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早晨,我到彼德蘿鞭娜的菜園子裡逮鳥兒。老半天也沒逮著,大模大樣的小鳥兒們在掛霜的樹枝間跳躍,地上落下片片霜花,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我更熱愛打獵的過程,對結果並不怎麼在乎,我喜歡小鳥兒,愛看它們跳來跳去的樣子。這有多好啊,坐在雪地邊兒上,在寒冷而透明的空氣中聽小鳥啁啾,遠處雲雀在冬天憂鬱的歌兒不斷地飄過來……等到我無法再忍耐寒冷的時候,就收起了網子和鳥籠,翻過圍牆回家去了。大門洞開,進來一輛馬車,馬車上冒著濃濃的水汽,馬車夫吹著快樂的口哨。我心裡一震,問:“誰來了?”他看了看我,說:“老神甫。”神甫,和我沒關係,肯定是來找哪個房客的。馬車夫吹著口哨,趕起馬車,走了。我走進廚房,突然,從隔壁傳來一句清晰的話:“怎麼辦吧?殺了我嗎?”是母親!我猛地躥出門去,迎麵撞上了姥爺。他抓住我的肩膀,瞪著眼:“你母親來了,去吧!”“等等!”他又抓住我,推了我一下,可又說:“去吧,去吧!”我的手有點不聽使喚,不知道是凍得,還是激動的,老半天我才推開門:“喲,來了!”“我的天啊,和這麼高了!”“還認識我嗎?看給你穿的……“他的耳朵凍壞了,快,媽媽,拿鵝油來……”母親俯下身來給我銳了衣服,轉來轉去,轉得我跟皮球似的。她穿著紅色的長袍子,一排黑色的大扣子,從肩膀斜著釘到下襟。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衣裳。她的眼睛更大了,頭發也更黃了:“你怎麼不說話?不高興?“瞧瞧,多臟的衣服……”她用鵝油擦了我的耳朵,有點疼。她身上有股香味兒挺好聞,減輕了點疼痛。我依偎著她,許久許久說不話來。姥姥有點不高興:“他可野啦,誰也不怕,連他姥爺也不怕了,唉,瓦莉婭……”“媽媽,會好的,會好的!”母親是那麼高大,周圍的一切都更顯得渺小了。她摸著我的頭發:“該上學了。你想念書吧?”“我已經念會了。”“是嗎?還得多念點兒!“瞧瞧,你長得多壯啊!”她笑了,笑得很溫暖。姥爺無精打采地走了進來。母親推開我說:“讓我走嗎?爸爸。”他沒作聲。站在那兒用指甲劃著窗戶上的冰花兒。這種沉默令人難以忍耐,我胸膛幾乎要爆裂了。“阿列克塞,滾!”他突然吼道。“你乾嘛!”母親一把拉住我。“我禁止你走!”母親站起來,像一朵紅雲:“爸爸,您聽著……”“你給我閉嘴!”姥爺高叫著。“請你不要喊叫!”母親輕輕地說。姥姥站起來:“瓦爾瓦拉!”姥爺坐了下來:“你哪能這麼急?啊?”可他突然又吼了起來:“你給我丟了臉,瓦莉加!……”“你出去!”姥姥命令我。我很不高興地去了廚房,爬到炕上,聽隔壁時而激烈時而又出奇的平靜的談話聲。他們在談母親生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姥爺很氣。也許是因為母親沒跟家裡打招呼就把小孩送人人吧。他們到廚房裡來了。姥爺一臉的彼倦,姥姥抹著淚。姥姥跪在了姥爺在麵前:“看在上帝的份兒上,饒了她吧!”“就是那些老爺家裡不也有這種事嗎?她孤身一人,又那麼漂亮……”“饒了她吧……”姥爺靠在牆上,冷笑著:“你沒饒過誰啊?你都饒了,饒吧……”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吼道:“可是上帝是不會饒恕有罪的人的!”“快死啦,還是不能太平日子,我們沒有好下場啊,餓死拉倒!”姥姥輕輕地一笑:“老頭子,沒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是去要飯吧,你在家裡,我去要!“我們不會挨餓的!”他忽然笑了,摟住姥姥,又哭了:“我的傻瓜,我唯一的親人!“咱們為他們苦了一輩子,到頭來……”我也哭了,跳下炕撲到他們的懷裡。我哭,是因為我高興,他們從來沒有談得這麼親密而融洽過。我哭,是因為我也感到悲哀。我哭,是因為母親突然的到來。他們緊緊摟住我,哭成一團。姥爺低聲說:“你媽來了,你跟她走吧!你姥爺這個老鬼太凶了,你彆要他了,啊?“你姥姥又隻知道溺愛你,也不要她了,啊?”“唉……”突然,他把我和姥姥一推,刷地一下站了起來:“都走吧,走吧,七零八落……“快,叫她回來!”姥姥立刻出去了。姥爺低著頭,哀叫:“主啊,仁慈的主啊,你都看見了沒有?”我非常不喜歡他跟上帝說話的這種方式,捶胸頓足還在其次,主要是那種口氣!母親來了,坐在桌旁,紅色的衣服把屋子裡照得亮堂堂的。姥姥和姥爺分彆坐在她的兩側,他們認真地談著。母親聲音很低,姥姥和姥爺都不作聲,好像她成了母親似的。我太激動了,也太累了,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夜裡,姥姥,姥爺去做晚褥。姥爺穿上了行會會長的製服,姥姥快活地一眨眼睛,對我母親說:“看啊,你爸爸打扮成一隻白白淨淨的小山羊了!”母親笑了。屋子裡隻剩下了她和我。她招手,拍拍她身邊的地方:“來,過來,你過得怎麼樣?”誰知道我過得怎麼樣啊!“我不知道。”“姥爺打你嗎?”“現在,不常打了!”“是嗎?好了,隨便說點什麼吧!”我說起了以前那個非常好的人,姥爺把他趕走了。母親對這個故事似乎不感興趣。她問:“彆的呢?”我又講了三兄弟的事,講了上校把我轟出來的事。她抱著我,說:“都是些沒用的……”她許久不說話,眼望著地板,搖著頭。“姥爺為什麼生你的氣?”我問。“我,對不起他!”“你應該把小孩給他帶回來!”她的身子一震,咬著嘴唇,異樣地看著我,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嗨,這可不是你能說的,懂嗎?”她嚴厲地講了許多,我聽不大懂。桌子上的蠟燭的火影不停地跳躍,長明燈的微光卻連眼也不眨一下,而窗戶上銀白的月光則母親來回走著,仰頭望著天花板,好像在找什麼東西似的。她問:“你什麼時候睡覺?”“再過一會兒。”“對,你白天睡過了。”她要走嗎?”我問。“去哪兒?”她吃驚地,揍著我的臉端詳著。她的眼淚流了下來。“什麼啦?”我問。“我,脖子疼。”我明白是她的心疼,她在這個家裡呆不儀了,她肯定要走。“你長大以後一定跟你爸爸一樣!”她說,“你姥姥跟你講過他嗎?”“講過。”“她很喜歡馬克辛,他也喜歡她……”“我知道。”母親吹滅了蠟燭,說:“這樣玩好。”燈影不再搖曳,月光清楚地印在地板上,顯得那麼淒涼而又安詳。“你在哪兒住來著?”我問。她努力加成著說了幾個城市的名字。“你的衣服是哪兒的?”“我自己作的。”和她說話太令人高興了。遺憾的是不問,她不說,問了她才說。我們依偎著坐著,一直到兩們老人回來。他們一身的蠟香哧兒,神情肅穆,態度和藹。晚飯異常豐盛,大家小心翼翼地端坐不語,好像怕嚇著誰似的。後來,母親開始教我認字、讀書、背詩。我們之間開始產生矛盾了。有一首詩是這樣的:寬廣筆直的大道你的寬產敝是上帝所賦斧頭和鐵鍬怎奈你何隻有馬蹄激越、灰塵起而又落無論如何,我也發不好音。母親氣憤地說我無用。奇怪,我在心裡念的時候一點錯也沒有,一出口就變了形。,我恨這些莫明妙的詩句,一生氣,就故意念錯,把音節相似的詞胡亂排在一起,我很喜歡這種施了魔法的詩句。有一天,母親讓我背詩,我脫口而出:路、便宜、犄角、奶渣,馬蹄、水槽、僧侶……等我明白過來我在說什麼,已經晚了。母親刷地一下站了起來,一字一頓地問:“這是什麼?”“我,不知道。”“你肯定是知道的,告訴我,這是什麼?”“就是這個。”“什麼就是這個。”“……開玩笑……”“站到牆角去!”“乾嘛?”我明知故問。“站到牆角去!”“哪個牆角?”她沒理我,直瞪著我,我有點著慌了。可確寮沒有牆角可去:聖像下的牆角擺著桌子,桌子上有些枯萎的花草;另一個牆角放著箱子;還有一個牆角放床;而第四個牆角是不在的,因為門框馮挨著側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低聲說。她沒作聲,許久,問:“你姥爺讓你站牆角嗎?”“什麼時候?”她一拍桌子,叫道:“平常!”“不記得了。”“你知道這是一種懲罰嗎?”“不知道。為什麼要懲罰我?”她歎了氣:“過來唉!”我走過去:“怎麼啦?”“你為什麼故意把詩念成那樣?”我解釋了半天,說這些詩在我心裡是如何如何的,可念出口就走了樣兒。“你裝蒜?”“不不,不過,也許是。”我不慌不忙地把那首詩念了一遍,一點都沒錯!我自己都感到吃驚,可也下不來台了。我害臊地站在那兒,淚水流了下來。“這是怎麼回事?”母親大吼著。“我也知道……”“你人不大可倒挺對付的,走吧!”她低下頭,不說話了。她讓我背越來越多的詩,我總在試圖改寫這些無聊的詩句,一些不南非要的字眼兒蜂擁而至,弄得我無論如何也記不住原來的詩句了。有一首定得淒涼的詩:不論早藏書網與晚孤兒與乞丐以基督的名義盼著賑濟而第三行翱著飯藍從窗前走過我怎麼也記不住,準給丟下。母親氣憤地把這事兒告訴了姥爺:“他是故意的!”“這小子記性可好呢,祈禱詞記得比我牢!”“你狠狠地抽他一頓,他就鬨了!”姥姥也說:“童話能背下來,歌也能背下來,那詩和歌和童話不一樣嗎?”我自己也覺著奇怪,一念詩就有很多不相乾的詞句跳出來,像是一群蟑螂,也排成行:在我們的大門口,有很多兒和老頭兒,號叫著乞討,討來彼德蘿芙娜,她換了錢去買牛,她換了錢去買牛,在山溝溝裡喝燒酒夜裡,我和姥姥躺在吊閒上,把我“編”成的詩一首首地念給她聽,她偶爾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時候是在責備我。“你呀,你都會嘛!“千萬不要嘲知乞丐,上帝保佑他們!耶穌當過乞丐,聖人都當過乞丐……”我嘀咕著:乞丐我不愛,姥爺我也不愛,這有什麼辦法呢?饒了我呢,主!姥爺長我的岔兒,抽了頓又一頓……“淨胡說八道,爛知頭!”“姥爺聽見了,可有你好瞧的!”“那就讓他來聽!”“搗蛋鬼,彆再惹你媽了,她已經夠難受了!”姥姥和藹地說。“那為什麼難過?”“不許你問,聽見了沒有?”“我知道,因為姥爺對她……”“閉嘴!”我有一種失落落的感覺,可不知為什麼,我想掩飾這一點,於是裝作滿不在乎,總搞惡作劇。母親教我的功課越來越多了,也越來越難。我學算術很快,可不願寫字,也不懂文法。最讓我感到不好受的是,母親在姥爺家的處境。她總是愁眉不展的樣子,常常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窗前。剛回來的時候,她行動敏捷,充滿了朝氣。可是丙在眼圈發黑,頭發蓬亂,好些天不梳不洗了。這些讓我感很難受,她應該永遠年輕,永遠漂亮,比任何人都好!”上課時她也變得無精打采了,用非常疲倦的聲音問我話,也不管我回答與否。她越來越愛生氣,大吼大叫的。母親應該是公正的,像童話中講的似的,誰都公正。可是她……我問她:“你和我們在一起很不好受嗎?”她很生氣地說:“你做你自己的事去!”我隱隱約約地覺得,姥爺在計劃一件使姥姥和母親非常害怕的事情。他常到母親的屋子裡去,大嚷大叫,歎息不止。有一回,我聽見母親在裡麵高喊了一聲:“不,這辦不到!”砰地一聲關上了門。當時姥姥正坐在桌子邊兒上縫衣服,聽見門響,她自言自語地說:“天啊,她到房客家去了!”姥爺猛地衝了進來,撲向姥姥,揮手就是一巴掌,甩著打疼的手叫喊:“臭老婆子,不該說的不許說。”“老混蛋!”姥姥安說地說,“我不說,我不說彆的,你所有的想法,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說給他聽!”他向她撲了過去,掄起拳頭沒命地打。姥姥躲也不躲,說:“打吧!打吧!打吧!”我從炕上撿起枕頭,從爐子上拿起皮靴,沒命地向姥爺砸去。可他沒注意我扔東西,正忙著踢摔倒在地上的姥姥。水桶把姥爺絆倒了,他跳起來破口大罵,最後惡狠狠地向四周看了看,回他住的頂樓去了。姥姥吃力地站起來,哼哼唧唧地坐在長凳子上,慢慢地整理淩亂的頭發。我從床上跳了下來,她氣乎乎地說:“把東西撿起來!好主意啊,扔枕頭!”“記住,不關你的事,那個老鬼發一陣瘋也就完了!”她說著說著突然“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快,快,過來看看!”我把頭發分開,發現一根發針深深地紮進了她的頭皮,我使勁把它拔了出來,可又發現了一根。“最好去叫我媽,我害怕!”她擺擺手,說:“你敢?沒讓她看見就射天謝地了,現在你還去叫,混蛋!”她自己伸手去拔,我隻好又鼓足了勇氣,拔出了兩跟戳彎了的發針。”“疼嗎?”“沒事兒,明天洗洗澡就好了。”她溫和地央求我:“乖孩子,彆告訴你媽媽,聽見了沒有?”“不知道這事兒,他們爺倆的仇恨已經夠深的了。”“好,我不說!”“你千萬要說話算數!”“來,咱們把東西收拾好。”“我的臉沒破吧?”“沒有。”“太好了,這就神生活知鬼不覺了。”我很受感動。“你真像聖人,彆人讓你受罪,你卻不在乎!”“淨說蠢話!聖人,聖人,你真會說!”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在地上爬來爬去,用力擦著地板。我坐在炕爐台兒上,想著怎麼替姥姥報仇雪恨。我這是第一次親眼看見他這麼醜陋地毆打姥姥。昏暗的屋子裡,他紅著臉,沒命地揮打踢踹,金黃色的頭發在空中飄揚……我感到忍可忍,我恨自己想不出一個好法來報仇!兩天以後,為了什麼事,我上樓去找他。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個箱子裡邊的文件,椅子上,放著他的寶貝像,12張灰色的厚紙,每張紙上按照一個月的日子的多少分成方格,每一個方格裡是那個日子所有的聖像。姥爺拿這些像作寶貝,隻有特彆高興的時才讓我看。每次我看見這些緊緊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時,總有一種感覺。我對一些聖人是有所了解的:基利克、烏裡德、瓦爾瓦拉、龐傑萊芒,等等。我特彆喜歡神人阿列克賽的悲傷味兒濃厚的傳記,我還有那些歌頌他的美妙詩句。每次到有好幾百個這親戚的人時候,你心中都會感到一些安慰:原來世上的受苦人,早就有這麼多!有過,現在我要破壞掉這些聖像!趁姥爺走到窗戶跟前,去看一張印有老鷹的藍顏色文件的時候,我抓了幾張聖像,飛跑下去。我拿起剪子毫不猶豫地剪掉了一排人頭,可又突然可惜起這些圖來了,於是沿闃分成方格的線條來剪。就在此時,姥爺追了下來:“誰讓你拿走聖像的?你在乾什麼?”他抓起地上的紙片,貼到鼻子尖兒上看。胡子在顫抖,呼吸加快加粗,把一塊塊的紙片吹落到地上。“你乾的好事兒!”他大喊,抓住我的腳,把我侄騰空扔了出去。姥姥接住了我,姥爺打她、打我、狂叫:“打死你們!”母親跑來了。她挺身接住我們,推開姥爺:“清醒點兒吧!鬨什麼?”姥爺躺到地板上,號叫不止:“你們,你們打死我吧!啊……”“不害臊?孩子似的!”母親的聲音很低沉。姥爺撒著潑,兩條腿在地上踢,胡子可笑地翹向天,雙眼緊閉。母親看了看那些剪下來的紙片兒,說:“我把它們貼到細布上,那親戚更結實!”“您瞧,都揉壞了……”她說話的口氣,完全跟我上課時一樣。姥爺站了起來,一本正經地整了整襯衣,哼哼唧唧地說:“現在就得貼!我把那幾張也拿來……”他走門口,又回過身來,指著我:“還得打他一頓才行!”“該打!你為什麼剪?”母親答應著問我。“我是故意的!看他還敢打我姥姥!不連他的胡子我也剪掉!”姥姥正脫撕破的上衣,責備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答應不說了嗎?”母親吐了口:“不說,我也知道!什麼時候打的?”“瓦爾瓦拉,你怎麼好意思問這個?”姥姥生氣地說。母親抱住她:“媽媽,你真是我的好媽媽……”“好媽媽,好媽媽,滾開……”她們分開了,因為姥爺正站在門口盯著她們。母親剛來不久,就和那人軍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幾乎天天晚上到她屋裡去,貝連德家的漂亮小姐和軍官也去。姥爺對這一點不滿意:“該死的東西,又聚到一起了!一直要鬨到天亮,你甭要想睡覺了。”時間不長,他就把房客趕走了。不知從哪兒運來了兩車各式各樣的家具,他把門一鎖:“不需要房客了,我以後自己請客!”果然,一到節日就會來許多客人。姥姥的妹妹馬特遼娜·伊凡諾芙娜,她是個吵吵鬨鬨的大鼻子洗衣婦,穿著帶花邊兒的綢衣服,戴著金黃色的帽子。跟她一塊兒來的是她的兩個兒子:華西裡和維克多。華西裡是個快樂的繪圖員,穿灰衣留長發,人很和善。維克多則長得驢頭馬麵的,一進門,邊脫鞋一邊唱: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這很讓我吃驚,也有點害怕。雅可夫舅舅也帶著吉他來了,還帶著一個一隻眼的禿頂鐘表匠。鐘表匠穿著黑色的長袍子,態度安詳,像個老和尚。他總是坐在角落裡,笑咪咪的,很古怪地歪著頭,用一個指頭支著他的雙重下巴頦。他很少說話,老是重複著這樣的一句話:“彆勞駕了,啊,都一樣,您……”第一次見到他,讓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搬過來。一天,聽見外麵有人敲鼓,聲音低沉。令人感到煩躁不安。一輛又高又大的馬車從街上走過來,周圍都是士兵。一個身材不高,戴著圓氈帽,戴著鐐銬的人坐在上麵,胸前掛著一塊寫著白字的黑牌子。那個人低著頭,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我正想到這兒,突然聽到母親在向鐘表茱介紹我:“這是我的兒子。”我吃驚地向後退,想躲開他,把兩隻手藏了起來。“彆勞駕了!”他嘴向右可怕地歪過去,抓住我的腰帶把我拉了過去,輕快地拎著我轉了一個圈兒,然後放下:“好,這孩子挺結實……”我爬到角落裡的皮圈椅上,這個椅子特彆大,姥爺常說它是格魯吉亞王公的寶座。我爬上去,看大人們怎麼無聊地歡鬨,那個鐘表茱的麵孔怎麼古怪而且可疑地變化著。他臉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隨意變換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頭,偶爾也伸出來畫個圈兒,舔舔他的厚嘴唇,顯得特彆靈活。我感到十分震驚。他們喝看摻上甜酒的茶,喝姥姥釀的各種顏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帶罌粟籽兒的奶油蜜糖餅……大家吃飽喝足以後,臉色脹紅,挺著肚子懶洋洋地靠在椅子裡,請雅可夫舅舅來個曲子。他低下頭,開始邊談邊唱,歌詞很令人不快:哎,痛痛快走一段兒,弄得滿城風雨——快把這一切,告訴喀山的小姐……姥姥說:“雅沙,彈個彆的曲子,嗯?“馬特麗婭,你還記得從前的歌兒嗎?”洗衣婦整了整衣裳,神氣地說:“我的太太,現有不時興了……”舅舅眯著眼看著姥姥,好像姥姥在十分遙遠的天邊。他還在唱那支令人生厭的歌。姥爺低低地跟鐘睛匠談著什麼,比劃著,鐘表匠抬頭看看母親,點點頭,臉上的表變幻莫測。母親坐在謝爾蓋也夫兄弟中間,和華西裡談著什麼話,華西裡吸了口氣說:“是啊,這事得認真對待……”維克多一臉的興奮,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腳,突然又開口唱起來: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大家吃驚地看著他,一下子靜了下來。洗衣婦趕緊解釋:“噢,這是他從戲院裡學來的……”這種無聊的晚會搞過幾次以後,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剛剛做完第二次午禱,鐘表匠來了。我和母親正在屋子裡修補開了線的刺鄉,門突然開了一條縫,姥姥說:“瓦爾瓦拉,換換衣服,走!”母親沒抬頭:“乾嘛?”“上帝保佑,他人很好,在他自己那一行是個能乾的人,阿列克塞會有一個好父親的……”姥爺說話時,不停地用手掌拍著肋骨。母親依舊不動聲色:“這辦為到!”姥爺伸出兩隻手,像個瞎子似地躬身向前:“不去也得去,否則我拉著你的辮子走……”母親臉色發白,刷地一下站了起來,三下兩下脫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姥爺麵前:“走吧!”姥爺大叫:“瓦拉瓦拉,快穿上!”母親撞開他,說:“走吧!”“我詛咒你!”姥爺無可奈何地叫著。“我不怕!”她邁步出門,姥爺在後麵拉著她哀求:“瓦爾瓦拉,你這是毀掉你自己啊……”他又對姥姥叫:“老婆子,老婆子……”姥姥擋住了母親的路,把她推回汴裡來:“瓦莉加,傻丫頭。沒羞!”進了屋,她指點著姥爺:“唉!你這個不懂事兒的老瓣!”然後回過頭來向母親大叫:“還不快點穿上!”母親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後說:“我不去,聽見了沒有?”姥姥把我從炕上拉下來,說:“快去舀點水來!”我跑了出去,聽見母親高喊:“我明天就走!”我跑進廚房,坐在窗戶邊上,感覺像地在做夢。一陣吵鬨之後,外麵靜了下來。發了會兒呆,我突然想起來我是來舀水的。我端著水回,正碰見那個鐘表匠往外走,他低著頭,用手扶皮帽子。姥姥兩手貼在肚子上,朝著他的背後影鞠著躬:“這您也清楚,愛情不能勉強……”他在台階上絆了一下,一個踉蹌跳到了院子裡。姥姥趕緊畫著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哭,還是在偷偷地笑。“怎麼啦?”我跑過去問。她一回頭,一把把水奪了過去,大聲喝到:“你跑哪兒去舀水了?關上門去!”我又回到廚房裡。我聽見姥姥和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冬天裡一個十分晴朗的日子。陽光斜著射進來,照在桌子上,盛著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兩個長頸瓶,泛著暗綠的光。外麵在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鳥在籠子裡嬉戲,黃雀、灰雀、金翅雀在唱歌。可是家裡卻沒有一點歡樂的氣氛,我把鳥籠拿下來,想把鳥放了。姥姥跑進來,邊走邊罵:“該死的家夥,阿庫琳娜,老混蛋……”她從炕裡掏出一個燒焦了的包子,惡狠狠地說:“好啊,都烤焦了,魔鬼們……“乾嗎像貓頭魔似的睜大眼睛看著我?“你們這群混蛋!“把你們都撕爛……”她痛哭起來,淚水滴在那個烤焦了的包子上。姥爺和母親到廚房裡來。姥姥把包子往桌子上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來。“看看吧,都是因為你們,讓你們倒一輩子楣!”母親上前抱住她,微笑著勸說著。姥爺疲憊地坐在桌子邊兒上,把餐巾係在脖子上,眯縫著浮的眼睛,嘮吧著:“行啦,行啦!“有什麼大不了的,好包子咱們也不是沒吃過。“上帝是吝嗇,他用幾分鐘的時間就算精了幾年的帳……“他可不承認什麼利息!“你坐下,瓦莉婭……”姥爺像個瘋子似地不停地念叨,在吃飯的時候總是要講到上帝,講不信神的阿哈夫,講作為一個你親的不容易。姥姥氣乎乎地打斷他:“行啦,吃你的飯吧!聽見沒有!”母親眼睛閃著亮光,笑著問我:“怎麼樣,剛才給嚇壞了吧?”沒有,剛才我不怕,現在倒覺得有點舒服。他們吃飯的時間很長,吃得特彆多,好像他們與剛才那些互相吵罵、號啕不止的人們沒有什麼關係似的。他們的所有激烈的言詞和動作,再也不能打動我了。很多年以後,我才逐漸明白,因為生活的貧困,俄羅斯人似乎都喜歡與憂傷相伴,又隨時準力求著遺忘,而不以不幸而感到羞慚。漫漫的日月中,憂傷就是節日,火災就是狂歡;在一無所有的麵孔上,傷痕也成了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