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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一個悶熱漆黑的晚上,比夫·布蘭農站在“紐約咖啡館”收銀機的後麵。夜至零點,外麵的路燈已經熄滅,咖啡館黃色的燈光在人行道上投下一個刺眼的長方塊。人行道空無一人,但咖啡館裡還有十幾個客人,正喝著啤酒、聖盧西亞乾紅和威士忌。比夫不冷不熱地等著,手肘放在櫃台上,大拇指按著長鼻子的鼻尖。他眼神專注,盯上了一個穿著工裝褲的矮胖家夥。那人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正滿嘴胡話。有時他的目光還會落在那個獨自坐在中間一張桌子的啞巴身上,免不了也會轉向櫃台前的幾個顧客,但最後還是落回到那個穿工裝褲的醉漢身上。夜漸漸深了,比夫仍然默默地在櫃台後麵等著。他最後巡視了一遍餐館,朝通向樓梯的後門走去。他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進入房間。屋裡很暗,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幾步,腳趾頭撞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他彎下腰,摸到一個手提箱的把手。他在屋子裡也就待了幾秒鐘,正準備離去,燈突然亮了。艾麗斯在淩亂的床上坐了起來,看著他。“你碰那箱子乾什麼?”她問,“你就不能把那個瘋子打發走嗎?用得著老給他空杯子嗎?”“你起來,自己下去,把警察叫來,讓他跟戴著腳鐐手銬的犯人泡在一起,整天吃玉米麵包和豌豆不就成了。去啊,布蘭農太太。”“如果他明天還在下麵,我會去的。你彆碰那個箱子。那東西不再屬於那個寄生蟲了。”“誰是寄生蟲我還不知道嗎,可布朗特不是那類人,”比夫說,“我自己——我雖然也不怎麼了解我自己,但我可不是那種小偷小摸的人。”比夫心平氣和地把箱子放在外麵的樓梯上。屋子裡的空氣不比樓下,沒那麼渾濁、悶熱。他決定離開之前再在屋子裡多待一會兒,便將臉泡在冷水裡。“我跟你說,你今晚要是不把那家夥攆走,那我可就去了。他白天就在後麵打瞌睡,晚上讓你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已經整整一個禮拜一個子兒也沒付了,隻會胡說八道,成天就會瘋鬨,再好的生意也會被他攪黃了。”“你懂什麼,你不了解人,也不懂做生意,”比夫說,“你說的這個人十二天前來到鎮子裡,他初來乍到,第一個禮拜就花了二十塊關照咱們的生意。少說也有二十塊。”“打那以後,他就開始賒賬了,”艾麗斯說,“賒了五天,每天喝得爛醉如泥,真是丟死人,咱們的生意還要不要做了。要我說,他就是個要飯的,就是個怪胎。”“我就喜歡怪胎。”比夫說。“我早知道,我知道你喜歡,布蘭農先生,因為你本人就是個怪胎。”他摸了摸青色的下巴,不再理妻子。他們結婚的頭十五年裡,他們規規矩矩地稱呼對方比夫和艾麗斯。一次吵架的時候,他們開始稱呼對方先生、太太,自那以後,他們再沒有講和,這樣的稱呼也沿用至今。“我警告你,我明天下樓的時候,他最好已經卷鋪蓋走人了。”比夫進了洗手間九九藏書,洗了把臉,覺得還有時間刮刮胡子。他的胡子又黑又濃,像是三天沒刮過了。他站在鏡子前,揉搓著臉,陷入沉思中。他後悔剛才那樣同艾麗斯講話,跟她在一起,最好什麼話也不說。跟那個女人相處總是讓他像換了個人,讓他變得跟她一樣粗俗、渺小、平庸。比夫冷冰冰地凝視著鏡子,眼皮低垂,遮住了半隻眼睛,流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長滿老繭的小手指上戴著一枚女式婚戒。身後的門開著,他從鏡子裡能看到躺在床上的艾麗斯。“聽著,”他說,“你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沒有一顆真正的善心。我認識的女人當中,也就一個有這樣的好心腸。”“嗬嗬,我隻知道世上彆的男人不屑一顧的事,你卻趕著去做。我知道你……”“也許我說的是好奇心。你永遠也不會留意那些要緊的事,從來也不會觀察、思考,也懶得去動腦子。也許這就是咱倆之間最大的區彆。”艾麗斯差點又要睡著了,他在鏡子裡漠然地看著她。她身上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他的目光從她那淡褐色的頭發移到被子下粗短的腳的輪廓,又看著她那沒有棱角的臉,以及渾圓的臀部和大腿。他瞥開目光時,覺得她身上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地方能留在他的腦海中。在他的印象裡,她頂多算一個沒缺胳膊少腿的人罷了。“你從來不曉得看一出好戲的樂趣。”他說。她用疲憊的聲音說:“樓下那個家夥的洋相還沒出夠嗎,我看他就是馬戲團裡的小醜。我早就看夠了。”“見鬼,那人跟我有什麼關係。他既不是我的親戚,也不是我的兄弟。你懂什麼叫收集一大堆蛛絲馬跡,然後得出真相嗎?”他擰開熱水,迅速刮起了胡子。沒錯,那是五月十五日的早晨,傑克·布朗特剛一進來,比夫就立馬注意到了他,並留心觀察起來。那人個子很矮,厚實的肩膀卻如同橫梁一般。他留著亂蓬蓬的胡子,胡子下麵的嘴唇像是被黃蜂叮過。那家夥身上似乎有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他的頭很大,頭型也不錯,可脖子卻柔軟纖細,跟小男孩的一樣。胡子看起來像是假的,沒準是為了應付某個化裝舞會粘上去的,要是話說得太快,說不定就會掉下去。因為留著大胡子,他看上去像個中年人,不過,他光潔的額頭高高的,睜得溜圓的眼睛又讓他的臉顯得很年輕。他長著一雙大手,臟兮兮的手上卻長滿了老繭。他穿著一件便宜的白亞麻西服。這人身上透著一股十分滑稽的氣質,卻又沒辦法叫人笑出來。他點了一品脫酒,不到半個小時就喝光了。然後他坐在隔間裡,吃了一大份雞肉套餐,然後開始看書、喝啤酒。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雖然比夫仔細觀察過布朗特,但誰也不曾料到後來會發生那麼多瘋狂的事。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在短短的十二天裡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也從沒見過一個家夥這麼能喝,喝醉後怎麼都醒不過來。比夫用大拇指將鼻尖往上推,開始刮上嘴唇的胡子。刮完胡子後,臉上似乎涼快了不少。他下樓經過臥室時,艾麗斯已經睡了。手提箱挺沉的,他將箱子拎到餐館前麵,放在收銀機後頭,晚上他一般都站在這裡。這會兒,他有條不紊地環顧了一眼餐館。好幾個客人都走了,房間顯得沒那麼擁擠了,但幾個主要的客人仍在。那個聾啞人仍然獨自坐在中間的桌子上喝咖啡,醉鬼還在那裡說個不停。他並沒有特意跟哪個人在說話,周圍的人也沒有搭理他。這天,他穿著一件藍色的工裝褲,總算將那件穿了十二天的臟亞麻西服換了下來。他的襪子不見了,腳踝上全是抓痕,粘著厚厚的泥巴。比夫警覺地支起耳朵聽著那人嘴裡說出的隻言片語。那家夥似乎又在講些古怪的政治話題。昨晚,他沒完沒了地說著他曾到過的一些地方,什麼得克薩斯啦、俄克拉何馬啦、卡羅來納啦。其間他還提到了妓院,爾後他的玩笑變得粗俗不堪,隻得一杯杯往他肚裡灌啤酒。不過,大多數時候,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隻知道他在不停地說……說……說……話就如同瀑布一樣從他的喉嚨裡傾瀉而出,而且他的口音還一直在變。他說話的時候有時候像個棉紡工,有時候又像個教授。有時候他會用些老長老長的詞,有時候又滿嘴語法錯誤。很難猜出他到底是何方神聖,或者老家是哪兒的。他總讓人捉摸不定。比夫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尖,實在毫無邏輯可循。可是邏輯一般跟腦子有關。這人腦子倒也好使,卻會好好地在講一件事情,然後毫無來由地講起另一件事。他好似一個心事重重的迷路者。比夫靠在櫃台上,開始看報紙。頭條新聞說鎮議會經過四個月的慎重考慮,最後決定當地預算無法負擔在鎮裡某些危險交叉口設立紅綠燈的資金。左邊一欄的新聞報道的是遠東的戰況。比夫用同樣的關注度看了兩條新聞。儘管眼睛盯著報紙上的字,其他的感官一刻也沒放鬆周圍的一舉一動。雖然看完了新聞,但他仍然半眯著眼睛低頭看著報紙。他很緊張,這家夥是個麻煩,天亮前他得想個辦法出來,把他打發了。而且,他總覺得今晚有大事發生。那家夥不可能永遠這樣。比夫察覺有人站在入口,迅速抬起眼皮,原來是個約莫十二歲的女孩,身材瘦長,淡黃色頭發,正站在門口張望。她穿著卡其色短褲、藍襯衣、網球鞋,所以乍看一眼像個小男孩。比夫看著她,把報紙放到一邊,見女孩朝他走來,衝她笑了笑。“你好,米克,去參加女童子軍了吧?”“沒有,”她說,“我才不是什麼童子軍呢。”他用眼角的餘光瞥見醉鬼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醉鬼頭一扭,不再看剛才說話的對象。比夫跟麵前的女孩說話時的嗓門也變粗了。“你深更半夜還在外麵,家人知道嗎?”“沒事的。今晚我們街區的一幫小孩玩得挺晚的。”他從沒見過這個小女孩跟同齡的小孩來過這片。幾年前,她老是跟在哥哥屁股後麵轉悠。凱利家族有一大家子人。她年紀大一些後,有時會推著一輛小車過來,裡麵有好幾個流著鼻涕的小孩。她要不就是照看小孩,要不就是跟在大孩子後麵,除了這兩種情況,她總是獨來獨往。這會兒,她站在那裡,好像還沒拿定主意要什麼,不停用手掌將濕漉漉的淺發往後捋。“請給我一包煙。最便宜的那種。”比夫剛想說話,又猶豫了,將手伸進櫃台裡麵。米克拿出一塊手帕,開始解角上的結,手帕裡麵包著錢。她猛一扯,零錢丁零當啷地落在地上,朝布朗特滾去。他本來站在那裡嘀嘀咕咕個不停,這下,他直愣愣地盯著硬幣看了一會兒。孩子還沒來得及去撿,他就立馬回過神來,蹲下去拾起硬幣。他邁著沉重的步伐來到櫃台,站在那裡,晃蕩著手心裡的兩枚一分幣,一枚五分幣,一枚一角幣。“眼下一包煙是一角七分錢嗎?”比夫等在那裡,米克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然後醉鬼將所有的硬幣疊在櫃台上,仍然用一隻大臟手護著錢。他慢慢拿起一枚一分錢的硬幣,用手指輕輕將它彈倒。“五厘錢給種煙草的窮苦白人,五厘錢給卷煙的蠢貨。”他說,“你賺一分錢,比夫。”他使勁將眼睛眯成一條縫,以便看清五分和一角硬幣上的銘文。他不停撥弄著兩枚硬幣,在櫃台上畫著圈。最後,他終於將硬幣推到一邊。“這是向獨立、民主和獨裁,向自由和剽竊謙卑地致敬。”比夫不露聲色地收起錢,放進收銀櫃。米克看起來還想多待一會兒。她盯著醉鬼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將目光轉向屋子中間獨自坐在桌旁的啞巴身上。過了一會兒,布朗特也時不時往同一個方向看去。一杯啤酒放在麵前,啞巴靜靜地坐在那裡,無所事事地用一根燒過的火柴棍在桌上比畫著。傑克·布朗特首先開腔道:“要說還真奇怪,最近三四個晚上我都夢見那個家夥。他老纏著我。你們就沒發現嗎,他好像一句話都沒說過。”比夫很少跟一個客人聊另一個客人的八卦。“是的,他從不說話。”他不置可否地回答道。“可真有意思。”米克將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把煙塞進短褲的褲兜裡。“你要稍微了解他,就不會覺得怪了,”她說,“辛格先生跟我們一起住。他租了我們家的房子。”“是嗎?”比夫說,“哎呀……這我可不知道。”米克朝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說,“當然,他都跟我們住了三個月了。”比夫將襯衫袖子放下來,又仔細卷上去。米克離開餐館時,他的目光一直沒從她身上移開。她走了好一陣後,比夫還把玩著衣袖,盯著空蕩蕩的門口。跟著,他雙臂抱懷,注意力再次放在醉鬼身上。布朗特重重地靠在櫃台上。褐色的眼睛濕漉漉的,雙眼睜得很大,一臉茫然的樣子。他臭烘烘的,像頭山羊,得趕緊洗個澡才行,汗涔涔的脖子上滿是汙垢,臉上還有一塊油乎乎的臟東西,紅彤彤的嘴唇很厚,褐色的頭發遮住了腦門。那條工裝褲對他來說太短了,他忍不住老是提拉褲襠。“夥計,你也該有個正行了,”比夫終於開口道,“可不能成天像這樣無所事事。哎,你沒因為犯流浪罪被抓起來反而讓我吃驚。彆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應該好好洗個澡,頭發也要剪了。天哪!你真不配走在人群裡。”布朗特蹙起眉頭,咬著下嘴唇。“彆不高興,也彆發火。照我說的做。到後麵的廚房裡,叫那個黑孩子給你倒一大盆水。叫威利給你一塊毛巾,肥皂要多點,好好洗洗,然後吃點牛奶吐司,打開你的手提箱,換上一件乾淨的襯衣和一條合身的褲子。不管乾什麼,不管在哪裡,都得找份活兒乾,這樣問題就解決了。”“你倒知道你能做什麼,”布朗特醉醺醺地說,“你隻能……”“得了,”比夫非常小聲地說,“不,我不行。你好自為之吧。”比夫走到櫃台的另一頭,端來兩杯生啤。醉鬼笨手笨腳地拿起杯子,啤酒灑到手上,把櫃台弄得一團糟。比夫饒有興致地小口喝著啤酒,半眯著眼睛,從容不迫地打量著布朗特。布朗特不是瘋子,雖然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難免留下這樣的印象,就像是他身上有什麼東西違反常態,但你回過頭仔細看他的時候,卻會發現這人每個部位都正常得很,都是普通人該有的樣子。所以,要是他的身體沒問題,那八成是他的腦子有問題。他像是蹲過班房,要麼就是去哈佛念過書,也可能跟南美的外國人相處的時間長了。他像是去過彆人不大會去的地方,要麼就是做過彆人做不來的事。比夫將頭歪向一邊,問道:“你是哪兒人?”“哪兒人都不是。”“那你總歸有個出生的地兒吧?北卡羅來納,田納西、亞巴馬,總得有個地方。”布朗特眼神恍惚、目光茫然。“卡羅來納。”他說。“我看得出你去過很多地方。”比夫小心翼翼地暗示道。可那個醉鬼懶得理會,目光從櫃台轉移到外麵黑咕隆咚的空曠街道。過了一會兒,他踉踉蹌蹌地朝門邊走去。“再見。”他衝後麵喊了一聲。櫃台上又隻剩下比夫一個人了。他迅速掃了一遍餐館。現在已經過了淩晨一點,屋子裡隻有四五個人了。啞巴仍然獨坐在中間的餐桌上。比夫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晃蕩著杯底所剩無幾的啤酒。然後,他將啤酒慢慢地一口喝完,繼續看攤開在櫃台上的報紙。可現在他的心思卻不在眼前的文字上。他想起了米克,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賣煙給她,抽煙真的會害了孩子嗎?他想起了米克眯縫著眼睛,用手掌往後捋劉海時的樣子,想起了她如同男孩子一般的沙啞聲音,想起了她提拽卡其色牛仔褲的習慣,神氣活現的走路姿勢就跟電影裡的牛仔一樣。一絲溫存的感覺從他的心底油然而生。他感到很不自在。比夫慌裡慌張地將注意力重新放在辛格身上。啞巴坐在那裡,雙手放在褲兜裡,麵前的半杯啤酒早已變得溫熱、渾濁。辛格走之前,比夫想請他喝一杯威士忌。他先前跟艾麗斯說的話不無道理——他還就是喜歡怪胎。他對病人和殘疾人抱有特殊的感情。要是長了兔唇,或是得了肺結核的人來到餐館,他會請他喝杯啤酒。要是來的是一個駝背,或者瘸得很厲害的人,他會請對方喝杯威士忌。有個人在鍋爐爆炸中沒了陽具和左腿,每次他來鎮裡,比夫都會用一品脫免費的酒水招待他。如果辛格喜好杯中之物,任何時候都可以給他打五折。比夫自顧自地點點頭,整齊地折好報紙,連同以前的報紙放在一起。周末,他會把所有的報紙都拿到廚房後麵的儲物室,過去二十一年的晚報都完完整整地保存在那兒,一天不落。兩點,布朗特又回到了餐館。這次他還帶了一個高個子黑人,提著一個黑包。這個醉鬼想帶他到櫃台那兒喝一杯,但黑人識破他的意圖後調頭便走。比夫認出了黑人,知道他是鎮裡的醫生,自打他記事起,就知道此人一直在鎮裡行醫。他跟後廚的威利有點關係。在離開之前,比夫注意到他還惡狠狠地盯了布朗特一眼。醉鬼直愣愣地站在那裡。“你不知道白人喝酒的地方不準帶黑鬼進來嗎?”有人質問道。比夫遠遠地看著這一幕。聽到這話,布朗特氣不打一處來。“老子也是半個黑鬼。”他不甘示弱地叫道。比夫警覺地看著他,屋子裡很安靜,從他厚厚的鼻孔內壁和往上翻的眼白倒也看得出來,這家夥興許並不是在胡謅。“我身上黑人、南歐人、東歐人和中國佬的血統都有。”人群一陣哄笑。“老子還是荷蘭人、土耳其人、日本人和美國人呢。”他圍著啞巴喝咖啡的桌子七倒八歪地走起來,扯著大嗓門沙啞地叫著。“我自己還不早知道嗎,老子在這個陌生的國家就是個陌生人。”“小點聲。”比夫對他說。除了那個啞巴,布朗特誰都不理。他們互相打量著對方。啞巴的眼睛像貓一樣的冷淡、溫順,他身上的每個部位似乎都在聽。醉鬼興奮得不行。“你是鎮裡唯一能聽懂我說話的人,”布朗特說,“這兩天我一直在跟你用心交談,因為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隔間裡有人笑了,因為醉鬼哪裡曉得自己選了個聾啞人交談。比夫的目光在兩人身上瞟來瞟去,聚精會神地聽著。布朗特在桌旁坐定,俯身朝辛格貼了過去。“一種是懂的人,一種是不懂的人。一萬個不懂的人當中隻有一個懂的人。無論哪朝哪代這都算是一個奇跡。事實上,懂的人也很多,可他們卻不知道這一點。好比十五世紀的時候,所有人都認為地球是平的,隻有哥倫布和少數家夥知道真相。差彆就是,需要天賦才能發現地球是圓的。雖然這個真相不能再明顯了,卻沒人曉得,這在整個曆史上都稱得上一個奇跡,明白吧?”比夫將胳膊肘撐在櫃台上,好奇地看著布朗特。“懂什麼?”他問。“彆理他,”布朗特說,“他就是個長著扁平足,下巴鐵青,愛管閒事的雜種,甭搭理他。你看,我們懂的人互相遇上了,這得算件大事。可這樣的事情八百年也遇不上一次。有時候我們遇見一個人,卻不知道對方是懂的人。這就太可惜了。我就經常遇到這樣的事。不過你也瞧見了,像我們這樣的人真是少得可憐。”“共濟會嗎?”比夫說。“你給我閉嘴!否則我把你的胳膊卸下來,再用那玩意兒把你打得鼻青臉腫。”布朗特咆哮道。他弓著身子湊近啞巴,醉醺醺地小聲道:“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人會一直蒙在鼓裡?這難道還不是奇跡嗎?隻有一個原因:陰謀。眾所周知的陰謀,真是用心險惡。這是蒙昧主義。”隔間裡的人仍在笑話那個醉鬼,他居然試圖跟一個啞巴說話。隻有比夫一臉嚴肅。他想弄明白那個啞巴是不是真的聽得懂他說的話。那家夥不住地點頭,臉上似乎也帶著沉思的表情。他隻是反應有點慢而已。布朗特在剛才的話題中插科打諢,啞巴一直不苟言笑,隻是在醉鬼的笑話結束幾秒後他才笑。接下來話題再次變得沉悶後,笑容並沒有立馬從他臉上散去。那家夥真是個謎。人們甚至還沒察覺出他有什麼異樣就不自覺地被他吸引了。他的眼神讓人覺得他準是聽過其他人從沒聽過的東西,他知道一些彆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看上去根本不是什麼凡夫俗子。傑克·布朗特趴在桌前,嘴裡的話如同決堤的水壩一樣噴湧而出。這會兒,比夫都聽不懂了。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布朗特的舌頭都不利索了,他語速極快,帶著顫音的說話聲攪成一團。比夫不禁想,倘若艾麗斯真把他趕走,他還能去哪兒。她說過早上就會下逐客令了。倦意襲來,比夫哈欠連連,他用指尖輕拍張開的嘴,下巴終於不再那麼緊繃。現在差不多午夜三點了,這是一天中最無聊的時光。啞巴極有耐心,聽布朗特說了近一個小時。這會兒,他不停看鐘。布朗特卻沒發現,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後來,他總算停下來卷了一支煙,啞巴的頭朝掛鐘的方向歪了歪,像往常一樣不露聲色地笑笑,從桌旁起身。跟平日裡一樣,他的雙手仍然插在褲兜裡。布朗特醉得迷迷糊糊的,哪裡明白怎麼回事。他甚至從沒察覺啞巴壓根兒就沒回應過。他四下環顧,嘴巴張得大大的,翻著白眼,一副醉意朦朧的樣子。額頭上紅色的血管暴起,掄起拳頭,憤怒地砸著桌麵。不過,他的酒瘋也耍不了多久了。“過來,”比夫關切地說,“你的朋友已經走了。”那家夥仍在四處尋找辛格。他似乎從沒像現在這麼醉過,模樣彆提有多醜了。“過來,我這有東西給你,跟你說會兒話。”比夫哄他說。布朗特費勁地從桌旁站起來,邁著大步,搖搖晃晃朝街上走去。比夫靠在牆上。這家夥就喜歡進進出出——不過,這跟他沒有關係。屋子頓時變得空蕩蕩的,靜了下來。時間在慢慢流逝。他疲憊地垂下頭。屋裡所有的喧囂似乎漸行漸遠。櫃台、人的麵孔、隔間、餐桌、角落裡的收音機、天花板上呼呼作響的吊扇,似乎都像是沒了氣力,再也提不起精神。他剛才肯定打了個盹。一隻手在搖晃他的胳膊肘。他慢慢恢複了意識,抬頭想看看怎麼回事。後廚的黑孩子威利站在他跟前,他戴著帽子,係著長長的白圍裙。威利說話的時候結結巴巴,因為無論他想說什麼,都特彆激動。“他、他、正用拳頭砸、砸、磚牆。”“什麼?”“就在離咱們兩戶人家遠的巷子裡。”比夫挺直了鬆鬆垮垮的肩膀,整了整領帶。“啥?”“他們要把他帶到這兒,一大幫子人隨時都會來——”“威利,”比夫耐心地說,“從頭說起,我好弄明白怎麼回事。”“那個留、留、留著胡子的矮個子白人。”“布朗特先生,錯不了。”“呃、我沒看到開頭。當時我就站在後門邊,聽到外麵有動靜,聽聲音像是有人在巷子裡大打出手。於是,我就跑、跑、跑去看。那個白人真是瘋了。腦袋往磚牆上撞,還用拳頭砸牆。我這輩子都沒瞧見過哪個白人像他那樣說粗話,還打架,跟牆乾上了。我瞧那架勢,腦袋都會撞破。後來又有兩個白人聽見了動靜,不過他們光是站在那裡看。”“後來呢?”“呃、你知道那個啞巴先生,手、手插在褲兜的、的那位——”“是辛格先生。”“他也來了,不過也隻是站在那裡看熱鬨。布、布、布朗特先生一瞧見他,就開始說話,一個勁兒地在那兒訴苦。說著說著突然摔倒在地。八成是真的撞破了腦袋。這時,一個警、警、警察來了,有人告訴他布朗特先生之前一直待在咱們這兒。”比夫先生低下頭,把剛才聽到的事重新理了一遍。他揉了揉鼻子,思忖片刻。“他們隨時都會湧到這裡來。”威利走到門邊,往街那頭望去。“他們全都來了,還拽著他呢。”十幾個看熱鬨的和一個警察都想往餐館裡擠。外頭還有幾個妓女正從前窗往屋子裡看。但凡出點什麼不同尋常的事,很多人就不知道一下子從哪裡冒出來了,要說還真是奇怪。“你們就彆添亂了。”比夫說。他看著扶著醉鬼的警察。“其他人還是走吧。”警察把醉鬼放到椅子上,又將幾個看熱鬨的趕到街上,然後轉頭對比夫說:“有人說他之前一直待在這裡。”“不是的。但他大可待在這裡。”比夫說。比夫想了想:“他今晚不會捅什麼婁子了。當然,我可不會負責。但我覺得待在這裡會讓他冷靜下來。”“那行。我收工前再來一趟。”現在隻剩下比夫、辛格和傑克·布朗特三人。比夫望著醉鬼,自從這家夥被帶進來後,這還是比夫第一次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布朗特的下巴看起來似乎傷得很嚴重。他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大手捂著嘴,身子前後晃動著。他的腦袋上有一道口子,血順著太陽穴流了下來。指關節的皮膚破了。他臟得要命,像是被人拎著後頸從下水道裡拽出來的。他像是渾身的精力都耗光了,頹廢不已。啞巴坐在桌對麵,灰色的眸子注視著這一切。比夫發現布朗特的下巴其實並未受傷,但他卻用手捂著嘴,因為他的雙唇在顫抖。眼淚從他那臟兮兮的臉上滾落。他不時斜眼瞥向比夫和辛格。讓他們看到自己哭的窘態讓他很是懊惱,這種事情自然挺尷尬的。比夫衝啞巴聳聳肩,揚了揚眉毛,端出一副“我們將如何收場”的表情。辛格則將頭歪向一邊。比夫左右為難,苦苦思索他要如何收拾這個爛攤子。一時還真拿不定主意,這時,啞巴將菜單翻過來,在背麵寫了幾行字。如果你實在沒辦法給他安排個去處,他可以跟我回家。先準備點湯和咖啡,對他有用。比夫長籲一口氣,忙不迭地點點頭。他將三份晚上的特價菜端到桌上。兩碗湯、一杯咖啡,外加一份甜品。但布朗特就是不吃,手也不肯從嘴上拿下來,像是那玩意兒是眼看就要被暴露的隱私部位。他呼吸時伴隨著刺耳的啜泣聲,厚實的肩膀緊張地抽搐著。辛格指著一盤菜,又指了指另一盤,但布朗特仍然捂著嘴巴坐在那兒,一個勁兒地搖頭。比夫一字一頓地說著話,為的是讓啞巴看清他的口形。“太神經過敏了……”他沒話找話。湯的熱氣在布朗特的臉上升騰,未幾,他終於哆哆嗦嗦地拿起湯勺,喝下湯,還吃了一點甜品。他厚厚的嘴唇仍在顫抖,頭差點埋進盤子裡。這樣的舉動沒有逃脫比夫的眼睛。他在想,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個特殊的部位會被諱莫如深地戒備。一如啞巴的手,小米克扯著上衣前擺不讓衣服摩擦剛長出來的嬌嫩乳頭,艾麗斯的頭發。每次他抹了發油,她死活不願跟自己同床。他自己呢?比夫戀戀不舍地轉動著小指上的戒指。不過,他知道這樣東西肯定不是。不,至少現在不是了。一道深深的皺紋蝕刻在他額頭上。他的手緊張地摸向自己的生殖器。他開始用口哨吹起了歌,繼而從桌旁起身。不過在彆人身上尋找這個部位真是挺搞笑的。他們將布朗特扶起來。他顫顫巍巍,看起來病怏怏的,倒也沒再哭了,但似乎在思考某件見不得人的煩悶事。他順從地朝他們領著的方向走去。比夫從櫃台後麵拿出手提箱,跟啞巴解釋著。辛格一副見慣不驚的表情。比夫跟著他們來到餐館入口。“振作點,你得潔身自好。”他對布朗特說。漆黑的夜空漸漸有了光亮,化成了清晨的深藍色。隻有幾顆銀色的星星閃著微弱的光。冷清的街上空空蕩蕩。辛格左手拎著手提箱,另一隻手攙扶著布朗特。他朝比夫頷首道彆,兩人一同沿人行道走著。比夫站在那裡注視著他倆。他們走出半條街外,深藍色的背景下隻能看到他們黑色的身影。啞巴的身子挺得筆直,肩膀厚實的布朗特踉踉蹌蹌地靠在他身上。比夫看不見他們了,但他還是停留了一會兒,望著天空。廣袤、深邃的天空既令他著迷,又讓他壓抑。他揉揉前額,重新回到燈火透亮的餐館裡。他站在收銀機後麵,努力回想晚上發生的事,臉上的肌肉變得緊繃。他覺得欠自己一個解釋。他回想著冗長細節裡發生的種種事情,卻仍然叫人一籌莫展。一群客人突然湧了進來,門開開合合。夜晚結束了。威利將幾把椅子疊在桌上,開始拖地。他準備回家了,這會兒正哼著小曲。威利不是勤快的人。在廚房時,他總會偷懶吹一吹隨身攜帶的口琴。現在,他正懶洋洋地拖著地,不緊不慢地哼著孤獨的黑人音樂。餐館的人不多。這個點正是熬夜的人和剛剛蘇醒的人碰頭的時刻,預示著新的一天開始了。睡眼惺忪的女侍應端上啤酒和咖啡。屋子裡並無喧囂聲,也無人交談,因為每個人似乎都很孤獨。剛剛睡醒的男人和度過漫漫長夜的男人彼此之間的不信任讓每個人都形同陌路。對麵的銀行大樓在黎明中顯得是那樣的蒼白。白色的磚牆慢慢變得清晰。旭日的第一縷陽光點亮了街道。比夫最後環顧了一眼餐館,往樓上走去。進入房間時,他故意將門把手弄得吱吱作響,就是想吵醒艾麗斯。“天哪!這一晚上折騰的!”他說。艾麗斯警覺地醒了過來。她像一隻鬱鬱不樂的貓一樣躺在床上,伸了伸懶腰。早晨,剛剛升起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在了無生氣的房間裡。一雙絲襪無精打采地掛在百葉窗的繩子上。“那個醉得不省人事的蠢貨還在樓下嗎?”她質問道。比夫脫下襯衫,檢查了一遍領子,看看還能不能穿。“你自己下去看看不就行了。我早說過,你要是想把他攆走,誰還能管得了。”艾麗斯睡眼惺忪地從床邊的地板上拾起一本《聖經》、一頁菜單的空白頁,以及一本主日學校的書。她沙沙地翻著《聖經》,找到其中一頁,開始大聲讀起來,卻似乎很難集中精神。今天是禮拜日,她正為教堂青少年部的孩子們準備每周一次的功課。“耶穌順著加利利的海邊走,看見西門和西門的兄弟安得烈,在海邊撒網。他們本是打魚的。耶穌對他們說,‘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他們就立刻舍了網,跟從了他。”比夫進入洗手間準備洗澡。艾麗斯仍在大聲朗讀,如絲一般的低語聲傳了進來。他聽了聽。“……次日早晨,天未亮的時候,耶穌起來,到曠野去,在那裡禱告。西門和同伴追了他去。遇見了就對他說。‘眾人都找你。’”她讀完了。比夫任憑聲音緩緩地在心頭縈繞。他試著將書裡的原話同艾麗斯朗讀的聲音區分開來。他記起了小時候母親是怎樣朗讀這段話的。念舊的情緒在心底升起,他低頭看著小指上的婚戒,戒指曾是母親的。他再次想起了放棄宗教和信仰時母親會作何感想。“今天這堂課是關於門徒的聚集,”艾麗斯仍在備課,自言自語道,“主題是‘眾人都找你’。”比夫驀然從沉思中驚醒,將水龍頭開到最大。他脫掉內衣,開始洗澡。他總會一絲不苟地洗上半身,每天早晨,他都會在胸口、胳膊、脖子和腳上擦上肥皂,這個季節,他大概也就鑽進浴缸兩次,上上下下洗個遍。比夫站在床邊,耐心地等艾麗斯起床。透過窗戶,他發現今天不會有風,將會非常酷熱。艾麗斯已經讀完功課。雖然明知道他在等,可她仍然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他壓抑著心頭升起的慍怒,苦笑著,繼而挖苦道:“隨你的便,我大可坐在這兒看一會兒報紙。但還是希望你現在能讓我睡覺。”艾麗斯開始穿衣,比夫則在鋪床。他使出渾身解數,嫻熟地將床單倒騰來、倒騰去,先是將上麵的鋪到下麵,再翻轉過來,然後又上下調了頭尾。床被他收拾得整整齊齊,等到艾麗斯離開房間,他才脫掉褲子,鑽進被窩。他的腳從被子下麵伸出來,毛茸茸的胸膛在枕頭的襯托下更顯烏黑。他慶幸自己沒有將醉鬼的事告訴艾麗斯。其實他很想找個人聊聊這事,因為如果他把事實說出來,沒準那些困惑他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那個可憐的狗雜種一個勁地在那兒說啊、說啊,沒有一個人明白他在嘀咕什麼。怕是他自己也沒弄明白吧。他倒是被那個啞巴迷住了,選了他,要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對方。為什麼?因為一些人有這樣的本能,在適當的時候會舍棄掉所有私人的東西,趁它們還沒發酵變成毒藥前交給某個人,或者索性讓它們變成人家的主意。他們必須這麼做。有些人就有這樣的本能。《聖經》裡的那句話叫“眾人都找你”。興許這就是原因,也許正如那家夥說的,他既是中國人,還是黑人、南歐人和猶太人。如果他對此深信不疑,也許就真的成為事實了。他嘴裡的每個人、每件事都……比夫往外伸了伸胳膊,將光著的腳丫子交叉在一起。在晨光的照耀下,他的臉顯得比平日蒼老,眼瞼閉上時皺巴巴的,再加上那一臉如同鐵色一般的濃密胡子。他的嘴角慢慢變得柔和、放鬆。太陽發出刺目的黃光,從窗戶射進來的光把房間照得又熱又亮。比夫疲憊地翻了個身,用手遮住眼睛。他叫巴塞洛繆,什麼也不是——隻是有著兩個拳頭、心直口快的老比夫,孤獨的布蘭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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