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被打倒了,摔倒在地上。李旦被士兵們拖到了牆角,用刀劍逼著動轉不能。李旦高聲地喊叫著,聲嘶力竭。最後,他隻能是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兒子們被一個個地押上了皇家的馬車。李旦悲痛欲絕,他竟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能保護。他用手死死攥住了擋在他前麵的長劍,他的血在銳利的劍刃下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那馬車載著孩子們的哭聲立刻離開了東宮。此時李旦覺得活著不如死去。終於被衛兵們放開的李旦追到了東宮的門外。死寂的空空如也的道路直通女皇的後宮。李旦仰天長歎,他用鮮血淋淋的雙於拚力捶打著自己單薄的胸膛。他既沒有罵天地,也沒有罵鬼神,他隻是悲憤地罵著自己。“嗚呼!我枉為人夫!”“嗚呼!我枉為人父!”然後李旦平靜了下來。從此李旦形同行屍走肉。—連串的厄運竟沒有把李旦趕出東宮,這真是天下之奇觀。他的五個兒子被降爵幽禁,罪名是連坐於劉竇二妃的巫蠱事件。至此,皇太子妃的失蹤明朗了起來。成器與隆基分彆是劉氏與竇氏的兒子,他們連坐順理成章。而李旦的另外三個兒子呢?他們又連坐於兩個被連坐的兄弟,這就不免有些牽強了。但是女皇就是要連坐,要在東宮斬草除根,要李旦從此獨自憂愁。在空空蕩蕩已毫無生氣的東宮,李旦的苦痛是可想而知的。這是母親對他的更殘酷的折磨。要他活著,活著而妻離子散,活著而孤家寡人。這是怎樣的淒苦。女皇的更殘忍處,是她在朝堂之上大聲宣告,從此各王孫公卿一律不準與太子見麵。“這是朕的命令。”太子雖仍為太子,卻已如被軟禁的囚徒,女皇可能是存心要把她的這個兒子逼瘋。女皇之所以更加變本加厲地迫害李旦,是因為她對李旦的女人的死是難逃乾係的,是因為她心虛,由心虛而至的心狠。女皇的旨令即刻奏效。滿朝的文武朝臣及李旦的各類親屬們,驟然之間地再沒有人敢來太子的東宮。就連朝臣中的那些李唐時代留下來的舊臣們,也不敢再搭理太子了。東宮的門外可渭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仿佛那門便是敕令,將所有想與太子親近的人關擋在門外。太子孤獨寂寞,又遭逢亡失親人之災,心情於是格外鬱悶。他不怕被關在東宮,與世隔絕,他隻是想念死去的愛妃和被幽禁宮中的兒子們。他於是才覺得自己更加地不幸,甚至不如流放在外的三哥廬陵王李顯。李顯雖然遠離京城,但至少是全家人能團團圓圓地守在一起。而他太子的日子又算是什麼日子呢?有時候李旦在孤獨時甚至想到了一死了之,他空留著這條形同虛設的生命又有什麼意思呢?然而……到底人間還有冷暖人情,到底朝臣中還有天地良心,到底還是有人敢於衝破女皇的一言九鼎,到底在一個晚上還是有人燭照了漆黑一團的東宮。那是個女皇的禁令發布之後的夜晚。尚方監裴匪躬和中官範雲仙便結伴來到了東宮。他們不顧不準進見太子的禁令,他們就是想見一見太子,就是想安慰安慰這個可憐的失去了很多親人的年輕人。是將心比心,是設身處地,是善解人意,是舍生取義。被軟禁的太子一見到裴大人就禁不住淚流滿麵,如見了親人一般,他心中有千言萬語,但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李旦哭著,他隻是說:“我的孩子……我的五個兒子……是我害了他們……他們有什麼罪?他們在哪兒?是母後恨我,可母後為什麼不殺我呢?我才是萬惡之源,苦難之源,我才罪該萬死,死有餘辜……”“聖上,聖上你不要這樣。”裴匪躬以老邁之軀撲通一聲跪在廠太子麵前。裴大人亦是老淚縱橫,九-九-藏-書-網他難過地說,“是臣等辜負了先帝的囑托,才使聖上淪落至此,是臣等罪該萬死。”“裴大人,你……你快起來。不是你們,是我無顏麵對父皇的乾陵,是我李旦無能,治國無方,辱沒了我們李家的尊嚴……”“聖上不要這麼說,我們是一直思念您也思念先帝的。如若先帝有靈……”裴匪躬如父親般安慰著可憐的太子。他告訴李旦小皇子們址和已故章懷太子李賢的兒子守禮幽禁於一處。“是同守禮禁於一處?”李旦睜大了眼睛,他的臉也陡然變得蒼白。“守禮的弟弟守義就是在幽禁中病餓而死的,那我的兒子會不會……”“不會的,聖上。”裴大人安慰李旦說,“我們這些舊臣會時常關照小皇子們的。臣已去看過,他們雖在禁中,但五兄弟彼此作仆,相親相愛,倒也並不寂寞,聖上儘可以放心。”“可是我太了解母後了,一旦她……”裴匪躬等離開東宮的時候已是深夜。在這個臘月的晚上,天中開始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不久就鋪滿了洛陽城的石板路。路麵如鏡麵般明亮光滑,冷風嗖嗖地吹著。裴匪躬覺得寒冷徹骨,他使勁拽了拽棉袍,不讓雪花落到脖子裡。他剛剛走出東宮的大門,就被黑暗中突然跳出的幾個衛兵抓住,五花大綁了起來。裴匪躬沒有掙紮。他知道他違反了女皇的命令當然是死罪,儘管他去探望的並不是什麼女皇的敵人,而是女皇的親兒子。然而女皇的親兒子此刻就是女皇的敵人。至少女皇本人是這麼想的。因為女皇覺得是把自己的這個皇帝兒子拉下馬後,她才得以登基得以名正言順地坐在皇帝的寶座上。女皇相信這個兒子儘管生性怯懦,但是被趕下皇位的屈辱他是不會忘的,他因此而懷了滿腔的仇恨,他遲早會為了這一天的屈辱而複仇、而雪恥的,所以母親就不再是母親而成了他的敵人。武瞾就是這樣揣度她的兒子的。其實武瞾太以己之心度人,太缺乏對自己親人的了解了。她自始至終錯估了李旦。其實李旦遠沒有如她想象般對皇權那麼強烈的熱衷。違反女皇禁令的裴匪躬立刻下獄。他的罪名是策劃太子謀反。審問不屈不撓的裴大人的,是女皇多年來專門豢養的酷吏們。裴匪躬知道,他一旦落人這些人的魔掌,便必死無疑了。但是裴大人依然大義凜然,周身都是錚錚鐵骨。他說他就是去看望太子了。他覺得太子被逼得妻離子散實在是太可憐了,在這樣的時刻,稍有人性的人都應像我這樣去關心他,安慰他。“那你為什麼一口一個聖上?”“我這樣稱呼慣了,幾年前太子難道不是聖上嗎?”“太子又為什麼一口一個母後?母後是誰?母後才是聖上,你們這不是謀反是什麼?”“太子冤枉!”裴匪躬大聲為太子辯解。他想不到他的探望竟會給太子帶來如此災禍,他更想不到東宮裡原來早已“隔牆有耳”,足見母親對兒子無所不用其極的防範。當酷吏將裴匪躬的罪名稟告女皇——“斬!”武瞾咬緊牙床,斬釘截鐵地從牙縫裡擠出了這一個字。裴匪躬當即就被拉到洛陽城的刑台當眾被斬,並且是被施以腰斬的極刑。裴大人死得很英勇很驕傲也很有人情味兒。他當著前來觀看的洛陽百姓們說,他就是冒著死的風險前往東宮的。他又說太子是可憐的是無辜的。最後,他還說,天下從沒有見過如此殘酷的母親。裴大人的一腔熱血迸濺出來,洛陽的百姓無不潸然淚下。還要怎樣?裴匪躬死不足惜。對於女皇武瞾來說,最最令她擔憂的是她東宮的這個兒子。她不知道李旦究竟會乾什麼。一陣緊似一陣的攻勢,武瞾知道李旦已經透不過氣來了。依舊是皇嗣問題。永遠不能放心。武瞾的心態很奇怪,明明是她讓李旦住進了東宮,卻隨時以為她的這個兒子會造反。因此總是對李旦深懷芥蒂。與此相反,對於武姓的承嗣和三思,她卻少有戒心。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委他們以高官,任憑他們的權力在朝廷中無限擴張,甚至在祭祀天地的儀式中,她都會讓他們擔任比太子重要得多的角色。這是為什麼?是因為她更加相信這些武姓的後代嗎?不。武瞾這樣回答著自己。因為李旦高她太近了,近到她不能信任他。這是種唯有最親近的人們中間才會有的防範。她不僅防他,而且還不斷地傷害他,剝奪他,看著他傷心絕望,感覺著他的仇恨滿腔。有時候,連武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兒子怎麼樣。她身邊不是唯有這一個兒子了嗎?但是她依然在逼他。她不是這個孩子的親生母親嗎?但是她還是在對兒子的逼迫與欺壓中獲得了某種快樂和滿足。難道她不傷痛嗎?不企望得到母子間的款款深情嗎?但是,對於坐在皇位上的母親來說,權力才是第一性的。這就是武瞾傷殘親人的全部理由。她不要母子感情,她要的是權力。權力才是高於一切的。而如今,武瞾以為,最有可能奪走她的權力的,就是這個李旦。不會再有其他的解釋。武瞾認定太子是一定懷抱著奪權的企圖的,於是武瞾越想疑心越重,越想越滿腔忿恨,越想越是把自己也逼進了死胡同。她認為不是她在逼兒於,而是兒子在逼她,不是她要把兒子逼瘋逼死,而是兒子要把她逼瘋逼死。一個王位,一片江山。武瞾寧可沒有兒子,但是她卻再也容不得自己的兒子來向自己宣戰。這樣的事件有過。李弘,李賢,還有李顯。不。武瞾這樣想著,便即刻下令,要酷吏中最狠毒凶惡的來俊臣火速率兵到東宮掃蕩。她要把東宮裡所有的人全都抓起來,她要嚴刑拷打地讓他們說清楚,太子是不是謀反了。於是,不知是多少次了,皇家的禁軍又浩浩藹藹地開進了東宮。女皇可能不曾忘記過這樣的場麵吧。自她剛剛進宮,就曾目睹了太宗李世民是怎樣血洗了承乾的東宮。然後是誰?難道就是她嗎?幾百名劍拔弩張的禁衛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星夜衝進了李賢的東宮府。那一刻她的心裡很悲哀,她想不到自己的親兒子竟會集結了那麼多兵器圖謀反叛她。接下來呢,便是這次的全副武裝的皇家禁軍。她看不見,但是她卻感覺得到東宮已經被禁軍圍得水泄不通。過往的朝臣們誰都不知道東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陣勢仿佛太子確實謀劃了造反,企圖把老女皇從皇帝寶椅上趕下來。他們不知是喜是憂。但太子顯然址保不住了,於是他們無限感傷。來俊臣不可一世地站在東宮幽靜的庭院中。他儘管對這個皇儲的宮殿沒有一絲的迷戀,但是他要破壞這裡一切的願望還址很強烈的。他不管今後誰會住進這裡,反正此刻女皇所賦於他的毀滅這裡的權力是不可更改的。他甚至為此而歡欣鼓舞。他的殘酷的天性終將會在女皇所賦於他的這鮮血淋淋的使命中得到最大的發揮。依然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東宮內除太子李旦之外的所打隨臣、奴婢和太監們被押解到東宮的大殿中。緊接著,太子的女兒們也被連推帶操地趕了進來。這些可憐的女孩子們哭著,不知道自己的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們還太小,不知道兩位太子妃為什麼會突然失蹤,更不知五個健康活潑的兄弟又為什麼要被祖母帶走。她們站在大殿上。她們就是看一眼滿臉殺氣的來俊臣都會嚇得臉色蒼白周身發抖,更不要說聽他發號施令了。而那些跟隨太子多年的臣子們憑著多年在東宮這種地方供職的經驗,看出了這一次太子已是在劫難逃,特彆是女皇派來了來俊臣這樣的酷吏,就更加證明了女皇要清肅東宮的決心。東宮驟然間陷在了一片恐怖中。大家在大殿上沉默著,等待著,他們卻沒有看見太子被帶來。此時的太子被獨自一人關押著。門外是壁壘森嚴的禁軍們,刀劍閃著刺眼的寒光。李旦也本能地覺出了他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他以為他終是死到臨頭了,像所有的那些已經死去的親人一樣。他不知是不是聊感寬慰,因為他畢竟是很多年後才真正麵臨了死亡的。於是,李旦想了很多。在空空藹藹的大殿裡,他想到了兩個愛妃失蹤的那一天,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從那時就預感到了他終於要麵對的這死亡。那麼長的前奏,女皇給了他那麼多的暗示和那麼久的精神準備。被掠走幽禁的兒子們,被當眾腰斬的裴匪躬,李旦想這已經足夠了。他已經不懷疑這一天遲早要到來了。當這一天終於到來,李旦覺得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平靜了下來。他不再恐懼,也不再痛苦。他不是一直怕死嗎?他不是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性命嗎?他不是一直想活下去嗎?原來死並不可怕,當他的親人們已離他而去的時候。李旦在就要告彆的大殿中徘徊著。他覺得他突然很懷念他的哥哥們。很多年來李旦一直覺得自己很僥幸,僥幸生活在母親身邊卻能夠一直活下來。直到今天他才覺出了這種僥幸的荒唐。沒有不散的宴席。既然三個哥哥和他一樣都是母親所生,都不能免於被親生的母親廢黜、流放,以至於殺死,為什麼他就不能被廢黜流放殺死呢?李旦覺得這些年來他真是太荒唐了,他總是抱著能僥幸活下來的不切實際的夢想。其實他所以能活到今天並不是他為活著而努力奮鬥的結果,隻是他的死期尚未到來。他要假以時日,耐心等待,這一天怎麼會不到來呢?因為他並不是彆人,而是血管裡流著李唐祖宗的血。而母親又是誰?母親是開天辟地空前絕後的女皇帝。李旦想,其實就在母親背負著天命來到人間的那一天,他的死期就已經注定了。來俊臣得意地看著大殿中那些跪在他腳下的人們,特彆是那些細皮嫩肉的小公主們。他昂著頭,細眯著眼睛,時而狡詐地獰笑著,心想你們也有今天!他得意起來便歇斯底裡地狂吼著。大殿在顫抖,而跪在地下的人們也如篩糠一般。來俊臣在跪著的人們中來回穿行著。他有時候故意踩住了那些公主們的手,卻聽不到哭聲。來俊臣想這就是他的威力。他有權欺壓趴在這裡的任何人,不管他們的身上是不是流淌著高貴的血。然後來俊臣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突然扭轉身大聲喝問:“說,你們是不是和太子謀反啦?”猝不及防地,那聲音驟然在東宮可憐的人們頭上炸響。人們不知道那聲音中的真正含意是什麼,但那聲音使他們恐懼,而那恐懼又逼迫他們不停地在地上磕頭。“磕頭是什麼意思?說。”來俊臣聲色俱厲。“是,是謀反了。”“誰?”“我們。”“你們?還有誰?”“沒有誰了。”“說!”“太子……是太子和我們……”“是太子和你們一道謀反了對嗎?”“是,是。”跪倒在來俊臣腳下的人們不停地應和著。他們匍匐在地。他們甚至並不知道他們所供認的是怎樣的罪惡。謀反。謀反是什麼?既然是謀反,便隻能是格殺勿論,沒有彆的下場。而就在一片貪生怕死的乞求中,突然在跪倒的人群中跳出來一條堂堂七尺的漢子。他高聲喊道:“你們糊塗呀!”然後他便毅然直視著來俊臣,他說:“不,太子沒有造反。”如裂帛一樣地震聾發聵。不僅震醒了得意忘形的來俊臣,也震醒了那些隨聲附合拿著太子和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人們。於是,另一種氛圍重新籠罩了大殿。頓時,人們不再磕頭,也不再低頭認罪。來俊臣怒不可遏地站在那裡。自他榮任首席酷吏以來,擬乎還從沒有人敢向他這個大流氓挑戰。他逼視著遠遠站在大段另一頭的那個身高七尺的蠻小子。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世間竟還有敢反抗他的人。而那人此刻竟就在他的對麵,與他不甘示弱地僵持著。“這麼說東宮無罪啦?”來俊臣又是一陣獰笑。“太子就是沒造反!”“他沒造反?那造反的是誰?”“誰也沒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