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開門,蘇菲就坐在廚房的桌子前麵。看起來好像已經一動不動地在那邊坐了好幾個世紀。桌子上除了一個滿出來的煙灰缸之外,一無長物。她兩手緊握,放在塑膠防水桌布上,身上穿著不像是她會穿的衣服,皺巴巴的,顏色款式完全不搭,感覺是從舊貨攤買來的。她的頭發很臟,眼睛裡布滿血絲。她瘦得可怕。她慢慢地向他轉過頭來,仿佛這樣的動作要耗去她所有精力似的。她想要站起來,但力不從心,最後就把頭一歪,叫了一聲:“法蘭茲”。他緊緊地抱住她。她身上都是煙味。他間:“你吃過了嗎?”她仍依偎著他,搖搖頭。他本來跟自己說什麼都先彆問的,但畢竟忍不住:“你去哪裡了?”蘇菲一顆腦袋晃來晃去,抬眼望著他,眼神迷離。“我不曉得,”她囁囁嚅嚅:“我搭了人家的便車……”“那沒人對你怎麼樣吧?”她又搖搖頭。法蘭茲站在那兒,緊緊抱著蘇菲不放。她不哭了,躲在他懷裡像隻無助的小狗。她攤在他身上,不過她實在輕得不可思議。怎麼會瘦成那樣……他還是沒有辦法不去想她這三天到底去了哪裡,做了那些事情。不過她最後還是會跟他講的,蘇菲的人生對法蘭茲而言已經沒有任何秘密了。現下這個團圓之初的沉默時刻裡,最讓他餘悸猶存的,是他發現自己曾經有多麼地害怕。本來,法蘭茲是打算一旦繼承了父親的遺產,就要全心全意地來對付凱瑟琳·奧維涅醫師的,因此她已死亡數月的消息對他而言無異是一種背叛。人生頓時失去奮鬥的目標。然而今天,他的情感似又受到某種東西的滋潤,就好比當初他得知奧維涅醫師還有個女兒叫蘇菲可以為她贖罪,代母而亡之時,心中便感到慰借一般。這樣一個寶貝,過去三天裡他竟然差點弄丟了。他緊緊地摟著她,一股說不出的快意流過全身。他微微低下頭,去聞她頭發的味道。她輕輕地閃開,直視著他。眼睛都哭腫了,臉也臟兮兮的。但依舊美麗。毫無疑問。他又要低下頭,一個赤裸裸的真相刹那間乍現在他眼前:他愛上她了。令他震驚的倒不是對她的情感,他愛她很久了。不,真正讓他不能自已的,是在自己這樣無微不至地糟塌,蹂躪,操控,牽製之下,如今的蘇菲竟然有著一張和莎拉一模一樣的臉。莎拉臨終前,也有個同樣深陷的雙頰,灰白的嘴唇和空洞的眼神,同樣日益形銷骨毀的形影。就像蘇菲此刻的目光,莎拉也會這麼深情地望著他,仿佛他是這世間不幸的唯一出路,是日後重獲些許安寧的唯一希望。這兩位女性的重疊身影,令他不寒而栗。蘇菲太完美了。她將為他解除魔咒,她會死得很漂亮的。法蘭茲一定會為她大哭一場,然後懷念她到老。深深地。他痊愈後心裡還是會很難過,因為再也沒有她……蘇菲有淚水當屏障,但還是看得到法蘭茲,不過她也曉得淚彈攻勢應該一下就無效了。這人腦袋裡在想什麼,其實很難理解。所以,以不變應萬變,看他要怎樣……守株待兔。他雙手握著她的肩,緊緊地摟著她,而就在這個時候,她可以感覺到他內心有個東西正在軟化,凹陷,溶解。她不曉得那是什麼。他把她抱得那麼緊,讓她開始害怕起來,因為他的目光中有種詭異的凝視。顯然有些想法正在他腦子裡翻騰。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好像這是一種可以讓他動彈不得似的方法。她吞了一口口水,叫了一聲:“法蘭茲……”接著送上自己嘴唇,他也立即接過去。這是一個有節製,緊張,不太專心的吻,儘管那張嘴巴裡還是那樣貪得無厭。這是一定的。然後他肚子下麵有個東西在變硬。蘇菲集中精神。她在想要怎麼做才不會泄露出她的恐懼,但那是不可能的。她覺得自己被挾持,被逮住了。他的力氣遠比她大得多。她很怕遭到他的毒手。於是她也緊緊地抱著他,下體緊緊地貼著他的肚子,感覺到他正在勃起,而這樣正合她的心意。她臉頰黏在他胸前,眼睛看著地麵。她還能呼吸。從上而下,她開始放鬆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一條接一條地,然後她的身體就這樣慢慢地融化在法蘭茲的臂彎裡。他將她抱起來,走進房間裡,把她放在床上。她竟這麼睡著了。她聽見他走出房門,進去廚房裡。她很快地睜開眼睛,又閉上。接著響起的是那種很好認的小湯匙和玻璃杯碰撞的聲音。法蘭茲又出現在她的上方。他說:“你先睡一下吧,你需要休息。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他扶著她的後腦勺,讓她慢慢地把杯子裡的液體吞下去。為了掩飾那個味道,他總是放很多糖。然後他又走回去廚房。蘇菲一個翻身,掀開床單,兩隻手指頭插進喉嚨深處,她的胃跟著往上一彈,剛才吞下去的液體又全吐出來。她趕快再拉上床單躺好。他已經又出現在眼前,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安靜睡一覺吧,”他鬆了口氣說,低頭用嘴在她乾枯的唇上印了一下。他好喜歡這張美麗的臉龐。他現在愛上她了。這張臉,是他的財產。他已經在擔心她消失的那一刻的到來……“憲警有來過……”蘇菲倒是沒考慮過這點。憲警。她的眼光立即泄露出心底的不安。法蘭茲知道真正的蘇菲有多怕警察。手法要輕巧。“一定的,”他接著說:“醫院必須通知他們。他們還來過這裡……”他淺嘗了一下蘇菲臉上的驚恐表情,然後再把她摟進懷裡。“我把他們打發了,不要擔心。我不想要他們去找你。我知道你會回來。”她躲警察已經成功地躲過這麼多年,沒想到今天還是誤蹈陷阱。蘇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著理出一個頭緒。法蘭茲應該會幫她一把吧。在這點上他們的利益是相符的。手法千萬要輕巧。“他們說等你回來後,要你去憲警隊簽個字……我跟他們說過你在波爾多的親戚那邊……最好趕快把這個事情辦一辦。”蘇菲頭又晃起來了。她的意思是不要。法蘭茲又把她抱得更緊些。憲警隊的牆壁上貼著許多已經褪色的海報,諸如放大的身分證,安全規範宣導,或應付各種狀況的緊急電話號碼。鐘德海憲警用一種好好先生的祥和眼光看著蘇菲。他也很想要有一個這樣的太太,一副快要分解的樣子,應該會讓任何一個男人覺得自己有用起來吧。他的眼光從蘇菲轉移到法蘭茲身上。然後他拍拍麵前的桌子,肥短的五指按在一份表格上。“所以說,像這樣,咱們就從醫院跑掉了……”這是鐘德海表達關懷的方式。麵對一個曾經想尋死的女人,他實在不曉得該說什麼。蘇菲直覺得應該要去奉承這位憲警大人心目中的男性雄風。她低下眼睛,法蘭茲張開手臂圈住她的肩膀。真是一對佳偶。“那您上哪兒去了……”“波爾多,”蘇菲歎了一口氣。“嗯,波爾多。您的先生之前告訴過我了,在親戚家對吧……”蘇菲決定變換戰略。她抬起眼睛,直視著鐘德海。這個憲警看起來雖然很粗魯,但還蠻敏感的。而他感覺到的是,這個貝爾格太太不是一般的女人。“很好,親戚家……,”他說:“我的意思是,如果去了親戚家,那就好……”“不是說要簽什麼字嗎?”法蘭茲的聲音把兩人之間那似在打啞謎的對話拉回現實。鐘德海打了一個顫兒。“是的,在這邊……”他將那張表格朝著蘇菲倒轉一百八十度。她在找筆。鐘德海遞過去一枝上麵有個修車廠標誌的原子筆。蘇菲簽下:貝爾格。“現在不會有什麼問題了,”鐘德海說。聽不出這是個問題還是肯定句。“不會有問題了,”法蘭茲說。真是好丈夫。鐘德海望著這對並肩走出憲警隊的年輕夫婦。能有個這樣的太太一定不錯,但想必也很傷腦筋。她花了很多時間才學會這個:睡著時的呼吸聲。這個需要非常專注,分分秒秒都不可掉以輕心。不過她現在已經可以做得很好了,唯妙唯肖到二十幾分鐘後,當他又進來房間觀察她的睡眠情形時,已完全不疑有他。他把手伸進她衣服裡開始亂摸,趴在她身上,頭埋進枕頭裡。她的身子一徑地軟綿綿,但眼睛趁機睜開來,瞥見了他的兩肩胛,下麵感覺到他正在插入。她必須強忍住那股想笑的衝動……蘇菲剛入睡,他可以趁機喘口氣。方才他因為還處在找回她的興奮期中,所以放安眠藥時下手有點重。她現在在房裡睡得很熟。他觀察了好一陣她的睡眠情形,傾聽她的呼吸聲,看著她臉上不時出現的細微的顏麵抽搐。然後站起來,將公寓上鎖,到地下室去。他評估了現狀,覺得可以把他在蘇菲父親家那邊拍的照片都刪掉了,反正應該也沒什麼用處了。他很快地將它們又瀏覽了一遍,邊看邊刪。房屋主體,每一扇窗戶,汽車,然後是奧維涅走出來,把信封夾在剪草機上麵,奧維涅在院子裡辦公,在搬那幾袋培養土下車,在幫大門除鏽。淩晨兩點了。他拿出傳輸線,傳了幾個圖檔到電腦上,打算用電腦熒幕看仔細些再刪除。他一共選了四張。第一張是奧維涅走在院子裡。他會選這張是因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正麵。六十幾歲的人,還能這麼精神。方形臉,豪邁的輪廓,目光炯炯。法蘭茲把這張臉放大到百分之八十,聰明過人。到百分之一百,足智多謀。百分之一百五,是個可怕的敵人。也許就是這種來自遺傳的性格特征,讓蘇菲還能活到今天。第二張照片裡的奧維涅正在花園桌前工作,他的身體有點斜側,一小角的電腦熒幕從後麵露出來,法蘭茲把這部分的影像裁下來,放大到百分之百,但還是很模糊。他打開另外一個影像處理程式的銳化濾鏡,試著讓它更清晰一點。他覺得似乎看見某個文書處理程式的工具列,不過整體而言還是很模糊。他把這張也拖進垃圾桶裡。第三張是最後一天拍的。奧維涅穿著西裝,他正要走去將一個信封夾在剪草機上。信封很可能是給修理工人的,看不出上麵寫了什麼,但反正這不重要。最後一張也是這天最後照的,奧維涅讓大門大敞,法蘭茲檢視著穀倉內部,雖然他之前已經用望遠鏡細細地觀察過了:一張很大的圓桌和一盞壓得很低的撞球燈,後麵一組音響架,嵌在一座擺滿雷射唱盤的書架裡。法蘭茲仍舊把它拖進垃圾桶。就在退出影像處理程式之前,突然又起了個好奇心。他把那張穀倉的圖檔挖出來,滑鼠連續點了好幾下之後,陰影部分被放大了,可以分辨得出裡頭的紙箱、培養土袋、園藝工具、工具箱和行李箱等。那疊紙箱被門的陰影斜斜地遮去一半,上麵的完全照不到光線,但下麵有幾個的部分是亮的。其中一個上麵有黑色麥克筆寫的字,法蘭茲想看看寫的是什麼,他把它放大到百分之一百二,一百四,用了好幾個讓影像更清晰的濾鏡功能,調整對比度,再放大,終於猜出了幾個字母。第一行是一個A,一個V,最後是一個S。第二行起頭是一個D開頭的字,然後是一個C,然後U,然後是一個“AUV啥啥”的字,可想而知是“AUVERNEY(奧維涅)”。最後一行看得最清楚:H-L。這個紙箱被壓在最下麵。上麵那個也是被隔成陰陽兩邊,下半邊是亮的,上半邊是暗的。但是他僅能看到的幾個字母讓他乍然呆住了。麵對著這個影像以及它對他有什麼樣的意義,讓法蘭茲久久無法自己。他眼前的這些紙箱裡,放著奧維涅醫師的病患資料。而他母親的病曆資料,就在其中的一個紙箱裡頭。鑰匙在鑰匙孔裡轉了兩圈。現在屋裡隻剩她了,蘇菲立即起身,跑到衣櫥旁邊,踮起腳尖,摸到偷藏的鑰匙然後將房門打開。全身肌肉緊繃。她聽見法蘭茲的腳步聲在樓梯間回響。她奔向窗邊,但是沒見到他人。不過他也許從垃圾間出去,但可能性不大,因為他沒穿外套。他人還在這棟公寓的某個角落裡。她火速地穿上平底鞋,輕輕地關上門,然後走下樓梯。樓梯間裡此刻已聽不見任何電視機的聲音。蘇菲調整她的呼吸,來到地麵層,繼縷往前走……,這是唯一的可能性了。她慢慢地打開門,一麵祈禱它不要咯吱作響。裡麵不是全黑的,一道樓梯引著她往下走,她看到梯口有一縷似是從很遠處照過來的幽光。此刻除了自己的心跳和脈搏聲,她什麼都聽不見。她步步為營地往下走。到了最下麵,那道幽光又將她引向右邊。是地下室。最裡麵左邊那間的門沒關緊,半掩著。不用再過去了,這樣做甚至會有危險。法蘭茲的摩托車鑰匙包裡麵有三支鑰匙,原來最後一支的用途在此。蘇菲又一聲不響地上樓去。等候下一個機會。這次的喝起來又要比平常苦上許多,想必是放了最大的劑量吧。所幸的是,蘇菲現在很曉得如何處理。她在床邊放了一個揉成一團的麵紙,每次都吐在裡麵,然後趁上廁所的時候換新的。不過不是每次都行得通。前天,法蘭茲沒有馬上走開,還在她旁邊待了好一陣子。她感覺到那液體正在她喉嚨裡繞來繞去想衝出來。她很想咳出來,但她忍住了,因為這一定會引起他的疑心。她假裝在做噩夢,然後把東西硬是吞了下去。幾分鐘之後,她發現她的身開始下沉,四肢無力。這讓她想起開刀前的最後幾秒,負責麻醉的醫師走過來要你數到五時的那種感覺。那一次她就沒有成功了。不然她的技巧高超,如果各種條件都俱全的話,一切就會很順利。她曉得如何將那液體含在嘴哩,要吞隻吞自己的口水。如果法蘭茲幾分鐘內走開,她就立刻側身抓起麵紙團吐掉。但如果她把藥含在嘴裡太久,藥效就會開始滲進口腔的黏膜,和她的口水混在一起……如果她不得不吞下去,她還是可以想辦法讓自己嘔吐,隻不過這不能拖,得立刻進行。像這一次,一切都很順利。她吐出來之後又等了幾分鐘,就開始裝出那種熟睡中的呼吸聲。法蘭茲彎下腰去看她。他開始撫摸她並對她說話。她的頭左右亂晃,好像要把他的話語甩開。她起先是不安地翻來覆去,然後速度愈來愈快,兩手亂撥亂抓,身體前蜷後仰,還不時學鯉魚躍水那樣跳起來一下,表示她的夢靨正進行到最高潮。法蘭茲也是,有他一套習慣的做法。他先彎下腰去,用平靜的語調對她說話,摸摸她,手指滑過她的頭發,嘴唇,喉嚨,然後把所有的力氣集中在接下來要說的那些話中。法蘭茲一麵對她講話,一麵觀察她的反應。然後看是要嚇她還是讓她安靜下來。即興變化言語的內容。他會輪流對她提起那些冤死鬼。像今天晚上排到的是薇沃妮克·法柏爾。蘇菲還記得非常清楚,那張她掙紮著坐上去的沙發,那女生倒臥在一灘血泊中的屍體。那把肯定是法蘭茲放進她手裡的菜刀。“到底是怎麼回事,蘇菲?”法蘭茲問:“你生氣了嗎?就是這樣,對不對,你在生氣……”蘇菲翻了一個身,想躲開他。“你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對不對,那個女生?你記不記得她穿著一套灰色的套裝,看起來很老氣。就隻有一圈白色圓領圍在脖子下麵。你現在又重新見到她了嗎?很好。她穿的是平底鞋……”法蘭茲的聲音很低,速度很慢。“我那時候好擔心,你知道嗎,蘇菲。你跟她進去她家已經兩個多小時了……我等半天都沒見你出來……”蘇菲輕輕地呻吟了幾下,一顆腦袋神經質的轉來轉去。她的手在被單上亂揮亂舞。“……然後我就看到那個女生跑出來,衝到藥局去。她說你突然覺得不舒服……你可以想像我那個時候有多擔心嗎,我的安琪兒?”蘇菲的身體憤怒地翻來覆去,想逃離那個聲音。法蘭茲站起來,繞過床尾到另外一邊去,跪下來,嘴巴貼著她的耳朵繼續講。“我絕對不會讓她碰你一根汗毛的。她一進門,我就去按鈴了。她來開門時,手上還拿著藥房買來的藥包。在她背後,我看見你了,我的安琪兒,我的蘇菲。你躺在沙發上,睡得那麼熟,就像現在這樣,我的小可愛……,我一看到你,就不再擔心了。你好漂亮,你知道嗎,非常漂亮。”法蘭茲用食指輕觸蘇菲的嘴唇。她忍不住做出一個後退的反射動作。為了轉移法蘭茲的注意力,她故意很用力地眨著眼皮,嘴角並微微抽搐起來……“我為你做了你想做的一切,我的蘇菲……,不過我得先把她勒昏。沒有什麼嚴重的,她倒下去,我才走幾步到桌子那邊拿起菜刀,就聽到她爬起來了。她的眼光裡都是驚訝,還有恐懼,當然。要知道這對她而言是非常驚險刺激的經驗。不要這樣動來動去,我的安琪兒,我在這裡,你知道你不會有事的。”蘇菲的身體又像魚一樣跳起來,然後翻身。她兩隻手往脖子上伸,仿佛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卻又不知該怎麼做。她的一切動作皆雜亂無章而且於事無補。“我就像你那樣,你一定會向她走過去,對不對?你一定會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你還記得她的眼神嗎?真的是今人難以忘懷。你一定不會給她時間,你就這樣定定地看著她,然後一刀下去,狠狠地,戳進她的肚子裡。來,蘇菲,你的手要不要來感覺一下什麼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來教你。”法蘭茲彎下腰,輕輕地拉起她的手。她抗拒了一下,但他已經抓得緊緊的了。他一直重複那幾句話,並且對空比劃,於是蘇菲的手臂在他的強迫支使下,也對著空氣劃下去,然後又似乎碰到什麼東西似地彈起來……“你看,這就是你乾的好事,你把刀子像這樣插下去。狠狠地一刀。然後你刀子還這樣子轉進去……”蘇菲尖叫起來。“你看看薇沃妮可的臉。你看看她有多痛,你怎麼這樣傷害人家。她整個肚子都著火了,你看她的眼睛睜得多大,她痛到嘴都合不起來了,可是你看看你,你還不放手,刀子繼續往人家肚子裡捅。你好沒有同情心喔,蘇菲,她都叫得那麼大聲了。這時為了想讓她閉嘴,你把刀子抽出來——上麵滿滿的都是血啊,你看它現在變得有多重——,但接著你又重新刺下去。住手啊!蘇菲……”法蘭茲一麵說,一麵拉著蘇菲的右腕對空亂刺。蘇菲舉起左手想製止自己的右手,但法蘭茲的力氣太大,她隻能尖叫,扭動身子,試著把膝蓋往上抬,但一點用也沒有,就像一個在跟大人搏鬥的小孩……“你就是停不下來對不對?”法蘭茲繼續說:“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你拿著刀子一直往她肚子裡插,再一次,再一次,等一下你醒過來時,就會看見自己手裡拿著刀子,看見薇沃妮克血流滿地地倒在一旁。你怎麼做得出這種事呢?蘇菲!你這麼做,良心真的都不會不安嗎?”好幾天下來,蘇菲靠著一種混合了維他命C,咖啡因和葡萄醘胺的綜合劑,一天可以隻睡幾個小時。現在大概是淩晨兩點多,每天夜裡,法蘭茲就這個時候睡得最熟了。蘇菲望著他,這個男人有一張果決的臉,就算睡著了,也能讓人感受到他那股旺盛而強烈的意誌力。他原本那沉緩的呼吸,開始變得不規律起來。他在睡夢中低嘯著,似乎是呼吸困難。蘇菲沒穿衣服,她覺得有點冷。她雙臂抱在胸前,看著這個男人。默默地恨著他。她走到廚房。那兒有一扇門通到一個這棟樓的住戶都習慣稱之為“晾衣室”——天曉得為什麼——的小空間。不到兩平方米,有一個小開口通風,無論夏冬,都是同樣的低溫。大家都會把屋子裡沒有地方擺的東西全塞在裡麵,垃圾孔也開在裡麵。蘇菲輕輕地打開垃圾孔的孔蓋,手伸進去,一直往上伸到蠻遠的地方,從那兒取出一個透明塑膠袋。她打開塑膠袋,迅速地將一個短針筒和一小瓶溶液放在桌上。以針筒取出溶液,並將剩下的用塑膠袋包好,放在垃圾孔的孔蓋中。為了謹慎起見,她還走回房間去探了一下,法蘭茲仍在熟睡當中,發出輕微的鼾聲。蘇菲打開冰箱,從裡頭拿出一份四罐裝的優酪乳,這個東西隻有法蘭茲會吃。針筒的針穿過優酪乳的鋁箔封口,隻留下一個細細的,蓋上瓶蓋就完全看不出來的針孔。蘇菲將固定的劑量注入每一罐優酪乳,然後將它們搖晃均勻,再放回原位。幾分鐘之後,塑膠袋也藏回原處,蘇菲亦鑽回被窩中。她一碰到法蘭茲的身體,心頭便生出一股無法形容的厭惡感。她很想趁他睡著時手刃了他,用一把廚房的菜刀,譬如。他覺得蘇菲這下應該至少睡上十幾個小時。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時間應該綽綽有餘。萬一來不及,他頂多過幾天再重試一次,不過他實在太興奮了,以至於根本不願意去多想這樣的可能性。大半夜裡,他隻需三個小時不到就可以飆到新聖瑪莉城。氣象報告就今天晚上會有大雨。這樣很好。他把摩托車停在小樹林邊上,換句話說已經停得不能再靠近了。幾分鐘之後,兩個好消息同時前來迎接他的光臨:奧維涅的屋子已經全黑,最前麵的幾滴雨也摔下來了。他放下他的運動包,迅速地褪下他的騎士裝。裡麵他隻穿了一件薄薄的慢跑褲,待套上鞋球,拉上包包拉鏈,法蘭茲便從樹林邊的斜坡下去,斜坡下就是奧維涅的院子了。他用跳的跳過院子圍籬。他家沒養狗,他知道。就在他手碰到穀倉門的那一瞬間,屋裡二樓有扇窗竟然亮了,是奧維涅的房間。他見狀立即將身體貼著穀倉門。除非奧維涅下樓出來到院子裡,不然根本不可能看見他。法蘭茲看看手表,淩晨兩點。他還有時間,但他已經進入一種快要急瘋,隨時可能做出錯誤判斷的精神狀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扇窗口透出的長方形亮光,穿過細細的雨簾,映照在草坪上,裡頭一個影子倏地飄過。據他之前的觀察,奧維涅應該沒有失眠的問題才對,不過這事也很難講……法蘭茲叉起雙臂,望著夜色裡愈落愈粗的雨欄杆,準備開始一場漫長的等待。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碰到這樣的雷雨夜總是興奮不已。她把窗戶整個打開來,深深地吸著那股直滲入肺部的寒意。她需要這個。今晚她沒有能夠把法蘭茲給她吃的藥全吐出來,所以現在走路還有點晃,頭很重。這個藥的藥效應該不會持續很久,但因為她的身體開始產生抗藥性,所以法蘭茲這次的量又加重了。他會這麼做,一定是有事要出門一陣子。他離開時已經晚上十一點多,她於是判斷淩晨三、四點前他不可能趕回來。為了保險起見,她把時間設在兩點半。她扶著家具,搖搖晃晃地走到浴室裡。她現在很曉得該怎麼做了。她將身上的T恤脫下,坐到浴缸裡,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打開冷水龍頭。她發出一個沙啞卻堅決的叫聲,並強迫自己繼續吐納的動作。幾秒鐘之後,凍僵了的她正拿著一條毛巾渾身上下用力地摩擦,擦完並立刻晾到晾衣室中,麵對著那扇天窗。她去給自己泡一杯很濃的濃茶(茶不像咖啡,不會在嘴巴裡留下氣味),一麵泡一麵做著手臂和大腿的暖身操,甚至來幾個伏地挺身,好加快血液循環。漸漸地,她覺得體內的活力有點又回來了。她小口小口的啜飲著熱騰騰的茶,然後把茶碗衝淨並擦乾。後退幾步,再檢查一遍看是否有任何會泄露她曾經來過的蛛絲馬跡。她站到一張椅子上,打開假天花板中的一格。從裡頭摸出一把小小的扁鑰匙。她戴上乳膠手套,換了鞋子,慢慢地將門關上,下樓往地下室走去。雨一刻都沒停過。遠處傳來大卡車輪在國道上滾動的悶響。像這樣悶不吭聲地在幾平方公分上原地踏步,法蘭茲開始覺得冷。他終於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窗口的燈光竟然應聲熄了。剛好一點四十四分。法蘭茲告訴自己再等二十分鐘。他又恢複先前那種守株待兔的姿勢,一麵想著是不是該去看個醫生。第一聲雷響在遠方響起,天空中一道閃電霎時照亮了整座屋院。兩點零五分整。法蘭茲開始采取行動。他慢慢地沿著穀倉前進,接著摸到一扇約莫開在一個人高處的小窗窗框,拿起手電筒一照,裡麵看得一清二楚。窗框很老舊了,冬天的關係所以木頭有點膨脹。法蘭茲拿出他的工具箱,一隻手放在窗戶中間,想測試一下它的硬度,不料他才一按。那窗竟驟然張開,砰地撞在牆壁上。幸好在這樣的雷雨交加中,這聲巨響要傳到穀倉另一邊並登上正屋的二樓,可能性不大。他關上工具箱,仔細地靠牆放好,踮起腳尖攀著窗緣,然後靈巧地滾落到窗的另外一邊。穀倉地麵已經鋪了水泥。他脫下鞋子,免得留下任何痕跡。不到數秒,他已舉起手電筒,朝著那堆存放著奧維涅醫師病患資料的紙箱前進。不用五分鐘,他就把上麵標示著A-G的箱子抽了出來。他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情緒愈來愈激昂,他隻好趕快將兩手放鬆垂在身體兩側,強迫自己深呼吸……那些瓦楞紙箱都很重。上麵隻用寬膠帶封起來。法蘭茲把他感興趣的那個紙箱倒過來,隻見箱底也隻貼著膠布。隻需一隻美工刀,就可以輕易地打開那四片下蓋。箱內是一疊數量很可觀的文件夾。他隨便抽出一份:“葛哈夫提”。病人的姓氏就用藍色麥克筆以大寫字母寫在文件夾上。他把它放回去,再抽出另外幾個,覺得自己就快得到解放了。巴蘭德,巴魯克,貝納爾,貝雷,貝爾格!一個橘色的文件夾,同樣的筆跡,同樣的大寫字母。文件夾很薄。法蘭茲很神經質地打開來。裡麵隻有三份文件。第一份的標題是“臨床總結”,病患為莎拉·貝爾格。第二份是一份很簡單的備忘錄,把一些戶籍和病曆資料照抄下來而已。最後一份是一張手寫的處方簽,大部分的字跡皆難以辨認。他把那份診療報告抽出來,對折再對折,塞進他的騎士裝裡麵。他把文件夾歸回原位,將紙箱轉正,並且在箱蓋上點了幾滴三秒膠,再把如此封好的紙箱擺回去。幾秒鐘之後,他又重新攀越那扇窗,跌進院子裡,一刻鐘不到,他已經騎著機車在公路上奔馳,一麵不斷提醒自己不要超過最高時速。一穿過那道門,蘇菲馬上打了個寒噤。然而,她不是不曉得法蘭茲這個人,但他的地下室所呈現出來的那幅景象……,仿佛她進入的是他的潛意識。四麵牆上貼得滿滿的都是照片。淚水已經在她的眼眶裡打轉。當她的眼光落在那些用特寫鏡頭拍成並且放大的文森照片上,他那張俊美卻悲傷的臉龐讓她頓時陷入一股可怕的絕望之中。這裡麵有她整整四年的青春。走在路上的她,(這是什麼地方?)那些他們在希臘的自拍,害她在羞愧難當中從百好事匆促離職的放大彩色照片……,還是她,在超級市場門口,二〇〇一年的照片……,這個是他們在瓦茲省的房子……,蘇菲咬住自己的拳頭。她想尖叫,她想放炸彈把這間地下室,這棟樓,這個世界炸掉。她覺得自己好像又被強暴了一次。在這張照片上,蘇菲被一間小超市的警衛抓住臂膀;在那張上麵,她走進一間警察局。好幾張她當年還年輕貌美時的特寫照片。然後她就變成醜八怪了,那是在瓦茲省的時候,她和華樂莉手臂挽著手臂,走在院子裡。她看起來已經很悲傷的樣子。這是……,這是蘇菲正牽著小裡奧的手,蘇菲忍不住哭了起來,一點辦法也沒有,她再也無法思考,再也沒有思想,她隻能哭,她這個淒慘到無法彌補的人生就這樣攤在眼前,以至於她的腦袋又不禁左搖右晃起來。她忍不住呻吟起來,一團嗚咽哽在喉頭。淚水讓那些影像、這個地窖還有她的人生都模糊了。蘇菲的膝蓋跌在地上,她抬起眼睛,看到文森一絲不掛,睡在她身上。相片是從他們公寓的窗外照的,他是怎麼辦到的?還有她一些東西的特寫照,錢包,手提袋,避孕藥……仍舊是她,和她一起的是蘿爾·杜芬那,那張也是……蘇菲在哀號,她額頭撞在地板上,一徑地哭,法蘭茲現在隨時可能回來,但這已經不重要,她準備要死了!但蘇菲沒那麼容易死的。她最後還是把頭抬起來。漸漸地,她的絕望被一股狂野的憤怒取而代之。她爬起來,擦擦臉頰,胸中的憤恨毫發無損。法蘭茲可能隨時會出現,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她已經下定決心把他殺掉。牆上貼的全是蘇菲的照片,除了右邊的那塊隔板,上麵隻有三張照片。這三張照片被複製了十,二十,甚至三十次都有可能。有加框的,著色的,黑白的,泛黃的,重新修補的,同一個女人的三張照片。莎拉·貝爾格。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她。和法蘭茲的相似程度令人乍舌,那眼睛,那嘴巴……,其中有兩張上麵的她很年輕,三十出頭也許。美麗。非常美麗甚至。第三張,應該是臨終前不久照的。她坐在一張長椅上,眼神迷茫,一臉空洞,麵對一片楊柳鬱鬱的大草坪。蘇菲擤了鼻涕,坐到桌前,打開手提電腦的熒幕,摁下啟動鈕。數秒後,一個要求輸入密碼的視窗跳出來。蘇菲看了一下時間,決定給自己四十五分鐘。她從最顯而易見的開始:蘇菲,莎拉,媽媽,強納斯,奧維涅,凱瑟琳……四十五分鐘過去了,她不得不放棄。蘇菲小心翼翼地將電腦熒幕蓋上,然後開始搜那幾個抽屜。裡頭有一大堆她的東西,甚至有些是牆上照片裡的東西。她給自己規定的時間還剩幾分鐘就到了。就在要離開前,她翻開一本小格線筆記本,隻見第一頁上麵寫道:“二〇〇〇年五月三日”“我今天終於看到她。她叫做蘇菲。她走出家門,我隻來得及看清她的背影。她顯然在趕時間,車門一關即揚長而去,我騎摩托車差點跟步上。”“機密文件”“凱瑟琳·奧維涅醫師”“阿芒布魯斯也診所”“致”“席勒凡·雷格勒醫師”“阿芒布魯斯也診所所長”“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六日”“臨床總結”“病患:莎拉·貝爾格(本姓魏斯)”“住址:(詳見基本資料)”“出生日期: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巴黎市第十一區)”“職業:無”“死亡日期: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默頓市·九二省)”“莎拉·貝爾格太太第一次入院是一九八二年九月(巴斯德醫院),但本院並未能取得她之前的病曆資料。透過比對,我們知道患者之首度入院乃由於患者配偶強納斯·貝爾格一再堅持並取得患者同意的前提下,貝爾格家庭醫師所做出的醫囑。該次入院似乎並未超過急救所需之期限。”“莎拉·貝爾格太太於一九八五年在杜巴克診所二度入院,由胡第耶醫師主治。患者當時患有長期重性憂鬱症,病史甚為久遠,可上溯至一九六〇年代中期,該次入院起因於患者企圖使用巴比妥酸類藥物自殺未遂,住院期間從三月十一日到十月二十六日。”“我本人是從一九八七年六月開始擔任莎拉,貝爾格的主治大夫,時值她的二一度入院(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四日出院)。我後來得知導致貝爾格太太此番入院的自殺企圖,之前從一九八五~一九八七年,至少曾經重複過兩次。當時這一類自殺企圖的操作模式,亦即透過藥物使用,被認為是堅穩型。患者的精神狀態因此需要大量用藥治療,而且這是唯一有效防止病患再度出現自殺行為的方式。由於采用此一療法,本人必須等到一九八七年七月底,始能進行與病患的直接接觸。”“當我們終於可以麵對麵溝通後,我發現莎拉·貝爾格(時年四十三歲)是個非常聰明,反應靈敏的女性,她的詞彙豐富,甚至複雜,並具備一種不容忽視的運籌能力。她的人格顯然深受嬰兒時期雙親即被送往並喪命於達郝集中營的影響。她最初的譫妄性憂鬱症征狀,可能出現得很早,很像是將一股極強烈的罪惡感(常見於這類型的病患)和一種嚴重的自戀情結失血連接起來的結果。在我們的談話當中,莎拉不斷地提及她的雙親,並不時對這樣的曆史事件提出質疑:“為什麼是他們?”這樣問題的背後其實隱藏了一個更原始的心理層次,亦即與失去他人的關愛和沒有了自尊有關。這裡要強調的是,莎拉是個心靈極其純潔的女性,她會很認真地自我反省直到嚴苛的程度,有時甚至令人無法不為之動容。當她提到雙親被捕的場麵時,常常激動得無法自己,她亦提及二人失蹤期間的漫長等待,以及如何拒絕接受傳來的噩耗——在當時那種既沸沸揚揚又須暗中進行的尋找生還者行動中,這個噩耗來得一點都不遲……莎拉雖然天真,但有自知之明。她的敏感個性讓她深受其苦。她童年即鑄成的精神官能症病理,乃結合了生還者的罪惡感和某種我們常常可以在一些孤兒身上觀察到的羞恥心——下意識裡認為父母親的“離去”乃因他們不是好孩子的關係——而成。”“綜觀上述各項分析,吾人認為其公因數極可能來自遺傳。當然,目前要對莎拉·貝爾格的上一代進行調查,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不過本人強烈建議須密切注意患者的直係後代血親,因為他們身上也極可能出現以病態固著和強迫性行為為特征的憂鬱症狀。”……法蘭茲是大半夜裡到家的。開門的聲音把蘇菲吵醒,但她繼續裝睡,現在她可以裝得非常像了。聽著他在屋裡的腳步聲,還有關冰箱的方式,她可以想像他現在的心情一定很激動。他平日是個那麼冷靜的人……,她可以威受到他出現在房門口的影子。他走到床邊,跪下來,摸她的頭發。好像有心事的樣子。儘管夜色已深,但他並沒有就寢的意思。他又走回客廳,一直踱到廚房去。她覺得好像聽到紙張的聲音,似乎是在打開什麼信封。然後一片死寂。他整夜都沒有再進房。她再見到他時,已經是早上,他就坐在廚房裡。兩眼空洞,和地下室牆上貼的那張莎拉照片像得可怕,甚至更加無望,仿佛突然老了十歲似的。他隻抬眼看了她一下,目光穿過她落在無限違的前方。“你生病了嗎?”蘇菲問。她拉拉她的睡袍。法蘭茲沒有回答。他們就這樣待了好一陣子。蘇菲有種奇異的感覺,好像這樣默不作聲,如此新鮮,如此不期然,是他們認識以來第一次真正的交流。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麼。陽光穿過廚房窗戶,在法蘭茲的腳上濺開來。“你有出去嗎?”她又問。他看著自己的腳,上麵都是泥巴,好像它們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嗯……,我是說,沒有……”看來真的是有什麼不對勁。蘇菲向前走了幾步,強迫自己把手放在法蘭茲的後頸上,這個動作讓她感到一陣惡心,但她挺住了。她轉身去燒開水。“你要茶嗎?”“不要……,唔,好吧……”詭異的氣氛。好像她已經走出黑夜,而他才剛要進去。他的臉色慘白。他隻說:“我覺得不太舒服。”已經兩天了,他幾乎沒有進食。她問他要不要來點優格:他吃了三杯她悉心為他準備的優酪乳,也喝了茶。然後他呆在那邊,坐在桌前,望著防水桌布。喃喃自語。那種陰森的表情讓她感到害怕。他可以這樣一呆恨久,迷失在自己的思緒裡。然後他開始哭。就是哭。臉上沒有任何憂傷的表情,淚水直直地滾落在防水桌布上。已經兩天了。他笨拙地擦擦眼睛,然後說:“我生病了。”他的聲音在發抖,看來不假。“可能感冒了……”蘇菲答道。那種把淚水歸咎於流行性感冒的白癡句子。但法蘭茲這種哭法,著實今人意想不……“去躺躺吧,”她又說:“我去幫你弄點熱飲。”他喃喃自語,像是在說:“好,很好……”不過她沒聽清楚。氣氛很奇怪。他站起來,轉過身,走回房間裡,和衣躺在床上。她幫他泡茶。大好時機。她確認他還躺著沒起來,然後打開垃圾孔……她臉上沒有微笑不過她內心卻有一股說不出的輕鬆。整個情勢倒轉過來了。命運之神現在換邊站了,祂至少可以為她做到這點。當她看到他開始露出脆弱的一麵時,便決定出手了。從現在開始,她對自己說,她是再也不會放手的。除非她死。她一走進房裡,他便用奇怪的眼神望著她,好像看到一個不速之客,好像他有什麼嚴重的事情要對她說似的。不過他什麼也沒說。一言不發,用手肘撐起上半身。“你應該把衣服脫掉……,”她邊說邊露出忙碌的樣子。她把幾個枕頭疊起來,拉拉被單。法蘭茲站起來,慢慢地褪下身上的衣衫。他似乎非常沮喪。她笑道:“你看起來好像已經睡著了……”要躺回去前,他端起她為他泡好的那碗茶。“這個會讓你好睡一點……,”法蘭茲喝了起來並說:“我知道……”……“莎拉·魏斯於一九六四年與比她年長十一歲的強納斯·貝爾格結婚。從這樣的擇偶行為我們可以看出,患者一直在追求一種或多或少可以替代逝去雙親的象征性親子關係。強納斯·貝爾格是個十分活躍,富想像力,辛勤工作而且非常具有生意頭腦的生意人,他抓住了二次戰後經濟複蘇時期的絕佳商機,在一九五九年創立了法國第一個連鎖超商,經過十五年的發展,轉型為大型加盟企業,在全國擁有不下四百五十家的加盟店,為貝爾格家帶來巨大的財富。即便在七〇年代碰上石油危機,也因為創始人的謹慎經營,貝爾格家不但分毫無損,反而因為轉投資房地產而更加欣欣向榮。貝爾格於一九九九年辭世。”“強納斯·貝爾格的穩重和對妻子的深情,一直是患者心目中無法取代的安全支柱。貝爾格夫婦最初幾年的婚姻生活,似乎被莎拉一開始並不明顯,但愈來愈嚴重的抑鬱傾向所影響,這些傾向逐漸演變成真正的憂鬱症。”“一九七三年二月,莎拉第一次懷孕。貝爾格夫婦得知後可謂欣喜若狂。若說強納斯·貝爾格也許暗自希望生個男孩,莎拉卻是比較渴望女兒的(顯然可以成為“理想的修複體”和為原初的自戀情結失血止血的姑息劑)。這個假設可以從貝氏夫婦在妊娠初期表現出來的高度幸福感以及莎拉抑鬱現象的幾乎完全消失,得到證實。”“莎拉一生中的第二個決定性關鍵(繼父母雙亡之後),是一九七三年六月,她早產生下一名死產的女嬰。重新裂開的傷口引起她某種莫名的憎恨感,而此一情感甚至在她二度懷孕時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蘇菲確定法蘭茲已熟睡之後,就到地下室去找出的他那本日記,拿到樓上來。她點了一根煙,把筆記本放在廚房桌子上,開始讀起來。從第一行開始,所有的解釋都在那兒了,一個不缺,完全就像她想像的那樣。她一頁一頁地翻,恨愈來愈深,終於像個球似地堵在她肚子裡。法蘭茲筆記本裡的一字一句,完全可以和他貼在地下室牆壁上的那些照片相呼應。在那些人物特寫之後,接著是一連串的人名:最先出現的是文森和華樂莉……,偶爾,蘇菲會抬頭看看窗外,摁熄香煙,又點燃另外一根。如果法蘭茲在這個時候醒過來,她可能會一刀插在他肚子上,眼睛都不眨一下,因為她是那麼地恨他。她甚至不用等他醒來,現在就去將他刺死,絕對易如反掌。但因為她是如此地恨他,所以她什麼也沒做。她有好幾個終結方案,不過她尚未決定采用哪一個。蘇菲在櫥櫃找到一條毯子,她現在睡在沙發上。法蘭茲從十二個小時的昏睡中醒過來,但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腳步遲緩,臉色非常蒼白。他望著蘇菲鋪在沙發上的毯子,沒說什麼。他看著她。“你餓了嗎?”她問:“要不要叫醫生來?”他搖搖頭,但她不曉得他指的是肚子還是醫生。還是以上皆是。“如果是流行性感冒,會自己好,”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蒼白。說著便雙腳一軟,癱在沙發上,麵對著她。雙手往前一擺,好像那不是他的手。“你得吃點東西,”蘇菲說。他做了一個隨便她的手勢,說:“隨便你……”她站起來,走進廚房,把一盒冷凍餐盒塞進微波爐裡麵並點了一根煙,等定時器響起。他一般是不抽煙而且很討厭煙味的,但這會兒他虛弱得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在抽煙,也沒發現她把煙蒂摁熄在吃早餐的碗裡麵。平常他是那麼龜毛的人。法蘭茲背對著廚房。等餐盒熱好了,她先舀了一半到盤子裡,然後看一下法蘭茲有沒有動靜,再把安眠藥混進番茄醬汁裡頭。法蘭茲嘗了一口,抬頭看著她。氣氛悶得令她不舒服起來。“很好吃,”他終於說。他嘗了千層麵,過幾秒,又嘗了番茄醬汁。“有麵包嗎?”他問。她又站起來,拿了一袋超市買的已經切好的麵包過來。他用麵包蘸著醬汁吃起來。他如同嚼蠟一般很認真地嚼著那塊麵包,直到吃得精光。“你到底怎麼了?”蘇菲問:“你哪裡不舒服嗎?”他模糊地指指自己的胸膛。他的眼睛都腫起來了。“喝點熱的,你會覺得舒服一些……”她起身去給他弄茶。當她回來時,發現他的眼睛又濕了。他喝得很慢,而且一下就不喝了,把茶碗放下,掙紮著站起來。他上了廁所,然後又回房間裡躺下來。她靠在房門的門框上,看著他睡下。那時大概下午三點。“我去買點東西……,”她試探性地說道。他從來不讓她獨自出門。但這一次,法蘭茲隻是睜開眼睛,盯著她,整個人似乎突然無法動彈。待蘇菲換好衣服,他已經又沉沉睡去。……“莎拉果然於一九七四年二月又再度懷孕,由於當時她的抑鬱情形已經非常嚴重,所以本次懷孕在象征層次上的作用力,自然又更強大了,由於她幾乎是在前次受孕的整整一年後再度受孕,所以整個人陷入一種對巫術的恐懼(“這個將誕生的孩子把前麵那個‘殺掉了’好讓自己能夠被生下來”),以及某些自我控訴的焦慮情緒之中(她殺了她的女兒,就像她也殺了她的媽媽一樣),並對自我有否定的表現(她覺得自己“不配當人家的母親”,“沒有能力把小孩生下來”。)”“本次妊娠不但對貝氏夫婦是一場災難,對莎拉而言更像在上刑台。整個孕期非常不順利,然而莎拉的就醫記錄亦僅能顯現出某些麵向。事實上,莎拉瞞著丈夫,好幾次想讓自己流產,而從當時她采用手段之激烈,我們不難看出莎拉墮胎之心理需求有多麼地急切……包括兩次自殺未遂,可見莎拉對腹中胎兒的排拒之深,她愈來愈把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她非常確定一定是男孩——看成一個“入侵者”,一個“她體內的陌路人”,甚至還會漸漸地去賦予他一個陰險,狠毒,甚至惡魔般的形象。本次妊娠奇跡似地在一九七四年八月十三日完成,莎拉產下一足月男嬰,取名法蘭茲。”“作為一種象征性的替代品,這個男孩很快地便讓他的父母淡忘了前次的喪女之痛,並讓莎拉得以將她所有的攻擊性,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這些衝動常以明顯的怨恨形式出現,這些恨意的第一個表現方式,就是當她兒子出生方數月之際,莎拉便著人為死產的女兒蓋了一座墳墓。她後來跟我承認那段期間她常會偷偷進行一些“黑彌撒”。而這些儀式中的巫術和神秘學成分,——如果我們可以這麼說的話——正可以揭露出她那種下意識需求的形上麵:她在呼喚——轉述患者的告白——她那“到天上去的死產女兒”把這個活著的兒子“推進地獄的熊熊烈火中”。”……這是蘇菲好幾個星期以來,第一次下樓買東西。她要出門前還照了一下鏡子,覺得自己變得奇醜無比,不過能夠走在街上的感覺實在太美好了。等到事情解決了,她一定要常常出門逛街,她向自己如此保證。她提著一袋食物上樓,裡麵的東西夠吃好幾天了。隻不過她直覺上認為應該不會拖到那麼久。他還在睡。蘇菲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她望著他。她不看書,也不說話,一動也不動。整個情勢翻轉過來了。蘇菲還不敢相信。這麼簡單就……?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法蘭茲會突然像這樣倒下去?他好像受了重創。他在做噩夢。身體扭來扭去,她望著他,好像他是一條蟲。他在睡夢中哭泣。她恨他已經恨到有時候自己都沒感覺了。這時的法蘭茲就會變得像個意念,一個概念。她要殺了他,她正在殺死他。正當她腦子裡浮現這句“我正在殺死他”時,不曉得為什麼,法蘭茲也睜開了眼睛。好像有人把他的開關打開的感覺。他盯著蘇菲。以她放的那些劑量,他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醒過來?她一定是搞錯了……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緊緊地。她坐在椅上的身子開始往後縮。他一徑地盯著她,抓著她不放,還是不說話。最後問:“你在嗎?”她吞了吞口水。“在,”她呢喃道。然後好像這隻是他夢中的一個小插曲,法蘭茲又闔上了雙眼。但他不是在睡,而是在哭。他的眼睛雖然閉著,但淚水慢慢地一直流到他的頸子那邊。蘇菲又等了一會兒。法蘭茲非常憤怒地轉了一個身,麵對牆壁。肩膀因啜泣而抽搐著。幾分鐘之後,他的呼吸放緩下來。他開始輕輕地打呼。她站起來,立刻又坐到客廳的桌前,打開那本筆記。一切秘密的駭人解答都在裡麵。法蘭茲在日記裡詳述了他的那個房間,就在當時她和文森住的公寓對麵。每個字都那麼殘酷,每個句子都是侮辱,每一頁都像在強暴。她整個失去的人生就在這裡,在她眼前,一切他從她這邊偷走的,她的愛情,她的青春,她的整個人生……她起身走向法蘭茲,望著睡夢中的他,一麵吞雲吐霧。她這輩子隻殺過一次人,一個快餐店的老板,她記得很清楚,無懼無悔。不過這還沒什麼。眼前這個睡在這張床上的男人,等她要下手時……法蘭茲的日記裡出現了安德麗胖胖的身影。幾頁之後,是文森母親從她家樓上摔下來,頭破血流,而當時蘇菲正睡得不省人事。當場死亡……安德麗從窗戶被推下去……那個時候的蘇菲隻知道擔心自己的安危,但她從沒想過她這條命的背後,竟然隱藏了那麼多恐怖的黑暗麵。她覺得無法呼吸。她把筆記本闔上。……“多虧強納斯的冷靜、那種心理和生理上的抗壓性和他在妻子心目中無可取代的正麵形象,讓莎拉對兒子的恨意從未擦槍走火,啟人疑竇。然而在此我們仍必須指出,這孩子當年確實曾受到母親的秘密家暴:莎拉自己承認的行為包括捏小孩,打他的頭,拗他的手腳,燙他等等,並且會小心翼翼地不要被人發現。莎拉表示,她對人生的怨恨如今全集中在這個還子身上,而她必須費儘心力,才能抵抗那種除掉他的念頭。”“我們前麵提過,由於父親的崇高地位,讓這個孩子最後還是逃過一劫,未慘遭有殺嬰傾向的母親的毒手。父親的態度讓莎拉發展出某種人格分裂的行為模式:原來,在耗費巨大的心裡能量的代價之下,她成功地扮起兩麵人:外表看上去是個對孩子充滿愛心,耐心的母親,但私底下卻是希望孩子死掉。這樣的秘密欲望曾現形於眾多的夢境裡,譬如孩子被送進達郝集中營,要去代他祖父母受死。其他的夢境建構還包括,小男孩被閹割,被掏出腸肚,甚至被釘在十字架上,或者落水溺死,或被燒死,壓扁等等。夢中孩子受的痛苦越大,母親就愈感到安慰,換句話說,感到重獲自由。”“然而,要轉移孩子以及身邊的人的注意力,對莎拉·貝爾格來說是一件不容許有任何差錯的苦差事。我們可以說,就是這種必須假裝很愛這個孩子,隱瞞,甚至壓抑她對他的深仇大恨,讓她的心裡終於承受不了,讓她在八〇年代以後的憂鬱情況越來越嚴重。”“吊詭的是,害死莎拉的凶手(雖然不是故意的),可以說是就是她的親生兒子(對自己之前的受害情況一無所知)。因為這個兒子的存在本身,無論他有多愛自己的母親,就足以構成她無法再活下去的充分理由。”……二十個小時之後,法蘭茲終於起床了。他的眼睛腫得很厲害,應該是在夢裡哭太多的關係。他出現在房門口時,蘇菲正坐在窗邊抽煙,一麵看著天空。這人吞了那麼多蒙汗藥,竟然還能走到這裡,意誌力果然非比尋常。但蘇菲看來已居不敗之地了,過去的二十四小時中,她剛在兩人之間這場毫不手軟的下藥比賽中獲得了勝利。“你還真是條好漢,”蘇菲冷冷地說,隻見那法蘭茲還搖搖晃晃地在走道裡找廁所,一麵打著哆嗦,好像整個人被一股電流從頭到腳貫穿了似的。趁這個時候捅他一刀,隻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吧……她一直走到廁所前,看著他坐在馬桶上。他是那麼地脆弱,隨便拿個東西就能將他的頭打破……她繼續抽著煙,嚴厲地望著他。他的眼睛朝她抬起。“你在哭啊,”她邊說邊吐了一口煙。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回應她,然後兩手按著隔板站起來。搖搖擺擺地走到客廳,往房間前進。兩人在房門口又遇到了。他的頭歪一邊,好像在猶豫著,身體靠在房門的門框上。他望著這個眼神冷若冰霜的女人,猶豫著。然後低下頭,沒說什麼。他又躺到床上去,兩隻手臂打開來。他閉上眼睛。蘇菲回到廚房,拿出藏在第一層抽屜的法蘭茲日記。繼續看下去。她又曆經了一次文森那次的意外和他的死……她現在知道法蘭茲是怎麼混進那間療養所,又如何趁用餐時間過後,去找到文森,推著他的輪椅,繞過護士室,如何推開那道通往舊石梯的安全門。刹那間,蘇菲仿佛看見文森那張驚恐的臉,那種無可奈何的感覺直透她的全身肌膚。當下,她決定不要再看下去了。她闔上筆記本,站起來,把窗戶整個打開來:她還活著。而且她也準備好了。法蘭茲又睡了大概六個小時。算起來,他已經不吃不喝地昏睡了將近三十個小時。蘇菲甚至以為他會就這樣掛了:先來個回光返照,然後服藥過量致死。換個身體不夠強壯的,可能早就被他吞下去的那些劑量毒死了吧。他的噩夢頻仍,蘇菲常聽見他在夢中哭泣。她就睡在沙發上。她還開了一瓶紅酒。她到樓下買煙以及一些日用品。回來的時候,法蘭茲坐在床上,一顆腦袋似乎重得撐不起來,在脖子上左搖右晃。蘇菲笑笑地看著他。“你終於準備好了……,”她說。他露出一個很笨拙的笑容,但還是無法睜開眼睛。她走到床邊,用掌心推了他一把,但那力道對他而言就像狠狠地去撞他的肩膀一般。他抓著床沿沒倒下去,不過身體還是晃來晃去,想找出一個其實也不太穩定的平衡點。“你總算準備好了……,”她說。她一隻手放在他的胸前,不費吹灰之力便令他就範。他躺了下來。蘇菲步出屋門,手裡拿著一個很大的綠色垃圾袋。這是最後階段了。現在她的動作很平穩,俐落,堅決。她有一部分的生命就要結束了。最後一次了,她看著那些牆上的照片,然後,一張一張地摘下來,放進袋子裡。她花了幾乎一個小時來做這件事。有時她會停下來對這張或那張多看幾眼,但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感到痛不欲生,僅如不期然地在一本普通相簿裡發現了一些印象已經模糊的老照片。這個是蘿爾·杜芬那,笑容滿麵。蘇菲還記得當她把法蘭茲剪貼的那一疊匿名信扔到她麵前時,臉上那種嚴厲、完全不接受解釋的表情。也許應該將真相還原,對過去做出彌補,然後恢複自己的清白,但那個人生已經離她太遠了。蘇菲覺得這樣好累。她已心無罣礙,誌不在此。這張,是華樂莉,正和蘇菲手臂勾著手臂,笑吟吟地對著她的耳畔呢喃。安德麗的臉。蘇菲在今天之前,其實已經忘記她的長相,這個女孩子對她而言,從來也不是那麼重要。但在這張照片上麵,她覺得她看起來很純良。她無動於衷地看著那張她從她公寓樓上摔下去的影像。接著,蘇菲就沒再停下來了。她把所有的物件都集中起來,放在第二個垃圾袋中。找到這些東西對她的衝擊甚至比照片更大:手表、包包、鑰匙、小筆記本、行事曆……等到所有的東西都裝妥了,她才拿起那台筆記型電腦,放進最後一個垃圾袋裡。她把電腦扔進一個大的綠色垃圾回收桶中,並將裝物件的袋子壓在上麵。她最後又回到地窖中,將門鎖上,拿著那個裝紙的袋子一起上樓。法蘭茲還沒醒,不過看似在寤寐之間。她來到陽台,把一口很大的鐵鑄鍋放在地上,開始燒那本日記,幾頁幾頁地這樣扯下來,一把一把燒。然後是照片。火舌有時竄得太高,她隻好往後退,等一下再重新開始。於是她又點了一根煙,怔怔地望著那些影像在烈焰裡扭曲變形。燒完之後,她把鐵鑄鍋洗得乾乾淨淨,放回原位。她並且衝了一個澡,開始收拾行李。她沒打算帶很多東西,隻拿最基本的必用品。至今一切都該拋卻身後。……“意誌消沉,眼光呆滯,悲觀、畏縮甚至恐嚇的用語,縝密的思路,對死亡的認命態度,罪惡感的受害者,巫術思考,等著受天譴,這些都是一九八九年莎拉再度入院的部分臨床症狀。”“所幸,莎拉前次入院與本人曾建立起的信任關係,讓她很快能用一種正麵的態度來麵對治療。本次療程的首要目的,在平緩她那些因暗中對兒子與日俱增的嫌惡、厭恨和排斥而出現的各種症狀,何況無奈她就是有辦法轉移外界的注意力,讓這些症狀的傷害性更大,直到她再次自殺未遂,被送進醫院。當時,她已經在慈母的外表下壓抑了十五年,以至於對兒子的恨意深入膏肓,演變成強烈的殺機了。”……蘇菲把她的旅行袋放在門邊。就像住完旅館要去櫃台退房之前那樣,她又在屋裡巡了一遍,這邊摸摸,那邊弄弄,把沙發上的靠枕全再拍一拍,拿抹布把那條可怕的防水桌布又擦了一遍,把最後幾個杯盤收起來。然後她打開櫥櫃,從裡頭拿出一個紙箱,擺在客廳桌子上。又從她的旅行袋中取出一個裝滿青色膠囊小藥瓶。她把紙箱打開,從裡頭拿出莎拉的那件結婚禮服,到房裡去找仍在熟睡中的法蘭茲,然後開始幫他脫衣服。這個任務不容易,他的身體變得很沉,幾乎像死屍一樣。她不得不左右輪替地幫他翻了好幾次身。他終於赤條精光得像條蛆,她把他的腳先抬起一隻,再抬另外一隻,把禮服套上去,然後再幫他翻身,把禮服一直拉拉拉到他的腰際。但從那邊開始就難了,法蘭茲太壯碩,再也穿不上去。“沒有關係,”蘇菲笑著說:“不要擔心。”她花了將近二十分鐘,終於把禮服兩邊的縫線拆開來。看上去還算差強人意。“你看,”她喃喃道:“就跟你說不用擔心。”她往後退了幾步,好看看效果如何。法蘭茲,與其說穿還不如說蓋著那件結婚禮服地坐在床上,背靠著牆,頭歪一邊,不省人事。他的胸毛從禮服圓形的低領露出來,視覺效果很震撼,保證動人心弦。蘇菲往房門的門框一靠,點了最後一根煙。“你這樣真的很帥,”她笑著說:“我都想幫你拍照了……”但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去拿來了一個杯子和一瓶礦泉水,把那些青色膠囊倒出來,一次兩粒,有時候三粒,放進法蘭茲的嘴裡,然後喂他喝水。“這樣比較容易吞下去……”法蘭茲嗆到了在咳嗽,不然就是反胃又吐出來,不過他最後還是都吞下去了。蘇菲給他吃了高於法定十二倍的劑量。“這要花很多時間,不過值得。”到後來,床上弄得到處都是水,但法蘭茲把所有的膠囊都吞下去了。蘇菲往後退,欣賞著這幅畫麵,覺得很費裡尼(譯注:1920-1993,義大利著名電影導演,晚期作品影像以瑰麗詭奇著稱。)。“就是少了一點東西……”她從她的旅行袋裡翻出一支口紅,又走回來。“顏色可能不是很搭,不過也隻能這樣……”她很熟練地開始幫法蘭茲塗嘴唇,上麵,下麵,左邊,右邊,全都大大地超出來。她又後退幾步看看效果:一張沉睡中的小醜臉。下麵穿著新娘禮服。“十全十美。”法蘭茲低嗥著,想睜開眼睛,但隻能勉強地撐開眼皮。他似乎有話要說,不過一下子就放棄了。他雙手開始亂揮,終至倒下不起。蘇菲看都沒看他一眼,徑自提起旅行袋,打開公寓大門。……“在治療的過程中,莎拉的言論幾乎全部集中在她兒子的身上:這個男孩子的相貌,性情,舉止,措詞用字,品味等等,全都能引起她無比的嫌惡。當時她兒子要來醫院探望時,院方在孩子父親——最近這些年的考驗讓他變得非常憔悴——的諒解和支持之下,甚至必須大費周章做出各種預防措施。”“此外,她兒子來院探望也是引發莎拉於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自殺身亡的導火線。就在少年到訪的好幾天前,莎拉已經多番表示不願意“再被送到(她)兒子的麵前”。她宣稱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無法再繼續這種可怕的騙人把戲。她認為隻有永遠地和兒子分開,自己才有可能活下去。但來自於製度的無形壓力,罪惡感以及強納斯·貝爾格的堅持,莎拉隻好勉強同意兒子的探望。然而,當她的兒子一離開病房,莎拉便立即進入一種非常強烈的自我暴力攻擊狀態,最後她穿上了自己的結婚禮服(為了向多年來不離不棄的丈夫致敬),從六樓跳窗自殺。”“憲警隊的調查報告乃於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十四點五十三分由默頓市縣警隊的J·貝勒瑞夫分隊長執行完成。見於莎拉·貝爾格的基本資料最後。資料編號:JB-GM1807。”蘇菲突然發現她已經很久未曾關心天氣如何了。隻見外麵是個好晴天。她推開這棟樓的玻璃大門,在門口石階上站了一會兒。她現在隻需走下五個台階,就能進入她的新生活了。這將是最後一根了。她把袋子放在雙腳之間的地上,又點了一根煙,點完就不想抽了隨即摁熄。眼前是一條三十公尺左右的柏油路,再過去是停車場。她看看天空,拿起她的袋子,步下台階,背著公寓大樓漸行漸遠。她的心砰砰地跳。她甚至有點呼吸困難,仿佛剛逃出一場浩劫。大概走了十幾公尺,她突然聽到有人在她頭上叫她。“蘇菲!”她轉過身,抬起眼睛。六樓的窗邊,法蘭茲就在那兒,穿著他的新娘禮服。他立在陽台上,就在她的頭頂上。他跨過欄杆,整個人懸掛在空中,隻用左手勾著護牆。他蕩啊蕩的,還沒下定決心的樣子。他看著她,壓低聲音:“蘇菲……”然後狠狠地將自己往前一拋,像個跳水運動員那樣。他的雙臂大展,還沒來得及叫出來整個人就摔在蘇菲的腳下。那落地的聲響聽起來非常陰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