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是阿奇最不上心的東西,然而不管怎麼樣,他還是在用手揉搓著,直到把它揉搓成一個光溜溜的圓球。他們開始上午的手工課已經有十分鐘了。阿奇坐在桌前,同病房病友弗蘭克的對麵。此時,格蕾琴又在某個地方殺人了,但是,在這座可笑的農場裡麵卻是安全的,他在玩泥巴。阿奇對https://這些手工藝品並不介意。他不在乎弗蘭克打呼嚕,不在乎集體治療的聚會,也不在乎穿拖鞋。他漸漸喜歡上了讓人告訴什麼時間吃飯,什麼時間睡覺。他承擔的責任越少,他把事情弄得一團糟的可能性就越小。他被鎖起來了。而他又是自由的。他警察生涯的大部分時光都在領導那個團隊。在他缺席的情況下,專案組仍在搜尋格蕾琴·洛厄爾。他一生當中第一次不在乎了。如果格蕾琴要他死,她就會把他殺了。至於他在哪裡無關緊要。他們是抓不住她的。除非是她想讓他們抓住,否則是抓不住的。這時候,亨利走了進來。他從另一張桌子旁拉過一把椅子,跟阿奇和弗蘭克坐在一起。“是山羊的脾臟,”亨利說,“人的眼睛。”其他病人大多在裝了防盜網的陽台上抽煙,公共休息室裡隻有電視機在播放《動物星球》,聲音很大。阿奇的目光越過桌子,看著弗蘭克。弗蘭克一門心思在弄泥巴,沒有抬頭。亨利朝前傾了傾身子,腦袋向弗蘭克斜了一下。“我可以當著他的麵說話嗎?”他問。“我和弗蘭克之間沒有秘密,”阿奇說,“你說是嗎,弗蘭克?”“泥巴摸著就像是小寶寶,”弗蘭克說。亨利清了清嗓子。“那麼,好吧,”他說,撓了撓耳朵,看著阿奇,“法醫說,我們已經發現了三雙眼珠子。”“好幾雙了,”阿奇說,“那很好啊。”他衝亨利笑了笑,“否則的話,我們就得尋找海盜了。”亨利接著說:“法醫認為,眼珠子先是保存在甲醛裡,然後倒進了水箱。”阿奇的手繼續在圓圓的泥巴上旋轉著。“和什麼東西吻合嗎?”他問,保持著不動聲色的麵部表情,兩眼看著手,試圖把注意力放在泥巴上。“本地數據庫裡沒有吻合的樣本。我們在擴大範圍。你是不是在想,我們會發現一些能夠吻合的屍體?”“格蕾琴從來不把任何人的眼睛挖出來。”“格蕾琴從來什麼事情都不做,”亨利說,“直到她做了出來。”阿奇揉了揉眼睛。頭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他們給他吃了鎮靜藥,現在他還感到昏昏沉沉的。“要增強保護黛比的人手,”他說,歎了口氣。他覺得,格蕾琴不會再跟蹤黛比和孩子們了。她已經耍花招恐嚇過他,而她是不喜歡故伎重演的。不過,要是加強了保護,家人心裡會安穩很多。“已經加強保護她們了,”亨利說,“溫哥華的警方在她住房的外麵停了一輛警車。孩子們上學有人護送。一切都談妥了。”亨利用大拇指和食指撚著八字胡,“我想讓你考慮出城去。”“佛羅裡達州的博卡拉頓景色很美,”弗蘭克說。“我走到哪兒格蕾琴都會找到我,”阿奇說,不帶任何感情。他說的隻是事實。亨利兩隻粗壯胳膊交叉著放在桌子上,身子向前傾了傾。“但是媒體或許找不到你,”他說,“你不知道外麵都成什麼樣子了。市議會在考慮實行宵禁。一家公司弄出來個他媽的格蕾琴·洛厄爾之旅。”他說話時脖子都漲紅了,“他們弄來些汽車,車廂兩邊畫上她的臉龐。你為什麼以為黛比搬到了溫哥華?是因為財產稅的問題嗎?”《動物星球》節目裡,一個獸醫在設法搶救一隻被汽車撞到的貓。這集阿奇已經看過八遍。那隻貓最後奄奄一息。殺戮是不會停止的,直到格蕾琴想讓殺戮停下來。“我要幫得上忙,”阿奇說,“我就從這裡提供谘詢服務。”弗蘭克從桌子對麵拱起後背,看著阿奇,把泥巴揉成二英尺長的一卷。“出城去吧。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再給你找一家精神病院。在新罕布什爾州。某個遙遠的地方。”實際情況是,新罕布什爾州聽起來倒是不錯。離得遠遠的。但是,誰都沒有阿奇對美女殺手的案件熟悉。亨利需要阿奇。而阿奇對此也心知肚明。“有什麼進展就給我打電話,”阿奇說,“我隨叫隨到。”“我上一次打電話的時候,”亨利說,“有個女人告訴我,她去找你,然後走開了,再也沒有回來。”隻有一部電話允許病人使用,而且隻能打進來。電話鈴一響,大家爭相撲過去。“他們不應該讓瘋子接電話,”亨利說。弗蘭克的目光從泥巴上抬起來,笑了笑。“這個地方隻有瘋子,”阿奇說。亨利仰靠在椅子上,胳膊交叉,下巴抵著胸脯。“這麼說,你隻想隱匿於此,了卻殘生了?”他問。阿奇沒有回答。亨利看著他,下巴移動著,肌肉在皮膚下突突直跳。阿奇差不多能看得出來他在試圖換個話題。“沒有人知道,”亨利最後說,“你經過了精神病檢查,你還能回到工作崗位上。你在外麵還是一個他媽的響當當的英雄,一個大偵探菲利普·馬洛式的人物。”弗蘭克的眼睛猛地向上一翻,眼鏡後的眼神滿是驚恐,“請不要在這裡說臟話。”“對不起,弗蘭克,”亨利說。他朝前傾了傾身子,又動了動下巴,才接著說下去。“不要離開病房,”亨利對阿奇說,“我需要知道你是安全的。”阿奇有著醫院的特權。他隻要晚上回來吃藥,想去哪兒遊逛都行。他們管這種情況叫“四級”,阿奇自己來住院的時候是“一級”。他從高危狀態向上爬,已經爬到了輕度發作狀態。“永遠也不會離開,”阿奇說,“誰跟弗蘭克一起住下去呢?”弗蘭克把泥蛇折疊起來,折過來,疊過去,折疊了一遍又一遍。亨利挑起眉毛,看了看弗蘭克。“你在鼓搗什麼玩意兒,夥計?”亨利問他。弗蘭克衝電視眨了眨眼睛,然後低頭笑看著泥巴。“貓的腸子,”他說。亨利瞥了阿奇一眼。“真好看,”他說。陽台的門開了,人們開始往回走,他們空空蕩蕩的眼神被尼古丁暫時熏出了些活力。再過幾分鐘會有一場集體治療聚會。“你該走了,”阿奇對亨利說。亨利站起身來,猶豫了一下。“蘇珊沃德在外邊呢,”他說。“我知道,”阿奇說,“她喜歡偷些高保真的東西。”“你不想見見她嗎?”亨利說。實際情況是,阿奇有好幾次差一點就讓她進來了。但是他總是突然間住了嘴。他不想讓蘇珊進入自己的生活。“我想把這個手工藝品做完。”亨利把手塞進褲兜裡,轉身欲離去。“考慮一下我說的話吧,”他對阿奇說,朝門口走去,“聽說新英格蘭的秋天很美。”“亨利,”阿奇叫住他,口氣如鋼鐵般堅硬,手裡的泥巴捏碎了,“你需要發布一條開槍擊斃的命令。我們不能再讓她跑掉了。”“朋友,這是幾個月來你說的最沒有神經病的一句話,”亨利說。弗蘭克咯咯笑了起來。這是阿奇第一次聽到他哈哈大笑。那是一種捉摸不定的聲音,就像是小孩子哭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