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第二個星期,即他們死彆之前大約一個月,珀森一家飛越大洋,前往歐洲小住幾日:阿爾曼達要去比利時的一家醫院看望她瀕死的母親(這位孝女來得太遲了),休則是遵公司之命,要去拜訪R先生和另一位也住在瑞士的美國作家。一輛出租車開到韋爾塞斯北麵R先生又大又老又醜的鄉間彆墅前麵,休下車時,雨下得很大。他沿著一條礫石小路往上走,兩旁都有冒泡的雨水形成的小溪流。他發現前門半開著,他在門口地墊上跺腳擦鞋底時,看到朱莉婭·穆爾背衝著他站在門廳裡的電話桌旁,心裡覺得既搞笑又驚奇。此時她又和過去一樣,頭發做成發梢向內拳曲的齊肩發型,穿著和過去一樣的橙色上衣。他剛擦完鞋底,她放下電話聽筒,立即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姑娘。“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她說道,一雙笑眯眯的眼睛緊緊盯著他。“塔姆沃思正在摩洛哥度假,我是來替他的。”休·珀森走進書齋,房間裡配有很舒服的家具,但顯然是老式的,光線嚴重不足。一排排的百科全書、辭典、各種指南,還有作者保存的自己的書的各種版本和譯本。他在一張低背安樂椅上坐下來,從公事包裡取出一份待討論的問題清單。兩個主要的問題是:如何改變《多種喻義》打字稿中讀者一看就知道所指是誰的某些人物?這個在商業上肯定行不通的書名該怎麼處理?俄頃,R先生進來了。他已經三四天沒有刮胡子了,身穿可笑的藍色工作服,他覺得這樣便於他把各種寫作使用的工具帶在身上,如鉛筆、圓珠筆、三副眼鏡、卡片、大夾子、橡皮圈,還有——不讓人看見的——匕首;幾句客套話之後,他拿出對準我們這位珀森。“我隻能再重複一遍,”他說道,癱坐在休讓出來的一把扶手椅裡,示意他坐對麵的另一把相同椅子,“我已經說過不止一次,而是多次了:你可以改變一隻貓,但是你不能改變我筆下的人物。至於書名,它可是‘隱喻’這個詞的極為體麵的同義詞,再野的駿馬群也無法把它從我身子底下拉走。我的醫生讓塔姆沃思把我的酒窖鎖上,他照辦了,還把鑰匙藏起來,鎖匠在星期一之前無法複製一把。你知道,我這個人太高傲,不肯將就買村裡的廉價酒,這樣我能拿出來請你的——你提前搖頭,你做得很對,孩子——就隻有一罐杏汁了。現在請允許我對你談談有關書名和誹謗的問題。你可知道,你給我的那封信把我的臉都氣黑了。我被指責輕視次要人物,可是我的次要人物是碰不得的,如果你允許我用一個雙關語的話。”他接著解釋說,如果你的真正的藝術家選擇了以一個活人為基礎寫出一個人物,那麼任何意在偽裝那個人物的重寫就等於毀壞了那鮮活的原型,你知道,這就像用一根針刺穿一個小泥娃,隔壁的小姑娘立馬死掉一樣。如果作品是唯美的,如果作品中不但有水,而且有酒,那麼它在某種意義上是無懈可擊的,而在另一種意義上則是不堪一擊的。說它不堪一擊是因為,當膽小的編輯讓藝術家從“苗條”變“肥胖”或者從“棕色”變“金黃”時,他既損毀了形象和容納形象的神龕,也損毀了神龕周圍的整座教堂。說它無懈可擊是因為,無論你如何大刀闊斧地改變形象,憑著留在故事結構中的傷痕的形狀,其原型仍然可以辨認出來。而除了這一切之外,他被指控把他們作為描繪對象的那些人根本無所謂,他們不會主動出來對號入座,表示憤怒。實際上,正如法國人所說的,他們在文學沙龍裡聽到旁人的議論,會采取心照不宣的態度,而且頗為得意。書名——《多種喻義》——的問題是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讀者沒有意識到書名有兩類。有一類是書寫出來之後,由笨蛋作者或聰明出版商擬就的。那隻不過是粘貼上去的一個標簽,再用拳頭的側麵撫平。最差的暢銷書書名,大多屬於這一類。但是還有另外一類:書名就像一個水印,全書自始至終都能看得出來,它是與書同時誕生的,是作者在成年累月一頁一頁的寫作積累過程中早已習慣了的,與全書的每一個部分和整體形成了血肉不可分的關係。不,R先生絕不可能放棄《多種喻義》這個書名。休鬥膽提出,為發音方便,可以用“l”代替三個“t”中的第二個(《多種喻義》的英文為Trantitions。)。“純屬無知,”R先生叫喊起來。他那位小個子漂亮秘書腳步輕捷地走進來,提醒他不能激動,不能太累。那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吃力地站起來,顫顫巍巍,齜牙咧嘴,伸出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就這樣吧,”休說道,“我回去一定告訴菲爾,對於他提出的兩個問題,你的立場是多麼堅定。再見吧,先生,下個星期你就能收到封麵設計的樣張。”“再見,再見,”R先生說。
第十八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