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旺放下電話,手掌心已沁出一把汗水。鐘書記給我打電話?鐘書記給我打電話了?他疑是在夢中。三千年一次黃河清呀,而且是直接打到家裡來,對,關鍵是直接打到家裡來!以前鐘書記也傳喚過他,但那是由他的秘書打電話到局裡,再由局裡通知他呀,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啦?肯定是換屆的事,而且肯定是留任或者升遷的談話,鐘書記想先通通氣,他一招呼我就成為他的人了嘛。當權者都這樣的,而卸任談話是組織部長的事,在組織部進行,這是規則。他第一回想到升遷。菩薩保佑,阮旺下意識地抬眼看公案桌上端坐佛龕裡的被香火熏燎得如非洲黑人般的觀世音,慈眉善眼的笑容中似乎也蘊含幾分敬意。能不能升遷半級呢?有的局長最後一班車還升了半級或者加個括號副處級,體現組織對老乾部的關愛。我阮旺辛辛苦苦一輩子還隻是一個小小科級,上頭憐惜我鞍前馬後牽馬墜蹬幾十年,末了恩賜半級無可非議嘛。人生如此,說悲哀也悲哀,說無奈也無奈,但總算是一件值得慶幸、值得祝賀的事呀。要是官未當到頭就退居二線等退休那是最可怕的呀。老妻在觀音菩薩爐前晨昏三炷香,早晚九叩首,怕的就是靠邊站呀!阮旺決定立即去縣委大院見鐘副書記。他拉開抽屜,找出剃須刀。本來阮旺有一部很具男子漢魅力的絡腮胡子,曾經傾倒過縣城許多知識女性,風傳有女人被迷得神魂顛倒鑽進他的被窩裡。但是自從邁進天命之年,阮旺就不留胡子了,而且刮得青幽幽的,冒出血珠子。有三種情況他必刮胡子,一是接見外賓,二是開大會,三是謁見領導。的確,他的年齡可以因絡腮胡子而上下浮動幾歲。近來他的胡子刮得特彆勤,以至於不時下意識地摩挲著發熱發疼的腮幫。這會兒,他拿剃須刀急急忙忙跑進洗手間,左手抓起毛巾往水裡一浸向臉上捂去的同時,右手的剃須刀就沙沙沙刮起連鬢胡子,好在昨日剛清理過,但慌慌張張脖子上有一刀見紅,幸虧雙層的下巴遮住,不太顯眼。刮淨胡子,阮旺對著鏡子笑了笑,覺得自己並不老,六十歲退休也實在太他媽的作踐人才!阮旺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離開聚賢苑。桑塔納送他到菜市場口被堵住了。阮旺心裡一急,額頭沁出汗珠子,叫司機回去,推開門下車走路。華夏縣的縣城東湖鎮不大,騎自行車繞城一周用不上一個鐘點。縣城四萬多人口有一半以上是農戶,再除去機關乾部及家屬外所剩的居民就不多了。據縣誌記載,明末清初,東湖隻有十幾戶人家,都姓林,後來又移來肖、鐘、葉、尤幾姓人家。他們同屬一個祖宗。相傳,殷商時代的忠臣比乾,見侄兒商紂王殘暴無道,妲己亂國,生靈塗炭,以死相諫,激怒紂王,剜心殺之。紂王殺了叔父比乾還不消憤怒,竟連夜誅殺其家屬。比乾之子堅,逃於森林中得存。後來周武王滅商建立周朝,賜堅姓林。林堅一脈傳千古,又分出肖、鐘、葉、尤、沈五姓。走過菜市場,就可見林家祠堂,閩南特有的皇宮體式建築,金碧輝煌。鬥拱飛簷,雕梁畫棟,雙扇大門有唐將尉遲恭、秦叔寶執鞭荷戟畫像。門楣之上懸有鎦金大匾“九牧傳芳”,門豎對聯“撼古煉金商湯無道山河破碎亡家國,光前沐後始祖忠烈裔孫綿延興九族”。林家祠堂斜對麵還有一座更加巍峨壯觀的“六蘭堂”大廈,為比乾六脈後裔共同的祖祠。華夏縣的鄉鎮,都像東湖鎮一樣,最早的居民都以血緣關係聚合一起,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偶有彆姓人家因種種無奈緣故介入進來,屬小姓人家,其境遇如同寄人籬下一般。農村情況尤甚。難怪華夏縣人、省法製報社的蘇總編輯語重心長地提醒他的部下劉明敏諸君說:“華夏縣的文化,基本上是宗法文化喲!”阮旺還被“六蘭堂宗親會”誠聘為三十幾名高級顧問中唯一的外姓顧問,因為宗親會是借研究姓氏文化的理由而獲批準成立的,其業務指導單位是社會事業局。阮旺很儘職,怕出意外,不但參加顧問會議而且多次參加底下的活動。今日被堵在“六蘭堂”大廈門口,彆有一番情緒。好不容易穿過人群,阮旺心急快走,氣喘不過來,慢走心急,又活活折磨自己。在祠堂門口,他遇到同樣神色匆忙的統計局長。“阮頭,怎麼,有啥消息沒有?”“沒有呀,你呢?”“也沒有,媽的!”“無所謂,媽的!”阮旺長歎一聲罵道。“是呀,無所謂,媽的!”“五年一亂,一亂老十歲,管它哩!”“是呀,管它哩!”兩人言不由衷地說,又相對笑出一種無奈,一種委屈和怨恨,而後揚揚手,分頭走路。縣委、縣政府大院主樓遠遠看去像一座巨大的茶色屏風。落地玻璃閃爍著刺目的光芒。阮旺抬頭眺望,心生膽怯,忽然就想起同樣巍峨壯觀的法院大樓,想起“判決”兩字,便覺得自己一堂堂局長今天有點像被告,不知鐘副書記判決的是去、是留、是升、是降。掌權就是他媽的好,想怎樣你就怎樣你,政治家嘛,揉搓有理、斬伐無情,根本不必為自己的良心和為你的身心負什麼責任,天底下還有比做政治家更痛快的工作麼?不過,今非昔比了,半年前他已心如死灰,哪有半年後的今天還如此這般做出雄心尚存的幻想,居然還會想當政治家呢。一個月來他都在尋找一個恰當的時機、恰當的地點、恰當的理由來給鐘副書記送一份“文件”,但卻遲遲沒有行動,怕弄巧反拙,究其實是自己沒有給人送“文件”的習慣,此刻想來頗感後悔,覺得自己年屆天命了其實還不算成熟。一個人的成熟,絕非什麼“讀書破萬卷”或者什麼“行萬裡路做萬件事”所能達到的,倒常常因一個偶然的情節的啟發和促進。阮旺任教育局副局長伊始,就發現實惠多多,為自己立下一條準則:隻收禮物不收現金。他認為禮物表示一份心意、一份友誼、一份敬重,禮金則不是賄賂也有賄賂之嫌。家裡的禮物很快多了起來,除了人肉之外啥都有了,就由老妻親手帶回家鄉轉化為貨幣。那時同後來不一樣,那時阮旺的貨幣收入主要是潤筆費,一種合理似乎也合法的可以誇耀於人的額外收入。阮旺寫得一手好字,無懷素之狂亦無顏柳筋骨,但好看,獨成阮氏一體。最起碼中小學的圖書館、科研室以及教師的高樓大廈的牌匾大都是為討好他這個副局長而請他寫的,後來他批準的廣播站、錄像室、音像廳、體育館以及各種娛樂場所的老板也都求到他家裡來了,包括那些需要他支持的公司與企業,也都來請阮旺下去寫碑匾對聯。人家劉海粟大師在香港據說一個字就賣了四十萬港幣,而且傳為國際佳話,流芳千古,我阮旺區區一個小數點算啥子呢。那小數點就裝在信封裡而不是紅紙包裡。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改革開放以後便開放改革了,並且與時俱進了。他深深地感覺搞經濟其實不如搞政治更有經濟。但直到有一天,他在鐘副書記那裡,才發覺人家才是政治家,自己充其量是政治卒。那日他發明了“政治卒”這個名詞,每次在公眾麵前發泄不平或者有意顯示自己的優越性時就哀歎道:“我呀,一個政治卒而已!”發明“政治卒”的那日,和今日的心情迥然不同,那日他春風得意、躊躇滿誌,來和鐘副書記協商一件出席大會的事。工作談得很細,充分表現阮旺局長思維的縝密與敏捷。中間來了一個鄉鎮書記,坐在一旁等得不耐煩,便把手中的一個大信封放在鐘副書記的辦公桌內側,拍了拍說道:“你們談,我還有事要走了。鐘書記,我們鎮起草了一份關於土地拍賣的文件,這方麵的政策規定我們吃不準,請你有空時給我們看看,斟酌斟酌,把把關。”鎮書記說罷就要走,鐘副書記起身送他下樓。坐在一旁的阮旺不經意動了一下那份文件,像被火燙了個泡似的。他抬頭看了一眼走廊,額頭冒出一排汗珠兒。定一定神,側耳諦聽走廊儘頭的動靜後,伸手打開大信封的口子,清楚看到幾疊都是百元麵額的鈔票。他把大信封原樣擺好,坐回原處,心尖還一抖一抖的。想起鐘副書記在大會主席台上冠冕堂皇地做廉政報告,阮旺忽然想起一句人間箴言:“沒有謊言無法當官,人都生活在謊言裡!”走出縣委大院,他仰望天空,像被昨夜那一場大雨洗滌過似的,天空萬裡無雲。他伸了伸懶腰,覺得舒服極了。他是一路笑著回來的。媽的,台上大腐敗台下小腐敗,大腐敗反小腐敗!什麼規則紀律,魔術師手裡的紙牌罷了,該怎麼玩就怎麼玩,能玩出千奇百巧的花樣是你的本事!政治家就是魔術師,大政治家就是大魔術師,小政治家就是小魔術師。大政治家竊國,小政治家竊錢!自己呢?什麼也不是,頂多算他媽的政治卒!說來也巧,第二天晚上,一家新開張的溜冰場要補辦手續,老板給阮旺送來申請表格和一個信封。阮旺就心安理得當文件收下來了,再不像以前那樣批評兩句“俗氣俗氣,下不為例”什麼的。二萬元,唉!政治卒而已!眺望過去為官的歲月,阮旺感覺雖然沒有投入全部精神,獲得全部快樂,不失有點遺憾,但還是很豐富、很愜意的。不過,有時候,他還會假設,假設時光倒流,讓他重新從三十歲或者四十歲活起,那他就絕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是政治家而不是政治卒!想到這兒,他瞪著的向外微凸的眼睛使他的表情呈現出一種悔恨與哀怨,有幾次還有亮亮的一滴淚水凝重地從眼角滾落下來。他感慨萬端,一次在黨校讀書班裡,省社科院來的教授講到“古老的儒家道德在現代橫流的物欲麵前無可奈何地顯出其嚴重的虛弱性”時,阮旺在筆記本上竟然不知不覺地將“虛弱性”寫成“欺騙性”。阮旺後來發覺的時候回憶,當時千真萬確,不是有意而是下意識寫錯了。但他認為錯得實在,錯得有理,正所謂歪打正著。再說今日阮旺局長在林家祠堂門口和統計局長揮手告彆後,來到縣委大院門口,又有人背後叫他:“阮局長,好久不見了?”“哦,小孫呀!”小孫是組織部科員,他堂兄調入廣電局走的是阮旺的後門。他走近阮旺,低聲說道:“阮局長,人家都在到處運動,我們部長沒辦法,隻好躲到金沙灘海岸大酒店去。你要趕緊去找他,聽說你的去留還懸著哩。”“真的?”“我也是聽說。”“聽部長說,還是聽周邊同事說?”“聽同事說。”“部長去海岸?”“剛來過電話,308房間。”“哦,謝謝你小孫。有啥消息請立時告訴我,我家的電話號碼你記得嗎?”“記得記得。”活像當年中共地下黨接頭,見有人來,兩人匆匆分手了。縣委大院樓前占地寬闊,有花圃、雕塑、噴池、假山。阮旺仰頭看12樓東邊第一個大窗的玻璃,兩眼一陣昏花,虛弱的心臟又亢奮似的跳得自己都聽見響聲。阮旺多次到過鐘副書記的辦公室,從沒有現在這樣的心情。說得過分點,阮旺沒把他看重。四十出頭的老小夥子,分管群團,上頭還有重量級人物杜青山書記和人大林華主任哩,他這件貨是怎樣在權力的階梯上一步三級從地攤爬到精品架上呢,還不是靠祖墳冒煙?八年前,鐘副書記還是鐘老師,縣城東湖鎮中學的政治教師。鎮人大會有一個小組借中學會議室作討論地點。這一組的代表大都是殷商忠臣比乾的後裔,正感歎宗族沒落政權不公平,東湖鎮的大姓人家,卻沒有一個子弟進入權力核心,人民代表的代表性受到質疑。此時,鐘老師不知何事在門口探了個頭,一位鐘姓代表突然指著他喊道:“誰說我們沒人才,我看鐘老師就是個人才!”鐘氏代表高呼讚成。經過一番艱巨而複雜但又順利而簡單的思想工作和組織程序,鐘老師終於在四天之內成了鐘副鎮長。鐘副鎮長到底是政治教師出身,嘴巴功夫超群過硬,講話、做報告很有鼓動性,有人說是煽動性迷惑性,不管怎樣,他漸漸地以能說、能乾、清正廉潔著稱於全縣的鄉鎮乾部之中。他才乾的淋漓儘致發揮得益於書記鎮長雙雙入獄的契機。他一代理鎮長就大刀闊斧乾起來,首先一改前任上繳稅利時討價還價作風,當年超額完成百分之二十。其次是向國內國際銀行貸款二億,又發動乾部群眾、機關企業捐款,連幼兒園的小朋友也規定每人十元,集腋成裘;公路、橋梁、熱電站、工業區、科技園、鎮行政大樓一齊上馬,偌大個東湖鎮,到處人歡馬叫、機器轟響,灰塵彌漫連月不散。儘管鎮財告罄、企業滑坡,“但同誌們,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未來的東湖鎮輝煌燦爛、無與倫比,亞洲五小龍非我莫屬不容置疑!”鐘代鎮長激情滿懷。鐘代鎮長的雄才大略受到乾擾是在兩年後的冬天,有一群在野人士無事可乾做了一個周密的調查,發現東湖鎮的比乾後裔都有事可乾而且都嫌事小不乾,鎮中學鐘姓教職工隻有一個清潔工沒有升遷外任。當縣裡發現時已經是既成事實,隻好官升正科級把他調離東湖鎮。人們私下裡流傳一句話:鐘某人的步步高升是對我黨乾部路線的最大諷刺!有一回,他到北京出差,特地拜訪一位華夏縣籍的老鄉林副部長,扳著手指頭數輩分說是他的叔公。副部長少小離家老想回,鄉音未改鬢毛衰,今日,有侄孫自故鄉來,不亦樂乎?老叔公打了一個電話給省裡一位跺一腳大院屋頂也會嘩嘩響的老部下,請他務必多多關照,還托侄孫親自帶一包京城特產給老部下。從此三方來往親密,一顆青青生澀的柿子硬是捂得透紅。不久,鐘文杭當上副縣長,又不久任命為副書記,市委文件上還加一個括號:“名字排在杜青山、林華之後”,生生讓後麵四個副書記望其項背自歎命蹇。也合該他梅開二度,林華三年前到人大任主任,杜青山半年前升任省委秘書長,他主持華夏縣委全麵工作。有傳言他要調任鄰縣的書記,雖近乎空穴來風,卻也叫他心亂了一陣?他已通過要人斡旋,繼任杜青山之職也有九分把握了。今天一早,縣委辦主任就給鐘副書記打電話,提醒他下午有個書記辦公會,商量換屆工作。鐘副書記十分重視乾部配備,責成組織部做了許多具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