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自己的朝覲有些什麼期待呢,珀森?隻是要把它當作一麵鏡子來再現過去所受的折磨嗎?想博取一塊古老石頭的同情?強行再造不可恢複的中世紀大學三學科:語法、修辭、論理?從古德格裡夫令人敬畏的“我記得,我記得我出生的那幢房子”完全不同的意義上去尋找失去的時光,抑或是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國家,著有長篇《追憶逝水年華》七卷。)式的探尋?在這裡,除了單調乏味和痛苦不堪之外,他從未有過彆的經曆(隻有一次例外,那是在他最後一次登山結束時)。他之所以重訪令人沮喪、毫無生氣的維特,是另有原因的。不是因為信鬼。有誰會喜歡經常到已經逐漸淡忘的墳包上去呢(他不知道,雅克已葬身六英尺深的雪下,地點是科羅拉多的休特),行程不定,還有一股魔力讓他無法到達一個俱樂部會所,該會所的名稱已經與“德拉科奈特”這麼一種已經不再生產但是在圍欄上甚至峭壁上仍然可以見到它的廣告的興奮劑完全混淆在一起,再也無法分清了。然而,有某種與鬼魂顯靈相關的因素,迫使他不遠萬裡從另一個大洲來到這裡。讓我們把這件事探究得稍微清楚一點吧。實際上,她死後又出現在他麵前的那些夢,都不是以美國的冬天為背景發生的,真正的背景是瑞士山裡的冬天和意大利湖邊的冬天。他甚至連樹林裡那個浪漫地點都沒有找到,他在那裡曾有過難忘的一吻,被一群鬨哄哄的小遠足者打斷了。他渴望得到的是能在記憶精確的環境中與她的確確實實的形象有瞬間的接觸。他回到阿斯科特旅館,吃了一隻蘋果,脫下泥汙的靴子並厭惡地吼了一聲。他顧不上渾身酸痛,襪子也有些濕了,立刻換上城裡穿的舒適鞋子。現在重新回到令人痛苦的任務!考慮到小步慢行、邊走邊看可能會幫助他回憶起自己八年前曾經住過的房間的號碼,於是他把三樓的過道從頭走到尾走了一遍——走過一個又一個房號一無所獲之後,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的辦法終於奏效了。他看見很白的門上寫著很黑的313,馬上回想起自己是怎樣對阿爾曼達說的(她答應要來找他,但不希望讓彆人知道):“為幫助記憶,應該把它想象成三個側麵的小人影,一個囚犯走過,前麵有一個衛兵,後麵還有一個衛兵。”阿爾曼達答道,這對她來說太不可思議了,她要把它記在她袋子裡的記事本上。從門裡邊傳出狗吠的聲音:他心裡想,這顯然說明有人住。不過,他離去時帶著一種滿足感,一種尋回了過去那段經曆中很重要的一小部分的感覺。隨後,他下了樓,請白膚金發的接待員給斯特雷紮的旅館打電話,問他們能否讓他在八年前休·珀森先生和他太太曾經住過的那個房間裡住幾天。他說,它的名字聽起來像“博·羅密歐”。她把它的正確形式又重複了一遍,但她說得花幾分鐘時間。他可以在休息室裡等候。那裡隻有兩個人,一個女人正在遠處的角落裡吃快餐(餐廳不能用,因為發生過一場鬨劇般的打鬥,還沒有打掃乾淨),一個瑞士商人正在翻閱很早以前的一期美國雜誌(那實際上是休在八年前留下來的,但是這方麵的情況沒有人追蹤過)。瑞士紳士旁邊的一張桌子上淩亂地放著不少旅館的宣傳小冊子和近期的期刊。他的手肘底下壓著一本《跨大西洋》雜誌。休使勁拉那本雜誌,瑞士紳士從椅子裡跳將起來。兩人的互相道歉演變成了對話。懷爾德先生的英語語法和語調在許多方麵與阿爾曼達相似。他先前看過休手上的《跨大西洋》雜誌裡的一篇文章,感到極度震驚(邊說邊把雜誌借過來一下,沾濕拇指,找到那個地方,把打開在那篇令人作嘔文章的刊物還給他,同時用幾個手指的背部拍打著那一頁)。“這裡有人講述一個男人在八年前殺死他的配偶……”接待員正在遠處對他做手勢,他從自己坐的地方可以分清因距離而變小的服務台和她的胸部。她衝出自己受宥的地方,向他跑過來:“他們沒有回答,”她說道,“你要我繼續試嗎?”“要,繼續試,”休說著站了起來,撞上了一個人(是那個女人;她用紙巾把剩下的火腿肉包起來,正要離開休息廳),“要。噢,對不起。對,用一切辦法跟他們聯係。打電話給他們的詢問處什麼的。”對了,那凶手在八年前免於一死(從更古老的意義上說,珀森免於一死也是在八年前,但是他揮霍自己的生命,在一個病態的夢中揮霍得精光!),現在他突然獲得了自由,你瞧,因為他是個模範囚犯,甚至還教獄友下棋、世界語(他有使用世界語的癖好)、做南瓜餅的最佳方法(從職業來說,他還是一個糕點製作工)、黃道的跡象、雙人牌戲金羅美,等等,等等。對某些人來說,唉,“伽”隻不過是大地測量學使用的重力加速度單位。這著實令人震驚,瑞士紳士用阿爾曼達從朱莉婭(現在是X太太)那裡學來的一個表達方式繼續說道,時下對犯罪的縱容程度的確令人震驚。就在今天,一位脾氣暴躁的侍者被指控從旅館偷走一隻箱子(括弧,懷爾德先生對此並不讚同),他竟揮拳猛擊旅館老板的眼睛,致使傷勢嚴重,像塗上了一層黑色的黃油。他的對話者說要報警嗎?沒有,先生,他們沒有這樣做。噢,對了,從一個較高(或較低)的層麵上看,這一情景是相似的。這位能熟練講兩種語言的人曾經考慮過監獄的問題嗎?噢,他考慮過。他本人曾被監禁,被送進醫院治療,再被囚禁,兩度試圖掐死一個美國姑娘(現在的X太太):“有一個階段,我的囚友是一個怪異之人——長達一整年之久。如果我是詩人(但我隻是一個校對員),我會向你描繪單獨監禁的絕妙境界,享用一塵不染的衛生間的極度快樂,在一個理想的監獄裡的思想自由。設置監獄的目的”(對著懷爾德先生微笑,他正在看表,沒有看到他在笑)“肯定不是為了讓殺人犯改邪歸正,也不單是為了懲罰他(一個人擁有內在的和外在的一切,你怎麼懲罰得了他呢?)。建立監獄唯一的目的,儘管很缺乏想象力,但它是唯一合乎邏輯的目的,是為了防止殺人犯再次殺人。改造?假釋?謊言,笑話。殘忍之人是無法改造的。小賊不值得費力去改造(對這些人,懲罰就足夠了)。現在,在一些所謂的自由主義圈子裡,流行著一些令人遺憾的動向。簡明地說,一個殺人犯如果把自己看成是受害者,他就不僅是一個殺人犯,而且是一個大笨蛋。”“我恐怕該走了,”古板、可憐的懷爾德說道。“精神病院,牢房,收容所,這一切我也都很熟悉。和大約三十個話都說不清楚的白癡住在同一個牢房裡,那完全是地獄。我假裝有暴力傾向,為的是得到一個單人牢房,或者被鎖在該死的醫院安全區裡,對這種病人來說,那已經是言語難以表達的天堂了。我想要保持正常就隻能偽裝成亞正常狀態。這條道路充滿荊棘。一位漂亮而健壯的護士喜歡在我前額上猛擊一掌,在此前後還用手背各打一巴掌——我又回到了幸福的單人牢房。我還應該補充一點,每次審理我的案子,監獄裡的精神科醫生都會出來作證,說我拒絕討論那個他用職業術語稱為‘夫妻性關係’的問題。我可以苦中有樂地說,同時還苦中自豪,無論是衛兵(他們中間有些人頗具同情心,而且聰明),還是信奉弗洛伊德學說的審訊人(他們全是傻瓜或騙子),都沒能打破或改變我的可悲狀態。”懷爾德先生把他當成醉漢或瘋子,已經緩慢而吃力地走開了。漂亮的接待員(肉體歸肉體,紅色的刺毛歸紅色的刺毛,我的愛人不會在意)已經又開始做手勢了。他站起來,走向她的服務台。斯特雷紮旅館遭遇一場火災之後正在修理。可是(豎有漂亮的標誌)——我們很高興指出,我們這位珀森在他的一生中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三位著名的神學家和兩位小有名氣的詩人知道這一情況),那就是,在他的身後——可以說是在他的肩旁——有一位個頭更大、智力比他強到令人難以置信、更冷靜、更強壯的陌生人,其道德也比他好。其實這就是他的主要“影子夥伴”(為這一彆稱,R受到一位粗魯批評家的斥責),如果他沒有那個透明的影子,我們就不會費口舌來談論我們這位可愛的珀森了。從他在休息廳裡坐的椅子,到那女孩可愛的脖子、豐滿的嘴唇、長長的睫毛、朦朧的魅力之間隻有一段短短的距離,珀森感覺到有某種東西或者某一個人在警告他,他應該立即離開維特,前往維羅納、佛羅倫薩、羅馬、塔奧米納(Taormina,意大利西西裡島上的一個小鎮。),如果斯特雷紮已經排除在外的話。他置之不理自己的影子,從根本上說,他可能是對的。我們認為他已經有幾年野獸般縱欲的經曆;我們已準備把那個姑娘送到他的床上去,但這件事畢竟該由他來決定,去死也行,如果他喜歡。但是!(這個小詞比“可是”或“然而”的意思更強)她有好消息要告訴他。他想要搬到三樓,不是嗎?今天晚上他可以如願以償了。那位帶著一條小狗的太太晚飯前就要離開了。此事說來頗為有趣。每當養狗的主人離家外出時,她的丈夫負責照顧他們的狗。這位太太獨自出行時,通常都帶一隻小動物,從那些最憂鬱的動物中挑選。今天早上,她的丈夫打電話告訴她,小狗的主人提早回來了,大聲嚷著要求把寵物還給他。
第二十五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