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1)

我的大學 高爾基 1931 字 1天前

伊佐特來找我,在黑夜中他好像顯得更高大更令人喜歡了。“你又到這裡來了?”他問道,然後在我旁邊坐下來,許久默不作聲,聚精會神地雙目望著河流和天空,用手捋著絲一般的金色胡子。然後談他的幻想:“將來我讀完各種書了,學有所成了,我就走遍一切天涯海角,了解一切事理,去教育人民!是啊,老弟,能坦誠地跟人交換意見該多麼好啊!哪怕是某些村婦,如果你跟她說心裡話,她們也能聽懂的。不久前,一個村婦坐在我船上問我:‘我們死後會怎樣呢?我不相信有地獄,也不相信有天堂。’老弟,你看,她們也是……”他沒有找到適當的詞彙,沉默了一下,最後補充說:“活的靈魂……”伊佐特是個夜貓子。他有很好的審美感,很善於像愛幻想的孩子那樣,用平靜的語言談論美。他信上帝,但不怕上帝,他是按照教堂的聖像把上帝想象成一個高大的、儀表優雅的老人,一個善良、聰慧的世界之主,上帝之所以無法抗惡,僅僅是因為“他忙不過來,人口繁衍得太多了!不過,這也不要緊,他會把事情辦好的,你就等著瞧吧!至於耶穌,我卻弄不明白——一點兒也不明白,他對我毫無用處。其實,有一個上帝就夠了,乾嗎還要再來一個耶穌呢?據說,他是上帝的兒子。兒子又怎麼樣呢?我想,上帝是不會死的……”伊佐特大多數時間都是默默地坐著想心事,隻是偶爾歎口氣說:“是呀,原來是這樣……”“什麼?”“我這是在說自己……”接著他又歎口氣,望著渾濁的遠方。“生活——真好!”我同意地說:“是的,真好!”伏爾加河天鵝絨般的黑色水帶雄渾有力地流瀉著。在河的上空浮現出一條彎彎曲曲的銀色天河,幾顆碩大的星星像金雲雀那樣閃著亮光,心兒則小聲地敘說著關於生活奧秘的荒誕的思緒。在遙遠的草地的上空,從淺紅色的雲層中射出了太陽的光線,瞧,天空中的太陽有如孔雀開屏了!“太陽——真奇妙!”伊佐特嘟噥道,幸福地笑了笑。蘋果樹開花了,村裡彌漫著粉紅色的雲霧和苦澀的氣味,到處都能聞到這種氣味,它壓倒了油煙和大糞的氣味。千百棵蘋果樹像節日似的穿著由粉紅色的花瓣織成的錦衣,一行行整齊有序地從村裡排到田野。在月明之夜,微風習習,花枝搖曳,發出微微的簌簌聲,仿佛是金藍色的沉重的波濤淹沒了村莊。夜鶯不知疲倦地縱情歌唱,到了白天椋鳥激越地啾鳴,還有那看不見的雲雀不斷地向大地傾訴著其柔情蜜意。每逢節日的夜晚,姑娘們和小媳婦們便上街遊逛,張開嘴巴,像小鳥一樣放聲歌唱,嬌慵地發出醉意的微笑。伊佐特也醉漢似的微笑著,他變得消瘦了,眼睛陷進黑色的深窩裡,麵容卻顯得更嚴峻、更漂亮、更像一個聖徒了!他整天都在睡覺,隻有到了傍晚才心事重重、精神恍惚地出現在街道上。庫庫什金粗魯而溫和地奚落他,而他卻難為情地笑道:“彆說了,懂嗎,有什麼辦法呢?”接著他又歎賞道:“啊,生活真甜蜜!要知道,生活過得多麼溫馨,話又說得多麼愜意!有一些話,你至死也忘不了,你若是死後複活了,那你首先想到的也是這些話。”“當心,那些女人的丈夫要揍你!”霍霍爾警告他說,並溫和地笑了笑。“也是,是該揍。”伊佐特讚同地說。幾乎每天晚上,米貢那高亢、動人的歌喉就會伴隨著夜鶯的歌聲從果園、田野和伏爾加河岸上飄過來。許多優秀的歌曲他都唱得驚人地美。為此,莊稼漢們甚至也原諒了他做的許多壞事。每逢禮拜六的夜晚,我們的小鋪子裡都聚攏了許多人,如蘇斯洛夫老頭、巴裡諾夫、鐵匠克羅多夫、米貢等,他們都是必到的。大家坐著,邊思考,邊交談,一些人走了,另一些人又來了。這樣一直持續到半夜。有時也有一些酒鬼鬨事,其中鬨得最多的是退伍軍人科斯京,他是獨眼龍,左手還缺了兩個手指。他卷起袖子,揮起拳頭,像隻好鬥的公雞,一步跳到鋪子門前,扯著嗓子拚命地嚷道:“霍霍爾,你這個孬種,信土耳其人教的人!你回答我:你為什麼不到教堂去做祈禱?你這個邪教徒!你這個搗亂分子!你回答我:你是什麼人?”大家都嘲笑科斯京:“米什卡(米什卡是科斯京的愛稱。),你乾嗎要打掉自己的手指頭?是害怕土耳其人吧?”他衝過去要跟人打架,大家卻笑著把他揪住,大喊大叫地將他推到山溝裡去。他像陀螺一樣沿山坡滾下去,並尖聲叫喊著:“救命呀,殺人啦……”後來他從山溝裡爬上來,渾身塵土,並向霍霍爾討要買酒錢。“憑什麼?”“因為我給你們取樂了。”科斯京回答說。莊稼漢們也友善地哈哈大笑起來。一個節日的早晨,廚娘把爐子裡的柴火點著後便到院子裡去了,當時我正在鋪子裡。廚房裡突然“砰”的一聲,整個鋪子震顫了一下,糖果盒也從架子上翻滾下來,被震碎的玻璃發出清脆的響聲,地板砰砰響。我立即向廚房奔去,黑色的煙雲從廚房的門口向房間裡湧來,煙雲後麵發出種種噝噝聲和劈啪聲。霍霍爾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說:“站住……”廚娘在過道上大聲哭泣。“唉,蠢婆娘……”羅馬斯鑽進煙霧裡,咣當一聲什麼東西倒了,他罵了一聲並大聲喊道:“彆哭了,快拿水來!”在廚房的地板上有幾塊劈柴在冒煙,有些碎片還在燃燒,倒塌了幾塊爐磚,黑黑的爐膛已經空了,像是被打掃過了似的。煙霧中我摸到了水桶,把地板上的火澆滅,然後把劈柴重新投進爐子裡。“當心!”羅馬斯對我說。他抓住廚娘的手,把她推進房間裡,命令她說:“去把店門關上!馬克西姆奇!要當心!可能還會發生爆炸……”接著他蹲下來,仔細觀察那些圓圓的鬆木劈柴,然後又把我投進爐子裡的劈柴取了出來。“您這是乾什麼?”“您瞧吧!”他把那塊奇怪的爆炸過的圓木頭遞給我看。我看見圓木頭的中心有一個用手搖鑽旋出的洞,並奇怪地被熏黑了。“您明白嗎?這些魔鬼在裡麵裝了炸藥。嘿,這些蠢蛋,一俄斤炸藥能頂什麼用呢?”然後他把這塊木頭丟在一邊,開始洗手,說道:“幸好阿克西尼婭出去了,否則她會受傷的……”帶有酸味的煙霧消散了,現在看得很清楚,架子上的餐具被震碎了,窗玻璃全破了,爐口邊的磚也被炸崩了。我不喜歡霍霍爾這個時候的平靜態度,他現在的表現,好像眼前這種愚蠢行為一點也不使他感到憤怒。大街上的孩子們卻在奔跑著,尖聲叫喊:“霍霍爾家失火了,我們的村子燒起來了!”一個村婦在那裡邊哭邊數落。從房間裡傳來了阿克西尼婭的驚叫聲:“米哈伊洛·安東內奇!有人闖進鋪子裡來啦!”“喂,喂,小聲點!”他一邊說,一邊用毛巾擦拭自己的濕胡子。從房間那邊敞開的窗口處,許多張因恐懼和惱怒而扭曲了的毛茸茸的臉,眯縫著被煙熏痛了的眼睛,望著小鋪子。有一個人激昂地尖聲叫喊:“把他們趕出村子去!他們老是出事!上帝啊,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一個矮個子、紅頭發的農民,翕動著嘴唇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試圖從窗口爬進來,可是沒有成功;他右手拿著一把斧子,左手痙攣地抓著窗台,滑了下去。羅馬斯一隻手拿著一塊木柴,問他:“你往哪裡鑽?”“我的爺,我來滅火……”“可是,哪兒也沒有著火呀……”這個農民驚愕地張著嘴,離開了。羅馬斯則走到店鋪門口,拿出那塊木柴給大家看,然後對著這群人說:“你們當中是誰把炸藥裝進這塊木柴裡,然後又塞在我的柴堆裡?可是火藥太少了,所以我們沒受到任何損害……”我站在霍霍爾的背後,望著這群人,聽見那個手裡拿著斧子的人膽怯地說:“他乾嗎拿著木柴衝我揮動呢……”已經喝了酒的退伍軍人科斯京高聲喊道:“把他趕走,暴徒!把他送上法庭……”但是大多數人都沒有吭聲,注視著羅馬斯,半信半疑地繼續聽他說話:“要炸掉這座農舍,需要很多炸藥,也許得用一普特才成!好了,你們也散開吧……”有一個人問道:“村長在哪兒呢?”“該去找村警!”人們不慌不忙、不大樂意地散開了,好像有點兒遺憾似的。我們坐下來喝茶。阿克西尼婭比任何時候都更殷勤、更和善地給大家倒茶,並同情地對羅馬斯說:“您不去告他們,所以他們才敢如此放肆。”“這種事不讓您生氣嗎?”我問道。“我沒有工夫對每一件蠢事去生氣。”我在想:“要是所有的人都能如此平心靜氣地處理自己的事,那該多好啊!”他曾說過不久他要到喀山去,並問我要買些什麼書帶回來。我有時覺得,他的心靈裡有一種像鐘表一樣的機器,上一次發條,就可以走一輩子。我喜歡霍霍爾,非常敬佩他,可是我卻希望,有一天他能夠對我或對彆的什麼人生一次氣,捶胸頓足,大叫大喊一番。然而他根本不會生氣,或不想生氣。每當他被某種蠢事或無恥的行為激怒時,他都隻是嘲諷地眯縫起一雙灰色的眼睛,說幾句簡短而又冷漠的話,而且這些話總是極其普通而又客氣的。例如,有一次他質問蘇斯洛夫:“您,一大把年紀了,為什麼還昧著良心呢,嗯?”老頭的黃臉和額頭慢慢地紅了起來,連他那白胡須好像也從須根變成了紅色。“要知道,這對您沒有什麼好處,而您卻丟掉了尊嚴。”蘇斯洛夫低下頭,表示同意地說:“對,沒有好處!”後來蘇斯洛夫對伊佐特說:“他真是個心靈指導者!要能選這樣的人做長官就好了……”羅馬斯簡單、明確地告訴我,他不在時我應該做什麼和怎樣做。我覺得,他已經忘掉了人們曾用爆炸威嚇他的事,就像忘掉了蚊蟲叮過他的皮膚一樣。潘科夫來了,他察看了一下爐子,皺著眉頭問道:“沒有嚇著吧?”“咳,怎麼會呢?”“這可是戰爭!”“請坐,喝點茶。”“老婆還等著我呢。”“你從哪兒來?”“從漁場。我跟伊佐特在一起。”他出來,走進廚房裡,再一次若有所思地重說一遍:“這可是戰爭。”他同霍霍爾說話總是很簡短,好像他們對一切重要的和複雜的問題早就交換過意見了。記得有一次,當聽完羅馬斯講述關於伊凡雷帝王朝的故事後,伊佐特說:“他是個令人厭惡的沙皇!”“是劊子手。”庫庫什金加了一句,而潘科夫卻堅定地表示說:“我看不出他有什麼特彆的聰明。他廢除了王公,卻引出了許多小貴族,還引來了外國人。這方麵他太不聰明了。小地主比大地主更壞。蒼蠅不是狼,用槍打不著,比狼更難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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