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館大血案”由於鬼子、漢奸壓製媒體報道,租界當局沉默,竟然悄無聲息地“結束”了。此後鬼子、漢奸也龜縮,幾乎不在租界露麵,連那些原本趾高氣揚的日本人,在大街上行走,也都低著頭匆匆而行。租界出現了少有的“平靜”。李堅在吳公館養傷十幾天,基本痊愈了,在這其間,範雅芳每天都來給他換藥,都要叫著吳雅男在場,她和吳雅男有說有笑,卻不怎麼搭理他。先還覺得奇怪,時間一長,他終於醒悟了:“阿妹是在避嫌呢。”於是,範雅芳借口家中在刷房,也是“避嫌”的需要,不禁連聲歎息,但他不得不承認,這是很必要的,因為吳雅男很緊張,在他們談話中,她從來不提“阿姐”如何如何;他有時提起了“阿妹”,吳雅男也支支吾吾,很快就把話題扯開。在吳公館住著,外麵的消息不清楚,李堅心中很煩躁。他知道自己要搬走,吳雅男必定會很失望。轉念一想,這樣遷就下去,何時是了呢?於是,他還是向吳雅男提出了。果然,吳雅男聽後,如晴天霹靂,一下子跌坐在沙發上,眼淚淌下來了。李堅嚇慌了,忙過去勸道:“阿囡!阿囡!你這是做什麼呀?我說出去住,又不是不回來看你了,還可以天天回來的。隻是住在你家,太不方便了,弟兄們不便常登門打擾,外麵情況不了解,實在太悶了。你要不同意,我不搬就是了。”吳雅男破涕一笑:“天鋒,你真的這樣在乎我嗎?真的嗎?”李堅很肯定地說:“是的!”吳雅男對李堅的“在乎”竟然欣喜若狂。“啊,天鋒!天鋒,你在乎阿囡了!好好好。那你要搬出去就去吧,隻是,你承諾了每天要回來看阿囡的呀。”李堅點頭:“那是一定的。”又說,“我還需要去向伯父告彆吧?”吳雅男說:“阿爹在休息呢。你也不忙一天吧,晚餐後再說吧。”“也好。”卻不料當晚吳宏儒請來了黃金榮,將李堅叫到書房,提出了招贅之事。吳宏儒說:“天鋒,今天我把黃先生請來,要和你談談你和雅男的事。“我敬重你是個愛國的英雄,所以從未阻止阿囡和你接觸,在你危險的時候,出手相幫,儘管她是拚了身九*九*藏*書*網家性命的。“阿囡很早就告訴我他看相了你。“這些年我們父女也看了一些人,但沒有一個是阿囡同意的。想不到她竟會一眼就看相了你。“你們也相處了一段時間了,尤其是你在蘇州養傷和這回在我家養傷,朝夕相處,我想彼此更增進了了解,可以決定終身大事了。“今天上午阿囡來對我說,你想離開我家。我不知你這是什麼意思,所以把你的先生請了來,你可以說說心裡話了吧?”黃金榮說:“是啊。天鋒,吳老先生把我請來,是作為你的家長的,雖然我不敢當……”李堅忙說:“啊,先生完全可以當天鋒的家長。”黃金榮很高興:“啊,這樣就好了,有些事我也可以替你做主了。“阿囡是我的過房囡,我是看她長大的。她的人品、吳家的家私,那都絕對無話可說。“阿囡這幾年也看了不少人,都沒有看中。她看上了你,我也認為很有眼力。我想你也不會有意見。但是,還是要聽你自己怎麼講。“你有什麼話,今天就當著雙方家長說出來吧。”李堅說:“雅芳在蘇州,將阿囡的情況和她對我的一片心意說了。阿囡對我情深義重,屢次救我,無以為報。她對我的心意,我是誠惶誠恐,愧不敢當。”吳宏儒說:“你的情況我們都了解,尤其是阿囡,更是了解。如果沒有這樣的考慮,今天也不會和你談話了。阿囡下定決心,非你不嫁,我也支持她。”黃金榮說:“天鋒,你和阿囡的事,我和吳老先生也討論過多次了,其中的利弊也再三掂量過,但雅男堅持要嫁你,所以今天才找你來談這件事。關於利弊,你就不要管了,我們也知道你的顧慮,完全是替阿囡著想的。”李堅很無奈。他說:“兩位老人家,我從孤軍營逃出來,絕非為苟且偷生,是抱必死決心要殺敵的。曾經有人罵我是逃兵!請替我想想,如果我現在成了家財萬貫的吳公館上門女婿,人家會怎樣罵我?還在膠州公園受苦受難的孤軍營弟兄,會怎樣罵我?我的良心何安?“兩位老人家,我今天發個誓,隻要我李堅不死,等到抗戰勝利後,我一定到吳公館來,改名換姓也罷,隻要阿囡不嫌棄。我一切聽兩位老人家安排。“歸根結底,我李堅這條命,是阿囡給的,沒有阿囡相救,早就暴屍街頭了,哪裡還能在此饒舌呢。”吳宏儒和黃金榮對視著。李堅的話在情在理,而且是很誠懇的。黃金榮試探地問吳宏儒:“吳老,您看……”吳宏儒皺眉思索了片刻:“天鋒的話在情在理。但是……總要給阿囡一個交代啊。”黃金榮對李堅說:“吳老說得是,應該給阿囡一個交代。先把婚事定下來吧,如何?”李堅說:“凡事講究誠信,我既答應了,就不會變的。”吳雅男突然走出來,說道:“阿爹、過房爺,天鋒是誠實君子,我信得過他,不要逼他了。”又對李堅說,“天鋒,你過來,我們雙雙給阿爹、過房爺磕個頭,就算夫妻名分定了,磕完頭你馬上走都可以。”李堅便過去和吳雅男並排站好,雙雙給吳宏儒、黃金榮各磕了三個頭。站起後,吳雅男對李堅說:“天鋒,你可以走了。從今往後,你要想到你是有妻室、有家的人了。望你珍重!”李堅聽了不免懊惱,但他還是說:“好的。我也不會遠去,每天會回家來的,也不急於一時,過兩天再說吧。”黃金榮說:“總要過三朝的。天鋒,我看你可以白天出去活動,和朋友們聚聚,夜裡還是回來住吧。或者因事有一兩夜不回來,打個電話告訴阿囡一聲,免她惦記。”吳宏儒說:“就是嘛。”李堅隻好答應了。這天晚餐擺了酒,李堅和吳雅男喝了交杯酒,李堅正式稱吳宏儒“阿爹”,算是把婚事定下來了。進入九月份,租界上的英、法及各國僑民紛紛撤離,一時“東洋人要打進租界來哉”的恐怖傳言四起,人心惶惶,市麵日漸蕭條,不祥的陰影籠罩在每位居民心頭。當年上海淪陷時,許多市區居民拚命擠進租界,在洋人庇護下,過了幾年安穩日子。現在連洋人都跑了,這一葉孤島上的居民,再也無處可逃,隻能等待鐵蹄的踐踏、屠刀的宰割!李堅來到殺牛公司,“兄弟們”見到他都很高興。金光日打電話將劉世儀等人請來,大家見了麵,金光日張羅煮肉擺酒,歡飲通宵。金光日說:“鬼子、漢奸是被老李殺怕了,再也不敢在租界露麵。現在老李傷好了,我們再搞一次大行動吧,把剩下的炮彈、子彈,都送還鬼子吧。”李堅默默無言。劉世儀搭茬兒說:“今天先喝酒,不談彆的事。以後找時間再慢慢說吧。”金光日說:“反正不把炮彈、子彈打完,我是不甘心的。”劉世儀私下對李堅說:“張振東很想和你見麵一談。”李堅點點頭:“我也很想向他請教今後該怎麼做呢。這樣吧,他們行動隱秘,還是他約時間、地點,我去見他。”劉世儀說:“這樣也好。”又吞吞吐吐地說:“天鋒,我們幾個弟兄都參加張振東他們的組織了,我希望你勸勸老金,也參加他們的組織吧。”李堅說:“現在局勢很險惡,老金比我暴躁,是需要有個組織約束。這件事已在我思考之中,得機會我會促成的。”劉世儀試探地問:“那麼,你自己呢?”李堅思索了片刻:“水到渠成。”李堅回到吳公館,吳雅男告訴他:“英軍雷姆上校找我,說他們要撤回國了。軍火庫還有不少軍火,隻要我給點錢就歸我了。我若不買下,他會賣給彆人,流入民間是隱患;如果被日寇拿去,會屠殺中國人民。我給了他四百兩黃金,他又多要了一百兩,一共五百兩,就買下來了,你看如何處理?”李堅很高興:“你做得對,軍火交我來處理。”又說,“現在租界情況動蕩不安,你要當心了!”“我不會有事的。倒是你在外麵要多加小心。我不會阻礙你做任何事,但你做任何事都要告訴我,讓我心中有數。”“好的。”李堅通過劉世儀約見張振東,反饋回來信息,約在劉世儀的電料行見麵。李堅來到電料行,張振東已在此等候。劉世儀安排好一間房間,沏好茶就退出,讓兩人單獨去談話。李堅先將吳雅男買得軍火之事告訴對方:“我想就將這些軍火轉贈給你們,運到蘇北去,給抗日武裝拿去打鬼子吧。關於運輸問題,我想還是求黃金榮走水路。你看如何?”張振東頗感意外,也很激動:“好!好!我們不會忘記吳雅男慷慨捐助抗日的愛國行動,請替我們轉達謝意。事不宜遲,日內就運走吧。”“好的,回頭我們去看看,庫裡都有些什麼兵器,有多少,再找黃金榮商議如何運走。另外,殺牛公司還藏著一些兵器,用不著了,我去勸老金交出來一起運走吧。”事後他們去倉庫清點,有毛瑟槍數百支,輕、重機槍數十挺,還有十數門迫擊炮。一箱箱彈藥碼得像小山似的,足夠用來裝備一個團。談完這件事,張振東告訴李堅:“現在我們已經摸清情況,白光是隱蔽很深的日本特務!”李堅大吃一驚:“日本特務?”他又搖頭說,“不會吧,我和她相處了幾個月,她多次為救我,殺了十來個特務呢。”張振東指出:“那都是些漢奸。對於走狗,她是不會吝惜的。”“她為什麼要策劃我去殺龜田呢?”“據我們了解,白光和龜田在對待你的問題上是有矛盾的。龜田不讚成白光收留和支持你的做法,但白光與鬆井大將有私人關係,龜田不得不對她做些讓步。矛盾爆發是在你和龜田在吳公館對決後,龜田逼迫白光殺掉你。白光把你放跑了;龜田要製裁白光,恰巧因為‘軍統之花’逃脫,鬆井大將大怒,將龜田召到南京,投入監獄。倒是你在華界搞了一場襲擊日寇據點的行動,救了龜田,鬆井不得不放了龜田,要他回來追殺你。“龜田回到上海,將白光抓起來,非刑拷打、勒逼她設計除掉你,她不肯。便派出大量特務追殺你。“白光一直隱藏很深,也就是在她與龜田矛盾公開化後,我們的內線才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否則到現在我們對她也隻是懷疑。“她要殺龜田是出於他們間的恩怨,還有一個原因,白光是個有野心的女人,龜田是她前途的障礙,除掉龜田對她有莫大好處。“據我們內線得到的情報,炸死龜田後,白光被召回東京去了。”李堅聽得目瞪口呆,白光居然會是這樣一個陰險的敵人!他不能不相信張振東的話,因為張振東說明,他們在敵人的“心臟”裡有“內線”!情報當然準得可靠。他再回憶一些經過,也證實張振東所說,是“確有其事”的。他還有一點疑問:“那麼,她為什麼要救我、收留我、幫助我,寧肯受龜田的非刑拷打,也不肯殺掉我——她要殺我,可以說是舉手之勞,我絕對不會防備她的。”張振東問:“你相信她真的對你有了感情、愛上了你嗎?”李堅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因為以正常思維邏輯,回答應該是肯定的,但現在說明了她的身份,這樣一個女人,能有正常人的感情嗎?張振東笑了笑說:“好,我們姑且不說她對你是真是假,我們來分析一下她為什麼以歌女身份隱蔽真實身份?“如果她公然以特務身份出現,人們會畏懼她,也提防她,她就起不了任何作用。她以歌女身份出現,這一身份很靈活,可以和任何階層、集團的人交往,人們不會防備她。她從中竊取情報,了解抗日組織的活動。這是日寇特務絕對起不到的作用。“我們分析,她收留你,還是表明她同情抗日的姿態,對她的隱避、接近抗日力量都有莫大好處。她幫你、救你不過舉手之勞,卻能換得你的信任;租界在宣傳你的同時也會提到她,這給她的身份增添了色彩,使人更不會懷疑她是日本特務。“我們發現你無論走到哪裡,都有特務跟蹤;你化裝也無濟於事,因為你的化裝,是白光一手造型的。“白光單獨操縱一個二十多人的特務小組,聽她指揮,為她所用。這一點連龜田都很眼紅,但她有鬆井支持,龜田無可奈何。“我們為什麼不敢約你到我們的據點會談?原因就在於怕被白光發現。“白光不是要你多與抗日組織取得聯係嗎?她的借口是可以獲得組織對你的保護。可她的真正目的,就是通過跟蹤你發現抗日組織的據點、人物。當然,她不會馬上加害他們,她會記錄在案,等到鬼子進入租界那一天,她會按記錄一網打儘!“你是最好的誘餌,抗日組織、抗日分子都會紛紛和你取得聯係。這就是她留你在身邊的最大陰謀!”李堅驚呆了。“老李、金光日等人絕對不能再停留在上海,必須儘快轉移,否則租界淪陷,他們就是白光網中的魚!”李堅捂著腦門兒說:“在那幾個月中,和我聯係過的人太多了,因為我不了解他們,拒絕和他們合作,以後也沒有來往。現在哪裡能想得起來——當然,我儘可能回憶……”“好,能回憶多少是多少。”“但是……即便回憶起了,我也不知他們在哪裡,如何通知他們呢?”張振東說:“如果你同意,就將人名告訴我們,由我們設法通知他。”李堅懊惱地給了自己胸脯一拳。張振東勸道:“不要這樣。白光是訓練有素的特務,你又毫無經驗,哪裡能識破她呢?現在自責是沒有用的,還是儘量設法把可能造成的損失,減到最小程度。”李堅沉默了半晌,才又問道:“老張,你看我今後該怎麼辦?”張振東說:“現在日寇在擴大侵略,已開始入侵東南亞,配合法西斯德國,可能爆發太平洋戰爭。你看租界上僑民撤走了,現在是英、法軍在撤走;美國在青島的艦隊也撤走了。這都說明大戰一觸即發,大戰一開,日寇便會入侵租界。“租界的存在,對我們有利,日寇不能進租界來襲擊抗日組織、搜捕抗日分子,一旦租界沒了,我們都失去了保護屏障。“不必諱言,你所以得手後還能至今安然,就得益有租界製約了鬼子,一旦鬼子進了租界,你根本不可能藏身,更談不到采取行動。“你與彆人不同,鬼子恨你入骨,白光了解你的一切,你根本沒有可能隱避。“既然沒有采取行動的可能,又不能隱避,你留在上海就毫無意義了,所以,我建議你也儘早轉移。”李堅猶豫:“這……”張振東說:“啊,你是因為放心不下吳雅男吧?”他見李堅顯得很尷尬,便誠意地說,“老李,我認為你和吳雅男的結合是很正當的,任何人都沒有理由指責什麼,這是你個人的事,任何人無權乾涉。假如白光僅僅是歌女,你與她結合也無可厚非。“我聽說吳雅男選中你是有精神準備的,對你不加約束,是很通情達理的。“老李啊,你要明白,你若轉移了,吳家會更安全,吳家在上海灘是有聲望的,加之有黃金榮的維護,鬼子就是進了租界,也不會為難他家,如果你還留在上海,鬼子為了搜捕你,對吳雅男、吳家都會不利。“這是很顯見的道理,不用我多說了。”李堅承認:“你說得完全正確!我動員金光日、劉世儀他們轉移去蘇北,請你安排吧。”“好。讓他們隨運軍火的船轉移,你呢?”“我再等等——等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