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文夫也坐起來,嚇出一身淋漓大汗,盯著相對而坐的李星雲,很快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李星雲看著他一副丟盔棄甲一般的狼狽相,捂著嘴巴嗤嗤偷笑,笑得梅文夫真想撲過去繼續夢裡的情節把假戲真做。這個假一鷗比真一鷗多情、性感、善解人意,我梅文夫今晚他媽的敢不敢豁出去瀟灑她一回呢?這個念頭一出現他的熱血就沸騰起來,兩邊太陽穴突突跳動而且隱隱發痛,像被什麼東西緊緊箍住一樣。這突如其來的感覺使他想起孫猴子頭上觀音菩薩給戴上的那一頂令他頭痛得死去活來的金箍帽,鏗鏘作響的熱血很快就冷卻下來。梅文夫長長歎了一口氣,他已經清醒下來了。媽的,生活本身真是莫名其妙,一對天南地北的男女在舞廳裡莫名其妙相撞,又在酒後莫名其妙走到一個房間裡,還差點兒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情來。“躺下。”李星雲拍拍床鋪說道。她想,逗不起男人的激情是一個女人的奇恥大辱。梅文夫何嘗不想躺下,但鬼使神差,說出的話竟無一點丈夫氣概:“對不起,我,我是醉了。”李星雲感到那聲音冷得連北極圈的熊都會打哆嗦,她失望極了,熱血像撤了火的一鍋水很快冷了下來。沉思良久,問道:“你把我當壞女人了吧?”“不,你是好心救駕。”“你不懂女人心。”“我害怕。”“害怕啥?”梅文夫尷尬一笑。“害怕官帽子。”李星雲替他回答,而後抿嘴一笑說道:“就你無用,政治家找情人是最好的休息。不懂得休息就不懂得工作。”“你真逗,你能寫。”“寫乾啥,作家都太監!”“我不太監。”“你剛才是一點不太監。可現在呢?”梅文夫低頭一笑,待他抬頭再看一眼李星雲,見她那陰謀得逞的竊笑已經換成一臉逗人的媚態,有“回眸一笑”的效果,不由得又暗自歎一口氣,忽感人最深切的痛苦莫過於人性的壓抑,那是一種壓榨般脹裂之痛。他對自己說應該立即離開這是非之地,倘稍有遲疑就會走進另一個人生故事裡,從而改變自己的命運走向。“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他實在戀戀不舍,但他又對自己說先走吧,先走吧,想回來再回來吧。梅文夫投去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兩腿向左一偏,毅然下了李星雲的單人床鋪。他坐到李星雲進屋時坐的單人沙發椅上。李星雲也很無奈,隻好下床來給他泡一杯熱茶,而後坐在他對麵的床沿。見他不好意思地低著頭,伸手把床頭燈擰暗,自己也覺得自如多了。兩人都沒說話,聽得清夜的腳步聲從窗外走過。梅文夫感到這沉默很沉重、很壓抑、很有一些曖昧成分,覺得應該說點什麼。“我想,這副局長要是當不成就下海,咱倆到天南海北去,開一家公司,或者餐館,要不就辦夜總會什麼的,你當董事長兼總經理,我當副的。”“你是說著玩的吧。”“不,我真這麼想過。”“真的?”“真的!”“一言為定,我等著你!”“好。”李星雲笑了笑,正想說什麼,梅文夫已經站起身,走到窗口下,掀開簾布一角往外看了看,回頭說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梅文夫說的是勸慰自己也是心裡話,但李星雲說的就半是炫耀自己的學識半是哀怨了。“咱倆所見相同。”“那是心有靈犀嘍?”“我該回去了。”“回去,你不是怕丟官帽子麼?大堂、大門都有人值班。”“那怎麼辦?”“怎麼辦?你想睡床鋪就上來,你要不上床就睡地板去。”“那,那我睡地板。”“哼!”單個的語氣詞常常蘊含著幽隱的微言大義,尤其出自美麗的女人之口。梅文夫深刻領會李星雲甜蜜、嬌嗔、失望、怨懣的全部情緒。他剛才確實有和李星雲比翼雙飛海北天南的想法,不過他這個人創作的時候,常常夜裡構思得好好的情節一到白天就遭到自己全盤否定,剛才的許諾會不會也一樣。但不管如何,骨哽在喉的肺腑之言一經吐出,便坐立安穩了,被剝得一絲不掛、無處躲藏的感覺也隨之蕩然無存了。遠處傳來長長的火車汽笛,隨即是隱約的車輪輾軋鋼軌的聲響,這是夜的喘息。梅文夫又一次走向窗口,掀開簾布一角。街道上隻有電線杆的倒影,依舊悄無人蹤。“放心吧,沒人敢來我房間。睡一覺,等天亮了,就找你的客人去,當做來陪他們吃早飯,神不知鬼不覺的誰會懷疑?”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梅文夫抬頭看桌上的小鬨鐘,指針成一個直角,已是淩晨三點鐘,離天亮不久了。於是,女人抱一個枕頭斜靠在床上,男人捂一隻長玻璃茶杯坐在沙發上,悄聲說著話兒。街道上有隆隆車聲掠過。天色漸漸發白了。窗玻璃映出一抹朝霞。李星雲說可以走了,但忽然提出要求:“抱抱我吧。”梅文夫張開雙臂。李星雲快樂地投進梅文夫懷裡。她發現他是一個雄壯的男子漢,挺雄壯的。她的雙手從他腰間移到臀部用勁地把他摟緊。她感覺到他的心臟動如脫兔,猛烈地撞擊自己飽滿的胸脯,並且呼吸愈來愈急促粗重,在咬住她的耳垂的時候就好像一串悶雷滾動。猛地,她被壓倒在床上。長年累月烈日蒸烤田地,龜裂盼望有天降雨霖,今日終於閃電撕開烏雲了。讓暴風驟雨來得更猛烈吧!但她隻覺得泰山壓頂般沉重,不禁一陣眩暈。在迷迷糊糊中,她感覺到骨頭一塊一塊離析,一塊一塊離開身子,又一塊一塊化成一根一根木片,從波濤蕩漾的水底慢悠悠漂浮著上來似的。在她殘存的意識裡,她為身上的男人是如此出乎意料的剛強,卻沒有剝開似乎也不想剝開很容易剝開的她的睡衣褲而感到奇怪。這算啥事呀,你這個呆子?隔著四層衣服哪!你做啥體操運動?你這個作家也像那一對科學家?她想起某一本婦女雜誌記載的一件真實事情,說一對科學家夫婦去看病為什麼不能生孩子,醫生檢查一切正常後問性生活情況,回答說夜夜躺在一塊呀。醫生說:“躺在一塊怎麼叫過性生活?”科學家問:“那怎麼過呀?”梅兄呀梅兄,你比科學家進步多少呀?想到這裡,她的意識全部清醒了,她笑了,她伸手下去首先要替梅兄完成他的那個同樣很容易完成的程序,但他拉住她的手。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感覺身上的男人全身一陣猛烈地痙攣,久久的猛烈痙攣。她在震撼中昏厥過去了。李星雲醒來之後,已經不見了梅文夫。這是梅文夫死之前三天發生的事情。公安局掌握情況準確,但他們隻知道梅文夫死前三天到過華西大酒店這個情況,卻未必知道他醉酒之後就在李星雲手機的引導下走進她的房間。李星雲決定心中放個哨,嘴上加個崗,咬死不說,人都走了,還不讓人留個清白在人間?梅兄啊,你走得毅然決然,怎知我癡情女人空牽掛,還得為你受連累擔罪名。兩個警察耐心儘職在哈爾濱待了十一天,逛了太陽島,參觀“731遺址”,還去佳木斯和黑河,出國當了幾小時的華僑,猜想李星雲已經平心靜氣了,才回過頭來再一次找李星雲調查情況。“其實呀,你們可以回去交差了,我無法提供破案線索。當然,把我當殺人嫌疑犯另當彆論。假如不是,願意聽我的意見,我奉勸一句話,你們辦案方向錯了。梅副局長是個好男人,作家感情就是比常人豐富,他非常癡情。自從大學時代和同學楊一鷗初戀失敗後,就開始為情所困,怎麼也掙紮不出來,像有一個柔韌的外殼把他給裹住了,以至看到我和楊一鷗很相像,就懷疑我是楊一鷗失散的妹妹,刨根究底。我看過他藏下來的照片,我和楊一鷗青年時代確實長得一模一樣,我曾經動過去找楊一鷗的念頭,要是她願意,就一同去做dna測試。他對楊一鷗的近況好像不是很清楚,很少聯係的樣子。我說你可以去找她再續前緣呀,他說不行不行,人家如今已是拖家帶口的了,影響他人家庭的事非我輩所為。我說那你還想個啥,死心吧,他說是呀是呀,可人哪!我想,癡情男子比癡情女子更容易鑽進死胡同,久而久之,就有心理疾病,一時想不通,就自暴自棄,看破紅塵,做出驚世駭俗的事來。你們老是懷疑他跟這個女人跟那個女人,甚至懷疑到我頭上來,不遠萬裡,當然,來看看祖國的山和水也是沒錯的,但對破案來說就大錯特錯了。我不想多說什麼,信不信是你們的事。不過有一點你們要相信,我明日要出國,有一筆生意在海參威。你們要是確認我是嫌疑犯,就請今晚下手。”翌日上午,李星雲特地驅車機場,在候機大廳繞了一大圈,沒有發現什麼,就回到公司來。兩位公安上了李星雲的當,失望地踏上歸程。他們南下直飛省城,去尋找那位酷似李星雲的楊一鷗。三天以後,兩位公安還沒回到華夏縣,楊一鷗已經像被人欺侮的童養媳一樣愁眉苦臉地出現在華夏縣城汽車站。她手提簡單行裝,一隻手包,兩個紙袋,舉目四顧不知往哪走。正躊躇間,一輛的士嗤的一聲停在她跟前,司機探出頭來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