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退休的凱勒(1 / 1)

殺手 方知今 8602 字 1天前

“退休?你,凱勒?”桃兒看著他,皺眉,搖頭。“有了戒心,也許。可是退休?我看不會吧。”“我在考慮。”他說。“你是城裡人,凱勒。你打算怎麼著,一溜煙跑到俄勒岡的玫瑰堡?買棟泥土與金合歡打造的小屋(a little of d wattles made,語出英國詩人葉芝的名詩。)?”“金合歡?”“當我沒說。”“那個城挺好,”他說,“玫瑰堡。不過這話沒錯,我是紐約人。我待在這裡就好。”“可你打算退休。”他點點頭。“我算過了,”他說,“我負擔得起。多年來我攢了些錢,而且我的房租挺合理。再說我這人花費一向不高,桃兒。”“可你有過額外開銷。所有你買給那個女孩的耳環。”“安德莉亞。”“名字我記得,凱勒。我不想說,是因為擔心刺激到你。”他搖搖頭。“她走進我的生命,”他說,“遛了我的狗,然後又走出去。”“而且把你的狗一起帶走。”“呃,當初它差不多也是自己走進來的,”他說,“所以走出去也在所難免。有那麼一陣子,他倆我都好想念,可現在不想了,所以我得說我已經安然過關沒問題。”“聽起來是沒錯。”“而且我從來沒花大錢買耳環。再說耳環又跟什麼扯上關係了?”“問倒我了。還要茶嗎,凱勒?”他點點頭,她幫兩人斟滿杯子。他們在白原鎮一家中國餐館,離她跟老頭在湯頓廣場同住的大棟老屋有半英裡遠。凱勒提議兩人碰麵吃午餐,於是她便提議來這裡。這餐在他意料之中。食物看來夠中國,不過味道不怎樣。“這陣子他走得跌跌撞撞,”他說,“他有過好日子,有過壞的。”“近來沒幾個好日子。”桃兒說。“我知道。而且咱們也談過遲早得采取行動。所以我才思量起來,感覺上我隻要退休就好。”“兩手一拍,”桃兒說,“籌碼換了現金。離開賭場就好。”“差不多。”“然後呢?”“然後怎樣?”“你還年輕,凱勒。下半輩子你打算怎麼過?”“大概跟現在一樣,”他說,“隻是不用每年到外地出八趟十趟公差。除了那些個小乾擾以外,我可以算是已經退休多年了。我上電影院,看書,到健身房做運動,散長步,看話劇,偶爾喝杯啤酒,偶爾碰到個女人……”“帶著你偶爾一見的狗兒,偶爾散個步。”他瞪她一眼。“重點是,”他說,“我會繼續做我一向都做的事情,隻除了不再簽約殺人。”“因為你退休了。”“對。這有什麼不對嗎?”她想了想。“幾乎行得通。”她說。“幾乎?怎麼個幾乎?”“你做的那些事,”她說,“不叫你做的事。”“什麼?”“那些事啊,是你等著電話響時讓你有事做的玩意兒。是你在任務之間做的東西。不過如果沒了任務,如果終於習慣了電話不再響,所有那些東西就要變成你整個生活。不過那可不夠,凱勒。你會發瘋。”“你真這麼想?”“百分之百。”“你的意思我大概懂,”他承認道,“工作是乾擾,而且通常電話響時我都挺惱的。不過如果根本不響的話……”“沒錯。”“噯,得了,”他說,“大家都是一天到晚在退休,而且有些還愛透了他們的工作,一個禮拜貢獻六十個鐘頭哩。他們有什麼我沒有的?”她毫不遲疑地回答。“嗜好。”她說。“嗜好?”“可以完全投入的東西,”她說。“內容是什麼無關緊要。不管是深海潛水或者假蠅釣或者打高爾夫還是用macram e做東東。”她皺起眉頭。“你用macram e做東東嗎?”“不。”“說起來macrame到底是啥玩意兒,你可剛巧知道?跟papiermache不一樣,對吧(這兩個字都是法文,前者是混凝紙,後者是繩結編織。)?”“你問錯人了,桃兒。”“是不是那種得打結編出來的玩意兒?不過你說問錯人了倒是對的,因為不管macram e媽的是啥玩意兒,反正它不是你的嗜好就對了。如果是的話,你就可以把它連同泥土跟金合歡攪在一起搭個小屋了。”“又回到金合歡身上了,”他說,“可我還是不曉得這是啥東東。媽的管他。如果我有哪樣嗜好的話……”“隨便啥嗜好,隻要你真的可以全心投入,拚裝模型飛機、玩具模型車軌道賽車、養蜜蜂……”“房東會好喜歡。”“呃,什麼都成。收集個什麼——硬幣、紐扣、頭版書。有些人還捜集不同種類的鐵絲網,你信嗎?倒是誰會曉得天底下有不同種類的鐵絲網可以搜集哪?”“我很小的時候收集過郵票,”凱勒回憶起來,“下落如何我好生納悶。”“我小時候收集過郵票,”凱勒告訴郵票商,“它們跑哪兒去了我好生納悶。”“乾脆想想那些年都跑哪兒去了好了,”男人說,“發現的機率差不多。”“這話沒錯。不過隔了這許多年以後它們價值多少我還是不得不納悶。”“哎,這點我可以告訴你。”男人說。“你可以?”他點點頭。“基本上分文不值,”他說,“比方說五塊十塊吧,包括集郵簿。”凱勒仔細打量這男人。他年約七十,滿頭白發藍眼清澈,穿件白襯衫,兩袖卷起,共享他襯衫口袋的是幾隻筆和凱勒得自幾十年前印象的集郵用具——郵票鑷、放大鏡、齒孔測量計。他說:“我怎麼知道是吧?呃,因為我瞧過很多小孩的郵票收藏,而且全都大同小異。你該不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孩,對吧?”“沒的事。”“你沒一個月領到一千塊零用,還花其中一半買郵票是吧?這種小孩我知道幾個。寵壞了的小雜種,不過他們還真弄出了幾套有模有樣的收藏。你郵票都是怎麼來的?”“我母親有個朋友會把國外寄到他辦公室的信封上的郵票拿給我,”凱勒說,記起那男人——腦裡想來是二十五年來首度突然浮現他影像。“我另外也買了些郵票,重複的就跟其他小孩交換。”“你為郵票最多付過多少錢?”“不知道。”“一塊?”“一張郵票嗎?也許比這要少。”“也許少很多,”男人同意道,“你買的大半郵票一張可能都沒花到超過幾分錢。當初郵票就值那麼多,現在也一樣。”“過了這麼多年還一樣?看來郵票不是多好的投資,對吧?”“幾分錢就能買到的那種自然不是。要知道,郵票的曆史多久不重要。普通郵票永遠普通,廉價的郵票永遠廉價。話說回來,稀有的郵票可會持續稀有,而值錢的郵票則會愈加值錢。二三十年前價值一塊的郵票,現在也許值個兩三倍。五塊錢郵票也許可以賣到二三十甚至五十塊。當年千元的郵票現在換手可以賣到一兩萬,甚至更貴。”“有趣。”凱勒說。“是麼?因為我隻是這麼個長舌的糟老頭,也許嘰裡呱啦跟你講了太多超出你需要的東西。”“一點也不會,”凱勒說,兩肘撐在櫃台上。“我興致勃勃。”“說起來如果你想集郵的話,”沃倫斯說,“方法很多。差不多是有幾個集郵人就有幾種集郵方式。”道格拉斯·沃倫斯是這位郵票商的名字,而他的店則是紐約僅存幾家位於一樓店麵的郵票店——就在第五大道東邊的三十八街上,是棟窄麵三層樓紅磚建築的一層。他還記得,沃倫斯說,當初曼哈頓城中差不多每個街區都有郵票店,而位於最城中的拿騷街則全是郵票經紀商。“我還在這兒是因為這棟樓在我名下,”他說,“要不我可付不起房租。我混得還可以,可彆誤會我的意思,不過時下興郵購。至於實際來店的客人,呃,你也瞧見了,簡直一個也沒有。”不過集郵還是極佳的消遣——嗜好中的國王,國王的嗜好。小孩仍然在他們的初級集郵簿上貼郵票,隻是人數較少,如今可是計算機當令。而成年人,不論老少,無論貧富,還是貢獻出他們休閒時間的大半以及薪資的小半給這樣的消遣。而且收集的方式數之不儘。“主題式收集很受歡迎,”沃倫斯說,“動物郵票、鳥類郵票、花卉郵票、昆蟲郵票,比方說,有那麼一係列又一係列的蝴蝶郵票。你不必拖個網子四處跑,隻消利用郵票收藏蝴蝶就好。”他翻了翻一個盒裝的薄膜套組,抽出樣品來。“魅力十足的郵票,其中一些,鐵道郵票、汽車郵票、繪畫郵票——你可以開起你自己的小畫廊,保存在集郵簿裡頭。錢幣郵票,甚至郵票郵票。瞧見沒?印了19世紀經典郵票的郵票。挺好看的,對吧?”“所以隻要選個類彆就好?”“選個主題——一般都這麼稱呼。而且暢銷的主題也有清單可査,有俱樂部可以加入。你還可以設計自己的集郵簿,甚至創發出你自己的主題,比方說跟你本身行業有關的郵票。”刺客郵票,凱勒想著,凶手郵票。“狗。”他說。沃倫斯點點頭。“暢銷主題,”他說。“狗郵票。所有那些個品種,你可以想象……這兒,二十四張不同的狗郵票,連稅八塊錢。這你不想買。”“不想?”“這是塞小孩聖誕襪的玩意兒。有誌收藏的人不會要。有些郵票屬於完整套組的低價部位,遲早你都得全套買下才行。而且這種套組郵票很多都是垃圾——從集郵的角度來看。當今每個國家都會發行白癡郵票,印上好多的彩色壁紙賣給集郵人。而且有些國家,他們或許一個月都寄不出一百張信,可每年倒是會發行幾百種郵票。這些郵票都在美國印售,不過不管是迪拜或者聖文森特或者赤道幾內亞或者哪個國家為了分得利益授權發行的,郵票本身可是連們祖國的天光都沒見過……”凱勒走出店時,腦袋嗡嗡作響。沃倫斯差不多是啪啦啦沒停口地講了整整兩小時,而凱勒則巴巴抓著每個字都沒放過。全都記得不可能,不過好玩的是他還真想全記住,因為有趣。不對,不僅如此。迷人至極。而且他還沒跟半毛錢說再見,不過倒是捧了滿懷的讀物回家去——三本最近發行的郵票周報,兩本過期的月刊,連同最近幾場郵票拍賣會的目錄。回到公寓,凱勒泡壺咖啡,為自己倒好一杯然後捧著本周刊坐下來。一篇頭版文章討論到自黏性郵票的正確貼法。“給編輯的信”那版裡頭,有幾名收藏者大肆泄恨,抱怨有些郵局職員以筆墨代替郵戳,毀了可資收藏的郵票。他啜飲咖啡時,咖啡是冷的。他看看表,發現了原因。他已經連著看了三個鐘頭沒間斷。“奇怪,”他告訴桃兒,“我不記得小時候有花很多時間搞郵票。我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外頭混,何況當時我的注意力就跟一般小孩一樣不集中。”“跟果蠅差不多。”“不過看來我是花了比我想的要多的時間在上頭,而且其實還算專心吧。近來我老看到眼熟的郵票。有時候瞧見一張郵票的黑白照,我馬上曉得實際顏色是什麼,因為我記得。”“好呀,凱勒。”“我從郵票上學到很多事,你曉得。我可以按照順序說出曆任美國總統的名字。”“照什麼順序?”“有這麼個係列,”他說,“喬治·華盛頓是咱們首任總統,所以他就在一分錢的郵票上,綠色;約翰·亞當斯在粉紅色的兩分郵票上;而托馬斯·傑弗遜則是三分錢的紫羅蘭色,以此類推。”“十九任是誰,凱勒?”“拉瑟福德·海斯,”他毫不遲疑地說。“紅棕色的吧,不過我沒法指天發誓。”“呃,也許你不用發誓,”桃兒告訴他。“媽的,凱勒。聽起來你活像已經找到嗜好了。你是那種叫啥來著的——是個集郵家嘍。”“看來如此。”“好極了我說,”她表示,“眼下你的收藏涵蓋多少郵票了?”“沒半張。”他說。“怎麼會?”“得買才有,”他說,“而在那之前,你得先決定自己到底想買啥。可我還沒進展到那裡。”“噢,”她說。“呃,不過呢,聽起來你的確是已經有個好的開始了。”“我在想說要選個主題來收藏。”他告訴沃倫斯。“你提過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想到狗,”他說,“是因為我一向愛狗。當年收藏郵票的同時我養了隻叫士兵的狗。另外我也想過其他幾種主題。不過主題式收藏感覺上好像有點,噯,怎麼說呢?”沃倫斯讓他自己想。“膚淺,”他終於說道,對這個用詞挺滿意,心想不知自己以前是否有機會用過它。這會兒你不隻學到了曆任總統的順序,還擴大了自己的日用語詞彙呢。“我認識幾個主題式收藏家——都是非常投入、態度認真的集郵家,”沃倫斯說,“而且通達世故。雖說如此,我還是得同意你這話。按照主題收藏的話,你不是收藏郵票,你是收藏上頭描繪的東西。”“就這話。”凱勒說。“這個本身倒也沒問題,不過你誌不在此。”“嗯,沒錯。”“所以你也許想收藏某個國家,或者某組國家。有哪個特定國家你有興趣嗎?”“我想聽聽你的建議。”凱勒說。“建議。呃,西歐怎麼說都好。法國跟它的殖民地,德國以及日耳曼城邦。比尼盧——也就是比利時、尼德蘭跟盧森堡。”“我知道。”“大英帝國挺好的——至少以前還有這個玩意的時候。這會兒所有之前的殖民地都獨立了,而且說到發行一缸缸毫無意義的郵票啊,其中一些可是名列最最惡劣的肇事國呢。咱們自個兒的國家也在走歪路——印些令人討厭的郵票紀念死掉的搖滾巨星,看在老天份上。”“讀了那些雜誌,”凱勒說,“我變得什麼都想收藏,不過新近發行的大半郵票……”“壁紙。”“我是說,迪斯尼角色的郵票?”“彆說了,”沃倫斯說,滾起眼珠子。他噠噠地敲起櫃台來。“你知道,”他說,“你大概要啥我想我已經有譜了,而且我可以告訴你換作我是你的話我會怎麼做。”“請講。”“我會收藏全世界,”沃倫斯說,熱衷起這個話題來。“不過有個期限。”“期限?”“近三年來全世界發行的郵票超過頭一百年的總量。呃,收集頭一百年吧。全世界的郵票,從1840年到1940年。那些可是經典啊。它們才是真正的郵票,每張都是。沒有光彩奪目的那種美,全都是版製而非照相印刷的,而且大多是單色。不過那才叫真的郵票,不是壁紙。”“頭一百年。”凱勒說。“你知道,”沃倫斯說,“我覺得能再延長個十二年會更好。1840年到1952年,這一來你就囊括了喬治六世時代的發行,正好停在伊麗莎白以前——就在大英帝國開始沒啥看頭的時候。而且這一來你也囊括了所有戰時跟戰後的發行——以集郵觀點來說都蠻有趣,而且收集起來也有意思。一百年聽來是蠻好的一個整數,不過1952年真的是挺好的劃分點。”凱勒動了心。“很有吸引力。”他說。沃倫斯建議他先買下一個收藏來起頭。這樣既能省錢,又可以有個好棒的開始。店子裡間擺了兩整架各色收藏——一般性跟特殊性都有。沃倫斯展示了他三冊一套的收藏,是全世界的郵票,1840年到1949年。沒啥偉大的珍品,兩人一頁頁翻過郵冊時,沃倫斯說道,不過蠻多好貨色,而且整體狀況良好。一整套的目錄價將近五萬,沃倫斯的標價是五千四百五。“不過我可以再降,”他說,“甚至五千塊。蠻好的一筆交易,可話說回來這對從沒為一張郵票付過一兩毛以上、頂多打算寄信的時候花個三毛二買張郵票的人來說,可是蠻大的付出。你也許會想花點時間考慮一下。”“這正是我要的。”凱勒說。“貨色不錯,標價公道,不過我可不會假稱它有多獨特。這樣的收藏市麵上很多,四處問問價錢其實也不壞。”何必?“我買了。”凱勒說。凱勒坐在書桌旁,拿著鑷子夾郵票,朝背麵貼上對折的玻璃膠紙(原文是gssing hinge,這種玻璃紙上塗有不傷郵票的特製膠。),然後把郵票鑲上他的新郵冊。在沃倫斯的敦促下,他買了套新郵冊,而且把他買的收藏全都很有係統地重新鑲上。新郵冊質量好很多,不過這可不是重鑲之舉的唯一理由。“這樣一來你可以認識郵票,”沃倫斯告訴他,“郵票才會真的屬於你。要不,你就隻是往彆人的收藏添加新貨而已。這樣你才真的是在開辟自己的收藏。”當然沃倫斯說對了。花時間,而且你會投注所有心力,一步步認識你的郵票。偶爾碰到前任物主鑲錯位置的郵票,凱勒都會成就感十足地予以更正。而且每當他把哪個國家全都移轉到新郵冊時,他都會開張清單,以便一眼看出自己擁有哪些郵票,還有哪些待購。這會兒他弄到比利時了,已經進展到利奧波德二世。他目前移置的郵票上頭都有小簽條,以法文和英文——此國的兩種官方語言——說明信件不要在禮拜天寄達(如果你想要禮拜天寄達,舔了郵票貼上信封前可要把簽條撕下)。凱勒的郵票有幾張沒附簽條,所以少了許多吸引力,凱勒決定一有機會就要替換。他會如是準備好清單,他想著,然後電話響起。“凱勒,”桃兒說,“我敢賭你在玩郵票。”“這叫工作不叫玩。”“遵命。說到工作,你何不過來找我呢?”“現在?”“你隻是兼職的集郵人,”她指出來,“你還沒退休。有任務在身。”凱勒飛到新奧爾良,搭輛出租車到法國區邊緣一家旅館。他拆開行李捧了張城市地圖和一張照片坐下來。照片上是名中年男子,滿頭波浪卷發,深棕膚色,外加一抹三十二顆牙的微笑。他戴頂寬邊巴拿馬帽,擎支雪茄。他名叫理査德·威克懷爾,殺了至少一個太太,搞不好兩個。六年前威克懷爾娶了帕姆·什倫——當地一名硫磺和天然瓦斯生意做得甚為蒸騰的商人之女。過了幾年風暴樣的婚姻以後,帕姆·什倫淹死在自家遊泳池裡。一段短暫的悲悼期過後,理査德·威克懷爾娶了潘的妹妹雷切爾,展現出他對什倫一家持續的熱誠。第二次婚姻看來也是問題多多。雷切爾——後來有個朋友作證說——擔心自己有生命危險,也報警說過威克懷爾威脅要殺她,叫她乖乖聽命行事,否則他可要跟當初淹死她的笨老姐一樣淹了她。不過他沒有。他把她刺死了,拿了家用烤肉架上那把菜刀直接戳進她心臟。至少檢察官的論點是這樣,而且證據頗具說服力,不過那十二名舉足輕重的人士並未全體給說服。頭次審判沒結果,再次審判時第二個陪審團投票宣判他無罪。所以吉姆·保羅·斯林就灌下幾杯黃酒,往槍裡裝了六顆子彈,然後動身找他女婿去。找到了他,說他是婊子養的,朝他發光子彈——一顆打到他肩上,一顆打在屁股,還傷到威克懷爾一名女伴的左臀,然後剩下的三顆子彈全部失誤。斯林跑去自首,隻給控告了攻擊以及企圖殺人罪,之後所有罪名都給撤銷隻得了個法官提出的嚴重警告。“換句話說,”桃兒說,“‘壞事你沒乾。這會兒可彆再乾了。’所以他不打算再乾了,凱勒,換你上場。”威克懷爾槍傷完全康複後,住在原先那棟他先後和潘以及雷切爾·什倫同住的花園區豪宅裡頭。他再次結婚,第三位新娘不是斯林傷到的年輕女人,而是,說來挺巧的,在他第二回審判裡擔任陪審員的一位甜美小妞。槍殺事件過後她到醫院探望他,接著事情便如此這般發展下去了。“槍殺顯然引起他注意,”桃兒說,“所以他找來兩名保鏢住在家裡,簡直就像他的美國運通卡。”“因為他出門的時候一定帶。”“顯然如此。客戶覺得安裝炸彈也許是個好辦法,而且天知道他可不在乎新任老婆連同保鏢一起撮堆奉送。不過我看你可能不讚成。”“沒錯。”“太高科技、太吵、也太引人注目了。當然要照你的方法來,凱勒。你有兩個禮拜的時間。事發當時客戶想要在國外,他出門的時間正是這麼長。想來能辦成的話,就能在兩個禮拜以內辦得到。”通常是這樣,他說。這事樓上的老頭怎麼想?“除非他有心靈感應,”桃兒說,“要不他可沒意見。電話是我接的,遊戲由我自個兒帶頭玩。”“想來他那天不對勁。”“事實上,”她說,“那還是他比較對勁的日子呢,不過我還是截下那通電話了,因為我心想,乾嗎給他機會搞砸這案子?你覺得我處理不當?”“沒有的事,”他說,“這我沒問題。我唯一的問題就是威克懷爾。”“而且你有兩個禮拜可以解決他。或者等他宰了他的三號老婆——看是哪個先來。”凱勒研究起地圖,研究起照片。威克懷爾的地址看來是在走路距離以內,而且他覺得自己可以找到路。何況天氣又好,出門鬆鬆筋骨應該不錯。他走到威克懷爾的住處,停在對街看起房子。他原想低調進行,不過有個正在修剪玫瑰的女人注意到他的興趣,開口道:“他就住那兒,那個殺妻狂。”“哦。”他說。“遲早他又要搞怪的,”女人說,擎起修枝剪野蠻地戳進空氣。“那個新任老婆簡直就是飛蛾撲火,對吧?笨到這樣的女孩,雖然你不想看到她出事,可你也不會希望她生出下一代。”凱勒說她言之有理。“那個嶽父你知道?不是笨妞的爹,我講的是斯林先生。他可是個紳士,不過他抓了狂,所以才會瞄不準。”“也許下回他會有進步。”凱勒率性說道。“聽說啊,”女人道,“他搞清楚了有些事情沒法統統自個兒來。他雇了這麼個職業的,買了機票請他從芝加哥飛來這兒用黑幫手法乾。”天哪,凱勒想著。凱勒原先可是快快樂樂地走到威克懷爾的房子來,不過他受夠了。他搭了聖査爾斯大道的街車回旅館,隔天再去花園區時是開著租來的龐蒂亞克汽車。三天裡頭大半時間——或者最糟的時間,如果你問他的話——他都花來跟蹤威克懷爾的林肯汽車。其中一個保鏢負責開車,另一個扛獵槍,威克懷爾則獨自坐在後座。如果你真是來自芝加哥,凱勒想著,是有種明擺著的黑幫手法能實行。你隻需把車開到林肯旁邊,拉下車窗,然後朝後座窗戶猛噴自動手槍的子彈。威克懷爾的坐車不太可能裝設強化的防彈板還有防彈玻璃,所以這個辦法應該行得通。搞不好還可以順便搞死前座那兩個蠢蛋呢。砰!吃這槍!這下你們可曉得我們在黑幫城市是怎個處理事情了。不是他的格調,凱勒想著。他覺得要找個當地人賣他工作用具——槍跟火藥——應該不是不可能,不過他辦事不來這套。畢竟他是紐約人。他傾向少點動作,多點世故。何況,不管客戶兜的不在場證明有多緊密,警察會覺得是他找了殺手來。所以整件事情看上去越不專業的話,對吉姆·保羅·斯林越有利。凱勒在法國區閒逛。他走過供應正宗新奧爾良爵士樂的酒吧,還有吹捧正宗新奧爾良烹飪的餐廳。要是他們一個勁老強調正宗的話,他想著,搞不好就是假的。一家脫衣舞廳的嘍嘍開始叫賣時,凱勒揮手趕走他;他可不想聽他說什麼長了副正宗乳房的正宗女郎。走著走著他站到一家古董店前頭,研究起櫥窗裡的耳環。他轉開身,搞清方向,朝他的旅館走回去。到了房裡,他發現自己亂轉台速度之快像是打定主意要把遙控器搞壞。他關上電視,拿起一本雜誌,翻了翻又丟開。問題在於他根本不想來這裡。他想回到自己的公寓,跟郵票做夥伴去。所以這會兒他得想出解決理查德·威克懷爾的恰當方法,動手做了然後回家去。拋下新奧爾良,回到比利時。想想看。威克懷爾常常出門,而保鏢則是寸步不離。不過新任老婆大半時間都待家裡,所以凱勒可以趁威克懷爾不在的時候登門造訪。一旦進了門,他可以把新老婆塞進大衣櫃守株待免,等著威克懷爾回家。在他跟保鏢茫茫然搞不清狀況的時候一舉把他們殺光光。不過這個動作實在太大了,簡直跟厚皮比薩一樣。應該有個低調的方法……然後就這麼著他想到了。進到屋裡。幫新任老婆安排個意外,比方說把她帶到後頭淹死她,或者打斷她頸子把她留在樓梯腳——一副她頭下腳上滾下樓梯狀。殺她的方法何其多,這又能難到哪裡去?這女人的自保意識顯然就跟旅鼠一個樣(lemming,旅鼠繁殖到極多時會朝海遷徙,多半都淹死海中。)。然後就讓威克懷爾來解釋嘍。頗具詩意,這點他喜歡。威克懷爾殺死兩任老婆都沒事,不過為了樁他沒犯的命案——一個他沒殺的老婆——卻要被打上路易斯安那州特製的流感疫苗赴死去。帥。他出門吃了點東西,等他回到房間時他已經放棄計劃。這個辦法有幾個漏洞,最大那個就是結果不確定。要是他們先前沒法定他罪——除了陪審團外大家都擺明了知道他有罪——天曉得這回他們能否定得成?那個雜種搞不好繼續走狗運。沒法肯定狗運不再。何況客戶付錢是要做掉威克懷爾,不是設計陷害他。客戶年歲不小了,他手裡可沒大把時間可以耗。要是威克懷爾最終定了罪,要是他果真給判了要打致命一針的死刑,他可是有錢一年年上訴拖下去。報複,凱勒聽說過,是盤冷時吃來較香的菜,不過你可不希望上頭長黴。要是你的受害者比你晚死,菜又能香到哪裡去?想個彆的吧,凱勒告訴自己,讓自己的下意識來運作吧。他拿起一路帶來的郵票周刊——最新這期,他現在是訂戶了——翻啊翻到有篇講到事先蓋銷郵票的文章引起他的注意。他念完了,外加另外半篇文章。然後他便坐直身擱下刊物。有了,他想著。這點子他放進腦裡轉了轉,而這回他可找不到半點漏洞。需要特殊裝備,不過不是個難找的玩意。他先前買過同樣東西,在美國心臟地帶一個小城裡;說來要是你能在衣阿華的馬斯卡廷找到它,跑到幾百英裡外的下遊之處想要弄個上手又會有多難?他查了電話分類簿,找到一家走路距離以內的可能供貨商。他打過去,他們有貨。他切斷電話在分類簿查找汽車旅館,然後又想到還有個類彆可以查。店主是個矮胖、圓肩、五十開外的家夥。他穿件他沒費事扣上的排扣領淡藍色燈芯絨襯衫。他的吊褲帶印了羅馬錢幣,不過店本身則完全奉獻給郵票;櫥窗裡有個告示(專業字跡)宣稱我們不買賣錢幣。“錢幣我不反感,”男人說,他的名字叫希爾德布蘭德。“不過我們可也沒買賣口香糖。唯一的差彆是我不用在櫥窗裡擺個告示擋住嚼口香糖的人。錢幣的事我完全不清楚、不了解、也沒感覺,所以我倒是乾嗎自作聰明地賣起那些個天殺的玩意呢?”凱勒的眼睛不自主地盯向吊褲帶。希爾德布蘭德注意到了;他滾起眼珠子。“女人。”他說。似乎應該有所響應,不過凱勒給難倒了。“我老婆想買吊褲帶給我,”希爾德布蘭德說,“而且她覺得印了郵票的吊褲帶應該挺好,因為我一輩子都在收藏,而且大半輩子都是郵票商。幾年前她幫我買了條郵票領帶——包括美國經典、黑傑克(指美國第七任總統安德魯·傑克遜。)郵票、麵值一元的西部拓荒潮郵票,還有早期發行的翻轉飛機郵票。挺好的郵票,挺好的領帶,我呢碰上該打領帶的時候就打它,不過機會不多。”“哦。”凱勒說。“可是她找不到郵票吊褲帶,”希爾德布蘭德說,“所以就買了這副給我——印了錢幣的,因為照她說,反正沒差彆。你能想象嗎?”“哇塞。”凱勒說。“這麼多年來,她覺得郵票跟錢幣沒差。唉,你又能怎麼辦?懂我意思吧?”“百分之百。”“可話說回來,少了她們我們會有啥下場?女人,我是說。或者錢幣——說來也少不了。不過……”他猛個打住。“夠了不講了。我能為你效什麼勞?”“我來城裡出公差,”凱勒說,“這會兒手邊有點時間,我就想也許可以看看郵票。”“來對地方了你。你收集什麼,如果不介意我問的話。”“全世界。1952年以前。”“噢,好貨,”希爾德布蘭德說,語氣聽來是激賞加尊重。“經典郵票。呃,我手頭有很多可以給你瞧。特彆要看哪個國家嗎?”“奧地利怎麼樣?我手邊有奧國清單。”“奧地利,”希爾德布蘭德說。“你就坐這兒,好吧?我存貨挺好,新舊都有。包括那些越來越難找的早期公益郵票。一定要背麵沒貼過玻璃膠紙的嗎?”“無所謂,”凱勒說,“我習慣貼膠紙鑲郵票。”“咱倆一國人。你舒舒服服坐著吧。這支鑷子給你用,除非你帶了自己的?”“我沒想到要帶。”“有些人哪,”希爾德布蘭德說,“會多擺一支在行李箱,這樣一來就永遠不缺了。這是本店存貨簿——奧地利;這是一盒封套郵票,也是奧地利。慢慢看,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叫一聲就好。”“威克懷爾先生嗎?我名叫蘇·艾倫,蘇·艾倫·貝茲。”“什麼?”“看來你不記得了。在那家餐廳,我端了雞尾酒給你,你朝我笑笑。”“有點印象。”威克懷爾說。“我說了我一直曉得你無辜,後來我又走到你桌子的時候你給了我張紙條,上頭寫了你的名字跟電話號碼。”“哦,有嗎?什麼時候的事,蘇·艾倫?”“噢,一陣子了。花了好久我才鼓起勇氣,然後我又出城一陣子。我這才回來,待在旅館等著找住處。”“是嗎?”“這會兒你根本就不記得我。嗯,就知道該早點打的!”“誰說我不記得你?恢複我的記憶吧,妞兒。你長的是什麼樣兒?”“呃,金發。”“你知道,我原就想到應該是。”“而且我挺苗條——隻除了我是你們所謂的豐滿型。”“我看我已經開始想起你來了,孩子。”“我二十四歲,身高五英尺七,藍眼。”“有什麼我該曉得的刺青穿孔嗎?”“沒,我覺得那樣好俗氣,而且我媽瞧見準要剝我皮。”“呃,聽起來真是好到可以入口了。”“怎麼,威克懷爾先生!”“隻是形容詞。你知道怎麼好嗎?要是能跟你碰個麵,準定可以恢複我的記憶。”“你要跟我在餐館或者哪裡碰頭嗎?”“稍嫌公開了點吧,蘇·艾倫,而且以我的身份……”“噢,我懂你的意思……”“你才說了住旅館對吧,蘇·艾倫?地方在哪兒?”“哈嘍,這是蘇·艾倫·貝茲?”“再說一次?”“我的名字,嗯,叫蘇·艾倫·貝茲?金發,嗯,藍眼?”“唉,看在老天份上,”桃兒說,“凱勒,你什麼時候才會長大啊?”“我也在納悶呢。”“你又在用那種變聲器了,拜托老天你拔下吧。聽來像個妞兒,而且還是個笨妞。”“你怎麼這樣講嘛?”“每句話都像問句,”她說,“手法高明,這點我得承認。搞得你聽起來就像那種跑到購物中心瞎晃又不記得把老媽的車停在哪兒的呆妹。”“呃,”凱勒說,“他喜歡我。”“誰?噢,我懂了。”“我後天跟他碰頭,在我這兒。”“要等到後天?”“他脫身挺難。”“以後還要更難哪。哎,至少你待的城活動多多。這兩天你要自娛應該沒問題。”“就是這話。”凱勒說。“澳大利亞,”店主說。他比希爾德布蘭德要小一個世代,店鋪位於壁壘街一棟辦公樓房的二樓。“新西蘭早期出的袋鼠郵票我有很多貨,如果你想看的話。澳大利亞各州你說怎麼樣,如果要收集這個國家的話?昆士蘭、維多利亞、塔斯馬尼亞、新南威爾士……”“這些地方的清單我沒帶。”“那就改天吧,”男人說,“鑷子在這兒,想量齒孔的話這是量具。如果還有旁的需要,叫一聲就好。”“噯。”凱勒說。汽車旅館在梅特利區。和理查德·威克懷爾通話前,凱勒已經打到旅館試過變聲器,用蘇·艾倫的名字訂了房間。然後他開到那裡,預付一周租金領了鑰匙。他進了房間往梳妝台和衣櫃塞了一些女人衣物,然後弄亂床鋪。他直到蘇·艾倫和威克懷爾約會的前一個小時才又過去。他把龐蒂亞克停在一個路口外一條商店街的停車場,進到房裡撥開一品脫波本上的封條。他往旅館的兩隻玻璃杯各倒一盎司波本,在其中一杯留個口紅印,然後把杯子擱上床頭櫃。他往地毯灑些波本,椅子也是,然後留著那瓶酒張口立在梳妝台上。然後他打開門鎖,把門開了道很細的縫。他開了電視轉到一個脫口秀,調低音量。再來就是難的部分了——坐著等。他真該把郵票周刊帶來。內容他全讀過,不過他可以再讀一遍。永遠都能看到頭一回漏掉什麼。威克懷爾預計兩點到。一點五十分床頭櫃上的電話響起。凱勒朝它皺皺眉,然後拿起話筒說哈嘍。“蘇·艾倫嗎?”“威克懷爾先生?”“我也許會晚個五分十分到,隻是要讓你知道。”“我會等著,”凱勒說,“你直接進來就好。”他掛上電話拔掉變聲器,心想早先如果沒想到要裝上的話自己會如何反應。唉,沒必要為沒潑出去的水心驚膽戰。兩點十分威克懷爾還沒現身。兩點一刻傳來敲門聲。“蘇·艾倫?”凱勒沒吭聲。“你在這兒嗎,蘇·艾倫?”威克懷爾緩緩開門。凱勒守在門後,等他整個人都進來。天曉得有誰會在看。“蘇·艾倫?妞兒,你躲在哪兒呢?”凱勒一隻膀子環上壯漢的脖子,架出扼頸式施加壓力,一邊飛腳把門踢合。威克懷爾先是掙紮,肩膀聳啊跳的要掙開,然後軟在凱勒的懷裡往前癱。凱勒讓他去,往後返開身來朝他臉上踢三下。然後他便跪在昏迷的威克懷爾身邊打斷他頸子。他把屍體剝到隻剩襪子、內褲扛上床,然後朝他張開的嘴巴灑了大半剩下的波本。他拎張椅子側放在地上,拿個枕頭猛一丟,梳妝台抽屜全都半開著不關上。他收起變聲器以及抽屜、衣櫃的衣物,也還記得要從威克懷爾的長褲抽出紙鈔夾子和皮夾。他鎖好門,扣上門鏈。透過門上的窺孔看不到啥名堂,不過他還是可以瞧見看似威克懷爾的林肯轎車停在他視野的最邊緣。保鏢十之八九在裡頭聽著收音機放的可怕音樂,等著他們的老板和美眉尋歡。或者反過來,凱勒想著。他抹抹有可能留下指印之處的表麵,然後爬出浴室窗口朝他停車的商店街走去。回到自己旅館,凱勒理好行李查看班機時間。依他看來,多加逗留沒必要。大功告成,而且他自個兒覺得處理手法挺高明。怎麼看都像出了紕漏的仙人跳。自稱蘇·艾倫的女子設計騙威克懷爾進了旅館房閭,然後她的男性同夥便現身勒索。緊跟著一場打鬥,威克懷爾的頭臉挨了揍,然後就給扭斷頸子——意外或者刻意。之後兩名騙子還挺冷靜地布置現場,往威克懷爾身上倒了波本——雖然驗屍不會在他體內找到這玩意,不過他們並未費事清理,隻在現場待得久到可以把屍體洗劫一空就走人。也許是有些疑點跟漏洞,不過凱勒覺得誰也不會為這睡不著。總之這樁命案擺明了就是理査德·威克懷爾近來生活方式合理發展的結果,新奧爾良警方以及廣大的群眾都會同心認為這叫惡有惡報。而這,說起來,差不多也正是凱勒對這事情的看法。他把蘇·艾倫的衣物塞進某個垃圾箱,電話變聲器塞到另一個。比照扒手小偷經過時間考驗的傳統,他把威克懷爾的皮夾(扣掉現金、信用卡)放進郵箱。塑料卡則剪成無法辨識的碎片進了雨水排水道。威克懷爾的紙鈔夾子——純銀打造,刻上姓名起首字母可資辨識,所以他便帶回紐約扔掉。此處不管誰撿著,若非留下便會當掉或者熔掉或者給個姓名起首字母相同的友人。在這同時夾子可是夾滿現金,而現金這會兒則歸屬凱勒。他數了數,連同威克懷爾皮夾裡的鈔票,總數還真叫他驚詫:加起來將近一千五。他想到希爾德布蘭德——穿吊褲帶的男人——以及他跟他買的奧地利郵票。另有幾張他想買,尤其是奧國首張郵票的全新複製品——麵值奧幣一元的橘色斯考特1號。當初搞了個烏龍弄成雙麵印,目錄定價1450美元。希爾德布蘭德標價1000美元,而且還表示900美元他也能接受,不過凱勒覺得買張他的郵冊連個容納空間都沒的郵票未免太貴。何況舊複製品叫價隻有新版的十分之一。話雖如此,他還是無法忘懷這張郵票。而現在得了這筆意外之財……何況他又沒急巴巴地要趕回紐約。大概一個月以後電話在凱勒的公寓響起,他坐在書桌旁邊正在和郵票奮戰。他還沒把所有郵票重新鑲上新郵冊,不過進展不錯,最近已經解決了瑞典,而且開始朝瑞士進攻。他拿起話筒,隻聽見桃兒說:“凱勒,你他媽工作太辛苦了。我看你該休個假。”“休假。”他說。“不二法門。媽的給我出城去,一個禮拜彆回來。”“一個禮拜?”“你知道怎麼著?瞧你賣命的樣子,一個禮拜還沒久到能放鬆,最好去十天。”“你要我上哪兒?”“呃,滾你的蛋,”她說,“這是你的假,凱勒。我管你上哪兒?”“我以為你也許有啥建議呢。”“好地方皆可,”她說,“隻要有像樣的旅館就行——你用你自個兒的名字登記投宿會很自在的那種。”“噢。”“買張機票。”“用我自己的名字。”他說。“有何不可?用你的信用卡,這一來你就會有挺好的繳稅記錄。”凱勒掛斷電話往後靠坐,思量起來。休假,看在老天份上。他不休假的——得到外地去休的那種。他在紐約過的日子就是假,而他出門遠遊則都純為公事。他很清楚這是在搞啥東東,可沒真想細細檢驗去。不過在這同時,他得選個目的地出城。上哪兒呢?他伸手拿起最近一期的郵票周刊翻閱起來,然後他便拎起話筒,打到航空公司。凱勒這些年來去過堪薩斯幾次。他的工作一向進行順利,他對此城隻有美好的回憶。他們很迷噴水池,他記得。隻要一轉身,你又會瞧見另一個噴水池。如果城市得有個主題的話,想來比噴水池糟糕八級的玩意兒也不是沒有。噴水池總比,譬如說,原子反應堆要來得振奮人心多吧。用自己的名字和信用卡旅遊,對他來說是特異經驗。他挺喜歡這樣,不過難免有點暴露在外安全堪虞的感覺。他在城中心修複了舊觀的旅館登記住宿,不止寫下自己的名字,連地址也是真的。誰聽說過這種事哪?當然身為退休人士的話他可是一天到晚都會這麼辦的。沒理由不這麼辦。假設他還真去過啥地方的話。他拆開行李衝個澡,然後打了領帶穿上外套走到三樓的套房去拿拍賣會目錄。房裡有半打人,其中兩個是舉辦這次拍賣的公司職員,其他人則是潛在的投標人,來此提前一窺他們有興趣的郵票。他們坐在牌桌旁拿著鑷子從玻璃紙封套夾出郵票,透過袖珍放大鏡覷眼瞧、檢查齒孔、在目錄的邊緣空白草草寫下筆記。凱勒把目錄拿回房間。他帶了清單過來——厚厚一疊;這會兒他便坐下來仔細研讀。隔天他們仍在展示郵票,所以他又下樓檢視起他在目錄上打了勾的郵票。他隨身帶來自己的鑷子可以夾郵票,也有自己的袖珍放大鏡可以覷眼透看。他跟個比他自己大幾歲的家夥聊起來——一個叫麥伊維爾的男人,特地從聖路易斯開車到此投標。麥伊維爾隻對德國和日耳曼城邦及殖民地有興趣,看來不至於在拍賣期間和凱勒爭得麵紅耳赤,所以相熟起來兩人都很自在。他們相偕到牛排館吃晚餐,一路聊郵票直到深夜,凱勒因此學到幾招實用的拍賣場戰略技巧。他心存感激,拿起賬單就要付,不過麥伊維爾堅持各付各的。“這是三天的拍賣會,”他告訴凱勒,“你收藏範圍廣泛,那兒可有好幾缸子的郵票等著勾引你。錢就省下來買郵票吧。”的確是三天的拍賣會,凱勒整整三天都坐在椅子上。頭一回合是美國,所以他沒有投標,不過整個過程還是引人入勝。所有郵票都有人以郵寄方式投標,而會議活動大半在處理這些流程,拍賣過程活躍得叫人驚訝。有這麼一回他隻消冷眼旁觀可真好,這一來他便得了機會可以掌握其中訣竅。再下來兩天,他是玩家。他帶來許多現金——比他打算花的要多——而且金卡上能預支的現金還更多。拍賣終了後他坐在旅館房間,戰利品擺在他前方的書桌上,很高興自己采收甚豐而且低價標得,不過花了這麼多錢難免有些焦慮。當晚他和麥伊維爾再次共餐時,他把自己的感覺透露一些給他聽。“我懂你的意思,”麥伊維爾說,“我有過同樣經驗。我還記得我頭一回單為一張郵票花了一千多塊。”“是裡程碑。”“嗯,對我來說沒錯。當時我跟店主說:‘你知道,這可是好大一筆錢。’然後他說:‘噯,沒錯,不過這張郵票你這輩子可隻買一次。’”“我倒沒這樣想過。”凱勒說。拍賣結束後他繼續住在旅館,而且每天早餐時間都看《紐約時報》。禮拜四他找著他多少算是一直等著要看的文章。他從頭到尾讀了好幾遍,雖然想要拿起話筒撥號,不過決定最好還是不要。當天他待在堪薩斯城,隔天也是。他在一家美術館晃了幾小時,看什麼都不經心。他順路走訪幾個郵票商,其中一位他在拍賣會見過,也花了幾塊錢,不過他心不在此。隔天他打包飛回紐約。隔早他搭了火車來到白原鎮。桃兒在廚房為他倒了杯冰茶按下電視的靜音鍵。他像這樣坐在這兒也不知多少回了。不過有一點不同,這回巨大的老房子裡隻有他們倆。“好難相信他已經走了。”他說。“還說呢,”桃兒道,“我一直在想我該捧個托盤,帶份報紙送上樓。然後我又提醒自己這事兒我這輩子都沒得做了,他人已經不在。”“這麼多年……”“對你對我都一樣,凱勒。”“報紙隻說是自然死因,”他說,“沒講細節。”“嗯。”“不過我看不可能自然到那種地步吧,要不你也不會把我送到堪薩斯。”“你就是去那裡嗎?堪薩斯?”他點點頭。“挺不錯的城。”“不過你不會想住在那裡。”“我是紐約人,”他說,“記得吧?”“曆曆在目。”“自然死因。”他催道。“呃,還有啥更自然的?你活太久了,腦筋開始爛成麵糊,變得怪裡怪氣不可靠,身邊的人自然怎麼做?”“有那麼糟啊?”“凱勒,”她說,“三個禮拜前來了這麼個記者。年輕到才剛有胡子能刮,頭次工作——在本地一家報社。跟你說啊,我還以為他是要我訂報呢,不過不是,他來找老頭麵談。”“編輯總該找個比較有經驗的人吧。”“不是編輯的主意,”她說,“也許是那個小鬼的,上帝保佑他。所以這下可剩了誰呢?”“你是說……”“他決定說,寫回憶錄的時候到了。該把沒說的故事說出來,該告訴大家屍體埋哪裡(英文裡所謂埋了的屍體是隱喻,意指重大秘密。)。而且我說的真是屍體,凱勒,我說的真是埋了的。”“老天。”“這孩子寫了篇講高中籃球隊的文章給他瞧見,他就決定說找他合作最完美。”“看在老天份上。”“還有必要說下去嗎?我原就已經確定好所有打進來的電話都先轉到樓下。這會兒我還得操心他打電話出去。凱勒,這可是我這輩子最難下的決定。”“我可以想象。”“可我哪有選擇啊?非做不可。”“聽來是這樣。”他拿起冰茶,沒嘗就又放下。“你找了誰辦的,桃兒?”“你說找誰啊,凱勒?你知道那隻小紅母雞的故事?”“不知道。”“呃,我可不打算從頭講起,總之她找不到人幫忙,所以就一肩扛了下來。”“你……”“對。”“桃兒,看在老天份上,可以找我啊。”“我可連你在五百英裡以內都不許,凱勒。我要你有個誰都奈何不得的不在場證明。就怕萬一有人知道其中關聯,決定抖抖盒子看會掉出什麼。”“我了解,”他說,“不過這種情況……”“不成,”她說,“而且我得說對我來說挺容易。最最難下的決定,不過做來易如反掌。往他的可可裡倒點什麼叫他睡著,往他臉上捂個枕頭叫他沒法醒來。”“驗屍會查出來的就是這種東西。”“如果驗了屍的話,”她說。“他的年紀再加上他的特約醫生也過來簽了死亡證明書,所以根本沒問題。我把他火化了,是他的遺願。”“是嗎?”“我怎麼知道?我說了是,於是他們就把骨灰放進一個錫罐交給我,所以如果哪個家夥這會兒想驗屍的話,我說啊他可有得搞了。骨灰怎麼處理我可他媽不知道。噯,想來我應該可以想出辦法來。不用急。”“不用。”“從來沒想到我得出此下策,從來沒想到我做得出這種事。唉,天下事還真難說,對吧?”“難。”“老梗在我心裡,可我看我應該撐得過。這事會過去的,對吧?”“你不會有事的。”他說。“我知道。眼下我已經沒事了,說起來。如今我就隻消盤算出下半輩子我打算怎麼過。”“我正要問你呢。”她皺起眉頭。“我看哪我是,”她說,“要退休。我負擔得起。我存了私房錢,而且他也把房子留給我了。我可以把它賣掉。”“搞不好高價賣出。”“想來是會。再說手頭又有現金——這錢他倒沒特彆留給我,不過既然我是唯一知道有這筆錢的人……”“錢自然就是你的。”“沒錯。所以要過日子沒問題。我甚至還有辦法旅行去。參加海上之旅,翹起腳來從船上的甲板欣賞世界。”“你的語氣可沒多熱心,桃兒。”“呃,”她說,“也許是因為我沒多熱心。其實我寧可照樣兒過下去。”“待在這裡,你是說。”“為什麼不?而且待在本行。你知道,近來負責業務的大半是我。”“我知道。”“不過如果你決定洗手不乾,這就表示我得找旁人合作,可我唯一能找到的幾個人我又沒多喜歡,所以我也不曉得。”“除非你對彆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你可沒法跟他們合作。”“這我曉得。聽著,我看我還是打消此念為妙。我隻消照著我給你的忠告做就是。”“找個嗜好。”“就這話。對你來說還真行得通,對吧?這會兒你是名副其實的集郵家了,而且這話可彆要我說三次。”“在下不敢奢望。不過我就是這麼著,沒錯。”“我敢打賭,你甚至在堪薩斯找著一名郵票商,就為了消磨時間。”“事實上,”他說,“我選堪薩斯的原因就在這裡。”然後他便跟她說了些拍賣會的事。“挺妙的,”他說,“話說你坐在身穿肮臟T恤鬆垮褲子的某某鄉下草包旁邊,可他就是會擎起食指好幾回,花個五千、一萬買下郵政局長臨時郵票。”“沒聽懂,”她說,“不了,甭告訴我。我有個感覺,集郵可不會是我的嗜好,凱勒,不過是你的我覺得挺好。想來咱們可以說你已經退休了,對吧?而且十足準備好了要享受黃金歲月。”“呃。”他說。“呃什麼?”“呃,也不完全啦。”“怎麼回事?”“這個嗜好挺昂貴,”他說,“雖然不必如此,你可以買幾千張兩三分錢的郵票,不過如果認真收集的話……”“少不了大把銀子。”“沒錯,”他同意道,“隻怕上個月我已經動用到我的退休基金了。我花的錢比預期要多。”“真的麼。”“而且問題是我真的集得好高興,”他說,“一路下來學的東西越來越多。我想繼續認真花錢買郵票。”她沉吟著看他。“聽起來你還沒完全準備好要退休。”“我沒這本錢,”他說,“不再有了。而且我也沒真想退休。事實上,我希望能要到更多工作,因為這錢我用得上。”“買郵票用。”“聽起來好蠢,我知道,不過……”“不,不會。”她說,“聽起來是黃花閨女的禱告應驗了。咱們一向合作無間,對吧,凱勒?”“一向。”“其他幾個我在考慮的家夥,我覺得他們有可能會排斥幫女人工作。不過你我之間沒這款問題,我看。”“當然。”“呃,”她說,“我隻能說,感謝老天有集郵。再來一杯冰茶如何,凱勒?而且你甚至可以跟我講講郵政局長臨場郵票——如果能樂到你的話。”“臨時郵票,”他說,“而且你不用聽,我已經很樂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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