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陳年往事(1 / 1)

無間 九方樓蘭 4674 字 1天前

“彆動!開槍了!”小呂大叫。三條洋平充耳不聞,已經把那信紙抓在手中,就往嘴裡頭塞。砰!小呂忍不住拔槍開火,正擊中三條洋平右側太陽穴,打得他身體猛地痙攣,撞到桌角又反彈在地上,扭了幾扭氣絕身亡。周保中大驚,連忙拔槍跑過去查看,見三條洋平右腦彈孔中汩汩流血,眼睛圓瞪,嘴還在大張著,早死透了。“你怎麼把他給打死了?”周保中愣了幾秒鐘,回頭朝小呂吼道。小呂也傻了眼,上前看了看,囁嚅著說:“我……我也沒想打死他,隻是一時著急,習慣了……”小呂是由中央情報部訓練出來的偵察員,後來為了執行跟蹤三條洋平的任務,才臨時借調到周保中的部隊協助行動。他是神槍手,已經習慣了一槍置敵於死命,剛才在情急之下忘了留活口,直接瞄準對方要害。周保中一拳頭砸在桌子上,馬燈都震掉在地。旁邊那軍人連忙扶起來以免著火,然後跑到門口大聲呼喚醫務兵。醫務兵很快趕到,蹲下扶起三條洋平的腦袋,再摸摸脖子處的動脈血管,搖了搖頭,“子彈貫穿大腦,神仙也救不活了。”周保中用手指著小呂,氣得幾次張嘴說不出話。小呂都要哭了,醫務兵忙問:“怎麼回事?”那軍人說:“軍長,你彆怪小呂了,在這種情況下也屬正常,不然那封信要是被三條洋平吃下去,我們就更沒有籌碼了。”這番話周保中當然很明白,隻是幾個月來為了跟蹤三條洋平這條線索,數個部門的幾十人花了不少心血,結果被這一槍全都白費了。他緩緩走到那張審訊用的鐵椅上頹然坐倒,頭垂在胸前,一句話也不說。小呂闖了大禍,臉扭得像根苦瓜,真恨不得一頭碰死。包紮完傷口的小江也聞訊趕來,他是小呂多年的戰友,見到這情景頓時火了,上前揪住小呂的衣襟就要揍他,被旁人勸開。這時屋外又有人進來,正是帶隊跟蹤三條洋平到道河村的吳法天和副手鐵柱。吳站長看到死在地上的三條洋平,也傻了眼,聽完醫務兵的講述後,他氣得在地上直蹦,“小呂啊小呂,你咋……你讓我說你什麼好!這下怎麼向情報部交代?”周保中慢慢抬起頭,頹喪地歎著氣,“延安情報部總說我們東北抗聯軍打仗是把好手,搞情報是門外漢,連澤田同誌也這麼說。我一直不服氣,就想做出個樣子來給他們看看。現在可好,非讓他們把大牙笑掉不可,搞不好還得受處分。”吳站長看了桌上翻譯出來的密信後問周保中:“周軍長,這信是怎麼回事?”“那是三條洋平的老爹三條木臨死前給他的遺囑,說三條洋平不是他和日本妻子的兒子,而是與中國女人黃淑鳳生的。當時生了雙胞胎,三條洋平隻是其中一個。”小呂連忙解釋。聽了這話,吳站長又看了看信,然後就在屋內轉圈。周保中不耐煩地說:“老吳,你彆轉圈了,我腦袋都暈了!”吳站長點點頭,“在道河村黃淑鳳家窗前時,我也偷聽到了他們的一些對話。那麼就是說,三條洋平的父親三條木當年在中國認識了那農婦黃淑鳳,而且還生下雙胞胎孩子,一個被三條木帶回日本,另一個還留在中國。從這個白紙條來看,這個留在中國的孩子就在哈爾濱開拓醫學院謀差事。三條木希望他們母子兄弟團圓,而三條洋平顯然不是來團圓的,他是個典型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被東條英機等人洗過腦,為自己有中國血統感到非常恥辱。所以他親自大老遠地從哈爾濱來到道河村,就為了親手殺死這個讓他丟臉的中國母親和中國兄弟。”“真是吃飽了撐的,要想殺掉一名農婦,還用自己動手嗎?隨便找個心腹不就行了?”小呂有點不理解。吳站長說:“這不是小事,以三條洋平這麼謹慎隱忍的性格,肯定信不過任何人,除非他自己動手,而且他還想親眼看看這個令他蒙羞的中國母親和兄弟。”周保中想了想,又問:“三條木是什麼時候去世的?”“去年,也就是1944年。”吳站長解釋說。小江忍著手指的疼痛問:“我們還是想想該怎麼向情報部和社會部交差吧。唉,我這手指也白挨咬了。”周保中畢竟隻是個領兵打仗的將軍,在這種事情上沒什麼經驗,隻好望著和小呂同是中央情報部偵察員出身的吳站長。吳站長沉吟片刻,說:“先彆通知中央,小呂、鐵柱,你們倆立刻和我再回道河村,我有些話要問問那個農婦黃淑鳳。”周保中早就沒了主意,隻有點頭的份兒,隻囑咐他們深夜彆打擾百姓,同時小心可疑人員跟蹤。小呂和那名懂日語的軍人長貴立刻領命,每人各帶上兩把匣子槍,跟著吳站長出了山洞,在紅衣人的帶領下順原路走出西二道溝,剛出樹林就看到那輛載著薄板棺材的馬車還停在原地,兩匹馬正亂啃著地上的青草。三人大喜,連忙扔掉車上的空棺材,乘馬車星夜向道河村馳去。不到兩個小時,又回到了道河村附近的小樹林,三人將馬車藏在樹林裡,徒步向村北頭的黃淑鳳家悄悄摸去。天黑沉沉的像鍋底,他們來到黃家後院時,借著月光看到黃淑鳳正在後院裡用鐵鍬挖坑,邊挖邊低聲哭著。吳站長、小江和鐵柱慢慢靠近院牆,黃淑鳳抬頭看到有三個人影站在牆外,嚇得“啊”地驚叫。“黃大娘,是我,吳站長!”老吳隔著柵欄低聲喊道。黃淑鳳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後退了幾步,手裡還握著鐵鍬,“你們、你們咋又回來了?”老吳說:“黃大娘,我們有點事想問問你,能讓我們進去說話嗎?”“彆、彆進來,我一個孤老婆子,你們想乾什麼?彆進來!”黃淑鳳下意識地緊握手中的鐵鍬,哆嗦得像摸了電門。鐵柱笑了,“大娘,您彆怕,我們是東北抗聯軍,是老百姓的隊伍,你也是知道的。我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說,你先把柵欄門打開,省得我們翻牆進去。”黃淑鳳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這柵欄是用粗樹乾編成的,隻能擋住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和小貓小狗,對這幾個壯漢來說形同虛設。對方沒有翻牆進去,已經是給足麵子了。她也知道對方是抗日的部隊,但一想到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心裡就哆嗦。她還在猶豫,老吳左右看了看,怕被人發現,乾脆說道:“黃大娘,剛才我們抓走的那個日本人三條洋平,他已經死了,你要是想知道原因,就趕快開門,我們進屋去談,不然我們就走了!”“啊?你們說什、什麼?”黃淑鳳一屁股坐在地上,差點兒昏過去。小呂表情嚴肅地說:“你先把柵欄門打開。”黃淑鳳再不猶豫,連忙上前把鎖住柵欄木門的鎖頭打開,四人一道進了屋。黃淑鳳剛把屋門插好,就回頭焦急地問:“他、他怎麼死、死了?”老吳坐在炕沿,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再把那張翻譯好的信紙遞給她。黃淑鳳聽得麵如死灰,看著信紙上的字,半晌無語,突然間放聲大哭起來。小呂怕被外麵聽到,連忙上前去捂她的嘴,老吳伸手攔住,示意他彆管。黃淑鳳也知道這樣不妥,但悲從中來,隻好自己捂著嘴,哭聲仍從指縫裡擠出,眼淚流個不停。三人不敢再勸,都坐在炕上,沒人打斷她。過了半晌,黃淑鳳顫抖著放下腫得像小腿粗的右手,努力緊閉的嘴唇在不停地抽搐,眼淚一滴滴落在信紙上。“他、他是我的親兒子啊……咋就變成仇敵了呢?還不如換成我去死啊……”臉上的悲戚無法形容。老吳問道:“三條洋平真是您的兒子?三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聽到“三十六年前”這句話,黃淑鳳突然神色大變,臉上寫滿恐懼。她費力地從炕沿站起身,“撲通”跪在地上,“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吧,我和日本鬼子真的沒關係啊!”其實老吳也是當時從窗外偷聽到關於“三十六年前”的話,但看到黃淑鳳現在的反應,就料定這裡頭肯定有事。他又追問道:“黃大娘,你還是告訴我們吧,不然我也沒法向上級交代。你也知道,跟日本人勾結就是漢奸,中央社會部也有除掉漢奸的義務。你是不是還有個兒子?他和三條洋平是雙胞胎?”黃淑鳳無力地癱坐在炕邊,手裡緊緊握著那個裝鋼筆的小木盒,嘴裡喃喃地說:“三十幾年,我等了大半輩子,為啥偏偏是這個下場?”說著說著,她的目光漸漸迷離……1907年深秋,哈爾濱。送走最後一個患感冒的富商之女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三條木鎖好西醫診所的大鐵門,就直奔兩條路口以外的一家日本料理店。他餓壞了,心情也不大好。四年前從日本京都來到哈爾濱開這家西醫診所,是三條木的某位遠房親戚出的主意,很多人都說中國缺乏西醫,這方麵的錢很好賺,所以三條木才來試試。哈爾濱有錢人很多,西醫見效又快,所以他的生意確實不錯,收入頗豐,但一直都是三條木獨自管理——他的妻子真由頤子體弱多病,又沒有生育能力,到中國後水土不服,身體變得更差,隻能在診所後麵租的一個兩層小樓裡休養。如果不是雇了個中國保姆幫著做飯洗衣、照顧家務,三條木早就累垮了。三條木今年剛四十歲,正年富力強,他長相不錯,身高也不像普通日本男人那麼矮,一米七六的個頭很惹日本姑娘喜愛。但他家是幾代富商,家教極嚴,絕不允許有妻室的男人在外麵亂搞,所以一直沒有後代,這就是令他感到不快的最大原因。這家叫“割烹櫻花”的日本料理店很正宗,店老板是日本北海道人,廚藝非常棒,飯菜也很合三條木的胃口,所以經常來吃。坐在最喜歡的靠窗位置,他還是要了那幾樣經常點的菜:生魚片、炭烤鮭魚、金槍魚壽司、豚骨拉麵,外加兩杯清酒。一邊吃著壽司醮青芥,三條木一邊看著櫃台內店老板煮拉麵時升起的團團霧氣,他想起很多事,越想越心煩,又要了兩杯清酒。透過玻璃窗,看到外麵街上很多夫妻帶著孩子有說有笑地來來往往,心裡很不是滋味。摸了摸口袋,沒有香煙了,瞥眼看到窗外料理店門口有個煙販子,他和店老板打個招呼,走出去買煙。“給我一包品海煙。”三條木掏出兩毛錢扔在煙販麵前的木製煙箱上。煙販蹲坐在料理店大門右側的石頭台階上,衣服上有好幾塊補丁,頭發散亂,上身半伏在木製煙箱中,似乎已經睡著。三條木用皮鞋尖踢了踢他的小腿,不耐煩地說:“喂,起來!”煙販被驚醒了,身體晃了晃,揉揉眼睛抬起頭。三條木剛要罵上兩句,發泄發泄胸中的不快情緒,卻愣住了。這煙販竟是個年輕女人。她不到三十歲,雖然衣服破舊,頭發也亂,但臉蛋還算乾淨,五官姣好,黑漆漆的眼睛,嘴唇豐滿好看,典型的黑龍江姑娘。可能是睡得太香,嘴角邊還流著口水,她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說:“先生要什麼煙?”三條木所有的怨氣在一瞬間全都消失了。他最喜歡眼睛大的女人,而他老婆真由頤子眼睛小,又是單眼皮,如果不是家世般配,又是叔父做媒,他至少有八成不會娶她。“哦,有品海煙嗎?我要一包。”三條木看到這個漂亮的賣煙姑娘,心裡就有了好感。賣煙姑娘見三條木穿著體麵,長得也帥,臉上還帶了兩分笑容,就連忙拿起一包天檀煙遞給他。三條木接過煙,用下巴指了指煙箱,賣煙姑娘這才看到上麵放著兩毛錢,她把錢收進口袋,又翻了半天,最後不好意思地說:“先生,真對不住,我今天隻賣出去兩包煙,找不開您的錢。您能等我一會兒嗎?我去街對麵的糕點鋪把錢換零,再找給您五分錢。哦,這煙箱我放在這裡,您放心,我不會賴著您的錢跑掉!”三條木哈哈大笑,“看你說的,彆找了,下次我來買煙的時候再一起算吧。”賣煙姑娘猶豫片刻,用力點了點頭,“好的先生,我每天都在這條街上賣煙,或者您告訴我地址,我下次把煙給您送去。”“沒關係,我每天晚上都會到這家餐館吃飯。”三條木道。姑娘笑著說:“那我明天晚上這個時候在這裡等您!”看著姑娘那燦爛真誠的笑容,三條木的心動了,一種久違的感覺湧上心頭,在他的記憶裡,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對一個女人動過心。三條木甚至有些興奮,因為他以為自己已被生活和苦悶壓得麻木,不會再對任何女人動情。回到餐桌上,三條木喝了一大口清酒,心情感覺好多了。吃壽司的時候,他看到那姑娘仍然坐在窗外的台階上,偶爾會有意無意地轉頭看看坐在餐館裡吃東西的三條木,然後對他露出笑容。不知為什麼,三條木能明顯看出她很餓,他心跳加快,透過玻璃窗向姑娘招招手,示意她進來。卻不料姑娘收起笑容,搖了搖頭。三條木有些意外,起身出去來到姑娘麵前,“你還沒吃飯吧?進來吧,我請客。”姑娘勉強笑著,再次搖頭拒絕。三條木歎了口氣,坐在姑娘身邊的台階上,抽出一根煙點燃抽著。姑娘驚訝地連忙站起,三條木拉著她的胳膊,“沒事,坐下,我就是想找個人聊聊天。”姑娘慢慢坐下來,忽然笑著說:“我猜,你肯定還沒結婚!”“為什麼?”“如果你有老婆的話,就不會這麼孤單,每天一個人來這裡吃晚飯了。”姑娘道。“你每天都能在這裡看到我嗎?好像不是吧?”姑娘笑了:“當然不是。剛才你進餐館的時候,餐飲老板說,今天下班很晚啊,明顯你是他的熟客。”三條木很有些意外,他以為這種賣煙的窮人都是天生蠢笨,沒想到……他對這姑娘又多了幾分好感。天漸漸黑透,姑娘也要回家。三條木自報家門,也問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叫黃淑鳳,雙親早亡,自己住在市北郊二十多裡外的貧民區,為了糊口,每天都要走四十幾裡路到市區賣煙。三條木心中歎息,回家後躺在床上,聽著身邊妻子不時的咳嗽聲,他更煩惱了。第二天晚上六點多鐘,他早早就來到料理店吃飯。剛走到街口就看見幾個戴黑色方帽的男人把黃淑鳳圍在中間,好像在爭執什麼。三條木湊過去看,是四個辮子臟兮兮的中國男人。黃淑鳳邊流淚邊解釋著什麼,三條木聽懂了,這幾個男人要黃淑鳳交什麼“地頭稅”,一看就知道是地痞無賴。三條木分開眾人把黃淑鳳拉出來,那幾人頓時火了,“你是誰,敢攔我們?我們是知府大人任命的,專門收稅!”三條木笑了,“彆唬人了,你們這些混混兒是乾什麼的,以為我不知道?”幾個男人勃然大怒,“你他媽活夠了?看我不剝了你這身洋鬼子衣服,看看你裡麵是什麼東西!”“庫拉!巴嘎雅路!”三條木用日語罵道,“生きて飽きましだが?”(你們不想活了嗎?)突然聽到三條木用日語說話,這幾人頓時傻了眼。清朝政府一向懼怕外國人,國民更是如此。再看三條木穿著講究,就知道這人肯定是一名日籍富商,他們當時就軟了三分。為首的男人立刻臉上堆笑,說:“真、真對不起,原來您是日本人,實在是得罪了,得罪了!”“我和本地知府很熟悉,要不要我去問問他,你們究竟是不是真的稅收官?”三條木鄙夷地看著他。這幾個人本來就是胡吹牛皮,一聽這話嚇得差點兒尿褲子,連忙做鳥獸狀散去。黃淑鳳這才知道三條木是日本人,她有點害怕,中國人向來懼怕外國人,在中國的洋人大都非常跋扈,於是她抱起煙箱就走。三條木連忙攔住她,“黃姑娘,你跑什麼?”“你、你們日本人、都、都很……”黃淑鳳嚇得說不出話來。與剛才的幾個壯漢相比,她更害怕這個日本人。三條木笑了,“日本人又不是老虎,怕什麼?你看我剛剛救了你,你得怎麼謝我?”黃淑鳳囁嚅了一會兒,搖搖頭。“和我一起吃晚餐吧,就算你的感謝了。”三條木硬拉著黃淑鳳進了日本料理店。店老板很驚訝,他見過這個經常在附近賣煙的窮姑娘,但沒想到三條木和她居然也認識。活了二十幾年,黃淑鳳從沒進過這種高檔餐館,感到渾身不自在,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三條木照例要了生魚片、炭烤鮭魚、金槍魚壽司、兩碗豚骨拉麵和兩杯清酒,他微笑著端起清酒和黃淑鳳碰杯。她怯生生地拿著酒杯,輕輕抿了一小口。日式清酒比中國白酒力度小,但還是辣得她流眼淚,三條木笑了。“我能開始吃這碗麵嗎?”黃淑鳳小聲問。“當然可以,今天是我請客,隨便吃。”黃淑鳳把那碗豚骨拉麵移到跟前,開始埋頭大吃。顯然她已經很久沒吃過飽飯,轉眼間就消滅了這碗麵條。三條木為她夾上醮了青芥的壽司和醮著海鮮汁的生魚片,黃淑鳳從沒接觸過日本食物,吃得很開心,也不那麼拘謹了。為了不影響她的胃口,三條木儘量不和她過多聊天,兩人就這樣默默吃完飯。付過賬後,三條木和黃淑鳳走出餐館,已是八點多鐘,哈爾濱洋人多,夜景又很美,不少外國人都在街上閒逛。三條木提議到鬆花江邊散散步,黃淑鳳害羞地答應了,她的衣服很寒酸,於是隻好跟在三條木身後,活像個保姆。三條木乾脆挽過她的胳膊,這讓黃淑鳳又驚又怕,她知道三條木有妻子,自己又隻是個賣煙姑娘,簡直無法想象。她掙脫不開,隻好把身體儘量遠離三條木,兩人之間的空隙能放下一個菜籃子。而三條木卻毫不在意,就這樣,兩人用這種彆扭的方式走到江邊,看著江上的遊船和江邊林立的飯店舞廳,三條木覺得很久沒有這樣放鬆過了。兩人在江邊走著聊著,三條木心情非常好,不禁張開雙臂,好像要擁抱這江麵,黃淑鳳偷偷笑了。“三條木先生,您的妻子……她漂亮嗎?”黃淑鳳問。“不,她很瘦,常年生病,臉上很少有血色啊。”三條木的心情一下子變糟了。黃淑鳳很聰明,立刻看出他心中的不快,就不再問。三條木停住腳步,扶著江邊的鐵欄杆,連連歎氣。“您有什麼不快樂的事嗎?您這麼有錢,還有什麼事情能讓您歎氣的?”黃淑鳳眨著漂亮的大眼睛問。三條木搖搖頭,說:“我開車送你回家。”兩人來到診所門前,三條木用汽車把黃淑鳳送到市郊的貧民區家中。在返回的路上,三條木忽然發現儀表盤上放著一張五分錢的舊紙幣,他很奇怪,仔細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那是黃淑鳳找給他的香煙錢。這件事讓三條木充分了解到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窮人的為人原則——貧賤不能移。他很感動,從此以後三條木經常邀請黃淑鳳吃飯、散步。漸漸兩人互相了解得多些,黃淑鳳知道了他的婚姻是家庭安排的,他的妻子不能生育;三條木也知道了黃淑鳳祖籍在山東,父親生前在內務府當差。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黃淑鳳開始默許三條木握她的手,分彆時可以攬她的腰,甚至有時還能親親她的臉。他為黃淑鳳購置了一些高檔衣服,她本就不醜,打扮後更加漂亮,隻是在貧民區裡,很多人都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她,好像她是這裡的怪物。兩個月後的某天,三條木帶著黃淑鳳來到十二道街胡同裡的一戶民宅,這是個普通的小院子,不大卻很安靜、溫暖。三條木說這是他剛買下來的,以後黃淑鳳就是這裡的女主人,每月的開銷用度由他負責。黃淑鳳是個聰明姑娘,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她的心怦怦亂跳,不知道這種關係會維持多久,但她喜歡三條木,於是就答應了。後來的事情順理成章,三條木每周至少會在這小宅裡過夜兩次,有時乾脆關了診所,整天都陪著黃淑鳳。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三條木的妻子真由頤子從保姆口中知道了這件事,但她久病體弱,而且自己無生育能力,一直非常愧疚,再加上日本女人地位低下,所以她完全不敢插手丈夫的外遇。兩個月後黃淑鳳有了身孕,三條木雇用老媽子伺候,同時對外放出話來,說是他妻子懷孕了。反正真由頤子久病基本不出家門,而且除了他們夫妻之外,沒人知道她有不育症,就連雙方父母也不知情。真由頤子為了保全三條家的香火,隻好忍辱承認,配合三條木演戲。九個月後黃淑鳳順利生產,是一對雙胞胎男嬰。三條木欣喜若狂,還沒滿月就想把兩個孩子抱回診所後院的家,並對外公開。可他萬沒想到,一向溫柔依順的黃淑鳳突然大怒,以死抗爭,兩人僵持不下,最後三條木讓步,由雙方各撫養一個。黃淑鳳早就預料到這段感情不長久,提出要帶著孩子離開哈爾濱遠走他鄉。三條木嘴上舍不得,心裡自然高興,他對黃淑鳳並無太深的感情,與她接觸後,打得更多的算盤卻是黃淑鳳是否能為自己傳宗接代。三條木賣掉小宅和診所,又添了些錢,總共留給黃淑鳳二十根金條,這是他在哈爾濱的全部財產。隨後他帶著妻子和那個男孩,離開哈爾濱回日本。分彆之前,三條木又送給黃淑鳳一支英國產的派克牌鋼筆,那是他父親從英國留學時所購一對的其中一支,並告知黃淑鳳,一定要讓她所撫養的那個男孩學習西醫和日語,最好是外科或微生物係。以後等機會成熟,他會派人把這個兒子接到日本,父子三人團圓。就這樣,三條木帶著屬於他的那個男孩走了。黃淑鳳傷心之餘,帶著留下的兒子離開哈爾濱向東走,在靠近中蘇邊境的偏僻之地道河村安了家,這裡沒有人認識他們母子。黃淑鳳知道這輩子基本沒機會再見到三條木了,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她給兒子起名叫黃向東,小名瀛子,取“心向東瀛”的意思。三條木所給的二十根金條在當時能換成近千塊銀洋,足夠娘兒倆衣食無憂地過一輩子,可她仍然保持著節儉甚至貧窮的生活習慣,而讓兒子吃飽穿暖,長大後又讓他在日本人開辦的哈爾濱開拓醫學院就讀西醫,同時強迫他學習日語。黃向東和父親三條木很像,也是聰明好學,但性格風流不羈。好在從小管教嚴格,黃向東對母親很尊敬,黃淑鳳甚至默許他在外麵隨意泡妞、花天酒地,但有兩樣必須學好:西醫和日語。時間流逝,幾十年間世事動蕩,從清朝覆滅到民國建立,從日本侵略東三省到扶植溥儀做了“滿洲國”的康德皇帝。轉眼到了1944年,黃向東已經三十六歲,黃淑鳳牢牢記著三條木所說的“接黃向東去日本團圓”的話,一直不許他娶老婆——黃淑鳳想讓兒子去日本之後再成家,否則到時候三條木派人來接,中國老婆肯定不習慣日本的生活。講完這些事,黃淑鳳已是滿臉淚水,泣不成聲。吳站長和鐵柱、小呂三人麵麵相覷,半天也說不出話來。黃淑鳳從小木盒中拿出鋼筆,忽然把牙一咬,狠狠將筆扔在地上。鐵柱連忙撿起來,心疼地說:“您為什麼把筆扔了?這可是名牌派克筆,英國貨呢!”黃淑鳳邊哭邊搖頭,“都沒用了,沒用了。我留了它幾十年,早知道是這個結果,還不如當年就扔到河裡!”吳站長又勸了一陣,問道:“您的兒子黃向東,是不是在日本人開辦的哈爾濱開拓醫學院工作,給一名叫高官正樹的日本教授當助手,住在北二幢5層402宿舍?”“你們……你們都知道了?”黃淑鳳神色緊張,“求求你們,我兒子什麼都不知道,你們放過他吧!算我求你們了!”她“撲通”一聲跪下就要磕頭。鐵柱連忙上前扶住。吳站長說:“您彆擔心,我們不會為難你們娘兒倆。”他透過窗戶看看外麵,黑夜沉沉,寂靜無聲,隻偶爾從遠處傳來幾聲狗叫。吳站長低聲問黃淑鳳:“您兒子黃向東和三條洋平長得很像?”黃淑鳳含淚點頭,“雙胞胎兄弟,哪能不像啊?”“非常非常像嗎?您再仔細回憶一下,有沒有什麼區彆。”吳站長追問。黃淑鳳想了想,說:“還是有區彆的。他們倆的身高和五官幾乎一模一樣,隻是他比我家瀛子——比我兒子黃向東瘦些,也黑些。再有他的眼神很嚇人,看上去陰冷陰冷的。”吳站長又問:“他的日語說得怎麼樣?”“好著呢!他父親回日本的時候特彆叮囑,一定要讓他學好西醫和日語,我兒子特彆聰明,都說他的日語講得比日本鬼子還流利。”黃淑鳳回答。吳站長緩緩點頭,看了看鐵柱和小呂。鐵柱沮喪地說:“隊長,怎麼處理?是不是要馬上通知延安情報部和社會部?唉,好事辦砸,就等著挨批評受處分吧。”“彆急,先回白大爺家。”吳站長把手一擺,“大娘,這件事非同小可,您得馬上收拾東西跟我們走一趟,行嗎?”黃淑鳳早嚇得六神無主,隻有連連點頭的份兒。道裡區新城大街是個熱鬨地方,一條街上擠擠挨挨,建有幾十家劇院、飯店和旅館。鐵柱身穿車夫的號衣,身後放著一輛破人力車,吳站長穿著灰色短褂,兩人蹲在地上,邊抽紙煙邊假裝閒聊。鐵柱低聲發牢騷道:“隊長,要不咱們先去吃點啥吧,打中午開始我就沒吃飯,一直守到快天黑,我都快餓死了!”吳站長抽了口煙,呸呸直吐煙沫子,“你沒吃飯,我不也沒吃嗎?彆廢話了,打起精神盯著。哎,看那邊!”鐵柱轉頭看去,見一名三十幾歲的少婦順著路邊朝北走去。這少婦身材豐腴,穿著裁剪合體的歐式洋裝襯衫和黑色長褲,留著短發,皮膚白嫩,鼻梁上戴一副小巧的眼鏡,看上去風韻迷人。“是她嗎?我可認不出來。”鐵柱摸著咕咕叫的肚子說。吳站長把煙扔在地上踩滅,一擺手,“就是她,錯不了,走吧。”他邁步跨上人力車,鐵柱也扔掉煙屁股,拉起車掉頭就走。鐵柱拉著人力車,在那女人身後三十幾米的距離慢跑,不遠不近地跟著。拐過幾個彎後,少婦在田地街35號的“北滿旅館”前停下,猶豫了一會兒才走進去。吳站長跳下車,也慢慢悠悠地跟了進去。那少婦似乎熟門熟路,進旅館後向右拐彎上樓梯,來到三樓再向左側走廊走去,在掛有“306”字樣小銅牌的門前停下。她左右看看周圍無人,抬手剛要敲門,306的房門開了,一個身穿白襯衫的男人從房間裡探出半個身子,一把將少婦摟住,低聲笑道:“我等你等得都快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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