輕鬆地把胳膊肘支在那塊黑色夜空的底邊上。他的喘氣聲太大了,快把他自己震聾了,於是房門後麵的喊叫聲遠了,遠了。可是從臥室窗戶裡傳來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楚,帶著穿透力奪窗而出。使勁爬了好多次後,他發現自己的姿勢好奇怪,好難看:一條腿懸在窗外,另一條腿不知在哪裡,可身體還是擠不出去。襯衣的肩部劃破了,臉上濕漉漉的。他一隻手抓住了頭頂的一個東西,側著身子鑽出窗來。現在他的兩條腿都懸在窗外了,他隻要鬆開他正在抓著什麼東西的雙手——他就得救了。鬆手之前他向下望去。下麵正在進行著某種緊張的準備工作:窗戶的倒影聚在一起,自動拉成同一水平,隻見整個深淵分成了深色和淺色相間的方格。在盧仁鬆開手的那一時刻,在冰涼的空氣灌進他嘴裡的那一時刻,他真真切切地看見了親切地、堅定不移地展現在他麵前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永恒。門被撞開了,人湧了進來。“亞曆山大·伊萬諾維奇,亞曆山大·伊萬諾維奇,”幾個聲音在叫喊。可是沒有亞曆山大·伊萬諾維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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