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1)

我的大學 高爾基 2807 字 1天前

庫庫什金提著一桶和好了的泥漿過來,一邊砌爐磚,一邊說:“這些魔鬼想出的好主意!他們雖然連自己身上的虱子也捉不乾淨,殺起人來卻毫不客氣!安東內奇,你可不要一下子進太多的貨,少運一點,多運幾次好,不然,你瞧著,又要給你放一把火!如今你正在辦那件事,要當心不測的災禍!”“那件事”——是指果農辦勞動組合的事。這事引起村裡富農們的極大不滿。霍霍爾在潘科夫、蘇斯洛夫及其他兩三個明是非的農民的幫助下,快要把這件事辦好了。大多數農民已開始對羅馬斯表示好感,小鋪子的顧客也明顯地增多了,甚至像巴裡諾夫、米貢這些“沒出息的”農民,也竭儘全力地幫助霍霍爾的事業了。我很喜歡米貢,喜歡聽他那美麗而悲傷的歌。他唱歌時,把眼睛閉上。於是他那苦愁的臉也就不抽搐了。他常在沒有月光、天空布滿烏雲的暗夜裡唱歌。到了傍晚,他便常常小聲地叫喚我:“你到伏爾加河上來吧!”在伏爾加河上,他坐在小船的船尾上,開始修補禁止使用的捕鱘魚的漁具,兩條黑黑的羅圈腿伸在伏爾加河的黑水裡,小聲地說:“地主老爺挖苦我就算了,我能忍受,狗東西,他有頭有臉,他比我見識多。可是,我的莊稼人兄弟也擠對我,我怎麼能忍受呢?我們之間有什麼差彆呢?他數的是盧布,而我數的是戈比,不就是這點兒差彆嗎?”米貢的臉病態地扭動一下,眉毛跳了跳,手指頭很快地晃動著,一邊檢查漁網,一邊用小銼子把刺鉤銼尖,小聲地說出心裡話:“人家說我是小偷。是的,我是有這毛病!但是,要知道,大家都過著強盜的生活,大家都是你咬我,我咬你!是的,我們這樣的人是上帝不喜歡,魔鬼喜歡的!”黑色的河水在我們身邊流過,黑色的雲團在河流的上空飄動,在黑暗中長滿青草的河岸看不見了。波浪徐緩地拍打著岸邊的沙麵,衝洗著我的雙腳,好像要引誘我到一個無邊的浮動著的黑暗的地方去。“人總是要活吧?”米貢歎著氣問道。山上傳來悲涼的犬吠聲,我像做夢似的想:“可為什麼要像你這樣地活著呢?”河麵上很靜、很黑,也很可怕,而且這種溫暖的黑暗是無邊無際的。“他們要打死霍霍爾,而且也要打死你,你們就瞧著吧。”米貢嘟噥道,然後又小聲地唱起歌來:“我的媽媽多愛我,”“她曾這樣對我說:”““哎喲,雅沙,我的心肝寶貝呀!”“你要安安靜靜地活著……””他閉上眼睛,聲音顯得更有力更悲戚了,他那修補網繩的手也變得更遲緩了。“我卻沒有聽親人的話,”“哎喲,我沒有聽話……”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大地已被這滾滾而來的黑色水流衝翻,我也隨著大地滑到了黑暗之中,滑到了太陽永遠沉沒的黑暗之中。米貢像開始時突然唱起歌來一樣,突然又不唱了。他默默地把小船推到水裡,坐上去,幾乎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中。我望著他的背影尋思著:“這種人活著是為什麼呢?”我的朋友中間還有一個巴裡諾夫,他是個吊兒郎當的人,吹牛家、懶蛋、好挑撥是非者和坐不住的流浪漢,他住在莫斯科,一提起莫斯科,他就要啐唾沫。“這個城市是座地獄,烏七八糟,教堂有一萬四千零六座,而人們則全是騙子!全都像馬一樣長了疥瘡。真的,所有的商人、軍人、小市民都是一邊走路一邊搔癢。真的,莫斯科有一尊‘炮王’,炮筒可粗啦!是彼得大帝親手鑄造的,是用來轟擊造反者的。有一個貴族婆娘起來反抗沙皇,因為彼得大帝跟她一天又一天同居了整整七年,後來卻把她和三個孩子拋棄了。她氣極了,就起來造反。就這樣,我的老弟,他的大炮對準造反者轟隆一聲,就擊斃了九千三百零八個人!連他自己也被嚇壞了。‘不行!’他對大主教費拉列說,‘得把這鬼玩意兒堵上,彆再讓彆人去用它!’於是炮口就被堵上了……”我對他說,這全是胡扯!他生氣地說:“我的老天爺!你真可惡!這是一位學者詳細地給我講的故事,你卻說我胡扯……”他常到基輔去“朝聖”,並對人講:“基輔這個城市像我們的村子一樣,也是在山上,也有一條河流,隻是我忘記了叫什麼河。跟伏爾加河相反,它簡直是一條小溪!直率地說,這個城市是亂糟糟的,所有的街道都彎彎曲曲,通往山上。這裡的人全是霍霍爾,可不像米哈伊洛·安東諾夫那樣,他們是半波蘭人半韃靼人的混血種,喜歡閒扯,不說正經話,不梳頭不理發,十分肮臟,喜歡吃蛤蟆,那裡的蛤蟆一隻就有十普特重。他們出門騎牛,耕田也用牛。他們的牛大得很,最小的牛也比我們的大四倍,重八十三普特。那裡有五萬七千個修道士和二百七十三個主教……嘿,真是怪人!你怎麼能跟我爭論呢?我這全都是親眼看到的,你到過那裡嗎?沒到過。這不就得了!老弟,我這個人最喜歡的就是準確性……”他喜歡數目字,跟我學會了加法和乘法,不過再沒有心學除法了。他著迷於多位數的乘法,而且常常出錯。他用木棍子在沙地上畫出長長一道數目字,驚訝地瞪著孩子般的眼睛望著它們,歎息道:“這樣長的數目字誰也念不出來!”他是一個不愛整潔、蓬頭亂發、衣衫襤褸的人,不過他的臉卻幾乎可以說是漂亮的:留著卷曲而歡快的小胡子,一雙藍色的眼睛顯出孩子般的微笑。在他和庫庫什金身上似乎都有一種共同的東西,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們倆才相互躲著不見麵吧。巴裡諾夫曾兩次到裡海去捕魚,他念念不忘地說:“我的老弟,什麼都不能跟大海相比,你站在它的麵前,簡直就是一條小蟲!你望著它,就忘掉自己的存在了!海上的生活是甜蜜的,所有的人都向往它,甚至一位修道院的大司祭也到海上來了,他乾得不錯!一位廚娘也來了,她原來跟一位檢察官姘居,你瞧,她還要什麼呢?但她還是忍不住海的誘惑。她對檢察官說:‘檢察官呀,你待我非常好,不過我們還是分手吧!’因為不管是誰,隻要看了一次海,他就會對它流連忘返。大海就像天堂一樣寬廣,沒有任何人擠著你!我也要永遠到海上去,因為我不喜歡這芸芸眾生!就是這麼回事。我情願在荒漠中過隱士的生活,隻是我不知道哪裡有這樣的合適的一方淨土……”他像一隻喪家狗,在村子裡遊蕩。大家都瞧不起他,但是大家卻都樂意聽他講故事,就像樂意聽米貢唱歌一樣。“真能瞎編,不過很有趣!”他的這種編造有時甚至能擾亂像潘科夫這樣穩健的人的理智。有一次這個不輕易相信人的莊稼漢對霍霍爾說:“巴裡諾夫證實說,關於伊凡雷帝的事,書上並沒有寫全,有許多事被隱瞞了。他說,伊凡雷帝是一個會變形的人,曾變成過一隻鷹。從那時候起,人們為了紀念他,就在錢幣上鑄了一隻鷹。”我曾多少次發現,所有那些稀奇的、編造的,甚至編造得很差的故事,往往要比那些嚴肅的講述生活真理的故事更受歡迎。可是當我把這種發現告訴霍霍爾時,他卻笑著說:“這種情況會過去的!隻要人們學會了思考,他們就會接近真理。對巴裡諾夫、庫庫什金這樣的怪人,您也要理解他們。要知道,這都是一些藝術家、作家。大概,基督當初也就是這樣的一個怪人吧。其實他有些東西編造得並不壞。這一點您會同意吧……”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所有這些人都很少談論上帝,也不願意談論上帝,隻有蘇斯洛夫老頭經常很自信地說:“這都是上帝的旨意。”可我卻總是在這些話裡聽到一種絕望的東西。我和這些人相處得很好,而且從他們的夜間交談中學到了許多東西。我似乎覺得,羅馬斯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棵粗壯的大樹,紮根於人民的生活之中,在那裡,在生活的深處,它的根又與另一些古老大樹的根交織在一起,於是大樹的每根樹枝都鮮豔地開出思想之花,茂盛地長出響亮的語言的葉子。我覺得我自己也在成長,在汲取了書本的有滋補的蜜汁後,我說話更加自信了。霍霍爾不止一次地笑著誇獎我說:“您做得很好,馬克西梅奇!”我是多麼感激他對我說這些話啊!潘科夫有時帶著他老婆來。他老婆是一個小個子女人,有一張溫順的臉和一雙聰明的藍眼睛,一身城裡人的打扮。她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裡,謙遜地閉著嘴,但不久便驚奇地張開嘴,眼睛也怯懦地瞪起來。偶爾聽到一句中肯的話,她就用雙手捂著臉笑起來。潘科夫向羅馬斯遞個眼色說:“瞧,她也聽得懂!”經常有一些機警的人來找霍霍爾,他就帶他們到我住的閣樓上來,一談就是幾個小時。阿克西尼婭給他們送些吃的、喝的去,他們就在那裡睡覺休息。除了我和廚娘外,誰也看不見他們。廚娘對羅馬斯像狗一般忠實,十分崇拜他。晚上伊佐特和潘科夫便用小船把這些客人送到過往的輪船上,或者送到洛貝什卡碼頭上。我便在山上遙望著他們的小船在黑色的河水裡或者是在銀色的月光下發出的時隱時現的亮光。為了引起輪船船長的注意,小船上懸上一盞燈籠。我一直望著,覺得自己也參加了這種偉大而秘密的事業。瑪麗婭·捷連科娃從城裡回來了,可是在她的目光裡我再也看不到那種使我難為情的東西了。她的眼睛現在變成了一個平常姑娘的眼睛。她由於意識到自己的漂亮而感到幸福,由於有一個魁梧的大胡子男人追求她而感到高興。那個男人跟她說話時和跟彆人說話一樣,平靜而帶點嘲笑,隻是捋胡子捋得更勤了,眼神更溫和一些,而她的尖嗓門也變得更歡快了。她穿一身藍色的連衣裙,淺色頭發上係一條藍色的絲帶。她那孩子般的雙手奇怪地在東摸西摸,好像要尋找什麼,抓住什麼東西似的。她幾乎不停地在小聲唱歌,嘴唇卻沒有張開,並用小手絹扇著她那粉紅色的、快要融化的臉蛋兒。她身上有一種東西使我感到不快和氣惱。我儘可能地少看到她。七月中旬,伊佐特不見了,傳說是淹死了。兩三天後事情得到了證實:在伏爾加河下遊離村子七俄裡的地方,發現了他的船,就在長滿水草的河岸邊,船底被撞穿,船舷被撞碎了。人們認為,這一不幸事件的發生,大概是因為伊佐特在河裡睡著了,他的船漂到了離村子五俄裡的地方,撞在那裡停泊著的三條大駁船的船頭上而破裂了。這件事發生時羅馬斯在喀山,晚上庫庫什金到小鋪裡來找我。他垂頭喪氣地坐在麻袋上,眼睛看著自己的雙腳,沉默了一陣子,然後一邊抽煙一邊問道:“霍霍爾什麼時候回來?”“我不知道。”他用手掌使勁地搓著他那滿是傷痕的臉,輕聲地罵著粗話,像骨鯁在喉似的吼叫著。“你怎麼啦?”他咬著嘴唇看了我一眼。他眼睛發紅,下巴顫抖著。顯然他已經說不出話。我恐慌地等待著悲慘的消息。最後,他朝街上望了一眼,吃力地、結結巴巴地說:“我和米貢去過了,看到了伊佐特的船,船底是用斧子砍穿的——明白嗎?這就是說,伊佐特是被殺害的!一定是……”他邊搖頭邊不停地罵著粗話,一句接著一句,聲音沙啞地啜泣著,然後沉默了一下,開始畫十字。這個莊稼漢很想哭,可是他不能,也不會,而是全身顫抖著,又惱恨又悲痛地喘著氣。後來他抬起頭,一躍而起,走出去了。真叫人目不忍睹。第二天晚上,孩子們到河裡洗澡。他們在一條擱淺了的駁船下發現了伊佐特。這駁船就停在離村子不遠的岸邊,一半搭在岸邊的岩石上,另一半浮在水裡。伊佐特的長長的屍體掛在水中一半船的舵把上,他臉朝下,被砸破的腦殼空空的,河水把他的腦漿衝走了。這個漁夫是被人從後麵砍死的,後腦殼被斧子砍得很齊整。伊佐特的屍體被水流衝得蕩來蕩去,兩條腿被衝到岸邊,兩隻胳膊也在擺動著,好像他正使勁地試圖往岸上爬似的。河岸上陰沉地、凝神地站著二十多個富農,貧農們則還沒有從地裡回來。膽小而又狡猾的村長揮著一根手杖在奔忙著,用鼻子大聲吸著氣,拿粉紅色的袖子擦鼻涕。粗壯的雜貨鋪老板庫茲明則寬寬地叉開雙腿,挺著肚子站在那裡,他輪番地時而看看我,時而看看庫庫什金,惡狠狠地皺起眉頭,不過他那雙淡色的眼睛也含著淚水,一張麻臉顯得可憐巴巴的。“哎呀,真是胡作非為!”村長哭喪著臉喊道,兩條羅圈腿搖來擺去,“唉,這些莊稼人,真可惡!”村長的兒媳婦是個又高又胖的年輕女人,她坐在一塊岩石上,呆呆地望著河水,用顫抖的手畫著十字,嘴唇微微地抖動著,那又厚又紅的下唇像狗嘴唇一樣,極其難看地下垂著,露出一排黃色的大牙。姑娘們和小夥子們像花球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從山上滾下來;滿身塵土的莊稼漢也及時趕來了,群眾都小心地小聲地議論著:“是一個好惹是非的莊稼人。”“怎麼會這樣?”“喏,就像那個庫庫什金,好惹是非……”“無緣無故地弄死一個人……”“伊佐特生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安分守己?”庫庫什金吼起來,向人群撲過去,“那你們為什麼要殺死他?你們這些敗類!”突然有個女人歇斯底裡地大笑起來,這種笑聲像一根鞭子抽打在人們身上,莊稼漢們都叫嚷起來,相互推搡著、辱罵著、吼叫著。庫庫什金跳到雜貨鋪老板跟前,掄起胳膊朝他的麻臉上打了一個嘴巴:“給你一下,老畜生!”他揮著雙拳立即從亂哄哄的人群中跳出來,幾乎是高興地衝我喊道:“走吧,要打架啦!”人們也打了他。他吐出被打破的嘴唇上的血,不過臉上還顯出很得意的樣子……“看見沒有,我給了庫茲明一個嘴巴!”巴裡諾夫跑到我們跟前來,膽怯地打量了一下擠在駁船旁邊的人群。從人群中傳來了村長的尖細的話音:“不,你說,我縱容誰了?你就說吧!”“我該離開這裡了。”巴裡諾夫嘟噥道,朝山上走去。晚上天氣很熱,令人感到憋悶。紫紅色的太陽降落在厚密的藍色雲層裡,灌木叢的枝葉上閃爍著紅色的反光,什麼地方傳來了雷聲。伊佐特的屍體在我眼前浮動,破腦殼上的頭發被流水衝得筆直,好像豎了起來。我回想起了他那低沉的聲音和好聽的話語:“每個人身上都有童稚的東西,我們應當注意到這一點,看到這種童稚的東西!就拿霍霍爾來說吧,他表麵上好像鐵一樣硬,但他的心靈卻像兒童般的天真!”庫庫什金跟我並排走著,他生氣地說:“他們要把我們全都弄成這樣……天啊,多麼愚蠢!”兩天後的深夜裡,霍霍爾回來了。看樣子他有什麼開心事,對人特彆親熱,在我領他進屋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馬克西梅奇,你睡得很少吧!”“伊佐特被害了。”“什——麼?”他的顴骨像腫瘤一樣鼓了起來,胡須在抖動,像一股細流往胸口流淌。他沒有脫下帽子,站在房子中間,眯縫著眼睛直搖頭。“那麼,知道是誰乾的嗎?是啊……”他慢慢地走到窗子跟前,在那裡坐下來,舒展了一下腿腳。“我早就對他說過……長官來過了嗎?”“昨天,警長來過。”“那麼,有什麼結果嗎?”他一邊問,一邊又自己回答說,“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我告訴他,警官像往常一樣,待在庫茲明家裡,並下令把庫庫什金帶到拘留所去,因為他打了雜貨鋪老板一個嘴巴。“是呀,你還能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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