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反?”來俊臣被激怒了。他即刻滿臉殺氣,一步一步地向那個與他對抗的年輕人走去。“誰也沒反?那這裡幾百個人異口同聲的是什麼?你聽到了嗎?”“是被你逼的。那不是真的。”“那誰是真的?看來就是你了。我可沒有逼你。是你自己跳出來的。這不就是造反嗎?來人哪,把這個與太子一道謀反的家夥給我抓起來。我倒要讓你們看看謀反者該是個什麼樣的下場。”全副武裝的禁軍逼上去。那個英勇的青年驟然之間跳了起來,他躲過士兵,一直跑到牆角。他猛地從牆上摘下一把佩刀。他把那刀橫在了胸前,麵對著不斷逼進的士兵們。他顯得更加英勇無畏,他仿佛早已看清了東宮必死的結局,於是他決意寧可站著英勇地死去。他向後退著。終於不再有退路。他很孤單,但卻悲壯。他身後是牆,胸前是銳利的戰刀。他麵對著用長劍威逼著他的禁軍們,他沒有退縮,也不繳械投降。他英勇地站著,高舉著戰刀,武士一般地。包圍圈越來越小,他馬上就要被俘獲或是被殺死……而就在此刻,這個威武英勇的青年突然高喊道:“你們如若不信,我隻有剖出心來證明太子是清白的。他沒有造反,也絕沒有造反的企圖!”也就在此刻,高舉著佩刀的蠻小子話音未落,手中的刀便已插進了他年輕的軀體。他是要剖開他的心!頓時,青春的熱血噴濺,噴濺在包圍著他的衛兵們的臉上、身上。那些衛兵們在熱血的襲擊下禁不住退了下去。他們被一顆年輕的心震懾了。那青年繼續奮力切割著自己,切割著,他要在那溫熱的鮮血中掏出那顆滾燙的心來。他肝膽相照,以死明證。他切割著,他的腸子流淌了出來。他依然切割著,直到,奄龜一息。血流儘了。他再也不能夠支撐自己,不能夠支撐自己的英勇,然後他便靠著冰冷的滿是鮮血的牆一點一點地坍塌了下來。他終於倒下,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他叫安金藏。他不過是東宮的一名工匠。滿堂無不為之震驚,大殿裡鴉雀無聲。連來俊臣都不能不緘默。很久,很久人們僵持在那悲壯慘烈的英勇中。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東宮的結局,但很快有人跑到坐陣後宮的女皇處,向她稟告了剛剛發生在東宮的這一幕慘劇。女皇也被震懾了。何等的驚心動魄。女皇不相信世間還有如此忠於主子的奴才。單單是敢於站出來為主於辯解,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更何況剖心以死相諫。如此感天地位鬼神!她想不到對東宮的掃蕩竟掃蕩出這樣一幕鮮血淋漓的慘劇來。對太子充滿了懷疑的女皇,此刻竟顧不上去想李旦到底有沒有謀反的企圖,而是沉浸在一種對這個披肝瀝膽的青年的崇敬中。她說不清她為什麼要欽佩這個年輕人。她聽說他還活著,便即刻派出宮內醫術最高明的禦醫前往東宮搶救那個奄奄—息的青年。她要他們一定要救活他,她要他活著。女皇還說,當今能這樣拋灑熱血的人實在是不多了。她不想讓這個無辜的人成為東宮的犧牲晶。沒有人能理解女皇為什麼要對—個反抗來俊臣實際上也就是反抗她的人如此寬宏大量,甚至百般關切。女皇就是女皇,她有著屬於她自己的關於英雄的原則。她隻知道這個倒在東宮血泊中的男人是英雄,儘管,他隻是個末路英雄。禦醫們自然不敢怠慢。他們火速趕往東宮,並妙手回春,挽救了這個已腸流滿地、鮮血耗儘的青年的性命。“備車。”女皇突然起駕。當那個奄奄待斃的青年終於蘇醒。他睜開眼睛,他簡直不敢相信他看到的是誰。“聖上……”—貫驕矜無比至尊至上的女皇突然臨駕東宮。她穿過禁軍的重重包圍,撥開殿中的芸芸眾生,直抵這個臉色蒼白的垂死青年的床邊。她彎下腰來看他。她用手去撫摸他的臉。她又默默坐在了他的身邊。安金藏誠惶誠恐。他自然想不到女皇不僅救下了他這條本不值錢的命,而且還會親臨東宮專門來探望他。安金藏想坐起來,他要感謝聖上的體恤。他甚至感動得流出了眼淚。而女皇伸出手臂按住了他。然後女皇抓著他的手無比感慨地對他說:“我兒子都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幸虧有你這感人的忠誠。朕以你為驕傲。”東宮的掃蕩不了了之,而女皇的親臨卻使朝臣們明白了,女皇真正欣賞的是什麼樣的人。英勇和忠誠。也許這是拋開政治的因素去衡量一個人的另一重標準。安金藏救了太子李旦。從此,武瞾對兒子的疑慮才慢慢開始打消。不久,女皇下詔,停止了來俊臣對東宮的所有調查。女皇這樣做也許並不是為了無能的兒子,而是為了兒子身邊的那個無比忠誠的工匠。一個青年就這樣改變了曆史。如果沒有他氣貫長虹的英雄壯舉,恐怕東宮的所有人包括太子李旦都會慘遭厄運,無辜冤死在酷吏來俊臣的魔掌下。是安金藏這樣一個普通的工匠挽救了他們。他不僅挽救了他們的性命,還挽救了太子危在旦夕的地位。安金藏忠烈的故事因女皇的探望而更被抹上了一層英雄的色彩。朝野上下無不紛紛稱頌,許多朝官自慚形穢、自歎弗如。太子李旦自然也是仁義之士,不敢忘安金藏的救命之恩。他知恩報恩,在口後的某一天,他終於得以再度複位的時候,便即刻提拔安金藏為朝廷的右武衛中郎將。而後,李旦的兒子李隆基又子承父業,並繼續提升安金藏為右武衛將軍,再加封他為代國公。從此,安金藏可歌可泣的壯舉被記載進史書的忠義列傳巾,他的名字終於得以青史留名。長壽二年五月,女皇在淡薄了新齒所帶給她的新鮮和快樂後,突然對長壽兩字也失去了興味。也許她以為真正的長壽是不可能的,於是,她便又改元為“延載”,意思是把她女皇的生涯知歲萬歲地持續下去。同時,她還再度駕臨則天門,向天下宣布她要在她的尊號上再添“越古”二字,至此,她的繁複而華麗的尊號就成為了“越古金輪聖神皇帝”。在由安金藏證明了太子李旦的清白之後,這一次,女皇將皇嗣問題真正地暫時擱置了起來。於是輕鬆起來的女皇,便將自己全身心地沉浸於對自己王朝的歌舞升平中。她迷戀於為自己不斷增加的那由華麗詞藻堆砌起來的尊號,迷戀於由著自己的心緒與性情而頻繁更改的年號,迷戀於各種阿諛之徒的歌讚與頌揚。她的內心也許很空虛。很空虛的時候,人才隻能說好而絕不能說不好。那個時代女皇所做的,差不多都是為自己歌功頌德的事情,譬如,派寵臣薛懷義為她修建天堂大佛;譬如,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武承嗣為她獻上的“金輪”、“越古”一類虛榮的尊號;再譬如,批準武三思請求的用四夷酋長的百億進貢,在端門之外以銅錢鑄成巨大天樞,歌頌女帝功德。諸如此類。總之,在那樣的時代,女皇隻想為自己樹碑立傳,隻想讓自己的豐功偉績名垂千古。武瞾為此而很癡迷,她甚至癡迷到一種得寸進尺的地步,使人覺得她簡直就是個自戀狂。她實在是太鐘愛自己了。於是,朝廷上下一時阿諛奉迎之風勃興。凡是極儘溜須拍馬的朝臣都能得到女皇的青睞而屢屢升遷,而另一些剛直不阿對朝廷真正忠誠的臣子則屢遭貶謫,其中甚至包括女皇曾十分欣賞的李昭德,也因為直言而被趕出京都。堂堂大周朝堂霎時空矣,而女皇竟然自得其樂,渾然不覺。延載元年十一月,自我感極度膨脹的武瞾又心血來潮地改元“證聖”。女皇不僅在很短的時間內數次更換年號,而且在證聖元年元旦的早朝上,她又一次向天下宣告在她富麗而冗長的尊號之前,再加上“慈氏”二字。至此,女皇的尊號達到了繁複、冗長而又華麗的頂點——“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添加“慈氏”顯然與佛教有關。因為“彌勒轉世”,所以女皇當然是大慈大悲的“慈氏”。而之所以在這——年的元旦要追加“慈氏”,還因為在這一年,由薛懷義辛勤督造、耗時六年之久的五層天堂及巨大佛像終於落成。這是何等的重要。天堂是為了感恩,而巨佛難道不是女皇的化身、女皇的再生嗎?天堂供奉著佛像,在某種意義上,不就是供奉著女皇嗎?如此聖殿的落成,當然是女皇的節日。為了這個節日,女皇不隻一次欣欣然來到這天堂前。座落於萬象神宮之北的天堂輝煌壯麗,氣勢宏大,令武瞾肅然起敬。同是薛懷義的作品,同是巧奪天工之傑作,女皇不得不佩服這個江湖浪子的才能。天堂內的佛像也是儀態非凡,美倫美奐。它慈眉善目,一臉普渡眾生的關懷,細長的眼縫中射出的目光無所不及,善良中透露著左右萬物的威嚴。這一切使武瞾興奮無比。她知道這便是法師懷義奮鬥六年所獻給她的最好的禮物。此禮耗資巨大,幾乎使國庫捉襟見肘。但這又算得了什麼,關鍵是它換來了女皇的神聖、莊嚴和歡樂。為了對薛懷義的感激,女皇特下詔旨,為天堂和大佛的落成舉行數天大型無遮會。所謂的無遮會是聖賢道俗貴賤上下無遮,平等行財法二施之法會,萬民同慶,歡歌悅舞。果然,無遮會成為了女皇盛況空前的節日。在整個無遮會期間,薛懷義始終氣宇軒昂地坐在天堂內高高的法座上,帶領著虔誠的佛徒們高頌《大雲經》。此時的法師懷義身披金色袈裟,臂掛水晶念珠,那一副威嚴肅穆的樣子,儼然萬千佛徒的導師。他是佛教塵世的偶像,他不僅能建造出如此氣魄的宏偉建築,而且能以他獨具的感染力引領他的佛徒們超渡。不儀如此,此時的懷義魅力無窮,更成為女皇武瞾的偶像。在如此的高僧麵前,女皇也不能不頓生敬意,頂禮膜拜,而忘卻了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曾是她床上的寵物。連日來一直在天堂與萬民同慶的武瞾,也隻能遠遠地望著那個和尚行各種莊嚴的佛式,甚至在整個無遮會期間都沒能問懷義講過話。懷義很投入。作為一名佛門高僧,在如此巨大隆重神聖莊嚴的佛事慶典中當然應當很投入。女皇應當是了解這一點的,而關鍵是,由女皇所倡導的無遮會中,出儘風頭的不是女皇,而是儼然法師的懷義。眾人的目光所向,常常是高台上的那個健壯而漂亮的和尚,這倒稍稍出乎女皇的意料。一開始,女皇對懷義搶走了她的民眾並沒有介意,她甚至以這個英武男人的威望而驕傲。但久而久之,她對懷義的崇敬中便有了幾分妒羨。再後來,女皇的心中便有了某種不舒服。她開始煩躁不安,疾言厲色,對高台上的那個身披金色袈裟的男人醋意十足。她想如果不是因為薛懷義曾是她的幃幄中人,她會毫不留情地派人把他從那個高台上五花大綁地押進牢獄,讓他嘗嘗張狂的苦果。當萬眾矚目的中心轉移到薛懷義的身上,無遮會還沒有結束,女皇便突然宣布離開。可能唯有如此舉動才能引起民眾的注意,也才能引起法師的注意。法師懷義從高高的講經台上下來。他儘管神色謙和地來到了武瞾麵前,卻沒有一絲的苟且與謙卑。這對於心生醋意而又看慣了蠅蠅苟苟之徒們奴顏婢膝的女皇,當然是更不舒服。女皇畢竟是女皇,而佛教也並不是至高無尚的。女皇要它興就興,女皇要它亡它就隻能亡。在女皇的帝國,世間萬物都隻能是置於女皇的權杖之下,誰要是不能看清這一點,當然就枉為女皇的臣民了。女皇沒有停住腳步,她隻想急匆匆地走出天堂的殿門。舞樂沒有停,佛事持續著。無遮會的典慶並沒有因女皇的離開而減色99lib?。隻是懷義默默地走在女皇的身邊,很禮節性地為這個惱怒的老女人送行。“你要怎樣?”這是薛懷義大著膽子低聲對武瞾說的。“這一切不都是為你嗎?”“是為了朕嗎?朕以為如果是為了朕……”武瞾停住了腳步,她扭轉頭看著薛懷義。這是她幾天來第一次在如此近的地方看這個正值中年的強壯而威武的男人,看見了他腮上的那——外青色的胡茬。武瞾想,是朕給了你生命給了你今天的風光和榮耀。武瞾這麼想著,她卻沒有說。她覺得她此時此刻其實也無法抵禦這個男人的魅力。於是她的目光變得柔和變得含情脈脈了起來。她看著薛懷義,然後柔聲地說:“如果是為了朕,朕以為既然天堂與佛像已經落成,你是不是應該陪陪朕了?”“是,是,臣一定聽命。”“那麼,現在就陪朕回宮吧,朕累了。”“可是,這無遮會還沒有結束,臣想……”“好啦,朕懂啦。你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那麼多你的虔誠的佛徒在等著你。朕不懂你們佛家的事情,但是朕記得是朕讓你作這個白馬寺的主持,也是朕讓你修建天堂和大佛的。你可以回去了,回到你的信徒中。”武瞾這樣說著,轉身走向她的馬車。“我不是那個意思。”薛懷義大聲說道。武瞾在馬車的門口停下來。她緩緩地扭轉頭,冷靜異常地看著薛懷義,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朕也不是那個意思。”武瞾的馬車緩緩離開,把薛懷義孤零零地丟在了雄偉的天堂門外。在那座高大的建築下,身材偉岸的薛懷義竟也顯得十分渺小,不堪一擊。女皇憤然而去。她儘管表麵上很平靜,但心裡卻恨不能把她丟下的那個男人撕成碎片。她被這個男人拋棄了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地糾纏著她。而她堂堂女皇怎麼能被拋棄呢?她隻能是拋棄那些她不想要了的男人。而這個薛懷義,她還並不想拋棄。特彆是當他取得了有目共睹的輝煌成就的時候,她就更是舍不得拋棄他。她不知道為什麼,當她將偉業委於她床榻之上的這個男人的時候,就等於是在造就了他,同時也就丟棄了他。房事越來越少,幾近於無。整整六年,他們的往來越少,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就越淡薄,這並不是她想要的呀。女皇很悲戚,對這個離她越來越遠的男人既愛且恨。儘管有禦醫沈南廖替補上來填充她寂寞空落的身體,但是她依然放不下曾與她水乳交融的薛懷義。女皇對這個同她上過很多年床的男人所懷的感情很複雜。她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他。她想是為了愛他,為了消除他宮幃之人的自卑感,為了把他造就成真正的男人,才送他去成就曠世偉業的,她還送他去率兵打仗去攘外戍邊,但她並不是想舍棄他,不想在他成為了真正的有成就的男人之後而與她貌合神離。女皇賭氣地離開天堂的那個晚上,自然是又賭氣把沈南廖召到了她的床榻邊。她心潮起伏思緒萬千,任憑著沈南廖在她的身體上來回按摩著。她很舒服,也開始有了溫暖的欲望,她想她應該拋棄煩惱,既然她想怎樣就怎樣。然而她依然煩惱。就在她依然煩惱的時候,突然有奴婢來報,說有白馬寺住持在宮門外求見。已是很深的深夜,也很冷。武瞾躺在溫暖的龍床上,被輕輕的揉搓籠罩著。“那個和尚?”武瞾過了很久才問著一直等候在屏風外的報信的奴婢。“是。”“對他說,朕睡了,朕不想見他。”“是。”“等等,等等,告訴他朕不用他再來了。朕的身邊有人陪。”當奴婢下去,武瞾驟然坐了起來。她的情緒又開始暴躁。她大罵,“朕要殺了這個和尚。”倒是沈南謬善解人意,退到一邊,悄聲說:“不然,奴才去把他傳來?”“你沒有聽到朕說嗎?朕再不想見他了。你躲什麼,過來。”於是沈南謬重新接近了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