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1)

懸案 杜成維 4368 字 1天前

姚忠實聽得糊塗,隻有一直辯解他沒殺人。“你殺了!你想公了還是私了?”姚忠實聽王右軍鬆了口,問道:“什麼公了?”“公了就是我去公安告發,殺人償命!”姚忠實最怕公安局,這種事無法說清楚,又問道:“私了呢?”“私了兩條路,一是賠我五十萬元償命費,一是你老婆陪我睡半年!我王右軍啥人,你沒睜眼瞧瞧,紅道黑道都有我的弟兄。你是在太歲頭上動土知道不知道?”姚忠實心裡罵了一聲“流氓”,一時傻了眼做聲不得。此時悔恨頓生,巴不得王右軍一拳把自己打死一了百了,或者懷裡有把手槍乾脆利落把王右軍滅口一了百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山那邊傳來汽車馬達轟鳴聲,王右軍隻得放下姚忠實,狠狠地說道:“今天饒你一命,給你兩天時間考慮,後天這個時候公安局見!”迫不及待的王右軍,翌日晚上一個電話就把姚忠實叫到西山大酒店。艱難困苦的討價還價在兩個男人之間進行,最後說定分三期付清十五萬元。姚忠實再三聲明是損耗費而非償命費,因為他沒殺人。王右軍說:“乾你娘,分這麼清楚乾啥?你把錢給清,我像親兄弟一樣待你,以後有啥難事說一聲,彆的沒有,我王右軍拳頭拇還是有的!”自此王右軍三天兩日催討損耗費,還常常突然半夜把姚忠實喊去埋單。疲於奔命,萬般無奈,姚忠實終於把手伸向公款。王右軍沒有料到,在朋友麵前的一次“顯擺”,把自己送進公安局,姚忠實也被檢察院立案偵查。姚忠實也沒有料到,案情發展迅速而嚴重,他坦白與劉秋萍夫婦的恩恩怨怨的時候,在審問他的人裡多了公安局刑偵科長周召陽。“劉秋萍死的那一個晚上,十一時至十二時,你在哪裡?”“在家裡。”“有誰證明?”周召陽又問。“我老婆、兒子,還有母親。”“你有權保持沉默,但對你的每一句話要負法律責任!”姚忠實點點頭,又補充道:“整個晚上都和家裡人在一起。”“你必須明白,我們不會無緣無故懷疑你,給你坦白從寬的時間隻能以小時計算。科學將會證明你是怎樣的人!”周召陽冷冰冰的話勝過王右軍結實的重拳,姚忠實肝膽俱碎,如同無力掙紮的小鳥突然栽向大地。翌日,姚忠實提出一個要求,在不受任何監控的地點和縣社會事業局副局長劉明敏見一次麵,而且拒不說出何以要“見一次麵”。審訊人員先是突然,繼而愕然,接著便是種種猜測。一件非同尋常的命案居然出人意外地牽出一位省城來的新任副局長,而死者之一恰恰就是這位副局長的前任副局長。近來報紙上常有為了一個小小的沒有翅膀的官帽兒而冒天下之大不韙雇凶殺人的事件生動、離奇的長篇報道,難道說這位遠在省城的無冕之王呆煩了、膩了,竟為一個虛無飄緲的小小官帽兒已經蓄謀多時?他們又是怎麼認識的,怎麼行動的,怎麼下手的?居然有高人指點似的能消滅現場證據不留丁點兒蛛絲馬跡?這個副局長又是怎麼來的,誰推薦來的,通過什麼渠道來的?他到底想來乾什麼?他是怎麼選中社會局這個很重要又很不重要的部門,怎麼選中梅文夫這位很像書呆子又很不像書呆子的官兒,難道他們倆早就認識,早就有冤仇,或者僅僅是一個隨機與偶然?姚忠實到底得了什麼天大的好處一直到難免一死才想起撈一根救命稻草,他能撈到嗎,他有幾分把握呢?他抓住人家什麼證據?是人證,還是物證,或者僅僅是一句可以轉頭即忘又可以隨風飄散的許諾?猜測一番又議論一番之後,眾人才搖了搖亂糟糟的腦袋,從心裡滋生一種“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悅。他媽媽的,也許白費了許多力氣之後在不經意中缺口打開了,堡壘攻破了,一個把刑偵科的眾人纏繞了八九個月的噩夢終於給一個莫名其妙進入案子的提出莫名其妙要求的姚忠實捅醒了。但是且慢,他的要求顯然不合理,而且尚無先例,更何況是要在一個“不受任何監控的地點”和一位現任副局長,一位可能是同謀或者主凶的人見麵!由檢察、監察、公安組成的“三合一”專案組立即逐級向自己的領導和彆人的領導彙報。領導們經過緊急磋商後研究決定向他們共同的領導——縣委報告,並要求立即調查社會事業局副局長劉明敏。縣委主持工作的鐘文杭副書記十分重視,也十分謹慎,似乎還十分為難,最後他強調應由縣委組織部派人通過正常程序作常規的乾部情況調查,但同意周召陽參加外調。兵貴神速,調查組人員第二天就來到省城。經省委組織部介紹到省法製報社。第一個接待他們的是報社蘇總編輯,他一直坐在高靠背皮轉椅上聽客座沙發上的周召陽說明來意。蘇總編眸子裡是一直眨動著的迷茫,那感覺如同他剛剛寫完一個憂鬱纏綿還帶點連自己都莫名所以的童話。之後他抬起頭抿了一下嘴角,看了領頭的縣委組織部副部長一眼,繼而把目光轉向周召陽,喉嚨裡才發出若有若無的兩響聲音,好像要說什麼又沒有說什麼,結果是搖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最後仰靠在皮椅上嘿嘿地笑了笑,沒有足夠的信心,無論如何是笑不出那份堅定和不容置疑的。良久,蘇總才探探身子以譏誚的口吻反問周召陽道:“你懷疑他殺人?”“現在還不能作這樣的懷疑。”周召陽不喜歡蘇總的在他看來是過分的隨意和怠慢。此老書卷氣彌漫頭頂,斑發稀疏,聰明絕頂,顯然不好對付,因此也直截了當地回答:“但無疑他是卷進一個案子之中了!”“假如,”蘇總右手食指點著周召陽,生氣地說道,“假如你說劉明敏拈花惹草或者偶一失足學人家一夜風流,我也許會有幾分相信。殺人?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派往華夏縣的三個乾部,對生活的搏擊能力幾乎等於零,他們一定是被生活這隻怪獸扭曲了,扔到一個什麼陷阱裡去了。你們如果不相信我的話,可以向省委組織部調查,他們是省委組織部嚴格按照乾部選拔條例選拔出來的優秀人才。才幾個月呀,居然學會殺人啦?”蘇總說罷恍如置身無人之境,仰天一聲長歎:“我可愛的家鄉呀,你還是那樣的古老,那樣的陌生呀!回來吧,我的三個孩子,你們回來吧!”雖然,馳騁想象是作家的本能,但翱翔一番降落下來,還是會麵對堅硬的大地和嚴峻的現實,這就是作家想象的產品所以能反映時代與人生的緣故。蘇總冷靜下來以後,光潔的腦門也變成了自動玻璃門扉似的,迎著三位來訪的家鄉人隨意開放。最後,還派人事部長陪同周召陽他們找要找的材料,問要問的人,去要去的地方。新聞媒體是時下最透明暢亮、最無秘密可言的單位,調查組還沒結束調查,消息就不脛而走。但正因為是法製報社,所以大家都遵守法律規則隻是關起門說說而已,而且都相信那是幽暗中的一個陰謀,終究要被陽光下的事實所擊碎。隻有蘇總內疚不安,說自己到底沒有修成正果看破紅塵,隻告訴三個小和尚說“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就把他們打發下山,真個是“好事不如無,悟後十方空”。那幾日,他逢人便悟透禪機似的歎氣:“老了,老了,老倒疏慵無事日,安眠高臥對青山。”人事部長傳出消息:蘇總寫了辭職書。周召陽他們離開省法製報社後又回到省委組織部。三天後離開省城,他們對劉明敏便有了比較多的了解。在劉明敏的背景材料裡他們寫了這樣很簡單的一段:“劉明敏的父親劉泉現任省政法委書記,母親黃雪琴退休前是教育廳調研處的處長。劉泉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曾以解放軍某團政委的身份任華夏縣軍事管製委員會主任和革命委員會主任。作為我黨的一位高級乾部,省委組織部對其評價很高。劉泉曾經向組織部作過希望兒子能投筆從政的表示。”華夏縣鐘文杭副書記不同意周召陽的非常規運作方案,要求還是按組織程序找劉明敏談話。這樣,調查組成員在組織部副部長的帶領下來到社會事業局阮旺局長家裡。阮局長似乎並不意外,聽完他們的話後,麵無表情卻格外鄭重地說道:“無論牽涉到誰,組織上都可以直接找他,哪怕是我的妻兒,也不必向我打招呼!”談話很順利地進行。他們談到劉明敏,也談到姚忠實。阮局長不由得長歎起來,而後斟詞酌句地說出感慨,慢吞吞好像腦子到嘴巴有一段崎嶇漫長的路,叫聽的人都發急:“你們哪曉得,我的壓力太大了,太大了,聚賢苑案件,要儘快偵破!我的一個副局長,一個副團長,死了,現在水落石出的又是我的一個剛來不久的副局長,一個已經調走很久的會計師,這到底是咋回事?唉,你們叫我說啥呢?我還能說啥呢?嗯?怎麼說呢?我又怎麼向千把號乾部職工交代,怎麼向華夏縣幾十萬人民群眾交代呀?你們瞧瞧,半年多來,我頭發掉了多少呀,白了多少呀!”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阮旺頭上。是呀,阮局長老多了!真的是老多了!真個“一日三秋,鬢發如霜”了!離開阮家,調查組決定趁熱打鐵,立即在“不受監控的地點”和社會事業局副局長劉明敏談話。通過省城外調,他們對原來認為的“浮出水麵”的劉明敏,消除了許多懷疑,像陰霾密布的天空一轉眼隻剩下天邊懸浮的幾片棉絮般的烏雲。姚忠實要求見劉明敏必有原因,但這原因顯然未必有原來想象的價值,他求劉明敏幫助什麼,囑托什麼,不可能是坦白什麼,揭發什麼,更不可能是什麼攻守同盟。那麼,對劉明敏的談話就應該是如實相告和直截了當,他是省法製報社中層乾部又是在省城政治權力中心成長起來的副主任記者。調查組決定在西山大酒店月桂茶室和劉明敏相見。當天傍晚,月桂廳鐵觀音茶香營造的輕鬆氛圍卻因劉明敏認識的周召陽的到來立刻肅穆、沉重起來。劉明敏警惕的目光一圈一圈地在周召陽的身上纏繞,但轉眼間,那目光便生出一股中國古代文人就有的倨傲和不馴,似乎省法製報社記者在周召陽麵前更有一份值得自豪的資本似的,他盯著周召陽抿緊嘴巴不說話。當周召陽把姚忠實的要求如實告知後,劉明敏的心才咯噔一沉,濃濃的眉毛便像電視機的那兩根天線似的挑了起來,手掌裡很快沁出濕漉漉的一片汗水,腦際有一段長長的空白。“他想逃跑出國?”“是的。”“二十幾萬元?”“是的。”“我明白了。”劉明敏有所思地說,“我明白了。”“你們認識?”“何止認識。”“你們怎麼認識的?”到底是記者,劉明敏心境安定下來,臉上很快風平浪靜。他陷入回憶。周召陽用目光製止了攤開筆記本的同行的記錄。“我出生在你們華夏縣,那年我父親是你們縣的軍事管製委員會主任,之後是縣革命委員會主任,我的保姆就是姚忠實的母親。我們同吃一個婦女的奶水長大。我們那時的名字也很有時代特色,我叫劉衛東,姚忠實叫姚衛彪。五歲那年我們全家離開華夏縣回到故鄉,以後到了省城。我一直到讀大學那年才又見過姚忠實一次麵,但奶媽常去我家,有時是帶農產品去的,有時去挑一些舊衣服回來,有一次是為了兒子姚忠實安排工作。她老人家三年前去世了,兩家就斷了來往,一直到半年前我來你們縣任職,奉母親之命探望了一回姚忠實,母親托我帶兩千元給姚忠實,說是逢年過節替她在我奶媽麵前燒一把紙錢,沒想到,沒想到呀,姚忠實居然——唉!他一定是想向我求救,要我們家拉他一把。我應該見他,相信我,我知道該怎麼見他。”周召陽看了兩個同行一眼,對劉明敏的爽快的配合感到滿意,他向劉明敏點點頭,說道:“你想在什麼地方見他?”“這個,請你們安排。”“他要求在‘不受任何監控的地點’,那就還是在這裡吧,就明天的這個時候吧?”“可以,明天的這個時候,我在這裡等他。”劉明敏心靈的震撼倒是在調查組離去之後,有時甚至覺得是在一場噩夢中,隻要天一亮,夢醒過來,陽光照樣和煦溫暖,草木依然青翠欲滴,他仍舊像往常一樣和人打著招呼去上班,在華夏縣唯一沾親帶故的姚忠實一家,日子還是一片祥和、溫暖和幸福。但是,到底這是文人的幻想通病,和姚忠實見麵的時間不斷逼近,恍惚聽見時光嚓嚓的腳步聲。他幾次抓起電話要把情況告訴省城的父母,卻又幾次放下,一種無奈、煩亂和氣憤的情緒像一團蒺藜堵在心窩裡,堵了整整一天無法消解。思前想後,覺得真個是“庭前閒打坐,烏雲起峰頂”!好端端省城不呆,來這山溝裡做啥?生而為人,實不該貪求仕途宦路,忙忙碌碌,亂亂紛紛,供人差來遣去,到最後才知根本沒有依恃處。水冷暖,鴨先知。劉明敏已經覺得華夏縣十分古老,非久居之地,社會事業局更不是發展事業的好去處。其實,他一開始就有感覺,他正在遭受暗暗的抵製,一種懼怕權力遭到再分配的抵製。阮旺根本沒安排啥事讓他乾,像西哈努克親王一樣;也乾不了什麼,一張張尊敬的笑臉,僅僅表示一種禮貌,並不表示服從你的權力。這還剛剛是開始哩,再拖延下去,還不就是一個梅文夫麼?一方麵野心勃勃地爭取著,奮鬥著,另一方麵在消極避世,在尋找出路、超脫,尋求靈魂的寧靜與安慰。連這種本能的宗教傾向也如此相似,自己不就和梅文夫一模一樣了麼?劉明敏發現自己和梅文夫的性格也十分類同,清高、剛直、虛弱、矛盾,是一個人的兩個側麵,抑或說自己就是梅文夫的後半生,用一句文學評論的語言,曆史與現實通過自己而聚焦,呈現自己的姿態……第二天傍晚,姚忠實被帶到西山大酒店月桂茶室和劉明敏見麵。姚忠實頭發散亂,胡子拉碴,眼窩深陷,臉色灰暗,完全是一副囚犯模樣,和當日久彆重逢時的親切、振奮判若兩人。直到此時,劉明敏心中的那團蒺藜才像被火焚為灰燼似的,暗自一聲歎氣:無情未必真豪傑,且聽他如何解釋吧!他臉色冷漠地坐著,一言不發地盯著姚忠實在茶幾對麵坐下,等著他先開口。“劉哥,很對不起,我也是萬不得已。”“你怎麼搞的?”劉明敏不覺又一聲歎息。“你想對我說什麼?”“你能耐心聽我從頭說來嗎?”“可以呀。”“我想揭發一位大人物,一個凶手。”啊!太突然了!竟是這樣的開頭!劉明敏不覺一陣寒意襲來,恍若麵對一位天外來客似的,驚訝而緊張,他盯著姚忠實的瞳孔,審視他頭腦是否正常。他感覺到自己的麵部神經繃得很緊很緊,緊得能彈奏出聲音。“我有罪,但我不是凶手,我不能任人擺布了。你能給我請一個能乾的律師嗎?你能叫劉叔關注我的案子嗎?劉嬸幾次說過,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可以去找你們。我想了很久,現在隻有你們,隻有你劉哥能幫助我了。因為我沒有人證物證,我是兩隻眼睛看到的!”姚忠實早有準備,急急忙忙卻也條理清楚,“我的揭發可能會被當成誣告,罪上加罪,死無葬身之地。”劉明敏發現自己的腦子無法像調動幾千個漢字那樣隨心所欲了。他知道麵臨一句台詞就可以改變整部作品劇情的關頭了;而且自己將是下半部作品的一個主要人物,他的前程乃至他的命運也將被這部作品的情節所左右。他的心情不安而沉重。他站起身走到窗下,推開一扇窗門。一股涼爽的空氣撲麵而來,吹進茶室。縣城的麵北一角收入眼簾。遠處西山的餘脈漸遠漸低,在落日熔金處和地平線連在一起了,卻又突兀地升起一座秤錘型的山峰。人們說小城能長治久安是秤錘峰屹立在通往外部世界的西南方,稱秤錘峰是風水聖地鎮城之寶。傳說幾十年來隻有省裡派工作隊來小城反地方主義那回,小城倒了幾個乾部但很快就又得到平反了,其餘時候小城都是平靜的,而那回是因為有人在秤錘峰開山炸石壞了風水。劉明敏的目光從遠處收回,落在閃爍晚霞暮靄的市政府大樓的落地玻璃幕牆上,落在金碧輝煌、屋脊高聳的比乾廟和鬥拱飛簷的“六蘭堂”宗祠的五色琉璃瓦頂上。古雲,西為上,西邊是長者、尊者的位置,因此,小城的西北角是華夏縣政治文化中心,廟宇、宗祠、學館都建在西邊,孔夫子和關雲長也在其中占一席之地,就是當今的縣委、縣政府和若乾強力部門,不也集中在西北角麼?劉明敏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陣,就在這個時候,小城西南邊忽地刷亮一片燈光,而且,由遠而近,次第刷亮過來,煞是彆致壯觀,難得一見,把劉明敏的心境也刷亮了。一種豪邁,一種正義,一種比豪邁和正義還多了一些俠氣的情愫,自心底湧上胸膛,彌漫開去,春風般地蕩漾著。劉明敏回到茶幾旁他的座位上,姚忠實從他臉上隱隱約約發現自己的要求存在著某種可能性了。於是,他進一步試探著問道:“我要是不揭發彆人,會判幾年?”劉明敏抬頭盯著他良久,而後沉思著答非所問:“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揭發一個比自己大的官兒,就可減判幾年。而且,你不能不說,隻要你說的是事實。人證和物證,存在於調查和偵查之中。”接著的談話氣氛,就有了一些兄弟般的親切了。當晚,姚忠實終於向劉明敏說出許多始料未及、驚心動魄的事情,劉明敏也終於很明確地答應姚忠實提出的要求。自從姚忠實調離歌劇團到人壽保險公司以後,劉秋萍聽從梅文夫的警告沒有再與他來往,但夜裡孤棲空屋便想得心慌意亂,尤其在歌台上領舞《霓裳羽衣曲》的時候,她會把自己當成楊貴妃唱得淚眼模糊。“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她感慨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七月七日這一天,老天多情的淚水化作雨紛紛,鳥鵲有意八方飛來搭彩橋,可你梅副呀,你自己被異化了也要把彆人來異化,我還是學那牛郎與織女吧,衝破天庭人間、重關險阻一年一會吧!從七夕猶豫到十五,他們終於決定再冒一次險,無論如何隻是最後一次!也許禍起於他們缺乏民俗知識,七月十五日是鬼節,魑魅魍魎紛紛出籠滿天下尋找飽腹供果,人間除祭祀之外諸事不宜,豈可男女偷情苟合。夜裡十時,劉秋萍悄悄下了一趟樓,將後巷小門輕輕打開,每層樓的路燈也都給關上。乾柴遇烈火,姚忠實一閃進門內,兩人就緊緊摟抱成一團。“想死我了!”“我也是!”“他不會突然回來吧?”“我剛打過電話,他還在省城的邊上哩!”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小了,不敢再留一盞微光讓視覺參加浪漫,讓浪漫更具質感。室內光線不足,便隻好推開窗門,放一些水一般的涼爽和夜色進來。聚賢苑坐落在半山坡上,遠離市囂,空曠靜謐。下山進城娛樂的人子夜過後才會不甘不願踏著蹣跚的步子回來,而不想外出的人早已躲在空調下看電視,喝茶聊天打撲克,其樂也融融。圓月,經過上午淅淅小雨清洗,如明鏡當空,四周的星星早早亮了一陣,姍姍而退,留它自個兒孤單單極無趣地悵天地寥廓。它背後那深邃的遠天之上,可憐牛郎織女已揮淚離彆多日,正莽莽銀河迢迢遠渡。溶溶月色,漫過樓角,漫上窗台,映在窗玻璃上,反光到床上,一邊明一邊暗。劉秋萍就躺在明的半邊,凝脂般的肌膚,如同細膩潤澤的玉雕閃著朦朦的磷光。姚忠實一邊告誡自己,要按捺胸中奔湧的激情,珍惜冒險得來的機緣,創造一個柔情悠遠、回味綿長的良宵。今晚她是公主,我是奴仆,我的任務是讓公主坐上紅帆船,駛向幸福美滿的彼岸。溫馨浪漫的情感愈來愈濃,已經像月色一樣可以看得見、摸得著、捧得起來,姚忠實才輕手輕腳爬上床鋪去。當他跪在劉秋萍的雙腳之間,突然就想起哪一位肯定是名人的一句堪稱經典的話:“無論男人多麼偉大,對生命之源都要頂禮膜拜!”姚忠實就是在思索這句話的具象中將自己的身體輕輕地把劉秋萍覆蓋,雙手肘撐在劉秋萍的肩膀上沿,捧起她的頭把自己的整張臉龐深深地埋在那叢蓬鬆、柔軟並飄散茉莉清香的秀發裡。窗門輕輕晃了晃,月色水波似的蕩漾一陣,桉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姚忠實警覺地從劉秋萍的柔發裡抬起頭來朝窗外看去,落進視野裡的是當空皓月和對麵樓頂涼台上閃著寒光的不鏽鋼曬衣架,以及一個走動的人影。姚忠實頓時驚魂失魄如墜冰窖,因為他清楚地認出,那人就是他稱為被官場異化了的梅文夫,而且似乎注意到這邊窗口下的異常動靜。但見他走到這邊來了,雙手肘頂在涼台的鐵欄杆上,手掌托著腮幫沉思著,不,是窺視!媽的這家夥,姚忠實一直都弄不清楚該感謝還是痛恨這家夥,此刻他終於明白了,該殺!也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氣憤,他全身肌腱緊縮,渾身充滿張力,尤其是支撐全身重量的雙臂堅硬如鐵。涼台的樓梯間又走出一個人,月光下清楚可見是阮旺。姚忠實心裡一悸動,明白是梅文夫要向阮旺證實這邊的“腐化墮落”,可惡至極!他嚇得緊緊伏在劉秋萍身上不敢動彈,全神貫注地盯著涼台上的動靜。他看到他們在商量怎麼辦,而後,梅文夫又伏下身子,雙手肘又抵著鐵欄杆,雙掌托著腮幫沉思,不,窺視!突然,驚心動魄,雷鳴電閃,但見阮旺從梅文夫身後抱起他的雙腳使勁一掀,梅文夫“啊”的一聲頭朝下從涼台掉落下去,五層樓下似乎有一記悶響。一瞬間,就那麼一瞬間,神出鬼沒的一瞬間,風兒掠過的一瞬間!姚忠實恐懼地閉上雙目,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涼台上空餘一副白骨般刺目的曬衣架獨自閃著冷森森的月光。聚賢苑出奇地靜寂,隻有風兒輕輕,樹兒“沙沙”,一隻不知叫什麼的蟲兒偶爾吱的一聲。姚忠實的交代,讓審問他的人大受震撼,幾乎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周召陽的刑偵科勘查劉秋萍之死的現場的時候,曾經取得數枚指印、幾根頭發,其中最具價值的是在劉秋萍胸溝上撿到的一根。作為歌劇團副團長的劉秋萍,家裡不乏人走動。在上海公安局的幫助下,對頭發進行了現代科技的dna鑒定,懷疑對象被一一排除。當時姚忠實與劉秋萍偷情尚未露出破綻,因此姚忠實沒有進入顯然已經超常規擴大的偵察範圍。姚忠實一浮出水麵,周召陽就派人到上海鑒定他的頭發。但即便認為是姚忠實,仍然隻是嫌疑人而已。周召陽怎麼也沒料到種瓜得豆,劉案尚未告破,梅案卻先水落石出,奇乎怪乎?簡直像破案!周召陽不能不謹慎萬分,嚴厲地問道:“姚忠實,你是要為你每一句話負法律責任的!”“我知道!”“你說的有沒有推測成分?”“沒有。”周召陽向旁人示意著什麼,回過頭來問道:“劉秋萍是怎麼死的?”“我也不知道她怎麼就死了。我把對麵涼台上發生的事告訴她,她一直沒回答,我慌了,搖她,摸她的鼻息,才發現死了。”“你就消滅痕跡?”“我,我用毛巾,在我動過的地方擦了一遍。”姚忠實哀痛之極,流著眼淚。“我怎麼舍得殺她呢?怎麼會?她有心臟病,可能我不小心壓壞了,我是無意的。”周召陽很詳細地問了一些關鍵性問題,心中敞亮了許多。當天晚上,一個緊急案情分析會在縣公安局第一會議室召開,局長親自主持會議,市公安局技術人員,市醫院、縣醫院和駐軍醫院有關專家應邀出席。案子終於有了結論:劉秋萍死於頸動脈竇受壓窘迫症。在人體頸部外側中段,有一個略顯膨大的部位,在醫學上被稱為“頸動脈竇壓力感受器”,當它受到一定的壓力,比如血壓升高,頸部被壓迫等,就會導致血壓急促下降、虛脫,甚至心跳停止而死亡,卻沒有任何體征出現。有的夫妻雙方在親吻、擁抱之時按壓住頸部,壓迫到這個“感受器”,不知不覺就會出現這種生命危險。可怕極了!華夏縣男男女女身心受到雙重震撼,用沒有當上散文家的莊欣欣的話說,像空心大銅球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很久之後還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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