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淺藍灰色的滑冰場(夏季就變成若乾網球場)上薄薄蓋著一層雪,當地的人們在上麵小心翼翼地玩樂。盧仁夫婦早上散步經過這裡的時候,滑冰人中身手最矯健的那一個,一位穿著毛線運動衫的年輕人,正好來了個荷蘭式的花樣,結果重重地坐在了冰麵上。再遠一點是個小公園,裡麵有一個穿著一身紅衣服的三歲小男孩,邁開穿著羊毛褲的小腿搖搖擺擺朝一塊馬鐙石走去。附近有一點雪積成了個小山包模樣,誘人胃口,小男孩伸出一隻看不見指頭的小手刮下點雪來,送到嘴邊。這情形立即招來了背後一隻手一把抓住了他,還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唉,你這可憐的小人兒,”盧仁太太回頭望望說。一輛公共汽車駛過白色的柏油路麵,留下兩條又粗又黑的道兒。一家賣留聲機和遊戲機的商店裡傳出微弱的音樂聲,有人過來關上了門,免得音樂患上感冒。一隻達克斯獵狗穿著一件藍布拚接起來的小外套,搖擺著低垂的耳朵,停下來嗅了嗅地上的雪,盧仁太太正好趁機摸了摸了它。這一陣一直有白色的東西打在他們臉上,很輕,卻很尖利,當他們抬眼凝視空曠的天空時,發現有亮晶晶的微小顆粒在他們眼前飛舞。盧仁太太腳下滑了一下,她責備地看了看她那雙灰色雪靴。在俄式食品店附近,他們碰上了阿爾費奧洛夫夫婦。“這天氣突然就冷了,”阿爾費奧洛夫感歎道,黃胡子一抖一抖地動。“彆吻手了,手套臟了,”盧仁太太說,笑眯眯地看著阿爾費奧洛夫太太總顯得生氣勃勃的迷人臉龐,問她為什麼不來他們家做客。“你正在發胖,先生,”阿爾費奧洛夫大吼一聲,頑皮地斜眼瞟了瞟盧仁的肚子,此刻他的肚子在棉大衣下麵顯得格外大。盧仁可憐巴巴地看看妻子。“記住,永遠歡迎你們來,”她點點頭說。“等等,瑪麗,你知道他們的電話號碼嗎?”阿爾費奧洛夫問“,你知道?那好。就這樣,再會——咱們用蘇維埃俄國的告彆語。向你母親轉達我最誠摯的敬意。”“他這個人很小氣,也很可憐,”盧仁太太說,挽起丈夫的胳膊,變換著腳步,好和他的步子協調一致,“不過瑪麗……多麼可愛的人,多麼漂亮的眼睛啊……彆走那麼快,親愛的盧仁——路很滑。”輕盈的雪不再飄落,一小塊天空暗淡地閃著光。太陽浮出臉來,沒有血色,像一隻扁平的盤子。“你猜怎麼著,我們今天從右邊走,”盧仁太太建議道,“我們從沒有從右邊走過,看,我敢肯定。”“橘子,”盧仁說道,覺得很饞,並想起了他父親說過的話:你用俄語說“leemon(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檸檬)”這個詞的時候,你會不自覺地拉長麵孔,但說“apelsin(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橘子)”一詞時,就會一臉笑容。賣東西的小女孩敏捷地打開紙袋口,將幾個冰涼的、長著小淺坑的紅色球體擠著塞了進去。盧仁拿出一個橘子,邊走邊剝皮,料想橘子汁會濺進眼睛裡,不由得緊皺眉頭。他將剝下的橘子皮放在衣袋裡,這是因為扔在雪地上會太顯眼,說不定還會有人把它踩成醬泥。“好吃嗎?”他妻子問。盧仁咂吧著嘴嚼著最後一瓣橘子,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他正要伸手重新挽住妻子的胳膊,突然停下不走了,四處張望。想了片刻後,他回頭往街道口走去,看了看街道的名字,然後又快步趕上妻子,伸出手杖指向最近的一幢房子。那是一幢普通的灰色石頭房,鐵欄杆後麵有個小花園,把房屋和街道隔開。“我爸爸從前常住這兒,”盧仁說,“門牌35A。”“35A,”他妻子跟著他說了一遍,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麼,便抬頭望望房子的窗戶。盧仁繼續往前走,用手杖將欄杆上麵的積雪搗下來。一會兒後,他又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家文具店前麵。店裡有一個蠟像小人,長著兩副麵孔,一副悲傷,一副歡快,不停地將夾克衫的左右衣襟輪換著打開。夾克下穿著一件白色馬甲,馬甲左口袋裡彆著一支自來水筆,夾克左襟一打開,水筆便往白色馬甲上噴灑墨水,而彆在右邊口袋裡的自來水筆卻沒有任何動靜。盧仁非常喜歡這個雙麵人,甚至想把它買下來。“聽著,盧仁,”等他在窗子邊上看夠了後,妻子說話了,“很久之前我就想問問你——你父親去世後難道沒留下什麼東西嗎?留下的東西現在都放在哪兒呢?”盧仁聳聳肩。“曾有一個叫克拉什欽科的人,”過了一會兒他喃喃說道。“這我就聽不明白了,”他妻子有點懷疑。“他在巴黎給我寫了一封信,”盧仁不太情願地解釋道,“講了去世和安葬的事,已故父親的遺物由他保管著。”“唉,盧仁,”她歎口氣說,“你看你怎麼使用語言的。”她沉思片刻後又說,“你父親的遺物不關我的事,我隻是覺得那些原來屬於你父親的東西由你留著才好。”盧仁沉默不語。她想象著那些沒人要的東西——也許是老盧仁寫書時用過的鋼筆,這樣那樣的文件、照片之類——她傷心起來,暗暗怪丈夫心腸冷酷。“不過有一件事情非做不可,”她決斷地說,“我們必須去墓地看看他的墳,確保它不受冷落。”“天冷,路也遠,”盧仁說。“那我們過一兩天去,”她做出了決定,“天氣肯定會有變化的。請小心——有輛汽車過來了。”天氣變得更糟了,盧仁想起了那塊令人壓抑的荒地和墓地上的冷風,便請求將掃墓之行推遲到下一周。另外,天氣冷得出奇,滑冰場關閉了。這個冰場總是運氣不好:去年冬天它一化再化,最後冰場化成了一個水潭。今年又冷得像著了魔一般,連學童們都不來滑冰了。公園裡凍死的小鳥挺著胸脯躺在雪地上,兩隻爪子豎在空中。溫度計在周圍寒冷環境的影響下,無可奈何地一降再降。就連動物園裡的北極熊也發現為它們加強了防凍措施。現在發現盧仁夫婦的公寓是那些幸運公寓之一,裝有神奇的中央供熱係統。住在這樣的公寓裡,人坐著不動時不必非穿上皮大衣、裹上毛毯不可。他妻子的父母凍得快要發瘋了,所以極其樂意到有中央供熱係統的公寓做客。盧仁穿著那件沒有被毀掉的短上衣坐在桌前,正在用心地畫放在他麵前的一個白色立方體。他的嶽父要麼在書房裡四處踱步,邊走邊講述一些非常體麵的長篇趣聞軼事,要麼拿著一張報紙坐在沙發上,時不時先深深吸氣,再清清嗓子。他的嶽母和妻子坐在茶桌旁。從書房裡穿過昏暗的客廳望過去,可以看見餐廳裡明亮的黃色燈罩。餐具櫃形成一個棕色的背景,上麵映出他妻子明亮的輪廓和裸露的雙臂。她的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離開她眼前好遠,頭斜靠在一隻肩上,十指交叉。要麼突然平穩地伸開一隻胳膊,碰碰桌布上某個閃亮的物體。盧仁將他正在畫的立方體放到一旁,取出一張什麼也沒畫的白紙,準備好一隻裝著水彩塊的鐵皮盒子,匆匆畫起遠處的這個景象來。他借助一把尺子吃力地勾畫輪廓線,這時遠遠的那一頭發生了一點變化。他的妻子離開了明亮的長方形餐廳,燈滅了,隨後燈又在近處的客廳裡亮了起來,遠處再沒有什麼可看的了。平時他很少用水彩,倒是喜歡用鉛筆畫畫。水彩潮濕,老是弄得畫紙起皺,令人不快,濕了的顏色還會淌到一起去。普魯士藍黏力特強,往往粘上取不掉——你剛在畫筆尖上蘸上一小點,它就在顏料盒光滑的搪瓷內壁上粘得到處都是,打好的底色也叫它吞掉了,玻璃杯裡的水也叫它染成討厭的藍色。有些裝著墨汁和鉛粉的粗軟管,可管子蓋兒無一例外地全丟了,所以管子的頸口就完全乾了。他擠管子的時候用力過猛,管子就會從底部爆裂,於是下麵會爬出一條黏糊糊蠕動的胖蟲子。他這種胡塗亂畫畫不出什麼結果來,就連最簡單的東西——比如畫個插著花的花瓶或臨摹介紹裡維埃拉的旅遊宣傳冊裡的一幅落日圖——也會畫得斑斑點點,看得人討厭惡心。不過畫畫總歸是好事情。他畫了他的嶽母,畫得嶽母生了氣。他畫他妻子的剪影,妻子說她要是長那副模樣的話,他就沒有理由娶她了。不過另一方麵,他嶽父漿過的筆挺襯領卻畫得很好。盧仁對削鉛筆和用鉛筆量眼前物體的比例很有興趣,眯起一隻眼睛,舉起鉛筆,大拇指抵住筆杆。畫錯了要擦掉時也會小心翼翼地在紙上移動橡皮,一隻手掌壓住紙。他根據經驗知道,不壓住的話,紙就會擦得嘩嘩響,出現褶皺。他會非常細心地吹掉紙上的橡皮屑,生怕用手去抹會把畫好的畫弄臟。他最喜歡的是他妻子最初建議他畫的那些物體,後來就反反複複地畫——白色的立方體、角錐體、圓柱體,還有一小塊塑料裝飾品,這東西讓他想起在學校裡上圖畫課的情形——這是他唯一畫得來的東西。那些細細的線條讓他感到安慰,他畫了又畫,足有上百次,終於達到了最高程度的清晰、精確、純正。打陰影也是極爽的事,輕輕地、工工整整地打,不能壓得太重,線條分布均勻。“畫完了,”他說,舉起畫紙,拉開點距離,眯起眼睛,透過眼睫毛觀看他畫好的立方體。他的嶽父戴上夾鼻眼鏡,看了許久,連連點頭。他的嶽母和妻子從客廳過來,也看起他的畫來。“立方體還投下一小塊陰影呢,”他妻子說,“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立方體。”“畫得好,你是一位真正的立體派畫家,”他嶽母說。盧仁咧了咧嘴的一邊,微微一笑,拿著畫打量起書房的四麵牆壁來。書房門旁邊已經掛著一幅畫——一輛火車行駛在一道橫跨深淵的橋上。客廳裡也有一樣東西:電話號碼簿上放著個骷髏頭。餐廳裡有一些畫得特彆圓的橘子,人人見了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西紅柿。裝飾臥室的有一幅木炭做成的淺浮雕,還有一幅圓錐體和尖錐體密談圖。他走出書房,眼睛環顧四麵牆壁,他的妻子歎了口氣說道:“不知親愛的盧仁會把這幅畫掛在哪裡。”“你還沒有屈尊告訴我,”她的母親開始說,抬起下巴指指擺在桌子上的那一堆花裡胡哨的旅遊小冊子。“可我自己也不知道去哪兒呢,”盧仁太太說,“很難定奪,每一個地方都很美。我想我們會先去尼斯。”“我建議去意大利湖區,”她父親說,合上報紙,摘下夾鼻眼鏡,開始說起那些湖泊有多麼美麗。“我們老是大談旅行,他恐怕已經聽厭了,”盧仁太太說,“找個晴朗的日子,登上火車出發就是了。”“不過四月以前不能走,”她母親懇求道,“你答應過我的,你知道……”盧仁回到了書房。“我把一盒圖釘放在什麼地方了,”他說,看看桌子,又拍拍衣服口袋(他又一次,不是第三次就是第四次,感覺到左口袋裡有什麼東西——但不是那盒圖釘——沒有時間仔細檢查了)。圖釘在桌子上找見了,盧仁拿起盒子,匆匆走了出去。“噢,我都忘了告訴你。想象一下,昨天上午……”她開始告訴女兒,昨天一個女人給她打來電話,沒想到這個女人會從俄國來到這裡。想當年在聖彼得堡,這個女人還是個年輕姑娘時,常到她家做客。三四年前她嫁給了一個蘇聯商人,要麼是個蘇聯官員——要準確斷定其身份是不可能的——她和丈夫要去一處溫泉療養勝地休閒養生,中途在柏林停留一兩個星期。“你知道,蘇聯公民到我們這裡來,我就有點不自在,可她硬是要來。她打電話也不害怕,這我就覺得奇怪了。怎麼說呢,蘇聯的人要是得知她給我打過電話……”“噢,媽媽,她也許是一個非常鬱悶的女人——她暫且擺脫鬱悶,享受自由,便很想見見人。”“那好,我把她轉交給你,”她母親說道,鬆了一口氣,“特彆是你這裡比較暖和。”幾天後的一個中午,那位女士出現了。盧仁因頭一天晚上沒睡好,這時還在酣睡。有兩次他醒過來,想喊卻沒喊出聲來,做噩夢噎住了。盧仁太太如今也不知為何不大喜歡接待客人。客人來後才發現是一位身材苗條、生動活潑的女士,妝化得恰到好處,梳著漂亮的短發,穿戴和盧仁太太一樣,東西簡約,價格昂貴。她倆大聲搶著說話,都說對方一點也沒變,要說變也許都變得更漂亮了。兩人走過客廳進了書房,書房裡比客廳更舒適一些。來人暗自吃驚,這位盧仁太太十一二年前是個活潑漂亮的小姑娘,現在變得又白又胖,也更文靜了。盧仁太太則發現這位從前常來他們家拜訪的年輕女士如今變成了一位非常風趣自信的夫人。想當年她是個寡言少語的端莊淑女,愛上了一個大學生,後來那個大學生被打死了。“這麼說這就是你柏林的家……衷心感謝你。我都快凍死了。國內在列寧格勒(Leningrad,即聖彼得堡,一九二四年列寧逝世後命名為列寧格勒,一九九一年蘇聯解體後恢複聖彼得堡舊名。)要比這裡暖和,真的比這裡暖和。”“聖彼得堡現在怎麼樣?肯定變化很大吧?”盧仁太太問道。“當然變了,”來人得意洋洋地回答說。“日子過得極其艱難吧,”盧仁太太若有所思地點頭說道。“嗨,瞎說!根本不是那樣的。國內大家都在工作,搞建設。連我的兒子都工作了——怎麼,你不知道我有了兒子?——對,我有,我有,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夥子——連他都說,國內在列寧格勒‘大家都工作,在柏林,布爾喬亞什麼也不做’。總的來說,他發現柏林比國內差多了,他甚至啥都不想看。他善於觀察,你知道,很敏感……不,認真講,孩子說得對。我自己也感覺到我們已經超過了歐洲。就拿劇院來說。怎麼說呢,你們在歐洲沒有劇院,劇院壓根不存在。我這麼說根本不是,你要理解,根本不是讚美共產黨。不過你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他們向前看,他們搞建設,集中精力搞建設。”“我不懂政治,”盧仁太太緩緩地說,有點傷心,“不過我隻是覺得……”“我隻是想說一個人得思路開闊,”來者連忙說道,“舉個例子,我一到這裡就買了一份流亡者報紙。當然,我丈夫說,你知道的,開玩笑地說——‘你為什麼把錢浪費在這些垃圾上——我的女孩?’他的原話比我說的還難聽,為了不傷大雅,讓我們稱之為垃圾——但我卻說:‘不算浪費。各樣東西你都得看看,要絕對不帶偏見地了解各種事情。’想象一下——我打開報紙讀起來,上麵印的全是誹謗之詞,謊話連篇,說什麼都那麼粗野。”“我很少看俄文報紙,”盧仁太太說,“比如媽媽從塞爾維亞訂了一份俄文報紙,我相信——”“那都是陰謀,”這位女士繼續說,“除了謾罵什麼都沒有,沒人敢為我們說一句好話。”盧仁太太心“真是這樣嗎?我們還是說點彆的吧,”煩意亂地說,“我說不明白,說這類事情我很不擅長,不過我覺得你搞錯了。如果哪一天你想和我的父母談談這種事情的話……”(說到這裡,盧仁太太心中想象她母親瞪著眼睛尖叫的模樣,反倒有一絲快感。)“算了,你還是沒有長大,”這位女士寬厚地笑笑,“講講你現在做什麼,你丈夫做什麼,他是乾什麼的?”“他以前下象棋,”盧仁太太答道,“是個出色的棋手。但後來勞累過度,現在正在休養。請你一定不要對他談象棋。”“對,對,我知道他是一名棋手,”來人說,“但他是什麼身份?反動派?白匪?”“我真的不知道,”盧仁太太笑道。“我聽說過他的一兩件事情,”來人繼續說,“你maman(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媽媽。)一告訴我說你嫁給了一個叫盧仁的人,我馬上就想到是他。我在列寧格勒有一個老熟人,她給我講過——講起來那麼自豪,你知道,太天真——講她怎樣教她的小外甥學象棋,後來小外甥成了一名出色的……”就在談話說到這一點的時候,隔壁房間裡傳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是有人撞上了什麼東西,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等一下,”盧仁太太從沙發上跳將起來,正要輕輕推開通向客廳的房門,卻又改變了主意,穿過門廳去了客廳。在客廳裡她看到一個完全出乎她意料的盧仁。他穿著睡衣和臥室拖鞋,一隻手裡握著一塊白麵包——不過令人吃驚的當然不是這一點——令人吃驚的事情是他的臉由於激動發抖而變了形。隻見他兩眼圓睜,目光閃亮,額頭看上去凹凸不平,青筋暴起,一見妻子,先好像不理睬她,隻管張大嘴站著繼續朝書房張望。不一會兒她看明白了,他這是因高興而激動。他高興地衝著妻子磕牙齒,又笨重地轉了一個圈,險些將棕櫚樹碰倒,還甩掉了一隻拖鞋。拖鞋像個活物一樣滑進了餐廳,餐廳裡可可茶正在冒蒸氣,他緊跟著拖鞋快步走了過去。“沒事,沒事,”盧仁詭秘地說,像個發現了什麼秘密而欣喜若狂的人,拍拍膝蓋,閉上眼睛,晃起腦袋來。“那位女士從俄國來,”他妻子試探著說,“她認識你的姨媽,你這位姨媽——對,就是你那些姨媽中的一位。”“好極了,好極了,”盧仁說,突然笑得喘不過氣來。我這是在擔心什麼?她心想。他就是覺得開心罷了,睡醒後心情好,也許想……“想開個不讓彆人知道的玩笑,盧仁?”“對,對,”盧仁答道,總算找著了個搪塞的辦法,便接著說,“我剛才想穿著睡衣去做個自我介紹。”很好嘛,她笑著說,“那樣我們會覺得很開心,”“吃點東西,穿好衣服。今天上午好像要暖和一點了。”盧仁太太將丈夫留在餐廳,自己立即返回書房。她的客人坐在沙發上看一本旅遊小冊子裡的一些瑞士風光圖片“。聽著,”她一見盧仁太太進來,便說道,“我要利用利用你。我要買點東西,可我一點也不知道這地方最好的商店都在哪裡。昨天我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前站了整整一個鐘頭,就站在那兒想,也許還有更好的商店呢。再說我的德語也不夠用……”盧仁一直坐在餐廳裡,時不時拍拍膝蓋。真的有重大事情值得慶祝。自從上次舞會以來,他一直在努力尋找解開往事奧秘的密碼,這密碼剛才突然間自己顯示在他麵前,全虧了從隔壁房間裡飄來的一句意想不到的話。剛聽到那句話的幾分鐘裡,隻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興奮感,自己原來是個棋手,這讓他感到自豪、欣慰,產生了藝術家都很熟悉的快意人生的生理反應。他又做了好一些小動作後,這才意識到這一非同尋常的發現所具有的真正意義。他喝完了可可茶,刮了胡子,把裝飾紐扣換到一件乾淨的襯衣上。突然間快感消失了,彆的一些感覺壓倒了他。打譜學得的一些著法可以在實戰中隱約重現於棋盤之上,同樣道理,現在一種熟悉的生活模式也連續不斷地重現於他當前的生活之中,這種現象日益明顯。他斷定這種重現確是事實後,特彆高興,但這最初的高興剛剛過去,他剛剛開始仔細反思他的發現時,嚇得發起抖來。他注意到他童年的種種意象一步一步重現出來(鄉下的房子……城市……學校……姨媽),這個過程既可怕,又高雅,還捉摸不定,他隱隱覺得美,又隱隱覺得怕。不過他仍然不太理解為什麼這種密碼式的重現會在他的靈魂深處激起如此強烈的恐懼。有一件事情他覺得真真切切地存在:那就是他很惱怒自己過了這麼久都未發現這一連串狡猾的著法。現在想起了某些細節——還有許多細節時不時活靈活現地展示出來,以致剛開始時的那種重現現象幾乎隱匿不見了——盧仁暗自生氣,恨自己沒深思,沒有采取主動,隻是盲目地聽任密碼自行展現。那麼從現在起,他決心提高警惕,密切注意情況的進一步發展,如果有進一步發展的話——還有當然,當然,要確保他的發現成為牢不可破的秘密,人要表現得快活,不同尋常地快活。然而從那天開始,他就不得安閒了——如果可能的話,他必須設計一道防線,來抵禦這種自行展現的密碼,徹底擺脫它。為此他必須預見到它的終極目標,它當前的走向,但目前還沒有跡象表明可以做到這一點。一想到那種重現很可能還會繼續,他就驚恐萬分,以至於恨不能停止生命的時鐘,讓重現像那局棋賽一樣永遠封盤,永遠凝固。與此同時,他又注意到自己還繼續活著,某種準備還在進行中,事情在爬行一般緩慢發展,他沒有能力阻擋這種運動。他的妻子假如這幾天和他多待些時候的話,也許就會很快地注意到他的變化:陰沉沉的表情中時不時顯出木愣愣的快活樣子。可是說來不巧,恰好就在這幾天裡,那位從俄國來的女士糾纏不休,她隻好按原先說好的讓她利用利用。這位女士拉著她轉商店,一個接一個地轉,一轉就是好幾個鐘頭。她不慌不忙地試帽子,試衣服,試鞋子,然後到盧仁家坐著不走。她還是像以前那樣口口聲聲說歐洲沒有劇院,還是冷腔冷調地把聖彼得堡說成列寧格勒。出於某種原因,盧仁太太覺得她很可憐,便陪她去咖啡館,還給她的兒子買了些玩具。她兒子是個神情憂鬱的小胖子,在生人麵前說話能力就喪失殆儘,給他送那些玩具時他非常害怕,不敢接受,於是他母親一口咬定這裡沒有他喜歡的任何東西,他隻盼趕快回國,回到他那些少先隊的小夥伴中去。她也拜訪了盧仁太太的父母,但遺憾的是,討論政治的談話沒有發生,他們回憶了一番以前的熟人。這期間盧仁則默默地、聚精會神地給小伊萬喂巧克力,伊萬默默地、聚精會神地吃,後來臉漲得通紅,被匆匆帶出屋去。這幾天天氣也暖和起來,有一兩次盧仁太太對丈夫說,等這個不幸的女人帶著她那個不幸的孩子和那個不便拋頭露麵的丈夫徹底離開後,當天他們就去掃墓,決不再拖延。盧仁滿臉堆笑,點頭稱是。打字機、地理、畫畫,全都置之腦後,因為他現在明白了,所有這些隻是密碼的一部分,解碼之策全都積澱在童年時期,會通過現在的這些活動錯綜複雜地重現出來。這幾天也真過得荒唐:盧仁太太覺得她對丈夫的情緒關心不夠,有什麼事情正在悄悄地脫出控製,而她還在彬彬有禮地繼續聽著那位來訪者的無聊話語,把她的要求翻譯給商店售貨員。特彆不愉快的事情是,一雙已經穿過一次的鞋子後來發現不合腳,她隻好陪著她又去那家商店。女士氣得臉色發紫,用俄語大罵商家,要求換鞋。完了她還得安撫她,還得設法把她那番尖酸刻薄的罵人話用德語翻譯時做相當程度的降溫處理。在她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她帶著小伊萬來告彆。她把伊萬留在書房裡,和盧仁太太一起去了臥室,這已經是她第一百次看盧仁太太的衣櫥了。伊萬坐在沙發上撓膝蓋,儘量不看盧仁,盧仁也不知道該往哪裡看才好,思量著如何讓這個不愛動的孩子動起來。“電話!”盧仁終於大叫一聲,伸出指頭指指電話,故作吃驚地大笑起來。可是伊萬悶悶不樂地順著盧仁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移開了目光,下嘴唇拉了下來。“火車和懸崖!”盧仁又喊了一聲,伸出了另一隻手,指著牆上一幅他自己畫的畫。伊萬的左鼻孔裡滿滿地垂下一團閃閃發亮的鼻涕,他往回一吸,無動於衷地看著前方。“《神曲》的作者!”盧仁低聲吼道,抬手指向但丁的半身像。沉默,輕輕地吸鼻子。盧仁被自己這番體操般的動作折騰累了,也沉默起來。他開始琢磨餐廳裡會不會有糖果,要麼是不是去客廳玩玩留聲機。可是沙發上的小男孩就這麼坐著,好像給盧仁施了魔法一般,要離開是不可能的。“有個玩具就好了,”他自言自語道,然後看看書桌,估摸裁紙刀能引起孩子的好奇。一看這東西還是引不起孩子的好奇,他絕望之下翻起衣服口袋來。這一次和以前好多次一樣,他感覺到左邊口袋儘管空空如也,卻隱隱裝著什麼東西,具體是什麼不得而知。盧仁心想這種空袋有物的現象能引起小伊萬的興趣,便挨著伊萬在沙發邊上坐了下來,詭秘地眨眨眼睛。“變個魔術,”他邊說邊讓他看看口袋是空的。“這個小洞跟魔術沒有關係,”他解釋道。伊萬無精打采,惡狠狠地看著盧仁的舉動。“口袋雖空,裡麵還是有東西的,”盧仁興高采烈地說,又眨眨眼睛。“在衣服襯裡裡麵,”伊萬輕蔑地說道,聳了聳肩扭過頭去。“對!”盧仁叫道,故作驚喜狀,一隻手從小洞裡插進襯裡,另一隻手托住衣服的底襟。最先露出來的是什麼東西的一個紅色的角,緊接著露出了整個東西——是一個皮麵筆記本形狀的東西。盧仁豎起眉頭打量它,捧在手裡翻轉過來,拉出塞在皮麵夾縫裡的一個小翻蓋,小心翼翼地打開它。它不是筆記本,是一個摩洛哥山羊皮做成的折疊式小棋盤。盧仁馬上想起來,這是巴黎的一家俱樂部送給他的——參加那次象棋大賽的所有棋手都得到了這麼一個小東西——不僅僅是俱樂部送的紀念品,也是某個商家的廣告。折疊後的棋盤形成一個小盒子,表麵畫有棋盤方格,裡麵擺著明膠做成的小棋子,像指甲蓋的模樣,每一枚上畫著一個棋子的對應圖形。棋子底部呈尖形,走棋時插在方格底邊處的一個小縫裡,這樣畫著對應棋子圖形的圓形麵就平躺在棋盤方格上。這樣擺開後效果非常工整美觀——誰見了都忍不住要讚歎這個紅白相間的小小棋盤,指甲蓋般的光滑的明膠棋子,還有壓印在棋盤邊上的記譜標識,橫邊上是金色的字母,豎邊上是金色的數字。盧仁樂得張大了嘴,開始往棋盤上插棋子——先沿著第二道格插了一排兵——但接著改變了主意,用指尖將那些可以插入的小棋子從方格裡拔了出來,開始擺他同圖拉提比賽的那盤棋弈至封盤時的局麵。棋局幾乎一下子就擺好了,緊接著事情的整個物質層麵消失殆儘:躺在他手掌上麵的小小棋盤變得沒有了形體,沒有了重量,摩洛哥山羊皮化成了一團粉紅色和奶油色相間的煙霧,一切都消失了,隻剩下那盤棋局,複雜、激烈,蘊含著無窮無儘的變著。盧仁一根手指頂住太陽穴,陷入了沉思,因此沒有注意到伊萬。他無事可乾,已經爬下了沙發,開始搖晃落地燈的黑色支柱。燈柱一斜,燈滅了,盧仁在一片漆黑中回過神來,一時間不知道他這是在哪裡,也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遠處有個看不見的人咕噥著在忙活,突然橘黃色的燈罩又亮了起來,發出透明的光,一個麵色蒼白、剃著光頭的小男孩正跪在地上,整理燈線。盧仁吃了一驚,砰的一聲合上棋盤。儼然一個小時候的他,一個小盧仁,跪在地毯上,爬了過去,剛才就是為了他才擺開棋子的……這一切從前曾經發生過……他又一次迷惑了,不明白一種熟悉的事情反複重現,這種現象到底是怎麼形成的呢。片刻之後,一切恢複了正常:小伊萬吸著鼻子,爬回到沙發上,橘黃色的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光線稍暗,朦朧中浮現出盧仁的書房,還輕輕晃動。紅色的摩洛哥山羊皮筆記本無辜地躺在地毯上——不過盧仁知道,這隻是一個花招,密碼還沒有全部解開,很快一次新的、可怕的重現會不請自來。他迅速彎腰拾起那個物質東西,塞進上衣口袋裡。它象征著一種占領他想象的力量,剛才又一次發作,既給他極大的快感,又令他毛骨悚然。他正想把它藏在哪裡更為保險,就在這時傳來了說話聲,他的妻子和他們的那位客人走了進來,雙雙朝他遊過來,好像穿過香煙的煙霧一般。“伊萬,起來,該走了。對,對,親愛的,我還有許多東西要收拾,”這位女士說,然後走到盧仁跟前,開始向他道彆。“認識你非常高興,”她說道。就在這句話寥寥幾個詞語之間,她竟然想起了她在此之前不止一次想起過的話:好笨的笨蛋,好怪的怪人!“非常高興。現在我能告訴你的姨媽我見過她的小棋手了,如今長大了,出名了……”九九藏書網“回來的時候一定來看我們,”盧仁太太急忙大聲打斷她的話,第一次帶著仇恨的目光看著這個女人微笑的淡紅色嘴唇和無情的愚蠢眼睛。不用說也會來“那是當然,的。伊萬,起來,說再見!”伊萬很不情願地說了,幾個人一同走進了門廳。“在柏林送客人出去總是興師動眾的,”她見盧仁太太從窗前矮幾上拿起鑰匙,便譏諷道。“不,我們有電梯,”盧仁太太答話不沾正題。她極不耐煩地盼這位女士趕快離開,眉毛一挑示意盧仁拿來她的海豹皮外衣。盧仁卻隻把孩子的外套從衣帽架上取了下來……不過這時幸好女仆過來了。“再見,再見,”盧仁太太站在門口說,即將離開的兩位客人在女仆的陪同下進了電梯。盧仁越過妻子的肩膀看見伊萬爬上了一個小凳,但這時電梯門關上了,鐵籠子裡的電梯沉了下去。盧仁太太跑進書房,臉朝下趴在了沙發上。盧仁挨著她坐下,內心深處卻開始吃力地製造、黏合、縫補一個笑容,準備妻子回過頭的時候馬上獻給她。他妻子轉過頭來。他的笑容出來了,完整而又成功。“唉,”盧仁太太歎口氣,“我們終於擺脫他們了。”她一把抱住她丈夫吻起來——吻他的右眼,又吻下巴,再吻左耳——遵守著他曾經認可的一套嚴格順序。“好了,打起精神來,打起精神來,”她連說兩遍,“那位夫人現在走了,消失了。”“消失了,”盧仁順著她說,歎了口氣,吻了吻正在拍他脖子的那隻手。“多麼溫柔,”她輕聲說,“啊,多麼甜蜜的溫柔……”到上床睡覺的時間了,她去脫衣服,盧仁轉遍了所有三個房間,尋找一個可以藏起那副袖珍象棋的地方。任何地方都不可靠。那些最出人意料的地方每天早上都會遭到貪婪的吸塵器那個大鼻子的入侵。藏個東西太難了,太難了:彆的東西都牢牢把持著各自的地盤,對一個無家可歸、逃避追趕的東西自是猜忌,不予歡迎,決不會讓給它一絲縫隙的。所以那天晚上他沒能藏好那個摩洛哥山羊皮筆記本,因此便決定索性不去藏它了,扔掉算了。然而事實證明扔掉也絕非易事,於是它繼續待在了他的衣服襯裡中。直到幾個月後,所有的危險已過去很久很久,這個袖珍棋盤才重見天日。到了那時候,它來自何處再也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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