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跑到河裡洗了個澡,然後在河岸上的小飯鋪裡坐下來,默默地喝茶。“這回富人們的蘋果生意算是賠了!”羅馬斯說。潘科夫來了,他變得心事重重,也更柔順了。“兄弟,你怎麼樣?”霍霍爾問道。潘科夫聳了聳肩膀說:“我的房子是保了險的。”我們沉默了一陣子。很奇怪,大家都好像不認識似的用探索的目光相互打量著。“現在你怎麼辦呢,米哈伊爾·安東內奇?”“我得想一想。”“你該離開這裡了。”“再看看。”“我有一個計劃,”潘科夫說,“我們出去談一談。”他們走出去。在門口潘科夫又回過頭來對我說:“你倒是膽子不小!你可以在這裡生活,他們會怕你的……”我也來到河岸上,躺在灌木叢下麵,望著河水。儘管太陽已經西斜了,但仍然很熱。這個村莊所經曆的一切都呈現在我的眼前,有如用彩筆對河麵描繪的大幅畫卷。我心情愁悶,不過由於過分疲勞,很快就熟睡了。“喂!”我在睡夢中感覺到有人在搖晃我,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怎麼,你睡死了?快醒一醒!”河後麵的水草上空,升起一輪像大車輪一樣的深紅色的月亮。巴裡諾夫俯在我身上,不斷地搖著我說:“快去,霍霍爾在找你,他很著急!”他走在我後麵,抱怨地說:“你不能隨便哪裡都睡覺,山坡上有人走路,石頭掉下來會砸著你的。說不定還有人故意扔石頭,這可不是開玩笑。我的老弟啊,這裡的人記仇,他們除了仇恨,什麼也不記得。”岸上的灌木叢裡有人悄悄地走動,樹枝在搖晃。“找到了沒有?”米貢揚聲問道。“找到了。”巴裡諾夫回答道。又走了十幾步,他歎口氣說:“他又打算去偷魚。米貢的生活也是很不容易啊!”羅馬斯見到我便來氣,他責備我說:“您乾嗎要瞎逛呢?想讓他們揍您嗎?”當隻剩下我們兩人時,他愁眉苦臉地小聲說:“潘科夫建議把你留在他那裡,他想開個小店。我不想勸你留下。至於我,我已經把剩下的東西全賣給他了,我要到維亞特卡去,過一段時間後再寫信叫你到我那裡去,行嗎?”“我考慮考慮。”“考慮一下吧。”他躺在地板上,翻了翻身,後來就沒有聲音了。我坐在窗口下望著伏爾加河。月光映在河裡,使我想起火災時的大火。在長滿水草的河岸下麵,一隻拖輪用輪片吃力地拍打著水,三盞桅燈在黑暗中浮動,時而擦過星星,時而又把星星遮住。“您生這些農民的氣嗎?”羅馬斯夢囈似的問道,“不要生氣,他們隻是愚昧罷了。凶殘就是愚昧。”他的話沒有給我安慰,不能減輕我強烈的痛恨和極度的惱怒。我眼前又呈現出野獸般的毛發叢生的大嘴和凶惡的尖叫聲:“遠遠地用磚頭砸他們!”在當時我還做不到把一切不需要記住的東西都忘掉。是的,我知道,這些農民就單個而論,他們並不那麼凶惡,甚至完全不凶惡,就其實質而言,是善良的野人。你不難使他們中任何一人像兒童般的微笑,他們任何人都會帶著兒童般的信任來聽取關於尋求理智和幸福的故事,關於偉大人物的豐功偉績。這些人有一顆奇怪的心,凡能激發人們去幻想按自己的意願過輕鬆生活的一切,他們都會感到珍貴。可是當他們結成灰色的一堆,參加村委會或坐在河岸上的小飯館裡時,所有這些好的品質就不知被拋到什麼地方去了,而且像神父一樣披起了虛假和偽善的袈裟,對有錢有勢的人像哈巴狗一樣搖頭擺尾,阿諛奉承,這時我看見他們就非常反感。在另一種場合下,他們又會突然露出野狼般的凶狠,豎起背毛,齜牙咧嘴,變得非常可怕。甚至會去搗毀教堂,而這個教堂卻是他們昨天晚上還像綿羊走進羊圈那樣溫馴地去跪拜過的。在這些農民中間也有詩人和講故事的能手,但誰也不喜歡他們,他們受村裡人嘲笑,得不到支持,受儘淩辱。我不會也不能生活在這些人中間。在我和羅馬斯分彆的那一天,我把這些痛苦的想法全都給他講了。“結論下得過早了。”羅馬斯責備我說。“可我已經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怎麼辦呢?”“這是不正確的結論,沒有根據。”他好言好語地勸說我很久,說明我的想法是不對的,是錯誤的。“不要急於指摘人。指摘彆人是最容易的事,不要迷戀這種東西,要冷靜地看待一切。記住一點: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變得更好。慢嗎?然而卻可靠!請您到處去看看,去感受一切吧!九九藏書要有大無畏的精神,但不要急於指摘人。再見吧,好朋友!”這個再見卻是過了十五年之後的事了。那是當羅馬斯為了“民權派”(“民權派”是俄國一個小資產階級政黨,1893年成立,由地方知識分子和老民粹派分子組成,1894年被沙皇取締。)案件在雅庫特區度過十年流放生活後回來時我們在塞德爾采的會見。當年羅馬斯離開克拉斯諾維多夫村時,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像被主人遺棄了的小狗一樣,在村子裡東奔西跑。我和巴裡諾夫走遍了各個村莊,給富農們乾活,打穀,挖土豆,清理果園。我住在巴裡諾夫的澡堂裡。“阿列克謝·馬克西梅奇,你這個光杆司令,往後我們該怎麼辦呢,啊?”一個雨天的晚上巴裡諾夫這樣問我,“明天咱們到海上去怎麼樣?真的,待在這裡有啥意思呢?這裡的人都不喜歡我們這種人,更何況,說不定哪一天我們還會遭到醉鬼們的毒手……”巴裡諾夫不是第一次談及這個問題了。他不知因為什麼心情鬱悶,垂著兩條長臂猿般的胳膊,像在森林裡迷了路似的沮喪地向四麵張望。雨點從澡堂的窗口打進來,雨水衝著澡堂的屋角,嘩嘩地順著山溝往下流。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雷雨了。蒼白的閃電放出微弱的亮光。巴裡諾夫低聲地問我:“明天咱們走吧,啊?”於是我們就走了。……秋天的夜晚在伏爾加河上航行,美妙得簡直難以形容。我坐在駁船船艙旁邊,掌舵人是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巨大的怪物。他掌著舵,笨重地在甲板上踩著腳,嘴裡發出沉重的喘息聲:“噢——嗚普——噢——嚕嚕——嗚……”駁船後麵,一望無際的河水像絲綢一般光滑,像焦油一般濃稠地流瀉著,發出靜靜的拍擊聲。河麵的上空翻滾著烏黑的秋雲,周圍隻有緩緩移動的黑暗,它抹去了河岸的界線,好像整個大地都在黑暗中消失了,化為雲霧和液體,不停地、無止境地、整體地往下麵什麼地方流去,流向沒有日月星辰、無聲無息、荒無人煙的地方。前麵,在潮濕的黑夜裡,有一艘看不見的拖輪正艱難地行駛著,喘著氣,好像要跟牽引著它的巨大拉力對抗似的。船上有三盞燈,兩盞在水麵上,一盞在上空,它們在引領拖輪航行。靠近我們這邊,在烏雲下麵,也有四盞燈在浮動,其中的一盞就是我們駁船桅杆上的燈。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囚困在一個冰冷的油泡裡,油泡靜靜地沿一個斜麵滑落,我就像被裹在油泡裡的一條小蟲。我感到油泡滑動得越來越慢,馬上就要停住了,輪船已不再發出嘟嘟的響聲,蹼輪片也不再撲打渾濁的河水,99csw.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就像樹上掉下落葉,粉筆字被從黑板上抹掉一樣,包圍著我的隻有死一般的沉寂。穿著破羊皮襖,戴著毛茸茸的羊皮帽,在船舵旁邊跺著腳的大個子,這時像中了魔似的呆立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不再“噢——嗚普……噢——嚕嚕……”地哼了。我問他:“你叫什麼名字?”“你乾嗎要知道?”他啞著嗓子回答說。那天傍晚,太陽就要落山,輪船剛從喀山起航時,我就注意到了這個笨拙得像狗熊似的人,他滿臉毛發,幾乎沒有眼睛,他站在船舵旁邊把一瓶伏特加酒倒進一個木勺裡,像喝水一樣,兩口就把酒喝光了,接著又吃蘋果。當輪船拖動駁船時,他便抓住舵把,望了望紅色的落日,腦袋一晃,嚴厲地說:“上帝保佑!”輪船拖著四條駁船,滿載著鐵器、糖桶和一些沉重的大木箱,從下諾夫戈羅德市場開往阿斯特拉罕。這些都是運往波斯去的貨物。巴裡諾夫用腳踢了踢木桶,聞了聞,又想了想後說:“不是彆的,準是槍,是伊熱夫斯基廠製造的……”可是掌舵人用拳頭戳了一下他肚子問道:“關你什麼事?”“我在想……”“你想挨個嘴巴吧!——是嗎?”我們沒有錢買船票,是承蒙“照顧”才上了駁船的,儘管我們也和水手一樣“要值班”,而駁船上的那些人,還是把我們當乞丐看待。“你嘴裡老掛著人民,”巴裡諾夫對我抱怨說,“這裡倒很簡單:誰強,誰就可以騎在彆人的頭上……”夜真黑,根本看不見駁船,隻能看見在煙霧中被桅燈照亮的桅尖。煙霧中散發出煤油味。掌舵人的陰鬱沉默的態度使我生氣。我是被水手長派來“值班”,給這隻野獸當助手的。他隻注視著燈的動向,在拐彎處,才小聲地對我說:“喂,你掌穩了!”我跳起來去轉動舵杆。“好啦!”他嘟噥道。我重新坐到甲板上,想跟這個人說說話,可是不成,他總是用一句問話回答我:“你問這個乾嗎?”他在想什麼呢?當我們行駛到卡馬河的黃水與銀灰色的伏爾加河交彙的地方時,他望著北方,暗自罵了一句:“敗類!”“你在罵誰?”他沒有回答。遠處,在黑茫茫的什麼地方,狗在狂吠。這使人想起那些尚未被黑暗扼殺的殘餘生命在垂死掙紮,聽來似乎非常遙遠而且多餘。“這裡的狗可真可惡!”掌舵人突然說道。“這裡——是指什麼地方?”“到處都一樣。我們這裡的狗可真凶……”“你是哪裡人?”“我是沃格達人。”接著就像從破麻袋裡倒土豆一樣,那些無聊粗野的話從他的嘴裡統統滾了出來。“這個——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的叔叔嗎?我看,他是個傻瓜。我的叔叔可是很聰明,他很凶,也很有錢,他管理著辛比爾斯克碼頭,還在岸上開飯館。”他慢慢地吃力地說了這些話之後,便眯縫著眼睛盯著輪船桅杆上的燈,注視著那個金蜘蛛似的東西怎樣在黑暗的網上爬行。“掌穩了!喂……你識字嗎?你知不知道——法律是誰寫的?”沒等我回答,他又繼續說:“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有的說是沙皇寫的,有的說是大主教寫的,元老院寫的。要是我知道是誰寫的,我就去找他,對他說,你應當把法律寫成這樣:讓我不僅不打人,而且連手也抬不起來。法律應當是鐵一樣的,像鐵鎖一樣,把我的心鎖上,這不就得了!這樣我才能保住自己不犯法!而現在這樣,我可保不住自己!保不住。”他自言自語地嘟噥著,用拳頭敲擊著舵杆,話音變得越來越輕,越不連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