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1)

休選擇一條標有記號的進山小路,立即想起了過去的另一個細節,那就是值得敬重的長凳檢查員——被鳥汙損的長凳和他一樣老——有多處的長凳在陰暗的角落裡朽壞,黃葉在下,綠葉在上;在絕對田園風光的人行小徑旁,往上可到一處瀑布。他還記得檢查員的煙鬥上嵌有波希米亞寶石(與其主人癤子般的鼻子顯得很和諧),同時也記得阿爾曼達有個習慣,老家夥在檢視破裂的座位下麵的垃圾時,她喜歡和他彼此用瑞士語和德語講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現在,這一地區又為旅遊者增添了一些登山線路和索道,還修了一條從維特到纜車站的新汽車路,但是阿爾曼達和她的朋友們通常是步行前往纜車站。休要爬山那一天,仔細研究了公用地圖,一幅很大的愛情國(Tendre,17世紀法國文學作品中描寫的國度,原文為法語。)地圖,或者說是折磨人的地圖,張貼在郵局附近告示牌上。此時,如果他想以舒服的方式前往冰川山坡,他可以搭乘從維特開往德拉科尼塔纜車站的新巴士。可是,他希望仍以古老的艱苦方式前往,而且在上山途中要穿過令人難忘的森林。他希望,德拉科尼塔的纜車還像他記憶中的一樣——一個小座艙,裡麵有麵對麵的兩條凳子。纜車在空中向上運行,距離在冷杉樹林和榿木叢之間那片窪地裡的一條草皮覆蓋的斜坡大約二十碼左右,每隔三十秒鐘左右,經過一根塔杆,突然發出一陣碰撞聲和震顫,但除此之外它的滑行情況還是很好的。休的記憶集中在幾種樹木標出的一條小徑和通向攀爬的第一個困難階段的幾條采運木材的道路九九藏書網——所謂第一個困難階段,指雜亂無章的一堆大卵石和亂七八糟的一叢杜鵑花,從它們中間艱難地跋涉過去,往上走,就能到達纜車。難怪他很快就迷了路。與此同時,他的回憶一直循著自己思想中的秘密路徑走。她無情地往前趕,他又氣喘籲籲地落在她後麵。她又在挑逗雅克,就是那個英俊的瑞士男孩,狐紅的體毛,惺忪的眼睛。她又和興趣愛好不拘一格的英國孿生兄弟調情,他們把溪穀叫做Cool Wars,把山脊叫做Ah Rates。休雖然個頭很大,但是腿力或肺活量都無法趕上他們,即使在記憶中也是如此。他們四個人加速了爬山步伐,帶著無情的雪鎬、繩圈和其他讓人受累的工具(無知誇大了這些設備的作用),消失了。他在一塊岩石上休息,向下張望,透過流動的迷霧仿佛看到了那些給他帶來痛苦的人腳下的群山正在形成,晶狀地殼從遠古海洋底部和他的心臟一起隆起。然而,總的說來,他們會催促他不要掉隊,即使他們還沒有走出森林;那是一片陰暗的老冷杉樹,其間有陡峭的泥濘小路和潮濕的柳蘭叢。此時,他正在穿越樹林往上爬,痛苦地喘著粗氣,像過去跟在阿爾曼達金色的頸背或一個裸背男人背著的大背包後麵一樣。沒過多久,來自他右腳鞋頂部的壓力刮去了第三個腳趾關節處的一小塊皮,形成一隻紅眼,在那裡燒穿了每一個貧乏的想象。他終於甩開了森林,來到一片布滿石頭的田地和一個他自以為記起來了的牲口棚,但是他曾經洗過腳的小溪以及突然填補了他頭腦中的時間間隔的那座破橋,卻再也見不到了。他繼續往前走。天好像亮了一點,但是太陽很快又被雲層遮蔽了。小路通到了牧場區。他看到一隻又大又白的蝴蝶掉下來,展開在一塊石頭上。它的翅膀像紙一樣薄,沾上了黑色的汙漬,還有褪了色的緋紅斑點,透明的邊緣上有令人討厭的折疊結構,在淒涼的風中微微抖動著。休討厭各種昆蟲,這隻蝴蝶尤其令人厭惡。然而,突然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惻隱之心使他克服了一時的衝動,沒有輕率地用靴子把它踩個粉碎。他模糊地覺得,它一定是又累又餓,如果把它挪到附近的好比針墊(pincushion,供插縫紉針用的針墊。)的一片粉紅小花朵上麵,它一定會很感激,於是俯下身子去捉它,可是經過一番簌簌地胡亂撲騰,它終於沒有被他的手帕罩住,胡亂拍打著翅膀以克服重力,使勁地飛走了。他走到一個路標跟前。去蘭默斯皮茲還得四十五分鐘,去林珀斯坦則要兩個半小時。這不是通往冰川纜車之路。路標上標明的距離似乎和夢話一樣模糊不清。過了路標,小路兩旁儘是圓頂的灰色岩石,上麵有成片的黑色苔蘚和淺綠色地衣。他仰望天上的雲彩,雲彩模糊了遠處的群峰或山峰之間有如贅肉的下陷部分。繼續孤獨地往上爬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她曾經從這裡走過嗎,她的鞋底曾經在這裡的泥土上留下精巧的圖案嗎?他仔細察看一次孤獨野餐的殘留物,有蛋殼碎片,那是另一個孤獨的旅行者敲破的,幾分鐘前這旅行者在這裡坐過;還有一隻皺巴巴的塑料袋,曾有一雙女人的手用小鉗子連續快速地往袋裡放進蘋果小圓片、黑色李子乾、葡萄乾、黏糊糊的香蕉泥——現在這一切全都消化了。細雨的灰幕很快就要吞沒一切。他頭頂的禿點感受到了雨點的初吻,於是又走回樹林和鰥居狀態。這樣的日子讓他的視力得到休息,其他的感官有了更自由發揮作用的機會。天地逐漸失去一切顏色。天在下雨,或假裝下雨,或根本沒有在下雨,但是在下麵這種意義上來說仍然像要下雨——隻有北方地區的某些古老方言才能用言辭表達,或者不是表達,而是讓你在某種程度上覺察出來,是通過蒙蒙細雨飄落在一片久盼甘霖的玫瑰灌木叢裡所產生的那種一絲聲響讓你覺察出來。“維坦伯格在下雨,可是維特根斯坦(生於奧地利的英國哲學家、數理邏輯學家路德維格·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不下雨。”這是《多種喻義》中一個不引人注意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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