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86年3月,春的腳步又及早踏青了土河、潢河兩岸。上京周圍的群山微泛新綠,早歸的雲雀、黃鶯、藍靛頦兒撲展著彩羽競飛鳴叫,愈發點染了撩人的春意。潢河畔平展展的芳草地上,歡聲笑語伴著和風向雲天飄散。蕭太後與16歲的聖宗皇帝耶律隆緒,正與北南大臣們歡渡“淘裡化”節(淘裡化節:即射兔節,契丹人習俗,每年3月初3日舉行。),呈現一派軍民共樂的升平景象。沿河一字排開五隻木樁,頂端各置一個雕刻精美的木兔,通體漆成銀白色,惟雙睛點墨,兔唇染紅。“咚咚咚”,一通鹿皮鼓聲響過,禦帳軍中兩騎並出,俱都挽弓持箭。鼓聲再起,雙馬跑動,馬上二人把弓拉開,搭上雕翎箭,待跑出百步以外,鼓聲驟停,二人在馬上急回身,手一鬆箭飛出,紅箭射中,黑箭則擦身而過。鳴金聲中,失敗的射黑箭者下馬,從案上端來斟好的一木碗美酒,跪呈給勝者。此刻,勝者在萬眾歡呼聲中暢飲美酒,感到萬分榮光,從而也激勵將士平素刻苦習練武藝,以期在人前露臉。契丹人的民俗節日,大都與比武有關,看來這也是契丹統治者提高臣民戰鬥力的一種手段。接著,皮寶軍兩名兵士射了第二隻木兔。而第三隻木兔,將由北麵大臣中的武將賽射。當鼓聲響過,蕭太後欽點的北院樞密使耶律斜軫,南京留守耶律休哥,一齊離隊進入場中。雙雙至蕭太後前在馬上施禮:“謝太後恩寵!”眾大臣皆知,在這淘裡化節上,禦旨從來都是欽點最為親信之人。因此,都把被點中看做是天大殊榮。而斜軫與休哥,一人在朝執掌兵機,一人在南京析津府亦即幽州擔負防宋重任,堪稱契丹國這座政權巨廈的兩大棟梁。二人又都武藝超群,箭法出眾,向來難分伯仲,眾人都大感興趣,覺得有好戲看了。蕭太後端坐看台之上,說出了令人意外的話,“二卿比箭射兔,我要另定章法。”斜軫、休哥納悶:“請太後明示。”“按老規矩是先中者為勝,這不足以分出高低。如今,我要斜軫箭射木兔左目,休哥箭射右眼,願二卿各顯神通。”斜軫、休哥聽罷,都覺心頭湧上熱流,暗說真是愛惜臣僚、善收人心的女主。因為比賽必分高低,二虎相爭則必有一負,這樣總有一人向另一人跪拜敬酒。儘管是遊戲,跪拜者總未免尷尬,而蕭太後的新章法,則是要使他二人並駕齊驅,一同風光,應該說是頗有一番苦心。鼓聲又起,斜軫、休哥雙馬飛駛,正欲回頭射兔,突然一騎快馬從隊列中衝出,馬上人高呼:“二位大人且慢,我來也!”說著,馬至起點,擋住了二人視線。全場立刻亂了,在這種場合,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闖場者肯定要斬首示眾,人們都爭相擠上前要看個明白,這不要命的人究竟是誰。蕭太後早巳震怒,喝令:“將闖場者拿下!”然而,無人應聲。因為負責警戒的南院樞密使又剛剛加封政事令的韓德讓不在。由於蕭太後信任,儘管韓德讓多年來官職一再高升,但“總知宿衛事”這一關係到蕭太後生命安全的要職,始終由韓德讓兼任。按常規,此刻韓德讓應高聲接旨後再派人動手。可如今,韓德讓竟不在場,而且去向不明。誰也不知他何時離開,去往何處。蕭太後不由怒上加氣,重傳口諭:“斜軫、休哥,將闖場人拿下。”闖場人很不服氣,而且力大無窮。斜軫、休哥二人將他推到看台下,蕭太後甚為驚訝:“怎麼是你!”闖場者是南京統軍使蕭達凜。大家都知蕭達凜是蕭太後一員愛將,而且在平息宋王喜隱叛亂等關鍵事件中,都曾立有殊功。但又儘人皆知,凡在重大喜慶儀典日,如祭山、射柳、燔柴等闖場後,一律都要問斬。蕭太後不由皺起眉頭:“蕭達凜,你不知闖場就是死罪嗎?”“太後,我不服!”蕭達凜掙紮著跳起來,“你不公平。”斜軫怒喝:“大膽!你想罪上加罪嗎?”休哥作為蕭達凜的主帥,此刻戰戰兢兢跪倒:“為臣約束不嚴,致使蕭達凜闖場,甘願與他同罪。”蕭太後並未理他,而是板著麵孔對蕭達凜說:“你道我不公,我倒要聽聽哀家如何不公?說得有理,饒你性命;說得無理,罪加三等!”“太後,射兔為何單點他二人出馬?我蕭達凜論武藝論箭法,都不在他二人之下。卻不能上場獻藝,顯然是太後偏心,這難道公平嗎?”蕭達凜仗著酒勁不顧一切說下去,“臣就是不服!”蕭太後心中已有了一個主意:“你既然自命不凡,可敢同漢將比試?”“焉有不敢之理,”蕭達凜拍兩下胸膛,“我定叫漢將甘拜下風!”在謀反勢力被逐一翦除之後,原來堅定的同盟者就發生了矛盾。其一就是一些北麵大臣對於韓德讓的不斷晉升多有微詞。如今韓德讓官居開府儀同三司又兼政事令,而南院樞密使與行宮都部署這兩項最顯貴重要的官職,又長年為他霸占,契丹大臣們難免不服不滿。但是這些人都知太後對他寵信,所以都不敢公開反對,惟獨蕭達凜常在公開場合流露,甚至當麵頂撞韓德讓,而韓德讓總是寬懷大度不予計較。蕭太後對此已有耳聞,今天決定借此機會煞一煞蕭達凜的威風,也震懾一下那些與韓德讓做對的契丹大臣。因此,蕭太後說:“哀家要你同韓德讓比試箭法,若勝,闖場頂撞之罪不究;若敗,罪上加罪!”“臣願比試。”蕭達凜求之不得,箭法,對於他這個世代將門出身的人來說,真是易如反掌。“傳韓德讓進見。”蕭太後吩咐。“傳韓德讓,傳韓德讓……”傳宣官喊過幾遍,仍不見應聲。蕭太後更加皺起娥眉。傳宣官繼續呼叫:“傳韓德讓,傳韓德讓。”“臣在。”韓德讓應聲了,從人群外麵擠進來,匆匆來到看台前。“你為何擅離職守?”蕭太後發問。“臣有下情回稟。”“先不要講了,且和蕭達凜射兔比箭。”蕭太後關照一句,“願你技高一籌,戰勝對手。”“我先來。”蕭達凜搶著占先,他不等韓德讓同意與否,已飛身上馬,馳入場中。此刻,斜軫、休哥也隻好退回觀眾群中。隻見蕭達凜兜了一個圈子,竟然站立在馬鞍之上,這才摘下弓箭,拉滿弓瞄準,當馬至起點,手一鬆箭飛出,雕翎箭穩釘在木兔兔唇中間,真是神箭!頓時全場金鼓齊鳴,歡聲雷動。蕭達凜得意洋洋下馬來到韓德讓麵前:“獻醜了,且看你的本事如何!”蕭太後此刻心中好不懊悔,她低估了蕭達凜的實力,想不到這個魯莽的勇將,還有這一手精巧的絕活。立馬射箭,是沒有幾個人辦得到的,韓德讓此番隻恐輸定了。自己一番好心,誰知反叫韓德讓當眾丟臉難堪。但話已收不回來,也隻好眼看韓德讓栽跟頭了。韓德讓拱手向蕭達凜祝賀:“蕭將軍果然身手不凡,在下隻恐望塵莫及。”“乾啥,想耍滑頭縮回去?辦不到!”蕭達凜逼迫說:“是騾子是馬總要拉出來蹓蹓。”“蕭將軍放心,太後有旨,強弱總會一試。”韓德讓飛身上馬,立刻引起人們大嘩。原來他是翻跟頭從地麵躍上,而且是頭頂馬鞍倒立馬背。全場無不歡呼喝彩,這難度顯然大大超過蕭達凜的站立,使之相比之下黯然失色。蕭達凜臉上火辣辣,大聲叫嚷:“這不算數,不是演馬戲,要看箭法,比的是箭法!”蕭太後歡喜之中也為韓德讓擔心,倒立馬背,箭又豈能射準。憂慮之際,韓德讓馬已到起點,但見一箭飛出,“嘭”地一聲,木兔被箭射透,隨之裂成兩半。全場驚呆片刻,蕭達凜驚呼出聲:“透甲箭!”他是內行,這種箭法,要求至少有千斤之力,戰場之上,能在百步內貫透敵人金甲。但以往隻是聽說,從未目睹。人們從驚呆中震醒,歡呼聲如山搖地動。蕭太後喜得滿麵飛霞流光溢彩:“蕭達凜,你有何感想?”蕭達凜人雖粗魯,但卻正直,屈身跪倒:“太後,末將五體投地心悅誠服,甘願領罪。”“你應該對韓德讓說上幾句吧。”蕭達凜對韓德讓深深一躬:“大人,末將井底之蛙,適才言語衝撞,冒犯虎威,深感無地自容。”韓德讓拱手還禮:“蕭將軍言重了,同朝為官,同殿為臣,但願攜手合作,共保我契丹國昌寧。”蕭太後現出滿意的笑容:“韓德讓、蕭達凜箭法出眾,各賞南朝貢酒一壇。”二人叩頭謝恩。蕭太後又借題發揮說:“想我契丹遼國,乃契丹人、漢人、渤海人、黑車人等共存之家國,本朝人種絕無貴賤之分,惟才是用,有文韜武略者皆得委以重任,望我契丹大臣好自為之,莫以人種論高低。即以韓德讓為例,固然地位顯赫,但其才華武藝確實超群,哪位如不服氣,就請上場一試。”無人應聲,妒忌韓德讓的契丹大臣儘管心裡不服,卻無人敢與之較量。“好。”蕭太後此刻興致極高,“下麵讓我皇兒也試上一箭。”16歲的聖宗皇帝,應聲離開寶座,少年天子,風度翩翩,準額龍目,器宇果然不凡。回頭望月轉身一箭,正中木兔心窩,全場大臣兵丁無不高呼萬歲!隻有韓德讓顯出焦慮不安的樣子,他思之再三,還是開口說:“太後,臣有軍情稟報。”“莫急,且待我也試試箭法。”蕭太後正在興頭上,離座跨上金絲駝,在場中往來馳騁,手中箭連連發出,整整七支,全圍護在聖宗那支箭的一點上,成傘狀四外張開。這難度確實不小,全場歡騰起來,萬歲聲如雷滾動。契丹以武立國,當政的太後不僅文治聰英,且又武功卓絕,臣民兵卒由衷地擁戴。蕭太後自己也覺高興:“哀家這馬上功夫還足以上陣廝殺。”“太後英武,聖壽無疆!”百官又齊聲稱頌。聖宗近前跪拜祝頌:“母後神箭射出七星護鬥,兒臣有母後庇護,定能永享安寧。”蕭太後笑逐顏開:“敵烈麻都將禦酒佳肴儘數羅列,今日定要君臣同樂一醉方休。”河灘上,呈現出節日的歡樂景象,人們載歌載舞,快樂非常。蕭太後悄然起身,對韓德讓輕聲說一句:“隨我來。”便步入看台後的臨時廬帳。待韓德讓入內,蕭太後又說:“適才你突然離開,我就料定必有重要事情,但身為國主,遇事必須穩重。喜慶之際,突然中斷,必然引起臣下驚慌,所以我才稍稍拖延一下。”韓德讓由衷地佩服:“太後英明。”“有何軍情,講吧。”“太後,臣適才接到密報,宋主調集數十萬精兵,即將大舉侵犯我國。”“這消息可靠嗎?”蕭太後以商量的口吻詢問,“那趙光義七年前親率大軍犯我疆界,在南京城外全軍覆沒,他也險些被俘,難道真就忘了那慘痛教訓?”“正因為有七年前之敗,宋主才耿耿於懷,此番說定要雪其國恥,報當年一箭之仇。”韓德讓又奏道,“且其文武官員皆以為我國主幼,太後當國,有隙可乘,俱力主北犯,故宋主下此決心。”蕭太後總有些疑慮:“如此絕密軍情,你是如何得來?該不會是宋主施放迷霧,借以乾擾我國朝政吧?”“太後,消息絕對可靠,”韓德讓遲疑一下還是說,“因為宋主身邊有為我所用的耳目。”“你如何便想到這一點?”“太後視臣為股肱,臣自當時刻想著為太後出力,為國分憂。”韓德讓又說,“孫子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時刻掌握宋軍動向,就能有備無患。”“好,卿不枉被哀家視為心腹。”蕭太後問“這耳目是何人?又是如何安在宋主身邊呢?”韓德讓瞄一眼侍立的太監、宮女:“請太後恕臣不言之罪,這秘密隻在臣一人心中足矣。否則萬一走漏風聲,內線生命危險尚在其次,豈不危及到國家安全?”“可以,你要注意保護這難得的內線。”蕭太後因為看重韓德讓,越發顯得通情達理,並又加垂詢,“依你之見,我朝當做何準備?”“西夏主李繼遷上月即已派來使者,提出脫離宋主依附我契丹……”蕭太後馬上領會,接過話來:“應立即接受西夏歸順,以免兩麵受敵。”“太後英明。”韓德讓進一步建議,“西夏是因不堪宋國無休止的盤剝索取,才生叛念的。我朝應引以為鑒,一定要寬宏大度,不為小利而失大利。”蕭太後又采納了:“除西夏主動獻呈貢品之外,我朝不索一羊一文。”“太後英明。”韓德讓不忘提醒,“還應抓緊做好軍事準備。”蕭太後心中已有招法:“準備不難,關鍵是要搞清宋軍進犯的具體時間、路線、兵力、統帥以及目標,這樣我才好采取相應措施。為此,你派勿答潛入宋都,設法與內線接觸,搞到準確詳儘的消息,火速回報。”“臣馬上照辦,”韓德讓從內心裡讚賞蕭太後部署得當。不過他作為統兵多年的大將,如今又執掌兵機,想得總是深一層,“此番宋軍大舉來犯,我軍是在國門固守,拒敵於疆土之外,還是向宋國境內出擊,或者大舉南下?望太後明示。”蕭太後心中自有城府,即使對最親信的韓德讓,她也不會將心扉洞開:“戰局向來猶如棋局,變幻莫測,具體如何進行,到時候哀家再相機行事。”韓德讓不便再深問了;“謹遵懿旨。”蕭太後從寶位上緩緩站起,一雙鳳目穿過廬門注視遠方,似有所思地吐出一串斬釘截鐵的話語:“隻要勿答探明宋軍動向,此番定叫趙光義知道一下我這女主的厲害!”地處黃河流域的宋都開封,時值陽春之月,春意正濃。禦花園中綠柳垂絲,碧波泛玉,鮮花競放,蜂遊蝶戲。映心亭上,宋太宗趙光義正在召見新任雲、應、朔州都部署潘美和副部署楊業。因為不是上朝,太宗皇帝身著赫黃袍,頂上折頭巾,腰係九環帶,足登六合靴。端坐九龍寶椅之上,雖說常服,仍不失威儀凝重。太宗身邊侍立著一位芳容出眾的宮女,雲發蟬鬢,杏眼桃腮,舉止端莊,又透著機敏嬌媚。合朝儘知,她就是深得太宗喜愛的紅葉。剛滿二十的紅葉,不隻精通音律,能歌善舞,棋藝精湛,書、畫俱佳,而且詩文工整流暢,又絕頂聰明,善解人意,太宗已經到了離不開的程度。恭立在太宗麵前的潘美潘仲詢,儘管其第八女已嫁與太子趙恒,也就是說他與太宗皇帝是兒女親家,但他亦不敢稍有不恭,甚至不敢抬頭正眼看看皇帝。古有明訓,天威莫測,伴君如伴虎,他不能不時刻格外謹慎。站在潘美下首的楊業,頭低得看不見麵孔,因為他是北漢降將,又曾有過重創宋軍的經曆,故而仕宋之後一直小心翼翼。宋太宗看出他二人的畏懼心理,暗中為自己的皇帝威儀滿意,口頭卻相當和氣:“二卿不必過於拘謹,朕獨留你二人垂詢,足見倚重之心。適才金殿之上,二卿或有不便直言之處,如今儘管敞開心扉,展望一下此次北伐的勝負得失。”“萬歲,契丹主幼,國事決於其寡母蕭氏,韓德讓因寵而以漢人身份主兵,契丹國臣民大多忌之,胡漢不和,君臣有釁,此正千載難逢之良機,萬歲應天順人,定能一鼓作氣直搗幽燕,掃平遼虜,一統華夷。”潘美明白,北伐是太宗已定的雄圖大計,當此出戰前夕,隻能順情說好話,他把朝議時的奏答又複述一遍。楊業默默恭立,一言不發。太宗深知楊業驍勇善戰,熟悉契丹軍事情況,很想聽聽他的意見,便再次追問:“楊愛卿請直陳高見。”楊業豈敢再不開口,但是他虛晃了一槍:“主帥潘大人所奏極是。”潘美現出得意神色,心說諒你楊業也不敢同我同萬歲唱反調。豈料宋太宗執意要逼楊業說出真話:“楊業,不講實話便為不忠,為大臣者當以國事為重,不計個人榮辱得失。”這番話使楊業頓感內疚,心底一切俱被皇上看透,他不能再隱瞞觀點了:“萬歲堯舜之君,臣鬥膽將拙見奏聞,恕臣直言,北伐時機並未成熟。”“你!”潘美立刻動氣。宋太宗揮手製止他,仍是和氣地對楊業說:“請道其詳。”此刻,忠正剛烈的本性使楊業忘了顧忌:“萬歲,對契丹國母蕭太後切不可低估,她文武兼備,極善馭人,執掌國事十餘年,引學我朝製度,使契丹漸趨強盛。且她不僅得韓德讓一班漢臣死命輔佐,又有耶律斜軫、休哥等契丹良相虎將擁戴。蕭太後選派那休哥為南京留守,囑其勿忘七年前戰事。休哥未負蕭太後之望,修武備,勸農桑,邊境大治,日夜嚴防。此刻北伐,並非乘虛,而是碰硬,隻恐難操勝券。”這一番慷慨陳詞,使宋太宗和潘美聽後都不覺沉吟。因為楊業之言合情入理,論據充分,使得他二人不能不認真思考。片刻,宋太宗問潘美:“你以為楊業所說然否?”潘美略略思索一下才回奏:“楊業之言似乎有理,其實不然。原因是我朝近年來風調雨順,國庫充實,兵精糧足,可謂強盛已極,若不趁銳氣北伐,更待何時呢?”宋太宗不覺點頭:“朕自七年前北伐失利,可說是旦夕耿耿於懷。想起幽燕黎民,在胡騎下悲苦呻吟,恨不能立刻掃平北國。苦熬七個寒暑,而今兵強馬壯,若坐等契丹內訌有隙,天知曉要何年何日,朕又怎能等得下去?倘若契丹越等越強大,豈不更無北伐時機?因此,朕才決意發兵。”皇帝態度堅決,楊業還能說什麼呢?隻有表示忠心:“聖意既定,臣自當奮勇殺敵,為收複幽燕,情願肝腦塗地,馬革裹屍。”“楊業,你忠勇之心朕早知之。”宋太宗踱了幾步,“朕想知道的是,當金殿之上朕道出四路出兵設想時,你似有異議卻欲言又止,現在你可剖明心跡。”楊業對宋太宗洞若觀火明察秋毫的精明深為歎服,問到頭上,也就隻好直說了:“萬歲,臣以為四路出兵過於分散,不能有效配合,對敵人難以形成強有力的打擊,隻恐為敵各個擊破。”宋太宗又轉問潘美:“依你之見呢?”“臣以為,四路進兵可使敵人顧此失彼窮於應付,而我方則可很快攻占敵人大量城池。”宋太宗不覺點頭:“朕是吸取了七年前失利教訓後,才決定四路進兵的。七年前我大軍重兵雲集,高梁河一戰敗潰,便全軍不可收拾,朕也險些落入敵手,此種現象決不能再重演。而今我四路進兵,倘東路敗,還有中路;若中路敗,還有西路。這樣總不會全線崩潰全軍覆沒。”“萬歲英明,此番分頭並進,契丹尚蒙在鼓裡,四路軍馬定能同奏凱歌,大獲全勝。”潘美從內心認為宋太宗決策正確。宋太宗仍不放心,又問楊業:“你看朕如此排兵部署可有道理?”楊業怎好再加反對,但他提醒道:“萬歲方略既定,臣等隻有身體力行。但應曉諭各路統帥,分兵並非分家,一定要互相配合,互相照應。”“卿言有理,朕自會嚴令各路人馬做好配合。”宋太宗又語重心長地說,“潘楊二卿,四路軍馬中,朕把你們西路最為看重。一則二卿俱為我朝名將,潘卿功勳卓著,平南唐,滅南漢,平楚國,統率之軍連戰皆捷。楊卿更是戰績斐然,雁門之捷,以幾百兵卒敗敵十萬之眾,以後戰無不勝,號稱‘無敵’。其他各路統帥,實難與二卿相提並論。二則,二卿麾下並州之軍久經沙場,且又訓練有素,戰鬥力最強。三則,西路為契丹鞭長莫及之地,距其腹地甚遠,運送糧草、增援兵力都頗為不易。因此,朕料西路必勝,隻要西路不敗,其他諸路萬一有些失利,戰場主動權將仍在我方手裡,想來二卿不會有負朕望。”潘、楊二人都覺一座大山壓在背上,如今宋太宗這單獨召見目的已經點明,就是要他二人隻許勝不許敗。兩人同聲回答:“定當誓死以報皇恩!”宋太宗仍不放心,又加強調:“二卿,朕當年北伐失利,是垂淚返回中原。七年勵精圖治,成敗在此一舉,若再敗歸,朕有何顏見國內父老。朕之榮辱,全係二卿一身。西路必勝,千萬不能有失呀!”二人不約而同跪倒:“萬歲放心,臣等一定不負聖望。”潘美、楊業心頭負載著巨大壓力飛馬返回前線去了,宋太宗趙光義也不輕鬆。儘管他堅持自己的用兵方略,但是楊業的奏答總是在他心頭留下了陰影。他覺得楊業作為有實戰經驗的大將,所說所慮並非完全沒有道理。思之再三,不覺在映心亭內久久踱步、沉吟。侍立在側的紅葉,見狀說道:“萬歲如此憂煩,隻恐有礙龍體。”宋太宗抬頭看看紅葉,似乎發現了救星:“紅葉,朕為何把你忘了!你絕頂聰明,適才朕與潘、楊二臣的談話你也聽到了,依你看來是四路進兵好,還是如楊業所言集中兵力為好?”“萬歲,要以奴婢之見,不隻四路,倒應是五路進兵。”“五路?”宋太宗頗感興趣,“四路還不夠多嗎?”“還應加上水路。”紅葉奏道,“萬歲當派一支水軍跨海北上,從滄州出發,至契丹平州或營州上岸,那裡是契丹側後,倘登陸後進展順利,與我四路大軍正好對契丹上京形成合圍之勢。”“怎麼,你想到了攻取上京?”宋太宗有些興奮。“萬歲,既為一代人主,當如秦皇、漢武,立不世功勳,彪萬代史冊。萬歲此戰若一舉收複幽燕,掃平鬆漠,天下一統,豈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宋太宗為紅葉描繪的輝煌前景所陶醉,也為紅葉的遠見卓識所傾倒,對她大加稱讚:“你簡直就是女諸葛,朕此次北伐獲勝歸來,一定要冊你為貴妃。”“奴婢不敢有此奢望,隻求能在聖駕前隨時侍候足矣。”“自古君無戲言,朕決不失信於你。而且此番朕若督師離京,也一定帶你在身邊。”“聖上恩寵,奴婢沒齒不忘。”“你隨朕來。”宋太宗頭前便走。紅葉在後跟隨,不由得心頭“突突”直跳。他要乾什麼?難道他要……紅葉在緊張地思索對策,一旦皇帝再提出那種要求,該如何度過難關。宋太宗走進禦書房,顯然還處在興奮之中:“紅葉,準備好文房四寶,代朕擬旨。”紅葉心中始覺踏實一些,將黃綾鋪展開,手提狼毫玉管:“請萬歲示下。”於是,由宋太宗口述,紅葉記錄,寫成了關乎到宋遼之間千百萬生靈存亡的一道聖旨:“幽燕鬆漠,自古皆為中華疆土。契丹惡胡,逆天強占,為收複故土,解民倒懸,朕決心北伐,誓在必勝。為此著令曹彬為幽州道行營都部署,崔彥進副之,轄李繼隆、賀令圖、劉知信、郭守文、楊重進、李延斌、傅潛、史詿、陳挺山、荊罕儒等大將,領兵十萬,為第一路兵馬,自保州出發,直取敵之涿州。第二路人馬,著令雄州道都部署米信為統帥,杜彥圭副之,領兵五萬,轄趙彥溥、張紹、董思願、蔡玉諸大將,由雄州出兵,沿拒馬河東岸北進。第三路王師,由定州路都部署田重進為主帥,譚延美副之,領兵五萬,麾下曹元輔、袁繼忠、荊嗣諸將,自定州唐河河穀出發,北進直趨蔚州。第四路精兵五萬人,以雲、應、朔州都部署潘美為總指揮,楊業為副總指揮,曹克實、王貴、賀懷浦、楊延昭、郭超為部將,出雁門關兵鋒直指軍都山。第五路為水軍,命高瓊為總指揮,張永儼、安得佐為大將,統兵五萬,由滄州跨海北攻平州。著監察禦史韓國華出使高麗,詔喻高麗國王起兵,合圍契丹……”宋太宗說罷,頗為得意地問:“紅葉,朕這一軍事部署如何?”“契丹將是四麵楚歌,無法招架。萬歲部署萬無一失,必獲全勝。”紅葉放下筆,發覺皇帝的目光有些色迷迷,立即想了脫身之計,“待奴婢將聖旨送到樞密院。”“不急。”宋太宗笑了笑,“朕甚覺困倦,且隨朕到帳中寬衣休息。”禦書房裡麵也有床帳,是為皇帝臨時休息備置,如今趙光義似乎要在此演一出陽台會。紅葉本能地退後一步:“萬歲,奴婢去宣妃嬪來陪王伴駕。”“紅葉,你入宮七年,朕從未臨幸,每次都借故推拖,拂朕雅興。”宋太宗已是不悅,“莫非你在為人守節不成!”“不,不,”紅葉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奴婢幼年受過驚嚇,若與男人親近,會立刻氣絕。”“我就不信,朕如今定要為你破瓜。”宋太宗決心不放過她。帝王後宮不乏絕色,可是,越是得不到的才越為珍貴,就越要千方百計得到。宋太宗對於紅葉,大概就是這種心理。不料,紅葉柳眉直豎起來:“萬歲,定要臨幸,也需夜靜更深之後,如果相強,奴婢有死而已。”也許是紅葉的暴怒氣勢,震懾住了宋太宗:“好,二更天你到永樂殿。”紅葉以死相爭,總算暫時得免99lib?失身,但二更以後呢?還能保得此身清白嗎?千嬌百媚的紅葉,似經嚴霜,一下子憔悴了。待夜色籠罩了深宮,她避開宮女,悄悄來到了與心上人相會的庫房。高牆深院,夜色如磐,風吟如泣,紅葉倍感淒寒。她已橫下一條心,決定要鋌而走險。當一個人萌生了必死意念後,對原來苦澀的人生和多蹇的人世,往往又增添了幾分依戀。紅葉手撫庫房內的床板,就是這裡,曾經留下了她與表兄白柳多少狂熱的依戀和裂腹的辛酸。如今,這一切都將永遠成為夢幻了,都將永遠不會再現了。二更以後,永樂殿中,將是怎樣一種血淋淋的場麵?她不敢再想下去。巡夜的太監提燈走過,一瞬間的光明又消失了。紅葉開始隱隱感到不安,表兄為何遲遲不到?莫非出了什麼意外?難道自己的命就這樣苦,報仇的願望不能實現?臨死前競不能見上親人一麵?紅葉不住倚門探首翹望,黑洞洞的過道總是黑沉沉悄無聲息。再有半個時辰就是二更了,她失望了,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庫房。一名太監剛好來到,急趨兩步拉住了紅葉後衣襟。紅葉一驚回首顫聲問:“誰!”“噓。”太監示意她莫出聲。紅葉認出是表兄白柳,不覺身子一軟,倒在白柳懷中。白柳將紅葉扶進庫房:“表妹,你身體不舒服?”“你為何遲遲才來?”紅葉聲音中透著委屈。“表妹有所不知,北邊又來人了,故而延誤了赴約。”紅葉一聽立刻振奮起來:“來的何人?”“還是勿答。”“太好了!”紅葉著實興奮。“好什麼,”白柳歎口氣,“義父要他來弄軍事情報,要宋軍的準確進軍路線和兵力部署。這屬於絕密,你我如何能辦到呢!”“表兄莫愁,一切都在這上麵。”紅葉取出一紙片,上麵幾乎一字不差地寫著宋太宗要她擬寫的聖旨。白柳聽罷,欣喜異常,雙手使勁扳動紅葉香肩:“表妹,你真神了,博聞強記,倒背如流。”“表兄,你快彆誇我了,當務之急是將這情報儘快送回遼國,交到義父手中。”白柳認真收好:“對,我這就走,想辦法連夜送到勿答手中。你我兄妹十天後再相會。”紅葉眼見得白柳要出門,又忘情地叫住他:“表兄!”白柳止步回身:“還有吩咐?”紅葉停頓片刻:“表兄,你好好親親我吧!”“表妹,你怎麼了?莫非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紅葉怕引起白柳疑心,儘量加以掩飾,“人家,這幾天,想你想得厲害!”白柳撲過來,激動地擁抱住紅葉:“表妹!”此刻,彼此不需用言語來表達。周圍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隻有兩顆心兒在“咚咚”激跳。那熾烈愛火的高溫,似乎把二人融成了一體。良久,紅葉狠狠心推開白柳:“你該走了,我也該去了。”白柳感到她太傷感悲戚:“表妹,莫要傷懷,十天後我們再相會。”紅葉眼角已噙滿淚珠,幸喜是夜暗之中看不見,她緊咬香唇,說出兩個包含無限深情的字:“保重。”待白柳走遠,紅葉急步返回住處,忍著巨大的悲痛對鏡梳妝,塗脂抹粉,熏香更衣。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為仇人理妝的心情確實是夠複雜了。最後,她從梳妝匣中取出一柄半尺長的匕首,綠鯊魚皮鞘,拔出來雪亮刺眼,扯一線青絲吹上鋒刃,毛發立斷。這是義父送與她的珍貴禮物,如今要用它手刃仇人了!紅葉將匕首袖好,蓮步輕盈地走入附近的永樂殿。殿內,紅燭高燃,金燈噴彩,宋太宗正在案邊觀書,見紅葉步入,笑吟吟起迎。此刻恰值二更鼓響:“紅葉,果然言而有信,準時前來。”紅葉緊走幾步,撒嬌地一按宋太宗雙肩:“萬歲莫起,可彆折殺了奴婢。”她原想等睡熟後再動手行刺,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如果那樣做,就難保清白之身。她一雙纖手,在宋太宗背上輕輕撫摩,溫軟酥癢,宋太宗好不愜意。紅葉銀牙一咬,突然拔出匕首,向仇人後心便刺。刀尖上,幾年來紅葉不知喂過多少遍七蛇涎,隻要刺破皮肉,宋太宗就性命難保!豈料宋太宗一躍跳開,飛旋轉到紅葉身後,伸手叼住紅葉玉腕,匕首早已奪到手中。“小賤人,想要行刺?須知朕乃馬上皇帝。”宋太宗刀尖抵住紅葉前胸。紅葉自知必死:“昏君!惡徒,我生不能殺爾,死後也要找你索命。”“賤婢,朕待你不薄,為何恩將仇報?”“我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紅葉怒目圓睜,“你害死我母,毀了表兄和我一生幸福!”“宋軍所為,就算可以把帳記在我的頭上,但你卻不該盜竊情報與北國通款,要毀我北伐大計,真是賊膽包天!”宋太宗說到此處咬牙切齒。這番話使紅葉大吃一驚:“什麼與北國通款?你是誣陷。”宋太宗冷笑一聲:“帶進來!”內監孔秀和兩名武士押著白柳進來,他垂頭喪氣:“表妹,我們在庫房的交談全被孔秀聽去了。”宋太宗厲聲喝問:“白柳,你寫是不寫?”“隻要饒命,小人願為。”“寫了便饒你不死。”於是,宋太宗口述,白柳執筆寫了一份給韓德讓的假情報。大意是宋國正在調集人馬,因糧草不濟,定在三個月後發起進攻。顯然這是意在麻痹蕭太後,以便宋軍攻其不備,出其不意。紅葉急得跳腳:“表哥,你不能寫。”白柳歎氣:“表妹,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白柳,你再給勿答寫信一封,就說你在宮內脫離不開,委托至交密友孔秀轉交這重要軍情。”宋太宗又做吩咐。“千萬不能寫!”紅葉明白,這一來就要弄假成真,韓德讓一信,遼國就要吃大虧。她聲嘶力竭,“表兄,寫了對不起恩人義父呀!”白柳遲疑。宋太宗將匕首移近紅葉粉麵:“白柳,你若不寫,我就用這尖刀在紅葉臉上刻寫。”“彆,彆,我寫,我寫。”白柳早巳服軟,此刻隻能從命。紅葉見白柳寫好,孔秀全都接過去,她仿佛看到宋軍大舉侵入遼國,遼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無力地癱倒在地昏厥過去。宋太宗曉諭孔秀:“按白柳說的辦法去見勿答,不許露出破綻。”“奴才一定不辱聖命。”孔秀下去了。白柳向宋太宗求情:“萬歲,要我做的全都做了,開恩放了小人與表妹吧。”“這要看孔秀能否順利辦妥事情,若是出了一差二錯,我就將你們千刀萬剮!”宋太宗命人將紅葉、白柳押下去。他自信蕭太後一定要上當,決定給遼軍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打擊,於是連夜發出諭旨,命令五路兵馬立刻出動。直接影響中國曆史進程的宋遼第二次大戰,悄悄地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