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堅找到了文廟,在門洞裡一蜷縮,幾乎是閉眼就睡著了。他確實太疲倦了,也是習慣了這種“隨遇而安”的生活。第二天早晨,還是文廟看門人開門出來,他才驚醒的。他忙起身,提著枕套就走。忽然一陣油炸食品的香味撲鼻,他頓時有了饑餓感。他循味走去,來到一個早點攤。這裡已經有一些食客在排隊等候取食品;還有一些食客,雙手捧著像大飯團一樣的食品,一邊雙手捏著一邊吃,看樣子吃得很香,這就更引起了他的食欲,趕緊去排隊。早點攤有豆漿、油條、小籠包、餛飩和剛才見人吃的飯團。他見攤主正在做飯團:左手托一塊白布,右手用勺些米飯放在布上,撒上白糖,再將一根油條放入,包起來捏緊,即可食用。他不知為什麼這樣的東西上海人居然吃得津津有味?於是也買了一個,一嘗,果然彆有滋味,他便又買了三個,而且彆的食客一個還沒吃完,他已三個下肚了。將周圍的食客都看得目瞪口呆!一位老者讚歎:“啊,好飯量!當然,塊頭這樣大,應該吃得多的。”李堅抹抹嘴笑道:“不瞞你說,我還沒吃飽呢。”他說著走去攤位前坐下,要了兩碗餛飩,兩屜小籠包。攤主懷疑地說:“先生,儂吃得落嗎?”他掏出錢來晃了晃:“吃不下我也照樣付錢!”攤主忙賠笑說:“啊,先生勿要誤會,我是生怕糟蹋了東西——好,好,我拿就是。”這樣一來,更引起周圍食客的注意,圍過來要看他如何將這些東西吃下去。因為上海人食量都不大,一般早點能吃一個飯團已經稱“大肚皮”了,他一氣吃了三個!居然還要再吃——“吃得落”嗎?兩屜小籠包風卷殘雲般地填進嘴時,兩碗餛飩稀裡呼嚕喝個底朝天!圍觀者一片驚訝。老者問:“先生,儂還能吃嗎——再吃多少我把(給)鈔票。”他一笑:“我正還要添呢。老板,再來五根油條!”他吃完一根便是一片驚呼、讚歎聲。五根油條又吃完了。圍觀者甚至鼓掌了。老者忙說:“好!好!我把五根油條的鈔票。”說著掏錢。他笑道:“老先生,說笑話了。我吃東西哪裡能要你付錢。老板,算賬吧。”老板算完賬說要打折扣,他不肯,照價付了錢,拿起枕套就走。卻又不免暗暗好笑。他能一餐吃兩斤半大餅,這點東西哪放在心上!這些天因為要“節約”,每次隻吃半飽。現在他有了從張小毛那裡拿到的錢,是可以維持一陣子了。他可以放開量吃飽了。這一頓吃飽了,他想也許可以堅持到傍晚,那麼,今天可以省下一頓午餐,省下一頓飯錢來,又可多混一天了。又反過來想想:這一餐所花的錢,用來買大餅,足可以吃三頓的,看來並不劃算,又不免有點煩惱,告誡自己:以後還是要算著花錢,不然過幾天要餓肚子的。這是他離開孤軍營以來,第一次為吃飯這個問題打起算盤了。顯然,僅幾天的流浪生活,已迫使他不得不為今後的生活計劃動動腦筋了。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免想著沙誌超等人。這個偶然的機遇,原可以得到一落腳處的,竟然丟失了!今後還有可能再遇到嗎?“站住!”他抬頭一看,隻見五個鬼子兵,一個挎戰刀的鬼子軍官,兩個漢奸特務,橫眉怒目地出現在路口。他站住了。兩個漢奸揮著槍朝他走來,並喝問:“儂手裡提的是啥物事?”他也不答話,將枕套放在地上,伸手去枕套內,將一枚手榴彈的弦拉斷了,然後掏出來伸向倆漢奸。倆漢奸見他掏出的是一枚冒著煙的手榴彈,嚇得亂放了兩槍,調頭就跑。幾個鬼子還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李堅那冒煙的手榴彈已投擲過來了。由於手榴彈是在冒煙後十多秒擲出的,沒著地便爆炸了,比著地爆炸的殺傷力強數倍,將所有漢奸、鬼子都炸倒了!有受傷未死的正往起爬,第二枚手榴彈又擲到,鬼子、漢奸沒有一個活著的。所幸此時因鬼子設卡,行人紛紛遠避,沒有無辜者遭殃。他知道爆炸後,很快會引來鬼子、漢奸,必須儘快逃離現場!於是摸出一枚手榴彈攥在右手裡,左手提著枕套,拐彎猛跑一陣,見彎再拐……卻不料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又跑到了一個設卡處。來不及後退。把心一橫,用牙扯斷了拉索,舉著冒煙的手榴彈,朝鬼子、漢奸撲了過去。鬼子一見慌了神,朝他開了幾槍,轉身就跑。他投出了手榴彈,炸倒兩個,又掏出一枚,追趕著幾個鬼子和漢奸。鬼子和漢奸邊跑邊盲目向身後開槍。他撿起鬼子扔下的三八式步槍,單手平舉著,瞄準逃跑的鬼子,一槍一個!有些膽大的行人,駐足人行道觀望,見鬼子、漢奸逃跑,大漢窮追不舍。痛快至極,都拍手叫:“好!”李堅就這樣闖過了數道關卡。忽然後麵一輛三輪車追趕上來。“老李,快上車!”李堅扭頭一看,見是王大發,快步上車。王大發踏起三輪車,飛快拐入小巷。李堅問:“發子哥,你怎麼會在這裡?”王大發不答話,隻悶頭猛踏三輪車。三輪車幾乎始終在小巷裡穿來穿去,李堅坐在車上已不知東南西北。足有半個多小時,王大發才將三輪車靠邊停下,自己下了車,去蹲在人行道上喘氣、拭汗。李堅下車去,蹲在王大發身邊問:“發子哥,你怎麼會找到我的?”王大發拍拍大腿說:“老李啊,你的膽子太大了啊!”“天不亮就有漢奸、鬼子到海潮路來搜查大塊頭(上海方言:大塊頭——泛指胖子、身高體壯者。);天亮後才知道老西門鄭濟一家被殺,我們就知道是你做的。沙誌超、陸阿根和我就踏車出來找你。南市區大街上到處都是鬼子、漢奸設卡子要抓大塊頭!“我剛踏到小東門,就聽見炸彈響,循聲一看,正好是你老兄!”“這裡是什麼地方?”“租界,到了這裡你就安全了。鬼子不會進租界捉人的。”李堅苦笑:“租界也在通緝我呢。”王大發說:“你先躲幾天,不要出來瞎跑,就沒的事了。”又說,“我們已經商量好了,佩雲有個小姐妹,就住在附近,她已先去了,說好我們隨便哪個先找到你,就先送過來這裡暫住兩天。以後慢慢再想辦法。”李堅說:“我怎麼好去打擾人家呢?何況我還是被通緝的……”王大發解釋:“佩雲說她這個小姐妹很熱心很愛國的,她和佩雲多次去膠州公園慰問的,隻要說你的來曆,必定會歡迎。你先在她家住幾天,我們再想辦法安排你一個去處。”李堅暗想:自己正走投無路,不妨先安頓下來,再作打算。便說:“也好吧。但是,我總不能將這些手榴彈帶到彆人家去吧……”十二枚手榴彈他已投出七枚,還剩下五枚。王大發起身,去將三輪車坐墊掀開。座下有一木箱,是裝修車工具的。他將工具拿出放在腳踏板上,從枕套裡取出手榴彈,放在木箱裡,再將工具裝入枕套中。李堅見王大發做這一切很冷靜、從容,倒有點驚訝了。王大發說:“坐上來吧,我送你去。”李堅坐上三輪車,王大發踏動著轉入一條街。李堅看看路牌,見有“崇德路”三個字。王大發告訴李堅:“這旁邊是殺牛公司。我們要去的一條弄堂叫‘錦繡坊’,佩雲的小姐妹就住在那條弄堂裡。”到了錦繡坊,王大發先進去通報,楊佩雲和另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女子迎出來,將李堅請進樓去。王大發踏車走了。李堅被請進一間亭子間,這間房間布置成書房樣子。楊佩雲向李堅介紹那女子叫任秀珍,是小學教師,她的父母都在教會中學當教師,當時都不在家。一家三口人,住這幢樓裡,有兩個房間和這間亭子間。任秀珍倒很大方,她說:“李先生,你的情況佩雲都和我說了,我對你是很敬佩的。“我們全家都是基督教徒,也是愛國的。我的父母雖還不知先生來,但知道後也一定會很是歡迎。“隻是我家比較簡陋,怕要怠慢先生了。”李堅說:“冒昧打擾,已是很不安了。我是被租界通緝之人,恐怕要使府上受連累的。”任秀珍說:“租界當局這樣做是毫無道理的。先生隻管放心,我相信隻要是中國人,都會同情先生的。還說什麼連累呢。”楊佩雲說:“老李,你也不必客氣了。秀珍聽我說起你,就肅然起敬。她歡迎你來住,是很誠意的。“因為事出意外,一時我們也不好安排。請你安心在這裡暫住兩三天——最多三天,我們再來重新安排你去彆的安身之處。”李堅說:“好,我聽從你的勸告。隻是太麻煩你們了……”楊佩雲說:“剛才秀珍說得好,是中國人都會同情、幫助你的。這些話以後不要再說。”楊佩雲聊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臨行約好,三天後必來重新安排李堅。傍晚,任秀珍的父親任光輝、母親劉玲回家來,任秀珍說明了情況,果然得到了她父母的熱誠歡迎。任秀珍和母親忙飯,任光輝便和李堅聊起來。聽了李堅說明離開孤軍營的原因,任光輝極表欽佩。晚飯後決定在亭子間擱上一張單人床,就讓李堅睡在亭子間裡。李堅自離開孤軍營,除了在楊佩雲家睡了兩個半夜,這還是第一次有了一張床、一間房間,睡一宿安穩覺。任家在弄堂裡是很受鄰居尊敬的一戶人家,自然也很受人注意。李堅住下後,也想過足不出戶,以免給任家添麻煩。怎奈有兩件事他很難克服,一是絕對不能接受上海人家多數習慣的馬桶,也不接受弄堂裡的小便池;上海人都食量小,早上多是泡飯或熬粥,正餐也是小鋼種鍋煮半鍋飯,再炒幾樣小菜,用小碟子裝上,他真的不敢下筷子,於是他都“忍”著,等到天黑了,再去弄堂口吃兩碗陽春麵連帶上公廁。任秀珍很熱情,一有空就回家來陪李堅聊天,晚飯後還陪他去附近散步。這天晚餐後外出散步,任秀珍說:“我們去逛逛大世界吧,不遠,坐車隻有兩站。”李堅說:“既然不遠,安步當車吧。”兩人便順著馬路走去。過了黃金大戲院,再走一程,馬路對過,十字馬路口即是大世界遊樂場。來到門前,任秀珍讓李堅在門前等著,她去買門票。李堅站在門前,正觀看四周街景,忽然有人從背後拍拍他的肩膀,他扭頭一看,是兩個穿西裝的人。“老朋友(上海方言:老朋友——同“哥們兒”。),請跟我們去巡捕房一趟!”原來是兩名便衣巡捕!李堅揮拳左右開弓,擊倒了兩名便衣巡捕,拔腿就跑。兩名便衣巡捕爬起來,一邊吹警哨一邊大呼:“捉牢!捉牢!”李堅穿過馬路狂奔,也不管東南西北。四下裡警哨聲起。馬路上值勤的巡捕及紅頭阿三(紅頭阿三——印度籍巡捕,因為頭包紅布,故被稱為“紅頭阿三”。)在彙集、追趕著。李堅如過關斬將一般,將追到、攔擋的巡捕、紅頭阿三一一擊倒……最後他闖入了白光的化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