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R先生見麵前夕,一個陽光炫目的下午,他在從圖爾開往韋爾塞斯的瑞士火車車廂裡認識了阿爾曼達。他上錯了一列慢車,而她挑選的是會在一個小站停靠的列車,那小站有公共汽車開往維特;她的母親在維特擁有一幢瑞士農舍式彆墅。阿爾曼達和休同時地、麵對麵地在車廂朝湖泊一側的兩個靠窗座位上坐了下來。過道另一邊對應的四個座位上坐的是一家美國人。休打開《日內瓦日報》。噢,她好漂亮,要是她的嘴唇再豐滿些,魅力就更足了。烏黑的眼睛,金色的頭發,蜜黃色的皮膚。在略顯憂傷的嘴巴兩側,被曬黑的臉頰上,有一對月牙形的酒窩。她身穿有褶邊的女式襯衫,外麵是黑色外衣。大腿上放著一本書,被她兩隻戴黑手套的手捂住。他覺得自己認出了那是有火焰和煤煙標誌的平裝本。他們首次見麵認識的方式既典型又平常。三個美國孩子開始在一隻行李箱裡亂翻,尋找稀裡糊塗忘記帶來的什麼東西(一堆連環漫畫——連同一些用過的毛巾,此時都由一位繁忙的女服務員保管著),把毛衣和褲子都拉了出來。麵對這一情景,他們交換了一下目光,用溫文爾雅的方式表示厭煩。孩子的父母有一方看到了阿爾曼達冷冷的目光,報以和善的表情,表示拿他們沒辦法。列車員過來檢票。休把頭側向一邊,暗自得意,他猜對了:那本書的確是平裝版的《金色窗戶裡的人影》。“這本書是我們出的。”休說道,對那本書點了一下頭。她凝視著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書,仿佛是想從中找出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她的裙子非常短。“我的意思是,”他說道,“我就在那一家出版社工作,那是一家美國出版社,出版這本書的精裝本。你喜歡它嗎?”她用流利但有些造作的英語回答說,她討厭特彆富於想象力的超現實主義。她要看的是反映我們時代的理性現實主義作品。她喜歡描寫暴力和東方智慧的書。她還問,繼續往下看會不會好一些。“對了,在裡維埃拉彆墅有相當戲劇性的一幕,那小姑娘,也就是講述者的女兒……”“瓊。”“正是。瓊放火燒了自己的玩具小屋,結果把整座彆墅全燒光了,但是書中恐怕不會有太多暴力描寫,都是象征性的,寫得很莊重,同時還特彆溫情,和護封的簡介說的一樣,至少是第一版曾經這樣說過。封麵是著名的保羅·普蘭設計的。”無論多麼枯燥乏味,她當然會把書看完,因為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應該有個結尾,就像應該修好維特山上的那條路一樣,那裡有他們的房子,一座豪華的瑞士農舍式彆墅,但是在那條新路尚未完工之前,他們必須艱難地爬到德拉科尼塔纜道那裡。《燃燒的窗戶》,或者叫作彆的什麼書名,是前天她二十三歲生日時,作者的繼女送給她的,那位繼女他也許……“朱莉婭。”對。朱莉婭和她兩人冬季裡曾在泰辛州的一所外國女子學校任過教。朱莉婭的繼父剛和她母親離婚,他對待她母親的方式真是壞透了。她們教什麼呢?噢,無非是儀態,韻律操——諸如此類的東西。休和這位新結識的富有魅力的女子現在改用法語對話。他的法語起碼說得和她的英語一樣好。她要他猜她的國籍,他說不是丹麥人就是荷蘭人。不對。她父親一家來自比利時,他是個建築師,去年夏天在監督拆除一處廢棄不用的旅遊勝地著名旅館時不幸身亡。她母親出生於俄羅斯,出身背景很高貴,但是當然被那場革命徹底毀滅了。她問他喜歡自己的工作嗎?還請他把那黑色窗簾拉下來一點。他說這樣做是給夕陽送葬。她問這句話是不是諺語。他說不是,是他剛杜撰出來的。那天晚上,在韋爾塞斯,他在日記中斷斷續續地寫道:“在火車上和一位姑娘閒聊。裸露的褐色雙腿和金色涼鞋很漂亮。有一種以前從未感受過的中學生的瘋狂欲望和帶有浪漫色彩的激動。阿爾曼達·查瑪。表示貴族的介詞和我的名字的最後一個音節有些不協調。我相信拜倫使用‘查瑪’這個詞的意思是‘孔雀開屏’,有著很高貴的東方背景。令人高興地老於世故,但又不可思議地天真無邪。維特山上的瑞士農舍式彆墅是父親建造的。如果你能親自到那些地區去看一看就好了。希望知道我是否喜歡自己的工作,我的工作!我回答道:‘問我能做什麼工作,而不是我做什麼,可愛的姑娘,太陽可愛的光穿過半透明的黑色織物。我可以用三分鐘的時間記住電話號碼簿的一整頁,但卻記不住自己的電話號碼。我可以寫出和你一樣奇特新穎的詩篇,也可以寫出彆人三百年後才能寫出來的詩句,但是除了大學時代一些年少氣盛的胡言亂語之外,我從未發表過片言隻語的詩歌。我可以在父親的學校的球場上打出一招破壞力極大的接發球——切削式的猛抽——但是一局下來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運用墨水和透明水彩畫法,我能畫出湖光水色無與倫比的半透明性,天堂般的群山映照其中,但卻畫不出一條船、一座橋,也畫不出普蘭筆下一座彆墅烈火熊熊的窗戶裡人們陷入混亂的側影。我在美國的學校裡教過法語,但永遠擺脫不了我母親的加拿大口音,儘管我在低聲念法語單詞時能清楚地聽得出來。把你的連衣裙解開,得伊阿尼拉(Déjanire,希臘神話中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妻子;大力神打敗河神而得到得伊阿尼拉。),我可以爬上我的焚屍柴堆。我可以躍起一英寸,並在空中保持十秒鐘,但卻爬不上一棵蘋果樹。我擁有哲學博士學位,但德語卻一竅不通。我已經愛上了你,但我不會為此采取任何行動。簡言之,我是一個全能天才。’由於一次與那位天才相稱的巧合,他的繼女把她正在讀的這本書給了她。朱莉婭·穆爾無疑已經忘記,兩三年前我曾經占有過她。母女倆都酷愛旅遊。她們到過古巴、中國和其他類似的單調乏味、原始蠻荒之地,對那裡可愛而奇特的人津津樂道,而且還和他們交上了朋友。給我說說他的繼父。他非常法西斯嗎?不理解我為什麼說R太太的左翼主義是一種普遍的資產階級時髦。可事實恰恰相反,她和她的女兒都崇拜激進分子!也罷,我說,R先生與政治無緣。我心愛的人認為,這正是他的問題所在。太妃奶油般的脖子上戴一個小小的金十字架,還有一顆美人痣。苗條,健壯,危險!”
第九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