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菲爾:毫無疑問,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我就要離開你了。我離開你,是要去投奔另一位更了不起的出版商。在那家出版社裡,我的文稿將由二級天使(cherubim,天使分九級,二級天使司知識。)校對——或者被魔鬼印錯,這得看我的心靈被分配到哪個部門。再見吧,親愛的朋友,願你的繼承人能把這部書稿拍賣出最好的價錢。我不喜歡把我的文稿給湯姆·塔姆或他手下的男打字員看,這就是為什麼它完全是我親筆書寫的。在波倫亞的一家醫院唯一的個人病房裡做了一次糟糕透頂的手術後,我現在已病入膏肓。好心的年輕護士會幫我把它郵寄出去。她比劃著可怕的切割動作,告訴了我一些情況,我出手大方地付給她酬金,即使她願意和我做愛(如果我還有男人的能力),我的慷慨程度也不過如此。實際上,她告訴我生死攸關的信息比跟我做愛還要寶貴。根據我這位杏眼小間諜提供的情況,昨天那位了不起的醫生蠢驢般齜牙咧嘴地對我宣布手術取得圓滿成功完全是在撒謊,但願他自己的肝臟爛掉。歐勒(Leonhard Euler(1707—1783),瑞士數學家。)把零稱為完美的數字,從這個意義上說,醫生的手術堪稱完美。實際情況是,他們把我的身體切開,看到我的肝臟已經腐爛,驚恐萬狀,碰都不敢碰它一下,又重新把我縫合起來。我不會拿塔姆沃思的問題來打擾你。今天早上他來訪我的時候,你應該已經看到那長橢圓體形的家夥,長滿胡須的嘴唇上,一副自鳴得意的表情。正如你所知道的——人人都知道,甚至包括馬裡恩在內——他對我的事什麼都要管,無孔不入,收集我帶有德語腔調的每一個詞,活著的時候,他完全控製我,現在我要是死了,他還可以寫我的傳記。我還要寫信給我的律師和你的律師,告訴他們,在我死後,為了每次都能挫敗塔姆沃思迷宮般的陰謀詭計,我希望他們采取什麼措施。我愛過的唯一孩子是令人陶醉、缺乏理智、變幻莫測的小朱莉婭·穆爾。我擁有的每一分錢,能從塔姆沃思手中奪回的我的全部文稿,都應該歸她所有,不管我的遺囑中有什麼模棱兩可、含糊不清的地方:薩姆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他會采取相應行動。我的傑作的最後兩部分在你手裡。我感到遺憾的是,休·珀森不能關照它的出版事宜了。日後你若要確認收到了這封信,不要明明白白地這麼說,而是要像一個愛嘮叨的好老頭那樣,給我講一點有關他的情況(用這樣的密碼方式讓我知道你已經把這封信記在了腦子裡)——例如,為什麼他被判入獄一年——或者更長?——他是否被發現處於純粹的癲癇昏睡狀態;他的案子經過複審發現他無罪之後,為什麼他還被轉入關押精神病罪犯的瘋人院?為什麼此後五六年他會在監獄和瘋人院之間反複來回折騰,直至最後成為一個隔離治療的病人?人怎麼能治療做夢呢,除非他是個江湖騙子?請你告訴我這一切,因為珀森是我認識的最好的人之一,而且還因為你在有關他的信中,可以為這個可憐的家夥偷運各種秘密信息。你要知道,可憐的家夥是對的。我這討厭的肝臟就像被退回的稿件一樣沉重;他們采用頻繁注射的辦法,以控製令人難受、殘酷無情的疼痛,但是不管用什麼辦法,肚皮裡麵總是永遠痛著,就像永久不息的雪崩發出的低沉轟隆之聲,毀掉我的一切想象架構,毀掉我能意識到的一切個人裡程碑。說來可笑——可是過去我一向認為瀕死之人視一切如糞土,名譽、激情、藝術等等全都毫無意義。我認為一個瀕死之人腦子裡的寶貴記憶逐漸消失,隻剩下一些彩虹碎片。但是現在我的感覺完全相反:我自己最瑣碎的思想感情和所有人的思想感情全都變得無比巨大。整個太陽係隻不過是我的(或你的)手表透明塑料蓋片中的一個映像。我越是枯萎,我就變得越大。我認為這是一種非同尋常的現象。完全拒絕人憑空虛構出來的一切宗教,在完全死亡麵前保持完全的鎮靜!如果我能寫出一部巨著來解釋這三個完全,這本書無疑會成為新的聖經,其作者將成為一種新教義的締造者。好在我還有自尊心,不會把這本書寫出來——這不僅是因為一個瀕死之人無法寫書,而且還因為這個特定的人永遠不可能在一瞬間表達出隻能被直接理解的東西。收信人補寫的話:此信於作者去世之日收到。歸檔於Repos——R.之下。
第二十一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