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雪英腦內飛快疏離這一切。二十年前……許多黎鵲身上的細節在腦海中鮮活,那些屬於被封存的,幾乎以為無法想起的記憶。黎雪英記得當年自己還小,有時候會問黎鵲,究竟為何彆的小孩都有阿媽,他卻沒有?最終記憶裡的,中總是沉默的黎鵲,和一直哄他的家姐。後來長大後再回想,黎鵲的確是不對勁的,一個男人,帶著兩個仔,工作也忙,卻再沒有成家立業的念頭。那時候黎鵲若是再婚,其實黎莉和黎雪英未必不能接受。可是黎鵲沒有這麼做,哪怕是這樣的念頭也不曾讓姐弟二人感受過半分。好幾次黎雪英看到,黎鵲拿著他阿媽的照片坐在床頭,緩緩地抽一支煙,夕陽打落在他袖口,令他看上去十分落寞。那時他還不懂父親為何落寞,他隻以為是他太想念阿媽了。如今回頭想,在那些回憶的思緒中,強烈的想念中,或許還夾雜著一股永遠無法說出口的……愧疚。二十年前,離開警務司的馮慶與女朋友話彆,獨自帶著艱難的任務來到九龍城寨。他或許曾與黎鵲擦身而過,因為僅僅在沒多久之後,黎鵲以辛柏宏安排的特殊身份,考入警務司,成為洪門在警務司留下的第一枚線人。而後,馮慶失去的未婚妻在僅僅與他分手一年後,出現在黎鵲的身邊,成為他的發妻。命運的安排如此可笑,讓黑的變成白的,白的變成黑的。就像馮慶與黎鵲的身份,誰人曾想到,在二十多年前,黎鵲才是那個在九龍城寨裡長大的孩子,而馮慶曾與警方一起同仇敵愾,絞殺三合會。“這件事,本身想晚一些再告訴你。我身上有傷,不論你做任何臨時的,衝動的決定,我都注定無法儘力阻攔。可我想過許多,又覺得這是你的人生,是關於你阿爸的秘密,我不論有再多自私的理由,都不應當攔住你。”邢默今晚同時揭露了兩個秘密,身上還帶著差點令他致命的傷,此時此刻,他更像解脫一般靠坐在床邊,竟比黎雪英這個當事人看上去更麵無血色,“阿英,你有什麼安排?”“我不知道。”黎雪英手掌的紙隨他抓捏的力度逐漸變得褶皺,他茫然地又重複了一遍,“我不知道……”兩人之間沉默片刻,黎雪英像被人抽去魂魄,隻剩下一隻空殼。驟然席卷大腦的,令他不可置信的消息,在腦海深處淺淺地喚醒關於母親的影子。其實所有的印象,不過是照片上女人淡淡的笑容罷了。他從不曾真正投入過她的懷抱哪怕一次。“先找到你家姐,好嗎?”邢默問道。“好。”黎雪英失魂落魄地點頭。有邢默捉住他的手,令他冰涼的手指回溫,感到一絲清明。邢默傾身攬了攬他的肩,緊接著要黎雪英除去鞋襪,他竟然也聽,乖巧地順從邢默按壓他的力度,蹬掉鞋子脫去外套,趴在他病床邊的一角,在邢默的擁抱中,仿佛瞬間昏迷般睡了過去。黎莉獨自站在黎鵲的墳前,長裙擺動,她站了許久。天色青黑,她在回程的路上照樣將車停在那家熟悉的商鋪門口,像習慣中一樣去買兩罐蜂蜜罐頭。不同的是,從前她身邊是馮慶的人,如今身邊的紀耀的人。黎莉忽然有些恍惚。或許是懷孕的緣故,讓她格外想念記憶中馮慶的那種溫度和嗬護,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她恍然大悟。原來不知不覺從什麼時候起,她已將馮慶當做自己的丈夫。就像昨天晚上,她本身是要去醫院將腹中胎兒打掉。到了最後一刻,仿佛逃離洪水猛獸一般從醫院離開的,反倒也是她自己。潛意識中,黎莉並不願打掉這個孩子。她知道這不單單是人性中油然天生的母愛,也是因為一直她從來不肯直麵的原因她已愛上馮慶。在不知不覺中。那愛和著血,混著淚,隔著無法跨越的仇恨,痛苦,混雜成一汪無法解釋的沼澤,似黃蓮配蜜糖。而她選擇留下這個孩子,不論未來的路如何,黎莉也想留下他。大人留不下,留下個孩子也是好的。也許在未來無限漫長的日子中,許能成為她唯一的寄托。買過東西,轉過身,她已比從前更多女人風韻。她懷孕尚不顯懷,在路中走過,仍舊招惹不少風流目光,或不乏有魅力的男性為她駐足。然而,黎莉的目光從轉過身後便釘在對麵,她的車停下的地方,她的細佬正靠在車頭上,低頭抽煙。黎莉很少見黎雪英抽煙,因為黎雪英可以隱藏。在家姐麵前,他總要保持那份天真無邪,仿佛如此就可掩飾自己在外的那重身份,或為自己的迫不得已而澄清。他從來不敢直麵,這些年其實他們都變了。這種變化,不見得就是壞事。但此刻的黎雪英,似乎格外疲憊,那種疲憊是從身軀深處蔓延出的。這讓他無心再掩飾自己的任何情緒,他老練地抽煙,點煙,眉眼間淡然而疲乏,頭發向腦後固定了,露出光潔額頭與被歲月打磨的臉頰輪廓。黎莉隔著馬路望去,再一次感歎黎雪英身上已有成熟男人的那份優雅穩重,而不再僅僅是少年青年的青澀美麗。直到如今,她還以為細佬是為了昨日打胎的事來發難。黎莉摸不清細佬的心,但她心中決策已訂,若黎雪英死心要她打掉腹中胎兒,她也有她的辦法。女人婀娜的步伐邁開,抱著懷中的蜂蜜罐頭向汽車走去。遠遠的,燈光照亮黎雪英的臉,也照亮他看向她時,那種複雜的,晦澀不明的神色。女人走到自己細佬麵前,便見這個英俊的男人掐了煙,半晌湊近她,對她平靜地說著什麼。他似乎說了許多話,好看的唇張張合合,半天不容打斷。等他話音落,女人手中剛買的蜂蜜罐,也從懷中摔落,碎在腳邊。粘稠的,甜蜜的味道四散開來。“家姐……”“我知道了。”黎莉好半天才找回聲音,“我早就有準備了。去做你該做的吧,弟弟。”第六十三章落定邢默再見到黎雪英已是一周後。這一周裡,邢默安分留在警務司完善後續工作。他掛心馮慶進去後情況,還要接受警方的,以及來自父母以及邢紹風的探看。邢紹風的工作雖不同於他,並非隻針對於馮慶,但馮慶落網後,加上那一份完整證據鏈和證詞,警方逮捕工作便多起來。這無疑對洪門是一次重擊。玻璃窗外紫金旗同紅旗一同飄搖,一場腥風血雨剛罷,天空久違晴朗,如洗如碧。香港已經回歸,而警匪協作的這個鼎盛時代正在悄悄離去,或許有人還未看清,但總有一天會恍然發現。到那時,也許還會偶爾想起這個亂哄哄時代中的某些邊角料,當做茶餘飯後談資與好奇心。邢默在這久違晴朗中,有些心煩。他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