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凱勒最後的避難所(1 / 1)

殺手 方知今 8204 字 1天前

凱勒伸手要拿一朵紅色康乃馨,可又停手指向一朵綠的。是凱莉綠(Kelly green,亦即亮黃綠。),而且很耀眼。也許是秋季奇觀吧,他想著。葉子轉成紅、金,花轉綠。“染過色,”花店老板說——讀出他的心思。“自從聖帕特裡克節(愛爾蘭節日。)就開始染,而我也是那天賣得最好,不過一年到頭都有小眾在捧場。你想彆一朵嗎?”他想嗎?凱勒發現自個兒酌量起來,然後才提醒自己沒得選。“不了,”他說,“得是紅的才行。”“我完全同意,”小男人說,選了一朵血紅的。“我呢是傳統派。綠花。那要蜜蜂怎麼分出花跟葉呢?”凱勒說這個問題好。“還有個問題。咱們是該把花橫過扣眼彆上翻領呢,還是插進扣眼好?”是個難題,沒錯。凱勒請男人發表高見。“挺棘手,”花店老板說。“我是這麼想的。要是你不打算用上扣眼的話,倒是乾嗎要有它?”凱勒——西裝燙得筆挺,鞋子擦得晶亮,領子彆上一朵紅色康乃馨——在賓州車站搭上高速列車。他在車站一家書報攤買了本雜誌,一路看到華盛頓。偶爾他的眼睛會從書頁溜向胸花。若能知道雜誌對扣眼之事所持立場如何,倒也不錯,隻是他們並未觸及這個話題。照花店老板所說——當然此處牽扯到他個人一點利害——凱勒無須擔心。“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彆朵花的,”男人告訴他,“有的看起來輕浮,有的看起來像花花公子。不過你彆起來……”“看起來還可以?”“不隻可以,”男人說,“你彆起花來挺有品位,或者該說挺神氣?”神氣,凱勒想著。神氣不是重點所在。凱勒隻是聽令行事。彆上特定的花,搭上特定火車,捧著特定的雜誌站在聯合車站達頓書店前麵,直到客戶——想來他本身也是特定的人——上前搭訕。沿用這套模式凱勒覺得好卡通化,換做早幾年老頭應該會一口回掉。不過這陣子老頭變了個人,會接受這類又是道具又是辨識信號的搞怪,還隻是小事一樁。“彆朵花,”桃兒在白原鎮古老大房子的廚房裡跟他說。“彆朵花、帶本雜誌……”“把船拖上岸來,挑起貨……”“——然後辦完事兒,凱勒。至少他沒什麼都拒絕。再說彆朵花又怎麼了?可彆告訴我你腦子裡滿是梭羅(美國19世紀文人,《瓦爾登湖》作者。)。”“梭羅?”“他說得小心要求你穿新衣的工作。他可沒提過康乃馨。”中午過後十分鐘,凱勒抵達崗位——彆著花,舞著本雜誌。他在那兒像個玩具兵一樣站了半個鐘頭,然後便離開崗位找男廁。他自覺像個逃兵樣的走回來,花了一分鐘八方瞭望,搜找正在搜找他的人。他沒找著誰,所以他便紮身在他早先站的地方繼續站下去。一點一刻,他去快餐店買個漢堡。兩點十分他找到一部電話打到白原鎮。桃兒來接,沒等他說完一整句她便要他打包回家。“任務取消。”她說。“那人打來銷案。可當時你八成已經在去華盛頓的路上了。”“我從中午就站在那裡,”凱勒說,“我最恨乾站著。”“人人都恨,凱勒。至少你可以賺上幾塊錢。原先是該付一半的……”“原先?”“他說了要先跟你碰個頭,看看你覺得任務可行不可行。然後他就會付一半錢,剩下的會在搞死人以後雙手奉上。”搞死人還真沒錯。他說:“可他還沒跟我碰麵就放棄了。難道神氣的模樣他不喜歡?”“神氣?”“花啊。也許他不愛我彆那花的方式。”“凱勒,”她說,“他根本沒瞧見你。他十點半左右打到這兒來。你還在火車上。總之,彆朵花兒能有多少方式啊?”“可彆引出我的話匣子,”他說,“要是他一毛都沒預付的話……”“他付了,不過不是一半。”“付多少?”“不是金山銀山。他寄了一千塊過來。你分到的份可不夠你下半輩子坐吃山空,不過你其實除了乾站就是乾坐,世上還有人做得比你辛苦,回報更少呢。”“那我可有個好消息要通知他們嘍,”他說,“他們比起那些在索馬裡餓得快死的可憐蟲要好多了。”“可憐的凱勒。這會兒你打算怎麼辦?”“搭輛火車回家去。”“凱勒,”她說,“眼下你身在本國首府。去史密森尼博物館吧。參加白宮的國民旅遊團吧。慢下腳步聞聞花香。”他掛了電話趕上下一班火車。他回到家,掛好西裝前先把領子上的神氣清出去。雜誌他已經丟了。那天是禮拜三。禮拜一早上他坐在他常去的早餐店的雅座——第二大道一家希臘咖啡館。他正看著《紐約時報》嚼起一盤臘腸炒蛋的時候,有個家夥說:“介意我加入嗎?”他沒等回答,便徑自溜到凱勒對麵坐下。凱勒冷眼瞧去。這人大約四十歲,穿套暗色西裝打條低調領帶。胡子刮理乾淨頭發梳過。看上去不像瘋子。“你該彆朵胸花的,”男人說,“增添一份,不曉得耶,什麼味道吧。”“神氣。”凱勒提議道。“你曉得,”男人說,“我剛就要說這個,就在我舌尖上。神氣。”凱勒沒說話。“你也許正在納悶,這是搞什麼鬼。”凱勒搖搖頭。“你沒納悶?”“我覺得真相自會揭曉。”這話引來一絲笑意。“好酷的客戶,”這人說。“呃,我倒也不驚訝。”他的手晃進他西裝外套的前胸,凱勒繃緊身子兩手攥住桌沿,等著看到那手掏隻手槍冒出來。不過那手結果掏了個皮夾出現,男人啪地甩開露出一張身份證。照片和凱勒對麵的那張臉相符,證卡則指出這臉的主人叫羅傑·基思·巴斯科姆——為國家安全資源局之類的地方工作。凱勒把身份證歸還物主。“謝謝,”巴斯科姆說。“你剛才眼看就要把桌子掀到我身上了,對吧?”“我乾嗎要那樣?”“不提了。你很機警,這點再好不過。而且我也不驚訝。我知道你是誰,我知道你做什麼營生。”“隻是個想吃早餐的人罷了。”凱勒說。“也是個顯然無畏於所有那些有關膽固醇駭人影響的人。臘腸炒蛋!我真得說我好佩服,凱勒。我賭那杯咖啡也是真的吧?”“味道不怎麼樣,”凱勒說,“不過如假包換。”“我的早餐是燕麥麩鬆餅,”巴斯科姆說,“配了去咖啡因的咖啡喝。不過我上這兒可不是為了爭取同情票。”幸好如此,凱勒想著。“我不想搞得太過戲劇化,”巴斯科姆說,“不過難啊。凱勒先生,你的國家需要你的服務。”“我的國家。”“美利堅合眾國。這個國家。”“我的服務?”“也就是你搭車到華盛頓準備進行的服務。我想我倆都明白我講的是哪種服務。”“這點我大可撇清。”“你是可以。”“不過算了。”“很好,”巴斯科姆說,“而我呢,則要為先前害你白跑一趟致歉。我們得搞清你底細查出你幾樣事情。”“所以你是在聯合車站盯住我,一路跟著我回紐約。”“怕是如此,沒錯。”“得知我是誰,査清我身份。”“就像圖書館的書一樣(此處用到雙關語check out,cheebody out意謂查清某人身份;chee books out意謂把書從圖書館借出來。)。”巴斯科姆說。“我們就是這麼辦的。你知道,凱勒,你大叔希望能剔除糟粕。”“我大叔?”“山姆(山姆大叔!Uncle意指美國。)。我們可不想凡事都通過白原鎮那個叫啥名字的來辦。這是高度機密,他高度不夠。”“所以你希望能直接跟我合作。”“對。”“而你是要我……”“做你最拿手的事,凱勒。”凱勒吃了幾片臘腸,幾塊炒蛋,喝了幾口咖啡。“不了,我看。”他說。“你說什麼?”“我沒興趣,”凱勒說。“就算你暗示的事兒我做過,呃,這會兒我也已經洗手不乾了。”“你退休了。”“沒錯。而且就算沒退休,我也不會背著老頭搞,另外去幫個要我呆瓜樣往領口彆朵花白跑一趟的家夥。”“你彆那朵花的架勢,”巴斯科姆說,“看上去就像每次出門都少不了一朵花。我還真得說,凱勒,你這人天生就該彆上一朵康乃馨。”“謝謝誇獎,”凱勒說,“不過於事無補。”“呃,你不情不願的結果也一樣。”“什麼意思?”“知道你的感覺是很好,”巴斯科姆說,“謝謝你全攤開來講。不過於事無補。我們需要你,你入選了。”他微笑起來,等著凱勒表示反對。凱勒讓他等著。“仔細想想,”巴斯科姆說,“想想美國司法部,想想國稅局。想想權力龐大的——有人說是過大——聯邦政府手中所有的資源,全都集中起來對付一個基本上毫無抵抗能力的國民。”凱勒不由自主地仔細思量起來。“這話這會兒都拋開吧,”巴斯科姆說,手一擺把話兒全像煙樣趕走了。“另外想想你為國服務的大好機會吧。我不曉得你有沒有把自己想成愛國者,凱勒,不過如果你看進自己內心深處,我覺得你也許會發現你從來沒意識到的愛國源泉呢。你是美國人,凱勒,而這會兒你可以有個機會回報美國,順帶藉此救你自己一條老命。”凱勒的話驚到他。“我的父親當過兵。”藏書網他說。“男人呼吸仍在,然而靈魂巳死,”“他從未對自己說過”“這是我自己的,我的家園”凱勒闔上書把它推到一旁。凱勒高中時代念過的一篇短篇故事引述了沃爾特·斯考特爵士這段詩句。故事叫《菲利普·諾蘭》,取名自裡頭的主角,他因為錯過愛國時機,注定了一輩子浪跡天涯。凱勒手邊沒有這篇故事,不過他在《巴特萊名言大辭典》裡找到這首詩,而這會兒他則在索引裡查詢愛國主義。這個主題他找著的最棒的話出自薩繆爾·約翰遜。“愛國主義,”約翰遜博士說:“是歹徒最後的避難所。”這話聽上去鏗鏘有力,不過他不太確定約翰遜用意何在。歹徒跟愛國者不是南轅北轍嗎?以最簡單的白話來說,愛國者擺明了應該就是好人。至少他是獻身國家同胞,而且往往帶著滿腔熱血犧牲自己,付出生命就是為了讓眾人自由。比方說內森·黑爾吧:他隻恨自己僅有一條命可以捐給國家;約翰·保羅·瓊斯:毀了兩艘敵艦,敵方要他投降時他宣稱自己尚未開戰;戴維·法洛格:咒罵敵營掃來的魚雷,下令全速衝剌。好人,凱勒想著。而歹徒照定義來看,則非得是壞蛋不可。所以他怎麼會是愛國者,或者把愛國主義當成避難所呢?凱勒沉吟起來,結論說歹徒有可能把愛國主義的表象當成避難所——拿無私的外表包裝自私的行動。算是假愛國主義吧,為的是掩藏自己卑下的動機。總之真歹徒是不可能真正愛國的。或許有可能?如果客觀來看,他得承認,他也許正是歹徒。他自個兒倒不覺得。他自覺隻是個紐約單身漢——獨居,出外用餐或打包回家吃,換洗衣物全拖到自助洗衣店洗,邊吃早餐邊玩《紐約時報》的填字遊戲。在健身房運動,和女人展開注定失敗的關係,形單影隻看電影。這個赤裸裸的城市有八ss百萬個故事,其中大半都沒啥趣味可言,他的故事也一樣。隻除了偶爾他會接到白原鎮一位男子的電話。然後他便會打包搭坐火車宰人去。這點沒法撇清。乾這檔子事的人,就是歹徒。沒話好說。這會兒他有個機會當愛國人士。並非隻來表麵工夫,因為此事不會有人知曉,就連桃兒跟老頭也不例外。這點巴斯科姆已經講得很清楚。“對外一字不能透露,這一來如果出了岔,我們就跟不可能的任務如出一轍,不認賬。你隻能靠自己,如果你想跟人說你幫政府做事,他們隻會取笑你。要是你給了他們我名字,他們會說從來沒聽過,因為的確沒聽過。”“因為這不是你名字。”“而且隻怕電話簿裡查不到國家安全資源局。查彆處呢,比方國會記錄吧,也一樣。我們行事非常低調。你聽過我們嗎?嗯,其他人也沒有。”此事不會帶給凱勒榮耀,而且風險甚大。聽命老頭時情況也一樣,不過如此勞心勞力,他報酬豐厚。他幫國資局辦事可就隻能領到開銷費,而且數字不大。接下這案子,他並非為了榮耀也不為錢。巴斯科姆先前暗示說,他彆無選擇,不過人總是有選擇的,而他則選擇配合到底。為什麼?為了國家,他想著。“現在是和平時代,”巴斯科姆說,“老蘇聯的威脅已經煙消雲散,不過可彆給那唬住了,凱勒。你的國家永遠處在戰爭狀態,她的敵人國境內外都有。有時候我們可得搶先一步,製敵在先。”凱勒打好領帶,扣好西裝外套,並不認為自己看起來像個兵。不過他自覺很像。身穿獨樹一格的製服,踏步出門為國服務去。霍華德·拉姆斯蓋特是個寬肩的大塊頭,沒有機心的方顎臉孔隨時擺出一副笑容。他穿了白襯衫打著條紋領帶,配上一條打折的鯊皮西褲。西裝外套掛在辦公室角落的衣物架上。凱勒進門時他抬眼看去。“午安,”他說,“好棒呢今天,是吧?我叫霍華德·拉姆斯蓋特。”凱勒提供了個名字——不是自己的。倒也不是說拉姆斯蓋特會四處宣揚,不過萬一他有台錄音機在轉呢?他可不會是華盛頓頭一個在自己辦公室裝竊聽器的人。“很高興看到你。”拉姆斯蓋特說,然後起身握手。他穿了吊褲帶,而且凱勒注意到那上頭有貓——品種各不相同的貓。說起賣國賊,他暗忖,你會想象起一個鬼鬼祟祟穿了臟雨衣的小男人,在地下室偷偷摸摸地竄來竄去,或者躲在一家破爛咖啡館。根本不可能想到會撞見一副貓咪吊褲帶。“說起來,”拉姆斯蓋特正在講,“我們可約了要碰頭?我的行事曆上沒有寫。”“我隻是碰碰運氣來瞧瞧。”“也行。你是怎麼通過嘉妮那關呢?”秘書。凱勒算準了她的休息時間,趁她溜出去抽根煙的時候晃進來。“不知道,”他說,“外頭我沒瞧見人。”“呃,你人在這兒,”拉姆斯蓋特說,“這點才重要,對吧?”“對。”“那麼,”他說,“就給我瞧瞧你的捕鼠器吧。”凱勒瞪著他看。有那麼一次,在短短一陣心理分析療程熱裡頭,他是做了那麼個蠻生動的老鼠夢。他還記得內容。不過這個間諜,這個賣國賊到底……“對我來說多少算是統稱吧,”拉姆斯蓋特說,“有句金玉良言——發明一台更好的捕鼠器,全世界都要衝到你門口。愛默生,是吧?”凱勒沒概念。“愛默生。”他同意道。“這類句子,”拉姆斯蓋特說,“幾乎都是愛默生講的,隻不過這次講的人是本傑明·富蘭克林。紮紮實實的美國常識,他們兩位最擅長。”“對。”“總之,”拉姆斯蓋特說,“老美申請專利,捕鼠器所占比例可要勝過其他任何東東。大夥兒為了捕殺鼠輩發明的機巧裝置,種類之多真是難以置信——”他彈彈他的吊褲帶——“天下第一的捕鼠器可沒法申請專利。長了四隻腳,而且喵喵叫。”凱勒擠出一聲笑。“捕鼠器我見多了,”拉姆斯蓋特繼續說,“就像其他所有專利律師一樣。而且每一天我都又會看到新的。很多給帶到這間辦公室的發明可不比貓咪更能申請專利。有些呢是彆人已經搶先一步。並非每樣發明都能做當時設想時能做的事情,而各種發明能做的事也不是樣樣都值得一做。不過有些功效是不錯,有些是能派上用場,而偶爾則會來那麼一個好的——可以增進咱們這個偉大國度的生活質量。”紮紮實實的美國常識,凱勒想著。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度。此人賣國,可他倒還有臉端出政客的台詞。“所以每回有人走進這裡,我的心都會怦怦跳,”拉姆斯蓋特說,“你給我帶來什麼?”“呃,我這就拿給你看。”凱勒說,然後繞過書桌。他打開公事箱,往桌上擺了一本黃色拍紙簿。“‘請原諒我,’”拉姆斯蓋特大聲念出來。“原諒你什麼?”凱勒來個扼頸式回答,姿勢擺得久到可以確定他昏迷。然後他便鬆手撕下拍紙簿的頭一頁,揉成一團丟進字紙簍。下頭那頁——新的頭頁——已經寫上類似的口信:“抱歉。請原諒我。”法醫詳細檢驗的話是有漏洞,不過凱勒覺得隻要他們願意,字條可以方便他們宣布自殺結案。他走到窗口打開窗。他把拉姆斯蓋特的椅子推滾到窗邊,兩手架住男人腋下拖他起身,猛地把他推下窗。他把椅子歸回原位,從拍紙簿撕下第二頁,揉皺了扔到簍子裡。這樣比較好,他決定道,沒有字條,隻有書桌上的拍紙簿,而且等他們檢查字紙簍時,又可以找著兩張他決定還是彆留的遺言稿。漂亮。如果字條他們得耗時搜找的話,內容自會更受重視。他離開時嘉妮已經回到她書桌,正捧著話筒聊天。她連頭都沒有抬。凱勒回到紐約,其後五天都是一早就在聯合國大廈對街的書報攤買份《華盛頓郵報》。頭天早上沒有任何消息,不過隔天他在訃告欄找著華盛頓一位專利開業律師的消息——此人顯然是自殺。凱勒得知霍華德·拉姆斯蓋特上過哪個大學哪家法學院,讀到幾樣仰仗他通關的發明。他家人的名字也注銷來了——太太、兩個小孩、住在伊利諾伊州湖林鎮的弟弟。沒言明他是間諜,是賣國賊。沒說他跳窗有外力相助。凱勒棲坐在咖啡館的凳子上,心想他們知道的還有多少沒透露。接下來三天,拉姆斯蓋特的消息沒登半個字。這本身並不可疑——籍籍無名的律師自殺,哪來追蹤報道?不過凱勒還是仔細地在其他新聞裡尋覓蛛絲馬跡,想找出和拉姆斯蓋特之死隱存的關聯。被控非法提供競選經費的某個遊說人、毒品火並戰裡無辜中彈的日本遊客、國會某個拉鋸戰法案中的關鍵性一票——所有這類信息都有可能和霍華德·拉姆斯蓋特的跳窗事件這樣那樣搭上線。而他——事件執行者——卻永遠無法得知真相。第五天早上,凱勒對著市長辦公室一則小醜聞搖頭時,突然納悶起自己有否遭人監控。拉姆斯蓋特死後,可有人在觀察他?可有人注意到,他開始每天一早都不在自家附近轉角買《紐約時報》,而是跑到五條街口以外買《華盛頓郵報》?他仔細思量,覺得自己好可笑。不過話說回來每天早上購買《郵報》就不好笑嗎?幾天前他朝池裡扔了顆小石子,這會兒他則是不斷回來,想在平靜的池麵偵測出一道漣漪的陰影。他走出店,留下報紙。之後他想了想,領悟到自己乾嗎那樣做。他是在找尋收尾,一種完事的感覺。每回他幫老頭完成任務,他都會打通電話,背上給人拍拍,和桃兒說笑一陣,而且依例都會收到錢。最後這步最重要,當然,不過認可也很重要,連同彼此的認知說:任務完成,手法精湛。拉姆斯蓋特一案卻沒給他這些。無須報告,沒有人和他說笑,沒有人告訴他他做得多好。華盛頓辦公室裡守口如瓶的人士也許正在談論他,可是他聽不到。巴斯科姆也許很滿意他的成果,不過他沒聯絡他,沒朝他背上拍幾下。咳,也罷。因為,士兵的命運畢竟就是這樣吧?沒有鼓聲號角等著他,沒有遊行,沒有勳章。沒有回饋沒有認可他也無所謂,而他或許永遠都不會曉得他這次行動的真正後果,更彆提當初何以會把工作派給他。這他可以接受。他甚至還興起一種特殊的滿足感。他不需要鼓聲號角,不需要遊行、勳章。他過的一向是歹徒生涯,而他的國家征召了他。他也獻上了服務。沒有人朝他肩膀輕拍。沒有人來電誇獎。沒有人會,這無所謂。他做的事、他提供的服務便是自身的報償。他當了兵。時間推移,凱勒習慣了不再有巴斯科姆的消息。然後某天下午他在時代廣場的半價售票口排隊時,有人拍拍他肩膀。“抱歉,”某人說道,遞給他一封信。“想來是你搞丟的。”凱勒開口要說他沒有,然後認出這人停了口。巴斯科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男人就走了,消失在人群之中。是張素白信封,封口黏好貼上膠帶。上頭沒寫字。依重量看來,投郵前可要貼兩張郵票。不過上頭沒郵票,巴斯科姆沒把信托給郵局。凱勒把信放進口袋。排到第一個時他買了張當晚一場50年代音樂劇的票。他想到要買兩張,一張藏在挖空的南瓜裡。然後八點大幕揭起時,巴斯科姆就會現身在他旁邊的位子上。他回到家,打開信。上頭有個名字,連同佛羅裡達彭帕諾海灘一個地址。有兩張拍立得照片,一張是一男一女,另一張是同一個男人——獨自坐著。有九張百元大鈔——不連號的舊鈔,還有兩張五十。凱勒看著照片。兩張顯然隔了好多年。男人獨照那張看上去比較老,而他坐的可是輪椅麼?凱勒心想或許吧。可憐的雜種,凱勒心生此念,然後猛地打住。這人不值得憐憫。婊子養的賣了國。千元現金要付凱勒的開銷可差遠了。到西棕櫚海灘的經濟艙機票他得付全額,還得租輛車,完成任務前得在旅館房間住三晚,之後又一晚,然後才能搭乘早班飛機飛回家。霍華德·拉姆斯蓋特一案他收到的五百塊開銷費,支付了高速列車錢跟他房間以及一頓豐盛的晚餐,還有幾元餘額。不過要完成彭帕諾海灘的任務,他得自掏腰包。倒也不是有所謂。多幾塊少幾塊他哪在乎?迅速進出也許可以節省開銷,不過這趟作業看來挺棘手。賣國賊名叫杜魯克,路易·杜魯克,不過凱勒覺得叫他“賣國賊”要來得省事些。他住在布萊尼大道一間濱海公寓裡,就在彭帕諾海灘的正中。該處居民,想也知道,都是早過了中年垂垂老矣,賣國賊當然不是那兒唯一坐輪椅的人。另外有人行動要靠助行器,而運動細胞發達些的老頭兒則拄著拐杖昂首闊步。凱勒的工作還是頭一回把他帶到這種地方,所以他不曉得是否所有銀發族小區的安檢都跟此處一樣列入最高考慮,總之這裡真是比五角大廈還難溜進去。大廳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把關,電梯和樓梯則有閉路電視監控。賣國賊每天離開大樓兩次,早晚到海灘散心。幾乎次次都有個年齡是他一半的女人作陪——推著他的輪椅走在硬實的沙土上,然後在他曬太陽時念本西文雜誌抽一兩根煙。精心設計的潛入大樓的方法凱勒想過之後放棄了。是能成,不過那又怎樣?女人住在賣國賊的公寓,所以他也得把她做掉。這點他可不會良心不安,因為平民死傷在新型戰爭當中在所難免,何況天曉得她是否真是毫不知情的棋子?沒錯,如果乾掉賣國賊的唯一辦法得要通過她,凱勒自會不做二想宰了她。不過雙重謀殺會引來高度矚目,何必招惹不必要的注意?要處理年邁多病的獵物,製造自然死亡的假象可是省事多多。他能否把女人誘離領地?他可否趁她不在的時候闖關?完事之後他可否在她回來之前神鬼不覺溜出去?他正摸索著要研究出一套計劃時,命運之神眷顧。時當早上八九點,太陽爬升東天,而他則恪儘職責尾隨他們的腳步(呃,她的腳步——因為賣國賊的腳可從沒踏過地麵)在海灘上走了一兩英裡。這會兒賣國賊坐在椅子上麵對大海,頭顱後仰,眼睛闔上,皮革樣的肌膚正在吸收陽光。幾碼以外女人側躺在一條大毛巾上,正抽著煙看雜誌。她撚熄香煙,把煙蒂埋進沙裡。然後沒多久她便打起瞌睡,雜誌溜滑開她的手指。凱勒給了她一分鐘。他朝左看,然後朝右。附近沒人,而離現場五十碼以外的人他則願意冒險。就算他們朝他看來,也絕不會想到眼前發生何事。尤其可彆忘了其中大半的眼睛歲數有多大。他行至賣國賊身後,猛個一手掩住他不忠的嘴巴,另一隻手的拇指食指夾緊男人的鼻孔阻塞氣息,一邊數著慢慢數到某個好像夠大的數字。他鬆開時,賣國賊的手落到一側。凱勒擱好那手弄一弄,老人看似睡著了一蜥蜴般沐浴在陽光溫暖的懷抱裡。“你上哪兒去了,凱勒?我找你好幾天。”“出城了。”他說。“出城?”“佛羅裡達。”“佛羅裡達?可巧也去了迪斯尼樂園?我可有幸握握那隻握了米老鼠的手?”“我隻是想曬點太陽踩踩沙,”他說,“我去了墨西哥灣,珊霓貝島。”“有帶顆貝殼給我嗎,凱勒?”“貝殼?”“那邊的貝殼據說很壯觀,”桃兒道。“珊島往前探進海灣,而不是依樣畫葫蘆的和陸地平行著伸展開。”“‘依樣畫葫蘆’?”“呃,跟大部分的島一樣。總之海潮是一窩窩卷進貝殼,世界各地都有人跑去那個海灘逛啊撿的。可我乾嗎跟你講這一堆哪?才從天殺的那地方回來的可是你。你沒帶貝売給我,對吧?”“有心要撿就得大清早起床,”凱勒說,心想不知此話是真是假。“撿的人都是破曉時分就報到了,跟大麥田的蝗蟲一個樣。”“大麥,啊?”“琥珀色的穀浪兒,”他說。“總之,我管他什麼貝不貝殼的?我隻是需要休息。”“你錯過了一些工作。”“噢。”他說。“工作沒法等,而且天曉得你人在哪裡啥時回來?出城的時候你實在應該打個電話來。”“我沒想到有這必要。”“噯,說得也是。你從來沒有出遊過。你上一回度假是啥時候?”“我大半輩子都在渡假,”他說,“就在紐約這兒。”“說起來你的確也該不為公差出遠門嘍。想來你有伴吧。”“呃……”“好耶,凱勒。找不到你也好。不過下回……”“下回我會跟你保持聯係,”他說。“更妙的,下回我會帶顆貝殼來。”這回他沒在報上尋找蛛絲馬跡。就算彭帕諾海灘有自個兒的報紙,也不可能在聯合國大廈的書報攤找到。這兒是有《邁阿密先鋒報》,不過不知怎麼,他可不覺得每回哪個老頭兒在陽光下仙逝以後,《先鋒報》都會報道。果真如此,那就沒版麵登颶風跟劫車的消息了。再說,他又乾嗎追蹤呢?賣國賊已死,他已經完成任務。他隻消知道這個就好。巴斯科姆再次聯絡他大概是兩個月以後。這回可沒麵對麵接觸——連一閃而過也沒有。凱勒這回接到電話。聲音應該是巴斯科姆的,不過他沒法打包票。電話短促,音量一直沒怎麼高過低聲呢喃。“明天待在家裡,”聲音說。“會有東西給你。”事實上隔早是聯邦快遞的人上門來,交給他一張紙板信,裡頭有張照片,外加印了個名字和地址的索引卡,以及一疊百元舊鈔。鈔票有十張,又是一千塊,不過這回的地址是科羅拉多的奧若拉,比起彭帕諾海灘可要多了好幾空裡(air mile,等於6076英尺。)。這點原先他覺得好嘔,不過想了想他決定道:如此低價待遇也有好處在。要是每回乾這行當你都得破財,那就更能證明你扮演愛國人士的決心。你永遠無須懷疑自己的動機,因為顯然你意不在錢。他順齊了鈔票放進皮夾,捧起新任賣國賊的照片細看良久。然後電話響起。桃兒說:“凱勒,我好寂寞,而且電視上隻能看到莎莉·潔西·拉斐爾。過來這兒陪我吧。”凱勒搭火車到白原鎮,再搭一輛回紐約。他整理好一個袋子,打到一家航空公司,然後搭出租車到肯尼迪機場。當晚他的飛機降落在西雅圖,一名身穿棕色雙排扣西裝的細瘦年輕人等在那兒接機。此人也戴了頂帽子——有邊呢帽,讓他看來有種複古的味道。年輕人名叫傑森,他送凱勒到一家旅館。隔早他們在大廳碰頭,然後傑森便開車載他遊逛,指出各個景點給他瞧,包括國王巨蛋球場和太空針塔以及凱勒照說要殺的那人的住宅和辦公室。此外還有——遠遠望去幾乎瞧不見——白雪覆頂的雷尼爾山。他們在城中一家上好的餐館吃午餐,傑森食量驚人,東西一口口塞進嘴。凱勒納悶起進嘴的東西不知流落到哪裡。他身上可沒半盎司贅肉。女侍為他們的咖啡續杯時,傑森說:“呃,我還在想今天怕是錯過他了呢。才跨門進來那位瞧見沒?灰色西裝,藍領帶?一張紅色大臉?那就是卡利·威爾科克斯。”他看上去跟照片一個樣。不過有人能當麵指認絕對無傷。“他是城裡的大頭,”傑森說,嘴唇幾乎沒動。“跌得越重,對吧?”“什麼?”“不是有這麼句話嗎?‘塊頭越大,跌得越重’?”“噢,對。”凱勒說。“看來現在你沒心情講話,”傑森說。“看來你有事要想,得琢磨細節。”“是吧。”凱勒說。“可能得花點時間,”他告訴桃兒。“這人是本地大頭。”“本地大頭麼,我說?”“據說如此。這就表示攻時安檢嚴苛,溜時引人注目。”“碰到大頭就是這個樣。”“可話說回來,塊頭越大,跌得越重。”“隨你怎麼說吧,”她說。“總之慢慢兒來,凱勒。聞聞花香。隻是彆讓腳底長出草。”媽的不是蓋的,凱勒想著。他按下電視靜音鈕,及時止住一對年輕夫婦勸說他賽爾思薄荷糖可是一包能當兩包吃喲,兩包吃。他合起眼睛把這對話應用到自己的狀況。“凱勒是合約殺手。”“不對,凱勒是賣國賊殺手。”“他是一個殺手能當兩個用喲,兩個用……”一次過一種生活,他想著,已經夠難了。兩種交疊的時候更是棘手多多。他在科羅拉多幫山姆大叔辦事的時候,沒法跟老頭推托說要暫緩西雅圖之旅。問題就在國家大事他能拖多久?這事到底有多急?他沒法打給巴斯科姆詢問,所以他得假設事不容緩。這也就表示他得想個辦法一樁任務當成兩樁辦喲,兩樁辦。他最怕這樣。禮拜六早上——也就是他飛到西雅圖後一個半禮拜——凱勒飛回家。這回他得在芝加哥換機,所以回到公寓時已經很晚。前一天晚上他已經打到白原鎮通知他們任務完成。他拆開行李,剝掉衣服,衝了個熱水澡,然後倒上床。隔天下午電話響起。“保密防諜,”巴斯科姆說。“我隻是想說你好棒。”“噢。”凱勒說。“通常我們不來這套,”巴斯科姆繼續說,“不過就算經驗老到的專業人士偶爾也需要給人拍個背鼓勵一下。你成就斐然,應該知道我們很感謝。”“高興聽你這麼說。”凱勒承認道。“而且我可不是說我自己而已哪。你的努力有頂高層的人士在感謝。”“真的?”“最高層,事實上。”“最高層?”“保密防諜,”巴斯科姆再次表示,“不過咱們這麼說好了——你已經贏得沒吸過大麻那位男人深深的感謝(謠傳克林頓年輕時吸過大麻,他公開表示他曾試過一次,不過沒吸。此話從此傳為笑柄。)。”他打到白原鎮,告訴桃兒他好累。“我明天大約午餐時間到,”他說,“可以嗎?”“噢,好哇,”她說,“我會做三明治,凱勒。咱們來野餐。”他放下話筒,想不出該拿自己如何是好。他突發奇想,搭了地鐵到布朗克斯,在動物園耗掉幾小時。他好幾年沒上動物園,久得他都忘了動物園一向叫他傷心。現在還是一樣,不過他說不出原因。眼看動物困在籠裡,他倒無所謂。就他所知,它們身陷囹圄還比浪跡野外過得好,活得較久而且較健康。它們不用耗掉一半時間獵找足夠食物,又耗掉另外一半防著自己變成彆人的食物。看著看著難免要下定論說它們好無聊,不過他不信這套。他覺得它們看上去不無聊。他一如往常莫名所以地傷心離去,回到曼哈頓。他在一家新開的阿富汗餐館用餐,然後去看一場電影,是西部片,不過不是那種他偏愛的好萊塢經典片。就連電影演完的時候,你都還搞不清哪個是好人。隔天凱勒搭了早班火車到白原鎮,花了四十分鐘在樓上陪老頭。他下樓時桃兒告訴他有剛泡好的咖啡,或者冰茶。他選咖啡。她已經拿高腳杯倒好冰茶要喝。他們坐在廚房桌旁,她問他西雅圖之旅如何。他說還可以。“說起來你覺得西雅圖怎麼樣,凱勒?依我聽來,這會兒它好像成了大家的最愛。以前是舊金山,現在是西雅圖。”“還不錯。”他說。“有衝動要搬去嗎?”他先前納悶過自己不知會有啥滋味:住在拓荒者廣場周邊那些工業建築改建的樓房裡頭,比方說,在帕克市場購買雜物,根據雷尼爾山相對的能見度來判斷天氣品質。不過他不論上哪兒,一向都會朝這路線想。這可不表示他已經準備好了要拔營搬家。“不算有。”他說。“我知道在那兒喝咖啡好享受。”“他們很把咖啡當回事兒,”他同意道。“也許太當回事了吧。把葡萄酒搞得不可一世已經夠糟了,可攪半天隻是咖啡……”“說起來我們的咖啡怎麼樣?”“不錯。”“準定比不上西雅圖,我敢說,”她道,“不過那兒的天氣好爛。整天下雨,我聽說。”“雨很多,”他說,“不過挺溫和。不會把你吹得東倒西歪。”“下歸下,不過下得很小?”“是的。”“我猜那雨惹著你了,是不?”“怎麼講?”“雨啊,一天天下不停。還有咖啡也要那樣搞。你受不了。”啊?“沒煩到我。”他說。“沒?”“不算有。怎麼了?”“呃,我隻是在想,”她說,越過她的杯沿看著他。“我隻是在想媽的你在丹佛乾嘛啊?”電視開著聲音,轉到某個購物頻道。有個紅發很假的女人穿了件洋裝在展示。凱勒覺得看上去好老氣,不過右下角的數字卻不斷跳增——表示觀眾持續在打電話訂購中。“當然我有可能猜出你在丹佛乾什麼,”桃兒說,“而且我也可能講出你乾那票的對象叫什麼。我找了人寄給我幾份《丹佛郵報》,可巧我就找著這麼個名喚奧若拉的地方有個女人出了事,而且我發誓那整樁事兒全是你的指紋哪。彆這樣一臉嚇到的樣子,凱勒。沒有你指紋,我隻是比喻。”“比喻。”他說。“看來的確像是你的大作,”她說,“而且時間也對。依我說,也許少了點你通常的含蓄,不過想來是因為你急巴巴地要趕回西雅圖。”他指向電視機。他說:“他們賣了那麼多那種洋裝你信嗎?”“當然,很多。”“你會買那種洋裝穿嗎?”“打死也不會。那種剪裁,我看起來會像一袋馬鈴薯。”“我是說隨便哪件洋裝。通過電話,試都沒試穿。”“我向來都隻看目錄就買的,凱勒。其實一樣的。如果穿了不好看,寄回去就好。”“你乾過嗎?把東西寄回去?”“當然。”“他不知道,對吧,桃兒?丹佛的事?”“不知道。”他點點頭,猶疑一下,然後往前傾。“桃兒,”他說,“你能保密嗎?”他一五一十說出來的時候她聽著。從巴斯科姆頭一回出現在咖啡館說到他最近那通電話——轉述從沒吸過大麻那男人深深的感謝。講完以後,他起身為自己倒了更多咖啡。他走回來坐下,桃兒說:“你知道我氣在哪裡?‘桃兒,你能保密嗎?’我能保密嗎?”“噯,我……”“要是我不能的話,”她說,“我們麻煩可大了。凱勒,你的秘密我可是差不多自從你有秘密的時候就開始保了。可你還問我……”“我也不是真的在問。沒真指望回答的問話,是怎麼個稱呼的?”“祈使句。”她說。“修辭,”他說,“這叫修辭性問句。看在老天份上,我知道你能保密。”“所以你才防著不讓我知道,”她說,“因為瞧啊,已經過了好幾個月。”“呃,我覺得這事不一樣。”“因為是國家機密。”“沒錯。”“噓噓,生人勿近,需要知道的才能知道。事關國家安全。”“嗯哼。”“而且萬一我是匪諜怎麼辦?”“桃兒……”“說起來那我又是怎麼突然得到了最高機密聆聽權呢?或者隻是因為我需要知道?換句話說,如果我沒提丹佛……”“不對,”他說。“我本來就打算告訴你。”“遲早,你是說。”“早。昨天我打電話說要等到今天才過來,就是要給自己一點時間想一想。”“然後呢?”“然後我決定整件事情都要跟你說一遍,看看你有啥意見。”“我有啥意見。”“對。”“呃,你知道這話透露了什麼嗎,凱勒?透露了你的想法。”“你是說?”“我是說,你想的跟我一樣。”“說清楚(原文是spell it out,字麵意思是拚出字母來。),好吧?”“,”她說,“J—O—B(cop job意思是騙人伎倆。)。全是狗屁——夠明白了嗎?”“一清二楚。”“這人八成蠻狡猾,”她說,“才會搞得你這樣的人才隨他起舞。不過看得出來怎麼行得通。首先呢,是你想要相信:‘年輕人,你的國家需要你。’然後沒兩下,你就為了大把零錢痛宰陌生人。”“開銷費。從來沒付足開銷——隻除了頭一回。”“那位給自己的捕鼠器夾死的專利律師,你說他是怎麼惹毛了巴斯科姆?”“不知道。”“還有輪椅上的老混蛋。還好你宰了那婊子養的,凱勒,要不咱們的小孩還有咱們小孩的小孩都要講俄文長大哪。”“你彆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隻是要你為那個修辭性問句挨個罰。總之,你覺得巴斯科姆有沒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在說實話?”他要自己想了想,不過答案沒變。“沒。”他說。“紕漏出在哪兒?高層的讚許?”“也許吧。你知道,我可是聽得他媽飄飄然。”“可以想象。”“我是說,元首耶。最高領袖。”“大嚼甜甜圏,一邊想到你。”“不過之後你會思量起來,覺得根本不可能。而且就算他說了什麼,巴斯科姆會傳話嗎?然後我就開始回想事情始末……”“骨牌全倒。”“嗯哼。”“呃,”她說,“巴斯科姆咱們逮到啥底細?咱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地址或者怎個逮著他。所以咱們手裡有個啥?”“媽的好少。”“噯,不知道。咱們其實不消知道多少事,而且咱們的確知道某件事。”“什麼事?”“咱們知道他想宰掉哪仨人,”她說,“是個開始。”凱勒穿了西裝打著領帶,扣眼彆朵紅色康乃馨,坐在馬裡蘭州柏尼穀一棟他覺得也許可以稱做八方延展的農莊的工作間。他打開電視按下靜音,開始覺得看電視實行此法最好。無聲為所有畫麵帶來一種清新的神秘感,就連廣告也一樣。車道傳來車聲時他猛地直起身,一等他聽到鑰匙轉進孔裡時,他便摁下遙控器把整個電視關掉。然後他便坐在那裡耐心等,在這同時保羅·恩尼斯·法勒把他的外套掛進門廳衣櫃,捧了袋雜貨到廚房,然後穿梭在他屋子的各個房間裡。等他終於進了工作間的時候,凱勒說:“嗨,哈嘍,巴斯科姆。你這兒挺不錯的。”凱勒一向過著歹徒的生活,曾以眾多不同的方式結束彆人性命。但是就他所知,他還沒真把誰嚇死過。不過有那麼一忽忽,巴斯科姆(本名法勒)眼看好像就要成了第一個。男人跟魔術麵包一樣發了白,不由自主往後一退,一手啪地捂上胸膛。凱勒希望他不至於需要心肺複蘇術。“放輕鬆,”他說。“抓把椅子坐,好吧?抱歉驚到你了,不過感覺這個辦法最好。保密防諜,對吧?”“你跑到我家來乾嗎?”“玩填字遊戲,本來。天光暗了我就打開電視看,說起來不知道裡頭在講啥可要好多多了。算是練習想象力。”他往後靠坐。“原本想陪你吃早點,”他說,“可天知道你會不會出門吃?誰曉得你不會在自家的鬆木桌上吃你的燕麥麩鬆餅,喝沒咖啡因的咖啡呢?所以想想我就過來了。”“照說你根本就不該跟我聯絡的,”法勒嚴厲說道,“不管碰到啥情況。”“省省吧,”凱勒說,“沒用的。”法勒好像沒聽到。“既然你人都來了,”他說,“我們自然要談談。何況我也正好有件事情要找你談,事實上。我去拿筆記。”他溜身走過凱勒,打算伸手探進書桌抽屜時,凱勒扳住他肩膀轉過來。“坐下,”他說,“可彆搞到自己的臉麵丟光光。我已經找到手槍清出子彈了。要是你扣上扳機隻聽到喀一聲空響不會覺得自己好笨嗎?”“我沒要拿槍。”“這麼說,也許你是找這個嘍,”凱勒說,一手探進胸前口袋裡。“登記了羅傑·基思·巴斯科姆名字的護照——英屬洪都拉斯政府所發。你知道嗎?我查了地圖,找不到英屬洪都拉斯。”“現在叫伯利茲。”“不過護照上保留舊名字?”他無聲地吹起口哨。“我在擺護照的同個抽屜裡找到某家公司的傳單。公司設在開曼群島,提供他們所謂的夢幻護照。便於保護你自己——萬一你被不喜歡美國人的恐怖分子綁架的話。信嗎你——同一批人還提供彆種假證照呢。寄張支票跟照片,他們就可以把你搖身變成國家安全資源局的乾員哪。好方便是吧?”“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凱勒歎口氣。“好吧,”他說,“那我跟你說好了。你名叫保羅·法勒,不叫羅傑·巴斯科姆。你不是政府官員,你是社會安全局的文書。”“那隻是掩護。”“你結過婚,”凱勒繼續說,“直到你老婆跟彆人跑了。他的名字叫霍華德·拉姆斯蓋特。”“呃。”法勒說。“那是六年前,所以這不叫一時衝動。”“我是打算找個好法子下手。”“你找到我,”凱勒說,“而且還耍弄我幫你。果真行得通,而你呢如果就此罷手倒也不會惹嫌疑。可你卻又把我派到佛羅裡達殺個坐輪椅的老頭兒。”“路易·杜魯克。”法勒說。“你舅舅。他自己沒小孩,所以你說他把錢留給誰呢?”“路易舅舅那種日子是人過的嗎?跛腳沒法動,單靠止痛藥撐著……”“所以你是幫了他個忙,”凱勒說,“科羅拉多的女人以前住的地方跟你隔兩戶人家。天曉得她做了什麼列上你的名單去。也許是甩了你或者侮辱你,也搞不好是她的狗狗在你家草坪上大便。不過這樣那樣有什麼差彆?重點是你利用我。搞得我跑遍全國宰人去。”“你不就是做這個的嗎?”“對,”凱勒說,“我搞不懂的就是這一點。我不知道你怎麼曉得白原鎮的某某號碼可以打,可你打了,還唬得我往衣領彆朵花兒搭火車。耍這伎倆乾嗎?為什麼不付了錢簽約?”“我付不起。”凱勒點點頭。“我也想到這可能。竊取服務,眼下就這情況。你耍著我為蠅頭小利團團轉。”“聽我說,”法勒道,“我想道歉。”“是嗎?”“是的,真心誠意。頭一回——解決那個雜種拉姆斯蓋特——呃,也隻有這個辦法我才能甘心。另外兩回我是有辦法付你恰當金額沒錯,可當時我們已經建立了關係。你是因為——你知道——愛國心驅使才做的,感覺上那樣比較安全也簡單。”“安全。”“而且簡單。”“而且便宜,”凱勒說。“當時啦,不過搞到後來你人在哪裡?”“什麼意思?”“呃,”凱勒道,“你說現在會怎樣?”“你不會殺我的。”“怎麼這麼有把握?”“要不你應該已經殺了我,”法勒說,“我們不會還在這兒講話。你要什麼,而且我想我知道答案。”“我想要從沒吸過大麻那男人,”凱勒說,“拍拍我的背。”“錢,”法勒說,“你要你的應得之份——如果我沒假扮身份的話應該付給你的錢。就這樣,對吧?”“很接近。”“接近?”“我要的是,”凱勒說,“那個再加一點點。如果我是國稅局,我會把差價稱做罰金加利息。”“多少?”凱勒說了個數字,大到法勒眨起眼。他說感覺好高,於是他們便講起價來,搞到凱勒眼看自己把價碼降到三分之一。“這筆錢我籌得出大半,”法勒告訴他。“沒辦法馬上。我得賣些股票。這個周末,或者最晚下禮拜一二,就可以拿到現金。”“很好。”凱勒說。“而且我還有份工作給你。”“還有?”“科羅拉多那個女人,”法勒說,“你搞不懂我跟她有何過節。是有摩擦,她講過的一句話,不過重點不在這裡。我想了辦法讓自己名列某人政府保險的第二受益人。解釋起來很複雜,不過應該挺好用。”“夠滑頭,”凱勒說,一邊起身。“跟你說吧,法勒,錢我是可以再等一個禮拜左右,尤其還有工作上門。不過今晚我就要收定金。你家裡總有一些錢吧。”“我去看看保險箱裡有多少。”法勒說。“兩萬二,”凱勒說,往鈔票捆了橡皮圈收起來。“這等於多少?宰一個五千五?”“下禮拜就能收齊的,”法勒跟他保證。“或者其中大半,至少。”“很好。”“總之,五千五你是怎麼算出來的?總共宰三個,兩萬二除以三是七千三左右。也就是”——他皺起眉頭算起來——“一條命,七千三百三十塊。”“是麼?”“外加三毛三。”法勒說。凱勒搔搔頭。“我數錯了不成?我當是四個人。”“第四個是誰?”“你。”凱勒告訴他。“如果我肯等的話,”隔天他告訴桃兒,“想來他也許會遞上一筆可觀的現金。不過我不可能讓他瞧見太陽往上爬的。”“因為天曉得那個小渾球下一步想乾嗎。”“正是,”凱勒說,“這人業餘、不規矩,而且他已經誑了我一回。”“一回就夠了。”“一回很夠了,”凱勒同意道。“他全算計好了,你知道。社會安全局的記錄(美國人人都有社會安全號碼,一如中國的身份證號。)他動過手腳,然後要我宰掉素不相識的人好讓他坐收漁利。素不相識的啊!”“你通常都殺素不相識的人,凱勒。”“對我來說不相識,”他說,“可對客戶就不然。總之我是決定了要把一隻鳥掏上手,結果那鳥值上兩萬二(英文有句俗諺說,林中二鳥不如手中一鳥。)。我看這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沒錯,”桃兒說,“根據最新行情。再說這根本不叫工作。你是為愛而做。”“愛?”“愛國。你是愛國人士,凱勒。畢竟,心意比什麼都重要。”“你說了算。”“我就這麼一說。而且這花我喜歡,凱勒。原本不覺得你是戴花的人,不過彆到你身上還真有味道。看來挺好。添了點兒什麼。”“神氣,”他說,“還會是什麼?”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