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於接近那個女人。我想在車窗外看到那女人眼中的所有的景色。我知道那美麗的四季依舊。那永遠的大自然。但畢竟洛河乾涸了,寬大的河床上隻遺留下一道渾濁的小溪。闊大的梧桐樹葉上,落儘夏日的塵埃。而她坐在輝煌、燦爛,而又古老的車輦中,做很多女人想做而唯有她一個女人做到了的事情。她戴著沉重而華麗的皇冠,在漫天的血紅中從天邊走來。光焰四射的美麗籠罩著她,而能擁有整個王朝才是人生的極致。她從此致力於此。她甚至不再熱心用女人的方式與男人睡覺。有天命在召喚她。於是她英勇地走進了男人的世界,並成為了那個男性世界的主宰。這需要怎樣的氣魄與才華。從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直至奮鬥到年近八十的女皇。女皇躺在碩大的龍床上動轉不能,而她的頭頂卻依然是那闊大的屋頂。匠人總是這樣建造著她那個時代的殿宇,所以在那恢宏中她才變得那麼渺小、虛弱,她享儘顯赫的一生便也顯得如此微不足遞了。她不記述什麼,隻任著生命的流淌,隻任著她不息的靈魂在天命、權力和人性之間苦苦地掙紮。在冥冥的天意中當她閉上眼睛,不知道她是否還能記得她做民間女孩時的那一段歡樂,是否還能記得她第一次被男人恩寵時那撕心裂肺的疼痛,那抽搐那喊叫那眼淚,那從未經曆過的全新的女人的感覺……所有的恩恩怨怨終於一筆勾銷。她自己選擇了自己的歸宿,無論功與過,無論榮與枯,無論燦爛還是凋敝,也無論後人敬仰還是唾罵。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壽終正寢。在那雄偉而悲壯的墳塚中超越世俗。那樣平躺著。一種被解脫了的輕鬆。自從她走進乾陵,便再沒有人瞻仰過她的聖顛。人們隻看得見那片死亡的宮殿。那是一片無與%比的奢華和廣闊。後來無數的我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領略一派浩大的黃土,和黃土上的那無比寧靜的蒼綠。這才是真正的她。是她讓那黑色而巨大的無宇碑直刺高遠的天空,刺進那滿天爛漫而祥瑞的雲朵。於是,我急於接近著這樣的一個女人,接近著她謎一般的美麗和她作為女人的畢生,接近著她的每一寸肌膚和每一個心靈的角落,接近著她苦心營造的那武周的王朝。在接近的途中我想看清她。看清她生存、發展的伎倆,看清她與男人周旋的手腕,看清她女人的領悟與謀略,還有,她將芸芸眾生把玩操縱於股掌之中的膽魄與藝術。便是這樣的女人。於是,我先是把自己藏進了故紙堆,在層層看不見卻分明能感覺到的灰塵中,去尋覓她的蹤跡。我感謝父親書架裡的史書。我埋進去,儘力搜尋。在有關的每一本書中,翻閱她查找她,直到有一天,我覺得自己終於可以接近她了。然後我便帶上十歲的女兒,在那個炎熱的夏天,踏上了能離她更近的旅程。我們穿越黃河。流著熱汗。從洛陽,到長安。走遍所有她曾駐足的地方。無數的階梯,漫漫的古道。我們感受著她,聆聽著她,知道和理解她為什麼這樣那樣,又為什麼不這樣不那樣。當我從中原大地和那遙遠的西北返回的時候,她便再也不是那麼讓人捉摸不透。我與她之間的距離仿佛縮小了。我覺得我也許已經可以解釋她了。然後我告彆繁華,拔掉電話,縮進了我的小屋。我開始睡不好覺,終日處在一種莫名的煩躁中。我繼續讀書,讀得昏天黑地。我重溫古往今來彆人對她的解釋,直到我厭倦了讀書,厭倦了再聽彆人講關於她的故事。然後在一天清晨五點的時候,我醒來。天蒙蒙亮。蒙蒙亮的夏日的涼爽。我坐起來。我突然想,這個時辰她也該起床了。這便是她那個時代早朝的時間,她要梳洗打扮,將她的天生麗質公之於眾。那時候她剛剛進宮,住在掖庭的永巷裡。永巷深遠而狹長,伸展著後宮的悲衷。她不知道她從此將有十二年要遠離親人住在這陰森狹長的巷子裡艱苦度日。她帶著十四歲少女的浪漫在這個灰蒙蒙的清晨走出了她狹小的籠子般的小屋。她端著手中的銅盆到井邊去打水。她揉著眼睛。她抬起頭正看見從終南山那邊飛來的一群又一群烏鵲。她懷著好奇懷著未曾脫儘的少女的童稚,她知道,新的生活開始了。她叫武瞾。那是她後來為自己起的名字。而那時候她並不知道這未來的名字意味了什麼。此刻她正端著銅盆站在自己房子的木門前。她張大著驚奇的眼睛,看著眼前急匆匆川流不息的女人和那些被閹割過的男人們。在永巷。在永巷灰暗的巷道裡這些湧來湧去的人就像是一股灰色的潮。他們匆匆忙忙做著自己的事情,好像並不認識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人。天空是灰暗的,映襯著枯的枝權和闊大的伸展出來的屋簷。那屋簷高傲莊嚴地向灰暗的清晨翹起,垂掛著的串串風鈴在早晨的冷風中發出幽暗而淒涼的響聲。還有烏鵲陣陣興奮的嗚叫。武瞾在進宮後的第一個早晨第一次看到這些。她覺得這裡的一切她全都不喜歡。一切灰蒙蒙的,她無法看清,唯有風鈴的響聲和鳥的叫聲能帶給她一絲人間的感覺。連空氣都是凝固的。她不懂這皇宮為什麼會如此幽暗,幽暗得令人恐懼。她收斂了滿臉的明媚,小心翼翼地被人帶進這宮人和侍女們居住的掖庭。她被指定住在甬道兩旁無數籠子般小房子中的——間。她走進去,但卻有一種被關押進去的感覺。並沒有人鎖住門,但她還是覺得被鎖住了。她覺得屋子裡陰森森的,她像是被窒息似地需要大口大口地喘氣。那麼陌生的幽暗,她害怕極了。然後,她又在那些被閹割的男人透骨的目光中,穿上了那套色澤黯淡的宮庭的服裝。她被改變了。然後是深夜。那麼靜。有昆蟲冰涼淒冷的叫聲。枯草在搖動。她靜靜躺在木板床上看懸在屋頂的木梁。她還聽到了報時的沙漏那細沙流動時細碎的響聲,然後是從遙遠巷道的那一端傳來的隱隱約約被壓抑的哭泣。武瞾害怕極了,她驚恐萬狀,她不知這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木板床在她的輾轉反側中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偶爾有戴著帽子穿著棉袍的那些去勢的男人從她的門前晃過,腳步聲慢慢地消失。武瞾開始想念母親,那麼想,母親送彆時的哭聲仿佛依稀就在耳畔。“媽你哭什麼,我又不是去地獄,我這是要進皇宮……”“可是,孩子……”母親苦苦而訴,長跪不起,那一番絕望的告彆和撕扯是武瞾所不能理解的。後來,她便在對母親的懷念中睡著了,睡得很死。她畢竟隻有十四歲,所以,清晨從終南山飛來的鳥的嗚叫也沒有能把她吵醒。她是被木門上的一陣猛烈的拍擊驚醒的,猛地坐起,懵懵懂懂,使勁睜開眼睛才發現這裡已不是自己的家。她看見昏暗的油燈接連亮起,一盞一盞從門前穿過。井邊是擁擠成一團的黑糊糊的宮人們,她們用清涼刺骨的井水洗臉,然後,便對著木架上那麵已生出綠色鏽跡的銅鏡開始為自己梳妝。那一張張蒼白麻木的臉。武瞾剛剛進宮,平日無事可做,於是,她便總是走出她的小屋,睜大好奇的眼睛去看她身邊的人和事。武瞾不知道這掖庭是為所有失寵或終生未曾受寵的女人準備的永恒的住地。這樣的女人一旦走進來,就再也離不開這座人間的墳墓。這些宮人們其實都很美麗,即使已經白發蒼蒼,歲月的痕跡也依然掩飾不住她們曾經擁有的美貌。但是,她們卻被棄置在這片蒼白的灰色中,被皇室遺忘,直到有一天,連她們的肉體也真的死亡。武瞾還不知道,唯有去過勢的男人們才可粗暴驕橫地同這些被遺忘的女人們混在一起。這是他們以閹割欲望為代價才換取的在石榴裙中穿行的權利。但是他們覺得不公平,所以,他們仇恨這些女人,用皮鞭、沙啞尖細的喊叫和腳上的靴子來對付這些女人,以此來顯示他們曾經是男人的威風。十四歲的武瞾當然不可能懂得這些,但是在短短的幾天裡,她聽夠了那些宦官對老宮人的喝斥和咒罵。那天,她還親眼看見—個頭發花白的老女人,因到井邊打水時稍慢了一點,就被看守井台的宦官一把推開,摔倒在井邊的涼水中。武瞾想跑過去扶起她,但被身後的一雙手拉住了。武瞾扭轉頭,她看見的是個美麗成熟的女人,她很冷靜地對武瞾說:“這不是你的家,你不要去管這些閒事,沒人去管的。”果然,武瞾發現,周圍沒有任何人去幫助那個白發的老嫗。她們好像根本就沒看到她被推倒了,也沒看到她是怎樣費力地獨自爬起。武瞾有點想哭九九藏書網。她神情沮喪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儘管弄不懂,但她已憑本能感知到,這個掖庭是一個非常險惡的地方。而她,是哪怕拚著性命,也要竭力離開這陰森的地獄的。這時候,有人輕輕推門走進來。武瞾認出她就是那天早晨在井邊拉住自己的那個女人。她進門便說:“我叫臘臘。十年前就進宮了,一直住這兒。我看你年輕氣盛,不懂掖庭的規矩。知道嗎?那些烏鴉是得罪不得的。”“什麼烏鴉?”“那些宦官唄,你看他們灰衣灰袍的,不像終南山上的烏鴉嗎?”武瞾笑了,這是她進宮以來的第—次笑。她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這個叫臘臘的濃妝豔抹的女人。她覺得臘臘已不再年輕,但確實很美麗,而且無拘無束的,使人容易接近。“我很害怕。”臘臘坐下來,她說她要跟武瞾講講後宮的事情,她剛剛想說,其實這裡都是爭風吃醋的女人……她的話就被武瞾截斷丁。武瞾問:“臘臘,你來宮裡這麼久了,你同皇上親近過嗎?”臘臘的臉上一片慘白。那時候她還沒有見到過他。她也還從未走進過那座巨大陰冷的太極宮,她不知道那宮殿中所發生過的各種故事。那是座真正的殿宇,宏大莊嚴,猶如——頭潛伏在那裡隨時準備出擊的雄獅。而這座殿宇的主人唐太宗李世民就是那頭雄獅,那頭猛獸。他叱吒風雲,征戰南北,在金戈鐵馬、鮮血淋漓之中,終於殺進了長安城,殺進了這座前朝皇帝隋煬帝的宮殿,將—個嶄新的帝國握在手中。以後,沒有誰再見到過這座兩朝數代皇帝在此獻演偉大史劇的舞台。現在,這殿宇早就不複存在了,連殘留的遺跡都沒有。歲月無情,它不管這座宮殿曾是怎樣地恢宏雄偉,也不管這宮殿曾給美麗的武瞾留下了多少切膚的苦痛。然而,就在武瞾正麵對著那個已生出綠色鏽跡的銅鏡,模模糊糊地辨認出她自己的青春時,那個將她召進宮中的太宗李世民已從後宮的寢殿動身,他在左右侍從的簇擁下,向早朝的太極宮大殿走去。他神色嚴峻,目光深沉,但一身的英武之氣卻無論如何掩飾不住他內心深處的不儘蒼涼。那是種凋敝的景象,也許因為已是嚴冬。他走在淒冷的回廊上,他覺得他隻是履行義務地去上朝,他已經不會再有當年的勃勃雄心和豪言壯語了。五更的天色依然灰暗。天氣奇冷,大地和枯枝被凍得僵硬,空氣中飛舞著透明的冰霰。緊閉的宮門外,早巳聚集了趕來上朝的文武百官。他們來回跺著腳,將手揣在寬大的棉袍袖子裡。他們一律鐵著被凍得蠟黃的臉,等待著那個打開宮門的時刻。然後,那個看更守夜的侍官,在最後的困頓與清醒中,終於跚跚走來,打開了那兩扇沉重的宮門。於是,門外的官員們蜂擁而入,並開始在城內石板鋪成的小路上快步行走。他們默默無語,神色匆匆,悶著頭一直向前,好像被什麼人追趕似的。他們的臉因這一陣匆忙的小跑,已由在城門外等待時的愚鈍、麻木而驟然間變得緊張、莊重乃至於生動起來。他們很快找到丁自己上朝時的位置,他們嚴陣以待地站在自己的崗位上,等候著他們的君王上場。於是,李世民氣宇軒昂地走上大殿。他是整個上朝議政的龐大儀式中唯一可以坐在椅子上的人。那椅子便是皇位,他唯伺坐在那把椅子上,才可以是至高無上的,也才能夠主宰自己並能冷靜而緩慢地審視他眼前這支龐大官僚隊伍中每一個人的臉和每一個人的心。他為此曾付出過極大的代價,他不僅馳騁南北,推翻了隋煬帝,而且殺死丁與他爭奪皇位的手足弟兄。他至今沒有忘記那一層層用屍體和血水壘砌的紅色階梯。他常常為此感到恐懼。這時候坐在龍椅上的太宗李世民顯得有幾分倦怠。這至少逃不過離他最近的那幾位近臣掃視的目光。這使他雖身為皇帝,但仍是覺出了幾分不自在,他將目光遊離開,他開始心不在焉地聽著大臣們的彙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