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們都能得到潔淨。他思索著,沿著牆根慢慢走著,漫無目標,好像是在流浪。夥伴們已經在等他了。在他的口袋裡,一盒紙牌沉甸甸地墜著。這是一個酷熱的夜晚,潮悶得讓人心神不寧。下午大概是下了一場溫熱的雨,雨水似乎又細又軟,馬路像被發光的塗料粉刷了。傍晚時分,山風襲來,又吹乾了道路。空氣裡充滿蒸人的悶熱,是從雨後鬆軟的大地裡散發出來的;就像每到春季起了霧,潮氣就黏附上人們的身體。四月份,阿貝爾過了十八歲的生日。他看起來年歲比實際更小。在學校會議室外的走廊裡,掛有很多往年畢業班的集體照。很多次,他看著這些照片,都會訝異於他和他的夥伴們與二十年、十年前畢業的學長們相比,是多麼的不一樣。那些學長們差不多無一例外地又高又瘦,或是充滿男子漢氣概,或是長得結實強壯。他們每一位看上去都是風華正茂的成年人,有著男子漢氣概。還有的人蓄起了不短的唇須。與他們相比,阿貝爾他們卻像還隻被允許穿著短褲的少年,像病弱、消瘦、臉龐稚嫩的小孩子。似乎跟他們的年齡越接近的往屆畢業生,容貌的線條看上去越柔和,越稚嫩。他發現了父親畢業那一年的集體照:基津達伊,那位法官;克羅納烏艾爾,那位軍團醫生;還有他父親……現在他們都已經是大人了。克羅納烏艾爾的唇須被搓撚成縷,尖尖地支棱著翹向兩邊,他的褲子是棋盤格圖案。他父親很有男子漢氣概,膀闊肩寬。照片裡的父親跟阿貝爾了解的父親相比,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後來留起了胡子。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在當時,二十四年前的父親蓄須會是什麼樣子。阿貝爾想,如果他自己長出胡子或唇須,會是什麼樣子呢?想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這個想法一點兒也不可行,因為他的臉非常白嫩,乾淨,沒有一點須發。他的手也很小,像小孩子的手。也許,一屆一屆的人在逐漸退化。但是也有可能,人們這樣是在進步。日本人就都很小,看上去也更老。他開始已經有兩年了。他的談不上很規律,但是他讀所有能搞到的書。有一天他寫了一些東西。那年他十五歲。寫完後他看了看寫滿字的那張紙,自己嚇了一跳,趕緊把它塞進抽屜。第二天,他又把它拿出來讀。那不是詩,但看上去也不是文章。他被嚇壞了,當即把它撕掉。這個驚嚇持續了好幾天。那時候,他還活在“自我的世界”裡,不和彆人交流。這是什麼?為什麼要把它寫下來?一個人拿起筆,然後寫下什麼,親筆寫下一些完整、完美的文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個人為什麼要這麼做?作家也是這樣寫作嗎?他與皮特聊過這些。皮特隻是聳了聳肩。阿貝爾猜想,皮特肯定也在寫東西。有一次,阿貝爾得到一本書,是一本從前線帶回來的書。那是一本俄文書,上麵印著俄語字母。那是一本。是一個不知名作家寫的作品。一想到這些,阿貝爾就充滿了驚懼。一位在俄國生活的陌生人,徒手變幻出一些形象、一些場景和一些悲慘故事,並把它們保存在紙上;於是,一個靈魂穿越過遙遠的距離,來到他的雙手之間。很有可能,這些全都是杜撰?……阿貝爾站在書店的櫥窗前,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那些書籍。一定有什麼秘密躲在這些書的後麵,而不是書的裡麵,不是在書中的語句裡;他想問的是,這些文字為什麼要被寫下來?他不知道該跟誰探討這事。有時他試著跟埃爾諾講,但是埃爾諾總是會說到彆處,說到書的“內容”上麵去。阿貝爾知道,其實內容隻是次要的。真正應該知道的是,為什麼會產生這些書?那個把自己的所想寫下來的人,因此獲得快樂了嗎?可是他認為,與其說快樂,不如說是痛苦。那些東西被人寫下,也就被丟下了,從此再跟這個人無關,變成他內心痛苦的記憶,像是一宗犯下的罪孽,從那之後永遠讓那個犯罪者為他自己的罪行 ?負責。阿貝爾寫過幾首詩。有一首寫了一個人的外觀,還有一首寫了一段在街上聽到的談話。沒有人知道這個事。小團體裡也沒有人知道,姨母也不知道。迪波爾隻對體育感興趣,再有就是對劇院和女人。貝拉隻對時尚和女人感興趣。獨臂小子隻對女人感興趣。格侖·?托馬斯隻對鈔票和遊戲感興趣。埃爾諾對什麼感興趣?阿貝爾給不出答案。埃爾諾總是在憂鬱地下棋,他的數學很了不起。但是,至於一個人為什麼要在深夜坐在房間裡,在紙上記錄下他所見所聞的秘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引起埃爾諾的興趣。深夜,他獨自坐在房間裡,眼前鋪著一張紙,父親秘密、羞慚的小提琴練習閃現在他的腦際。他氣惱地從桌旁站起來,躺到床上,然後迅速關掉了燈。他知道,他的寫作並不是真正的寫作,就像父親拉小提琴。寫作,並不僅僅是寫下作者每天所看到或所聽到的東西。每一件事情背後都另有意味、秘密、內涵和某種關聯:這些才是應該知道、應該探究到底、應該表達出來的東西。有一次,他拿到一本《戰爭與和平》。時,當他讀到公爵從戰場上回到家,看到死去的妻子,妻子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問:?“你們到底對我做了什麼?”——他打了一個寒戰。他感到,有人在這裡說出了或許難以用語言表述的東西。那是所有人類事情的軸心問題:你們到底對我做了什麼?阿貝爾折回到中央大街。城市的光亮像病房裡一樣微弱。很多伴侶在便道上散步,劇院裡的演出已經開始了。幾位軍官和熟知這城裡許多人家隱私的駝背藥劑師在一起,站在貝拉父親開的那家規模不小的美食店前。他們上下打量著姑娘們,藥劑師向他們講著彆人家的私事,取悅他們。那夥人中不時爆發出一陣哄笑。他們都是在戰爭中傷殘、回鄉療養的軍人,其中一位還穿著前線的軍裝。藥劑師抬起手,遮擋在嘴邊。在劇院對麵,咖啡館的前邊,演員靠在一個貼告示的圓柱上。他和獨臂小子待在一起,正在大聲地解釋什麼。當阿貝爾走到他們跟前,演員深情地向他問候。“我們正在等你呢,小天使。”演員說。演員隨著劇團在秋初時節來到這座城市。他總是強調自己此前在首都演出,隻是後來劇院倒閉了。演員四十五歲,卻聲稱自己隻有三十五。除了這一點小團體的成員們並不相信之外,演員所說的其他話他們都深信不疑。他在劇團裡擔任舞蹈小醜的角色,但他堅持要所有人都稱他為芭蕾大師。劇團的演出合同中規定,劇團在每個演出季都要演幾場歌劇,並且劇團的幾位女高音和男高音都要出場。這種時候,舞蹈小醜會在劇團裡教幾段舞蹈。演員?99lib.已經發福,肚子凸起來,有了雙下巴;這在舞蹈小醜的圈子裡是很罕見的。但是觀眾喜愛他,因為他在演出時總把一些當地的八卦抖出來逗觀眾開心。他戴著淺栗色的假發。他腦袋的形狀很像馬頭,下巴往前翹。他近視得很厲害,連舞台上為演員提醒台詞的提詞孔都看不到,但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漂亮些,他從來不戴眼鏡,就像他自己說的,“一輩子都不 ?會戴”。他叫奧瑪德,在演出節目單上,他的全名是:沃爾鮑伊·?奧瑪德。他說話有些大舌頭,好像嘴裡嚼著一個球。他穿著寬大鬆垮的衣服,剛好遮擋了他的肥胖。在舞台上他穿著特殊的束身衣——把自己箍得緊緊的,以至於被勒得血液全都湧到了臉上——因此,他看上去變得不及現實中一半胖。在他與這個世界之間,這好像成了唯一的誤會:他的肥胖。他自己也總是對此發表議論。他總是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地表白,告訴所有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他並不胖。說到這個話題,他會使用精確到厘米的數字,並引用醫學測量指標來證明自己很苗條,就像一隻火烈鳥,無論從任何方麵考量,他都是對一個完美男人身體幻想的現實版本;但是,他的肚子此刻凸了出來,因為說得忘情,他忘記使勁把肚子收回去。他因此在街上也總是用芭蕾舞步踮著腳尖行走。他踩著輕柔、舒緩、搖曳的小碎步,用足尖馱著那副沉重的身體,卻感覺那隻是一根鴻毛,他還得小心彆被風一下子吹跑。他總是把下巴刮到乾淨得皮膚發藍;從來沒有人見過他沒刮胡子的模樣。他在刮好的雙下巴上薄薄地塗上膏和水白粉,然後把這個似乎是身體的一個獨立部位小心地安放在深領口的V形區域。他偶爾會用又短又胖的、白皙的小手輕輕碰觸一下他的雙下巴,好像要確認它是否完好地待在原位,是否一切 ?正常。演員整天都在街上出沒,在中央大街最熱鬨的地段,在教堂和咖啡館之間,從那裡可以看到劇院的小門。從早到晚的每個時間段裡,都能在這兒看到他走來走去,通常是跟一群人一起,都是他在說話。隻有在午飯之後,他才撤到咖啡館裡,坐在中間位置的玻璃窗後,以至於所有從咖啡館前路過的行人都不得不看到他,他也從那裡可以注意到每個路人。他不玩紙牌。他不喝酒。他尤其回避劇團裡的其他演員。他的衣服裡散發出甜甜的肉桂香味,香得令人窒息。在街上這個味道也彌漫在他的周圍,走在他前麵的人可以嗅到:沃爾鮑伊·?奧瑪德就在附近。在他肉乎乎的手指上戴著兩枚戒指,一枚紅寶石的印戒和一枚婚戒。他從不否認自己是單身。戴戒指隻是為了讓一切看上去都很好。演員抵達這座城市時,小團體的成員們已經混在一起了。在所有人類的集體中都會發生一種結晶的過程,隻是我們尚未了解它的法則。事實上,他們從四年級開始才來到同一個班級。埃爾諾是唯一在這個班級裡從頭到尾熬了八年的人,他始終沒離開這所學校。貝拉,那位美食店主的兒子,在來這兒之前,因為學習成績差已先後試過三所學校;有一個學年他還在首都上過學,他基本上是在校園裡長大的,住那種三十個人睡在一屋的宿舍。他從小就佩帶跟校服成套的佩劍,是那種裝飾短劍。迪波爾四年級時才轉學到這裡,那時上校被調來這裡服役。阿貝爾在三年級時第一次來這裡聽公開課,此前他在家裡學習。格侖兄弟是在這裡出生的,與其說他們是城市的居民,不如說他們是這座城市的一部分。四年級時,他們班裡總共有五十名學生,畢業時隻剩下十七個。關於戰爭,他們從不談論,好像那根本就不存在。但是戰爭深入、隱蔽地帶來某種看不見的破壞,哪怕是對他們而言,在生命中這個閉塞、狹窄、黑暗的一隅,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秘密地方,在一座外地城市一所中學的一個班級。戰爭爆發那年,他們在讀五年級,全班一共五十個人。現在,四年過後,隻有十七個學生畢業。很多人就這麼消失了。農村的男孩們返回老家,去頂替他們父親的工作。很多人無法承擔學費。還有很多人不來了,沒有人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麼。也許他們生病了。也許他們死了。確實有很多人死了,人們為他們送葬,舉著印有祭奠花圖案的校旗,合唱隊為他們唱著挽歌。據說這幾年有一百萬人死在了各處的前線上。或者是兩百萬人?也有人說是三百萬。而他們,深深躲藏在戰爭的背後,生活在大山之間。這座城市,似乎裹在繈褓與纏屍布裡休憩,一切都很平靜。戰爭隻是通過發絲一樣的管道滲透進來,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們。這些發絲般的管道,仿佛在看不見的、巨大的氣筒的壓力下,把城裡的生命吸了去,換回的是泵進來的戰爭空氣,就像來自前線的特殊毒氣,在完全稀釋和消減之後才滲透到這裡,但仍舊具有足夠的毒性使人四肢癱瘓,灼燒人們的肺臟,摧毀那些體弱的人。戰爭爆發時,他們班有五十名學生;明天,隻有十七個人能坐到攝影師的麵前。有兩年的時間,一直到七年級之前,小團體的成員們還並沒有那麼彼此在意。他們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在彼此身邊,但各顧各的。迪波爾癡迷於體育,阿貝爾鐘情於文學,埃爾諾忙於學業。格侖家的男孩:皮特和托馬斯,他們基本上不務正業。很難講,究竟是什麼把這些人的命運係到了一起,特彆是當人們還小的時候,那時候利益還不會編織出友誼。貝拉坐在最後一排,幾年來他都是班級的落後生之一;除了偶爾的禮貌用語,他幾乎不跟阿貝爾和皮特搭話。阿貝爾偶爾會親近埃爾諾,但總會得到一個小小的回擊,一種解釋不清甚至意識不到的拒絕,這使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遠離了鞋匠的兒子。把人們吸引在一起的通常不是對彼此的好感。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受折磨的痛苦感受,讓兩個人感到,他們應該走到一起。阿貝爾有三年時間都坐在從門口數的第三列(匈牙利學校教室裡的座位是按列排的,每一列都在底部由一長條鐵板把這一列的所有桌子和座椅依次固定在一起。列與列之間可以有過道,也可能某兩列是並排挨著的。)。在他的身後窩著埃爾諾,靠右的第一列坐著迪波爾。四年級剛開學不久的一堂物理課上,阿貝爾無聊地盯著空氣發呆,隨後,他的目光開始在一列列的座位間遊蕩,他發現迪波爾正神情漠然、全然不顧地將腦袋埋在手掌裡,在課桌下麵讀著什麼。誰也不能說此刻的阿貝爾感到了震動。他最初感到的是這很無趣,便把目光移向彆處,去看彆的地方。但是,當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無法再去注意彆處時,他才暗自感到驚訝。他再次環顧教室,亂哄哄的課堂讓人困倦,教室窗戶上爬著很多隻顏色發藍的大肚子秋蠅。當他確信是迪波爾牽扯住了他的心緒,便再次好奇地朝他望去。也許在迪波爾身上還有什麼他至今尚未發現的東西。也許那天他梳的頭不一樣,或是係了條特彆的領帶?他很仔細地觀察著他,但是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彆的。迪波爾的頭發剪得極短,像士兵的頭發。他穿著卡其色的衣服,係了一條綠色領結,有意無意地揉著太陽穴一帶。他在。他用手掏了一下鼻孔,摳出了什麼,但他完全沒在意,一直捏在手裡揉搓;另外一隻手在桌下翻著書。顯然,他完全沉浸在了書裡。他八成是在讀關於體育的書,馬術或是足球?阿貝爾好奇地看著他,想不明白迪波爾因為什麼吸引了他。他盯著迪波爾的耳朵。他在用手指揉按太陽穴,手指像鉤子一樣彎曲,手的輪廓柔軟、圓潤。從迪波爾四分之一的側臉裡,他看到他的鼻子。他臉部的線條硬朗,是普洛高烏艾爾上校更柔和一些的剪影,而且年輕了三十歲,他臉上長有雀斑。阿貝爾看得很仔細,緊蹙著眉頭。事後他隱約發覺,似乎在那一刻,或者說在那幾分鐘裡,他其實隻是表述了那些早已在他的認知裡存在、長時間積累起來的,關於迪波爾的看法。比方說,他早就知道迪波爾的脖子上有雀斑,就在他金色頭發長成一個尖兒的後發際處,脖子的後麵,就在突出的頸椎大骨節的上方。好像蒼蠅拉下一堆屎,弄臟了他極白的皮膚。迪波爾這會兒挪動了一下,把書塞進課桌裡,好奇地向四周環視,好像他又回到了這個世界。這一刻,阿貝爾正好看到迪波爾癟起來的、流露出不屑的嘴,以及掛在嘴角的不滿的無聊。在這一刻,阿貝爾感到了深深的震撼。下午,他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畫了一幅畫,之後他把畫板放到一旁,玩弄起畫筆:在兩個動作之間,他又感受到了那股驚奇,比上午的時候也更強烈了。一個星期之後,小團體成為了小團體。鬆散的物質在一個瞬間結成了晶體,人們無法知道的是,在這一刻之前經曆了怎樣的過程。人們無從得知,是什麼讓一些人聚合到一起,就在不久以前,他們甚至還並不了解彼此,現在卻集結到一起,隻是從這一刻到下一刻,便融為一體,好像同謀犯們出於恐慌而緊密地聚攏在一起,甚至要比孩子跟父母,要比戀人們或殺人犯們都更緊密地抱團。他們努力從教室的各個角落往一起聚攏,迫不及待地,仿佛這一刻他們已等待了許多年,仿佛他們彼此有說不完的話。他們聚在了一起,然而就在一個星期前,他們還幾乎彼此都不搭話。一直有點被大家瞧不起的貝拉,也很迫切地加入了進來,好像生怕因為來遲而錯過了什麼。但是,當他們在走廊的角落裡,四目相對地聊著什麼時:埃爾諾摘下了眼鏡,所有人都沉默了。迪波爾站在中間。他本來正說著什麼,但嘴裡突然卡住了。大家全都沉默了,隨後,所有人都不聲不響地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們站在咖啡館的旋轉門前。他很快地跟演員握了一下手。羅馬皇帝真不愧為真正的統治者。奧瑪德身上有著尼祿(古羅馬帝國皇帝,羅馬最神秘的皇帝之一。)的某些氣質,他這樣想。沒錯,尼祿也當過演員。你是第一個我可以以“你”相稱的成年人,隻須使用你我的稱謂,就像一個成年人跟另一個成年人說話。他說他曾到過巴塞羅那。這也許是在說謊。應該搞明白他說的是不是真的。父親這時應該在用晚餐。也許他下午鋸掉了四條像演員的腿一樣粗的下肢。勞約什也在這兒,他的一隻胳膊也被鋸掉了。今天奧瑪德係了一條淺棕色領帶,這是我見過的他的第四條領帶。基津達伊先生來了,他被滿大人判了死刑。他的領帶是深藍色的,上麵有白色的圓點。黃色的絲綢,有綠色條紋。白色絲綢,有大個的藍色圓點。艾泰爾卡有一件罩衫,是白色絲綢料子的,配大個的藍色圓點。但她現在已經不穿了,一年前她還在穿。又是奧瑪德身上的肉桂味。我和管家的女兒在院子裡一起玩,我們後來去了放雜物的工具房,我們玩了一個遊戲,就是我來懲罰她;她得趴在地上,我掀起她的小裙子,打她光著的小屁股,直到把它打紅為止。這時,艾泰爾卡進來了,她看到了我們倆,她打了我一頓。當時我四歲。小女孩三歲。艾泰爾卡四十歲。有一次她忘記關上裝內衣的櫃子,我從裡麵拽出一塊破布玩了起來,我把它係在我的額頭上,就像女傭頭頂上包著布的發髻。這被艾泰爾卡看到了,她的臉漲得通紅,她從我手裡搶過那塊破布,然後打了我的手。今天我已經知道了,她拿著慌忙跑走的那塊破布是她的胸衣,是洗完後剛被送回來的。現在的我又是從哪裡得知,那破布是姨母的胸衣?誰也沒跟我說過。那麼姨母有乳房這件事,又有什麼好讓人惱怒的呢?奧瑪德今天戴上了那個更漂亮的假發套。他的手是多麼熱啊!他的手那麼軟,以至於我的食指陷入了他食指下方的小肉墊裡。奧瑪德的假發很服帖。當我在櫃子裡,在一堆書的後麵發現姨母的頭發,我想,現在我終於可以揭示偽裝了。姨母戴的不是禿子用的假發套,而是裝飾用的假發。我發現的是兩條很粗的,閃著光澤的大辮子。也許今天晚上我會告訴迪波爾。或者告訴奧瑪德。也許對他們兩個我誰也不說,我隻對埃爾諾說。如果我告訴奧瑪德,他肯定會回答:?“小圓圓,小球球。(源自一首哄小孩子的,結合手指遊戲的匈牙利童謠。)我的小朋友,我現在要驚得下頜脫臼。”然後他會張開嘴,在他厚厚的嘴唇間伸出他的肉舌頭,就像他經常做的那樣。他此刻笑了起來,我看到了他的金牙。演員放開了阿貝爾的手。他們一起走進了旋轉門。旋轉門轉動,挾著他們進了咖啡館。外地城市的咖啡館裡,這種時候隻有些不做正經營生的人待在那裡。在咖啡館後部獨立出來的牌室區域,那些還不肯去睡覺的家夥們還在硬撐著。在一間廳室裡坐著兩位銷售員,還有一位當地報紙的編輯,他是一個矮個子,頭發一絲不苟地梳成中分,穿著像一個上等人,但讓人看著很不對勁。正對門坐著郝瓦什。他手裡拿著紙牌,禿頭上的汗水泛著光。他偶爾把手伸向口袋,然後摸出一塊鮮紅的巾帕擦拭額頭。他是城裡的當鋪老板,以前曾是磨坊經理。當他們路過他的麵前,他嘴裡在念叨:三張順,主牌國王,主牌王後(匈牙利撲克中最大的牌是A,再往下是國王、王後,然後是10至7,共四種花色,但是可以有一種花色為主牌。主牌裡的國王和王後同時在一個人手上時,如果此人在開始玩牌前喊出“主牌國王,主牌王後”,則最後的得分可以乘以四倍;如果此人在一局遊戲結束之前喊出,則得分隻能乘以兩倍。)。演員和阿貝爾停下腳步向他問好。作為回應,郝瓦什做了一個好像是要從座位上起身的動作,但這其實隻是幻象;他那碩大的身體紋絲不動地粘在椅子上。他說,祝你們好運,朋友們都已經到了。從他的身上折射出消遣的歡樂,這把他很快又拽回到牌桌上。他嘴裡又念叨了一句“四個對”(同一個人抓到一樣大小的牌,每個花色各一張,一共四張的對子,叫四個對,分值為八十分)。比起咖啡館前部更寬敞的廳堂,牌室裡的空氣要更酸一些。也許是因為小屋裡的通風比較困難,打牌者的汗出得厲害。打牌者把雪茄屁股扔在地上。一些人往還沒熄滅的煙頭上吐唾沫,慢慢地,刺啦作響著熄滅的煙草冒出嗆人的煙霧,把飄浮在咖啡館裡的煙霧的底層也填滿了。小團體的成員們坐在一間小屋子裡,跟以往一樣,跟他們還被禁止公開光顧咖啡館(在匈牙利,十八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不被允許到咖啡館消費。)時一樣。演員坐在主座上。阿貝爾坐到了埃爾諾的身旁。“有人騙了大家。”阿貝爾平靜地說。他拿出撲克牌,攤開在桌子上。“我不想等了。”他說。他驚奇地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那麼的平靜。“在來這裡的路上,我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還是不說,但現在我還是說了吧。我不知道這個人已經欺騙了很久,還是今天隻是第一次?……他自己帶來了兩個A,一個紅桃A和一個橡子A;還有兩張10,一張葫蘆10和一張綠葉10。在我們看牌的時候,他在自己十一點(二十一點遊戲中,手中的牌是十一點時可以喊“óneász”,意味A不作數,因為A自身表示十一點,這個時候如果喊“A不作數”,則再拿到A的話,不算爆牌,可以再重拿一張。)的牌麵上偷偷加上一張10;或者,他已經拿到的三張牌加起來一共是十,這時他不再要牌,而是悄悄地自己添進一張A。你們看這些牌,牌的背麵和我們玩的牌的背麵一模一樣。根本無法區分哪個是我們的,哪個是騙子的牌……”埃爾諾望著空氣,摘下了眼鏡,蹙緊眉頭。貝拉臉色煞白,他把單片眼鏡夾在他脹鼓鼓的、長滿青春痘的臉上,這是他第一次公開戴上這隻鏡片。迪波爾微微張開了嘴唇,緊咬著牙關。“你們現在就來我家,”貝拉說,“就現在。你們來查我的抽屜、櫃子、我的書和衣服口袋,你們也可以把裡襯都給剪開,全部都查查。你們可以把我家整個房子查一遍。如果要搜身的話,在這裡立刻就可以搜。”“蠢貨,”迪波爾說,“你坐下。”他的臉此時更白了。他的額頭白得就像用白灰剛粉過的牆。他的嘴在抖著。“沒錯,你真蠢。”阿貝爾接過話,“問題不是我們要搜你的身。誰的身都不能搜。勞約什當時還隻是在一旁觀戰。但是證據擺在這裡。兩個A,兩張10。有人自己帶了作弊的牌,揣在兜裡,或者藏在袖口折起的地方。總之我們中間有人欺騙了大家。”“你小點聲說話。”獨臂小子說。他們靠攏了些。“問題是,”阿貝爾壓低了聲音繼續道,“我們永遠都不能知道他是誰。懂麼?永遠不知道。我們現在可以分彆檢查每一個人,但是我們都一樣的可疑與無辜。這和錢有關。今天下午誰贏了?”他們推算了一下。貝拉和埃爾諾大約贏得差不多。貝拉玩得很莽撞,埃爾諾則玩得很謹慎。阿貝爾和迪波爾都輸了。“欺騙的也可能是,”阿貝爾說,“輸了的人。也許他欺騙是因為他輸錢了。所有人都同樣的可疑。如果你們願意,我也很可疑。是的,是我發現了這個騙局,但是也可能,我這樣為自己找樂,我喜歡這樣冒險。也許是我騙了你們,現在我來到這裡,提出質疑,而我從你們的痛苦中獲得了享受。所以我說,搜身的說法是再愚蠢不過的。我們都一樣有嫌疑。”“所有人都有嫌疑。”獨臂小子高興地說,咧開嘴笑了。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他。阿貝爾看著空氣,嘴角露出痛苦的表情。“也許還不會是我在欺騙。”他思索著,然後一字一頓地說,“真的不尋常,我們每一個人都涉嫌。看起來,所有有嫌疑的人也都有罪。”“夠了。”獨臂小子說。演員點了一份火腿,配了酸黃瓜、半熟的雞蛋和加了檸檬的熱茶。他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說話。他用兩隻手仔細地、一下一下輕輕觸碰地調整好他的假發,然後輕輕咂巴著嘴,動作優雅地開始吃東西。他用兩根手指輕柔地捏起小勺子,用一副精致到滑稽的樣子輕輕敲碎蛋殼,然後慢慢剝掉,再用兩個手指尖掰下一小塊麵包,在雞蛋黃裡蘸了蘸,仔細得不能再仔細地把火腿帶脂肪的邊緣切掉,然後割下火腿上一塊帶筋的肉。他舉起餐刀,就像指揮家舉起他的指揮棒。“夠了,”他說得不容反駁,帶著溫柔的嚴厲,“勞約什說得對。你們是否注意到,最近一段時間勞約什說的總是對的。這太過分了,我的朋友。”他轉了四分之一的身子朝向阿貝爾。“我們都知道你的內心既善良,又敏感。”他往嘴裡塞進一片火腿。“彆生我的氣,但是的確隻有年少無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一般來講,我在大千世界中的體會是,凡是我到過的地方,甭管是什麼事情,人們都會讓它過去。隻要人們還活著。”他俯身在雞蛋上聞了聞。“你是一個哲學家,鑒定完畢。這件事當然讓人不舒服。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們的朋友阿貝爾說的都是真的。在你們之間有人欺騙了大家。並不是壞事。”他打了個響舌。“這是什麼意思呢?也許並不是為了錢而欺騙。人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刻他會做出什麼。這真讓人不舒服,非常不舒服。當然他做好了準備,因為他自己帶去了牌。也許他隻是想大膽地冒險。不過都是遊戲,我的朋友們。”他輕輕地碰了碰那些紙牌,然後放下刀叉,向後靠了靠,用思索的眼神環顧四周。他被男孩們臉上折射出的專注神情嚇了一跳。在他的人生中,他早已習慣了不被人關注,無論他說些什麼,人們都會嘲諷地,滿不在乎地聽他講話。但是在這個群體裡,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分量,都是重要的。他感到滿意。他得意地露出微笑。“現在我先不管我們的朋友阿貝爾的揭發,”他邊說邊把紙牌推到一旁,“紙牌算什麼?錢算什麼?我想的是彆的。當我的朋友勞約什出於好心帶來了你們……我年輕的,年輕得多得多的朋友們……在你們留給我迷人的第一印象之後,我問我自己:他們之間有著什麼共同的維係?因為,你們之間存在著什麼。對於如何評判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有著豐富的經驗。我對自己說:有什麼東西把他們係在了一起。他們對此並不談論,但是他們每個人都會想這個問題。他們之中有人在欺騙。”他優雅地吃著。在他的手裡,火腿變成“小腿腿”,雞蛋變作“小蛋蛋”。所有的,就連撒鹽瓶也被他像“小瓶瓶”那樣小心地拿起。他說話輕聲,用詞講究,有著深意。有一刻,他閉上了眼睛,像是在深深地自省。隔壁小房間裡傳出郝瓦什的嗓音和重重落牌的聲音。一位女士一直走到咖啡館的另一頭,手中提著鐵皮水桶和抹布。服務生在昏暗中坐在台球桌旁,好像日落時僧侶坐在自己禪房的窗下。勞約什饒有興味地用微笑的眼睛在房間裡環視。“現在,這個人隻是又增加了一種紙牌的欺騙,其實已經無所謂了。”演員繼續說道,“他是你們中的猶大,隻是我們還不知道他是誰,我甚至不敢去猜想他是誰……因為對我來說,你們四個都是一樣的可愛……他欺騙你們已經很久了。用他的每個詞藻。用他的每個眼神。現在,之所以加上了紙牌,因為他想要大獲全勝。他想要享受這種騙了你們的感覺……德國人說:都忘記吧。說得非常對。彆再為此煩惱了,我的朋友們。我們還在一起。你們身後還是晴天。你們再也不用對老師們負責了。我想,今天晚上我們應該慶祝一下。”演員咂巴著嘴,吃得很滿足。阿貝爾慢慢地,一張一張地收起牌。A不作數,發牌,爆牌,摞牌,要牌,過牌(過牌是讓下一家優先,自己不動作;不過牌則是自己優先。),不過牌。埃爾諾從來都是不讓過牌。郝瓦什在重重地落牌。郝瓦什算哪號人物?城市當鋪的老板。為什麼幾周來他總會夢到他?在他的夢裡,郝瓦什走進房間,用手背蹭著他長長的唇須,鞠了一躬,然後舒服地解下他的領子。他笑著,眼睛被臉上堆起的肉擠得不見了。迪波爾的嘴角顯現出堅毅、痛苦的表情。他把牌裝進口袋。他們往桌邊靠得更近,小心地瞧著彼此,隻是用眼光一下下地去碰觸彼此,卻又立刻轉向彆處。服務生站起身,點著了燈,客人們到來了。兩個當官的,然後是城市的財務總管。吉卜賽人(這裡指的是吉卜賽樂手,他們在消費場所根據客人的召喚上前演奏,然後賺取小費。)也小心翼翼地貼邊溜了進來。郝瓦什站到了小包間的門口。他挺著將軍肚,西服背心被肚子頂起來滿是褶皺,上麵積著雪茄的煙灰。“你好啊,奧瑪德。”他說,語氣很重。“你好,艾米爾。”大家都轉過身朝向他。“樂意為你們效勞,先生們。”郝瓦什說,“致以我最深深的敬意。”“就到五月節(匈牙利迎接春天的傳統節日,在每年的五月初,人們通常通過野外郊遊來慶祝。)了。”獨臂小子說。下午他們商量了五月節的事。是獨臂小子提出的主意,每個人也都願意。因為是獨臂小子想到的,所以必須被批準。五月節的活動要在富爾察(飯店名字。)舉辦,在山上。他已經讓一個跑買賣的人去通知店主了。他們都明白為什麼是在富爾察。獨臂小子下午在城裡運作得也很順利。一切都準備好了。他訂了燈籠,和教務辦公室也約好了,還得到大多數學生的支持。富爾察已經展現出春天的跡象。需要的話,到了午夜,他們也可以撤到飯店裡。那裡歡迎所有親愛的客人。郝瓦什坐到他們中間。他抽著煙嘴,發出空氣振動的鳴聲。他說,過五月節是個讓人高興的主意。天氣變暖和了,有點像夏天。他,郝瓦什,本人從不喜歡在戶外的大自然裡消遣。半夜三更,人們還坐在草地上,屁股坐得受涼,請原諒我這麼講。郝瓦什,如果去消遣,他喜歡裴多菲咖啡館。“我隻上到小學,”他自豪地說,“但是我熱烈推薦裴多菲咖啡館。它乍一看沒什麼。是間平房,入口也很簡樸。但是在那裡麵,我的先生們,人們感覺回到了自己的家。店老板因為組織賣淫坐了四年牢。那還是在和平時期。他犯過幾個錯誤。在那裡我還在台球桌上跳過舞。如果你們也想上台球桌跳舞,我向先生們推薦裴多菲咖啡館。”他望著前方,好像還在夢裡。演員終於停止了進餐。“你親愛的爸爸那裡還沒什麼消息麼?”當鋪老板開始問詢迪波爾。他的聲音謙卑又滿懷敬意。奧瑪德盯著自己的手掌。阿貝爾猛地抬起頭,偷偷地瞟迪波爾。獨臂小子在無聊地瞪著空氣。迪波爾動了一下,那動作像是要彈起來。“沒有任何消息。”他回答道。“英雄,”郝瓦什說得簡練,“英雄的上校。瓦列沃(塞爾維亞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匈牙利士兵作戰的前線之一,交戰對方是塞爾維亞。)的英雄。”他往桌邊靠了靠。“多麼令人驚歎,我的先生們,年輕的勞約什先生也是英雄,是伊鬆佐(意大利城市,匈牙利士兵作戰前線之一。伊鬆佐河戰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一場著名的戰役,持續數年。)的英雄。現在,年輕的迪波爾先生也將有機會展示他的實力!英雄的一家人。”“彆說了,蠢驢。”埃爾諾說。當鋪老板極勉強地笑了。所有人都輕舒了一口氣。埃爾諾是唯一一個與當鋪老板——奧瑪德的朋友這樣說話的人。如果他們遇見,都會把臉扭向一邊,並且垂下眼睛。在正式打交道的場合,當鋪老板顯得既專業又禮貌。“請出示物件。小姐,請錄入:一塊女士金鏈表,八十克,估價一百二十,當一百,手續費和利息折損四塊六。付給您九十五塊四。請下一位。”當迪波爾帶去銀器時,他沒有抬頭。那是普洛高烏艾爾家族著名的銀器,上刻著首字母,表示“普洛高烏艾爾貴族”。上午,演員和迪波爾談了話。迪波爾的母親被帶到醫院檢查,已經去了有六個月了。1917年,10月13日。到期日是1918年,4月13日。“小姐,請記錄:一套二十四人份的銀餐具,二十四千克,帶簽名。估價八百。當六百。”他始終沒有抬眼看,用手快速地把錢塞出了窗口。“比如我晚餐從不吃火腿。”郝瓦什說,“我認為不是食物的原因。我的朋友奧瑪德總把節食掛在嘴邊。那麼,我節食了又會怎樣呢?十克我都減不下來,但是我的頭會開始疼,這感覺折磨得我隻想罵人。我要說,身體需要好的給養,還有一些運動。愛情也會讓人消瘦。作為一個有經驗的人,我的先生們,愛情,使人消瘦。但是今天的人們在哪兒才能找到一點兒愛情呢?少之又少。人們都把自己包裹了起來。”“肥豬。”埃爾諾說,之後扭過身子。大家強忍著控製不住的笑。演員也笑了。他的一排假牙笑得都露了出來,好像埃爾諾說了一句多麼智慧的話。人們使勁控製著自己,卻仍然笑得刻薄傷人。阿貝爾的臉都紅了。在埃爾諾與郝瓦什的對話裡,讓人難受和讓人舒服的成分同時存在。郝瓦什有一百三十公斤。埃爾諾知道,如果不發生奇跡,一切都將取決於郝瓦什:取決於他的好心腸。迪波爾的母親還沒有發現銀器失蹤。但是上校每天都可能休假,或是受傷返回家,那時候他可能會找這些銀器。實在不敢想象,假如這銀器沒有擺在它該在的位置上,他們將會麵臨什麼。曾經有一次,上校赤手空拳地將一位車夫打得爬不起來。這不僅跟勞約什和迪波爾有關,也跟他們每個人命運攸關。如果銀器沒有了,如果在他們弄到錢以前郝瓦什不想再留著那銀器,上校不是不可能將他們都告上法庭。還是偷偷摸摸的為好。在過去半年中發生的事情,都是他們自己的事。隻要郝瓦什再給延期幾周,一直延到他們的戰前訓練結束。隻是,沒錯,即便到那時,銀器這事還是得有個了結。上校可以追著他們一直追到前線,追到戰壕裡,追到槍林彈雨的戰場,他隻須用一根打狗棒就可以把他們教訓了。父親們的能力是無窮的。埃爾諾與郝瓦什說話時,當他不得不跟他開口時,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與傷害。當鋪老板忍受著對方的這種態度。埃爾諾對當鋪老板有股威懾力。這股威懾到底是什麼,不得而知。也許他知道當鋪老板的什麼事,了解他肮臟的交易,知悉他放高利貸。隻要當鋪老板朝他們走過來,埃爾諾都會把頭扭開,給出一副受罪的嘴臉,好像這個情景讓他惡心得想吐。當鋪老板則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也沒聽到他那些傷人的損話。隻要是埃爾諾說的話,他都迅速表示同意。他總是在微笑。微笑的時候,他唇上的胡須僵硬地往上翹著。迪波爾說,郝瓦什害怕埃爾諾。演員正在出神,又時不時快速地轉下眼睛。“一切都很好,”他對迪波爾說,“郝瓦什是我的朋友,他知道你們都是尊貴的紳士。按照規矩並不是必須……他不會再問什麼的。”郝瓦什沒有再問什麼。那些錢,這幾個月裡所有的錢,都沒見到影蹤地就花沒了:他們用錢救出了貝拉;奧瑪德遇到了一些麻煩,也拿了些錢。他現在緘口不語,麵掛微笑。他就這樣帶著僵硬的微笑注視著前方,眼睛好像是玻璃球。白皙泛藍的雙下巴僵硬地塞在V字領口裡。他的額頭泛著油光,有些瓷質感。他微笑著,嘴上叼著牙簽,僵直地望著前方,用那玻璃球一樣的眼睛眺望遠處。當鋪老板又取出一支雪茄插進了煙嘴。他倆木然地互望一眼,臉上掛著凍住了的笑容。演員稍稍聳了下肩膀,這個動作幾乎讓人無法察覺。他們兩人都在微笑。“埃爾諾先生說得沒錯,”當鋪老板說,“我能怎麼辦呢?我很胖,是的,我很胖。難道我要因此虐待自己嗎?我這種胖子,就是那種因吃得太多而發胖的人。比如奧瑪德也胖,他是那種不吃什麼仍會發胖的人。是細胞在作怪,我的先生們,是那些脂肪細胞在繁衍。如果我不好好吃飯,我會死的。一塊肥肥香香的烤豬肉,連同脆脆的皮一起烤,再配上蔥香的土豆和醃黃瓜,在牙齒間咀嚼那發硬的豬皮的感覺可真好,這才是我需要的。還有配著圓白菜的油餅。我已經把自己交給了我的命運,還是請這樣看待我吧。”大家全都瞅著他。阿貝爾在迪波爾臉上看到勉強做出的禮貌微笑,他很喜歡這種微笑。在這種微笑裡有羞怯和困擾,還有高貴。迪波爾的這種表現,感覺像是他出於禮貌而忍耐了郝瓦什的肥胖。貝拉瞪著死魚眼看著郝瓦什,好像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他。埃爾諾在擤鼻子。“大家來想想看吧……”埃爾諾厭惡地說。“在我脫光衣服的時候,”郝瓦什平靜並且嚴肅地說,他使勁吸了一口雪茄煙,點了點頭,“是的,很可怕。要知道,我穿了塑身衣。不是全身的塑身衣,而是綁在肚子上的。如果我脫光了,我的整個肚子會一下子掉下去。”他用平和的目光充滿好奇地在人群中環視了一圈。演員使勁地清著嗓子。“你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嗎,艾米爾?”當鋪老板慢慢站起身,戴上了帽子。帽子扣在他頭的偏後部,額頭上沁出油光。“非常感謝邀請,”他平靜地說,“但今天我不能留下來和先生們一起了。”迪波爾突然做出反應。“明天我想跟您談談,郝瓦什先生。”當鋪老板的眼睛在他腫脹的眼皮裡被擠沒了。“隨時等待您的召喚,普洛高烏艾爾先生。”“不是在典當行裡。”“那麼,”郝瓦什說,“兩點鐘在我家。請您屈駕。”迪波爾四處看了看說:?“也許,也許阿貝爾先生也跟我去。”阿貝爾頓時臉紅了。迪波爾扭頭看了他一眼,阿貝爾馬上應道:?“我也會去。”當鋪老板點點頭,好像對此並不驚訝。他沒有跟任何人握手。他離開後,迪波爾坐回到座位上,揉了揉眼睛。“現在讓我們去娛樂一下吧。”演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