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青年從窗口上探出身來問我:“彼什科夫,你是麵包師嗎?我是費多謝耶夫(費多謝耶夫(1871-1898),俄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高爾基在喀山時,他也在喀山讀書。他倆就在這次會上認識。後來費多謝耶夫在喀山組建了馬克思主義小組。),我們該相互認識一下。老實說,這裡沒有什麼事可做,吵吵嚷嚷很久,卻沒有什麼好處。我們走吧!”我曾聽人談到過費多謝耶夫。他是一位重要的青年小組的組織者。我很喜歡他那蒼白的神經質的臉和那雙深沉的眼睛。他跟我走在田野裡時,問我在工人中間有沒有熟人,我讀什麼書,是否有很多空閒時間,同時還對我說:“我聽說過你們的麵包店。很奇怪,您怎麼去乾一些毫無意義的事呢?您這是為了什麼?”一段時間之後,我自己也覺得是不該去乾沒有意義的事,並把這種想法告訴了他。他聽了我的話很高興,爽朗地笑起來,緊緊握著我的手,並告訴我,後天他就要外出三個禮拜,等他回來時會通知我用什麼方式和在什麼地方我們見麵。麵包店的生意很好,但是我個人的事卻越來越糟。我們搬到了新的麵包作坊,工作越來越多,越繁重了。我不僅要在麵包作坊裡乾活,還要挨家挨戶送麵包,要給神學院送,也要給“貴族女子學校”送。女學生在我的籃子裡挑選奶油麵包時,常常偷偷地塞給我一些小紙條,在這些漂亮的小紙條上會驚訝地讀到用孩子的筆跡寫的不知羞恥的字句。我覺得很奇怪,每當這群穿著整潔、眉清目秀的快樂的小姐圍住我的籃子,開心地擠眉弄眼,用玫瑰色的小爪子挑選麵包時,我一邊瞧著她們,一邊儘力地猜想:究竟是誰寫給我這些不知羞恥的紙條?她們當真不曉得這些話是可恥的嗎?於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肮臟的妓院。“難道從妓院也有一條‘看不見的線’伸展到這個學校裡來嗎?”有一個胸脯豐滿、黑頭發、留一條大辮子的姑娘在走廊裡叫住了我,急忙而又小聲地說:“你把這張紙條按地址送到,我給你十個戈比。”她那雙溫柔的黑眼睛含著淚水望著我,緊咬著嘴唇,而臉頰和耳朵卻漲得通紅。我謝絕了她的十戈比,接過了紙條,並把它交給了高等法院一位法官的兒子。這是一個患肺病的大學生,臉上有紅暈。他要給我五十戈比,並默默地數著一把小銅幣。當我說我不要時,他便想把小銅幣放回自己的褲兜裡,但沒有放進去,卻散落在地上。他不知所措地看著這些五戈比、七戈比的銅幣向四處滾落,使勁地搓揉兩手,搓得關節咯咯直響。他困難地喘著氣,嘟噥道:“這可怎麼辦呢?算了,再見吧!我得想一想……”不知道他後來想出了什麼法子,可是我總覺得那位姑娘怪可憐的。不久她就從女子學校消失了。十五年後,當我再碰見她時,她已經是克裡米亞一所中學的女教師,並且也染上了肺病,談起世間的一切事情,她都表現出一種憤世嫉俗的情緒。白天我送完麵包後便去睡覺,晚上又得去麵包作坊乾活,準備在半夜時把奶油麵包烤好,送到麵包店裡去。麵包店就在市立劇院旁邊。戲散場後,觀眾們便到我們店裡來吃熱乎乎的酥皮麵包。然後我還要去揉麵做論斤賣的大麵包和法式小麵包。用雙手去揉十五到二十普特的麵粉——這可不是輕鬆好玩的事情!然後我再睡上兩三個小時,便又要去送麵包了。一天又一天,就這樣打發日子。這個時候我已有了一種強烈的欲望:對人們傳播一些“合理的、善良的和永恒的東西”(引自涅克拉索夫的《致傳播者》一詩中的詩句。)。我是一個喜歡與人交往的人,我善於生動地講故事。我的想象力是由我的經曆和我讀過的書籍激發出來的。我無須費多大勁就能將日常生活的素材編造成有趣的故事,故事中還會變幻無常地插入那根“看不見的線”。我在克列斯托夫尼科夫和阿拉夫佐夫工廠中都有一些熟人,其中跟我特彆親近的是織布工人尼基塔·魯勃佐夫老頭,他幾乎在俄國所有的織布廠裡工作過,是一個不安靜的聰明人。“我在這世上混了五十七個年頭了,你,我的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我的小流浪漢,我的小梭子!”他壓低嗓門說,兩隻有病的灰眼睛在黑眼鏡裡微笑著。他的黑眼鏡是他自己用銅絲纏起來的,因此在他的鼻梁上和耳根處都有一道綠色的銅鏽。紡織工人都叫他“德國佬”,因為他每次刮胡子時,上唇留一撮唇髭,下唇留一把濃密的灰色大胡子。他中等身材,寬胸,他給人一種哀中作樂的印象。“我喜歡看馬戲。”他把長滿疙瘩的禿腦袋往右肩上一靠,說道,“馬是畜生,它是怎樣被練出來的呢?真讓人解悶!我佩服地看著這些牲口,心裡想,這樣看來,人也可以訓練得聰明起來。馬戲團的人是用糖把畜生馴服的。當然,我們可以到雜貨鋪去買糖,我們的靈魂也需要糖,這糖便是——善良!小夥子,這就是說,要和善地待人,而不是像眼前我們之間那樣,持械鬥毆。你說對嗎?”他本人對人並不和善,跟彆人說話時總是半帶蔑視,半帶諷刺;跟人爭論時也隻會說簡單而粗暴的話,公然地力圖激怒對方。我是在啤酒店認識他的,當時他正好要挨彆人打,而且已經挨了兩拳,我進去把他拉走了。“把您打痛了吧?”在黑暗中我一邊跟著他走,一邊問他,當時正下著毛毛雨。“咳,這也算是打?”他毫不在乎地說,“等一等,你為什麼跟我說話時稱呼‘您’呢?”從此我們便認識了。開始時他還經常譏笑我,又調皮又狡猾。可是當我對他講了那條“看不見的線”在我們生活中起著多大的作用時,他便沉思起來,驚歎道:“你並不笨,不笨,真有你的……”於是他開始對我慈父般的溫存起來,甚至在叫我的名字時加上了父稱。“你,我的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我親愛的小錐子呀!你的想法是對的,隻是誰也不會相信你的話,沒有好處……”“您相信嗎?”“我是一條禿尾巴的喪家狗,而老百姓則是帶著鎖鏈的狗,每條狗的尾巴上都掛著許多蒺藜:老婆、孩子、手風琴、套鞋,而且每條狗都很愛自己的狗窩。他們不會相信你的。在我們的莫羅佐夫工廠裡也有人鬨過事,誰向前衝,誰的腦門就要挨打,而腦門子可不是屁股,挨了打就夠你受的。”不過當他認識了克列斯托夫尼科夫工廠的鉗工雅科夫·沙波什尼科夫之後,他說話就跟以前有些不同了。雅科夫患了肺病,會彈吉他,通曉《聖經》,但他激烈地反對上帝。他向四周圍噴吐著帶血塊的血痰,並堅決而激越地論證說:“第一,我絕不是‘按上帝的形象和樣子’(出自《舊約·創世記》第一章第二十六節。)造出來的,我一無所知,一無所能,因此我不是和善的人,我不和善!第二,上帝並不知道我有多麼困難,或者是知道,卻無能力幫助我,或者是有能力幫助,但不願意。第三,上帝並非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也不是慈悲的!上帝乾脆就不存在!一切都是捏造,全都是捏造的,整個生活也是捏造的。不過你騙不了我!”魯勃佐夫驚訝得目瞪口呆,氣得臉色發青,接著便破口大罵起來。但是雅科夫用從《聖經》裡引來的莊嚴的字句使他無法反駁,啞口無言,於是隻好蜷縮著身子沉思起來。雅科夫·沙波什尼科夫說起話來幾乎使人害怕。他的臉黝黑、乾瘦,一頭漆黑的卷發像是茨岡人;從發紫的嘴唇裡露出一副狼牙,一雙黑眼睛呆然不動地直盯著對方的臉。這種凶狠的讓人折服的目光實在叫人受不了。這使人想起了那個患誇大狂病的人的眼睛。魯勃佐夫離開雅科夫跟我一起走時,憂鬱地對我說:“還沒有人在我麵前說過反上帝的話,我從未聽過這樣的話。什麼話都聽過,就是沒有聽過這種話。當然,這個人將不久人世了,真遺憾!他已經燒得白熱化了……有意思,老弟,真有意思。”他很快就同雅科夫親近起來,而且渾身像沸騰的開水一樣十分激動,不斷地用手指去擦其有病的眼睛。“那——那麼!”他嬉笑著說道,“就是說,上帝退休了?哼,我的小釘子呀!關於沙皇,我要說,他並不礙事,問題不在沙皇,而在老板。任何一個沙皇,哪怕是伊凡雷帝也好,我都不在乎:你當你的皇帝吧,統治吧,隨你便,隻要允許我去懲辦老板,這就行了。讓我把老板用金鎖鏈鎖在皇帝的寶座上吧,我將向你祈禱……”當他讀完《沙皇即饑餓》這本書之後說:“書裡寫的一切都很正常,很對。”他最初看到這種石印的小冊子時問我:“這是誰給你寫的,寫得很清楚。請你轉告他,說我謝謝他了!”(謝謝阿列克謝·尼古拉耶維奇·巴赫!——原文原注)魯勃佐夫貪婪地追求知識,他十分用心地注意聽沙波什尼科夫那些毀滅性的褻瀆上帝的話,一連幾個小時聽我講關於書籍的故事,他高興得仰著頭,扯著嗓子哈哈笑,並讚不絕口地說:“人的頭腦真靈,哎喲,真靈啊!”他自己看書很困難,有病的眼睛妨礙他讀書,但他仍然懂得很多,這使我感到驚訝。“德國有一個非常聰明的木匠,國王都親自請他去出謀獻策。”經過反複追問,我才明白,他說的是倍倍爾的故事。“你怎麼知道這事的呢?”“我就是知道。”他一邊用小指搔了搔長滿疙瘩的禿頭,一邊簡短地回答說。沙波什尼科夫並不關心苦難的亂世生活,他一心所想的是消滅上帝,嘲笑神父,他特彆憎恨修士們。有一天,魯勃佐夫很和善地問他:“雅科夫,你怎麼就隻會叫喊反對上帝呢?”他卻更凶狠地怒吼起來:“那麼,除了上帝還有什麼妨礙著我呢?我信上帝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戰戰兢兢地在上帝麵前活著,忍受著,什麼事都不爭辯,一切由上帝決定,生活很不自由。讀了《聖經》後才知道,這是捏造的!尼基塔,全是捏造的呀!”於是他手一揮,好像要把那條“看不見的線”扯斷似的。他幾乎哭喪著臉說:“瞧,就是為了這個,我快要死了,未老先死!”我還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熟人。我常到謝苗諾夫麵包作坊去看我那些老夥伴,他們都樂於接待我,很喜歡聽我講故事。不過魯勃佐夫住在船廠區,沙波什尼科夫則住在離卡班對岸很遠的韃靼區,相距有五俄裡,所以我很少能見到他們;他們也不可能到我這裡來,我沒有地方招待他們。況且新的麵包師又是個退伍兵,他跟憲兵很熟。憲兵指揮部的後院緊挨著我們的院子,這些威風凜凜的“穿藍製服的人”常常穿過圍牆,到我們這裡來替漢加爾特上校買白麵包,或自己買黑麵包。還有,已經有人建議我不要“過於露臉”,免得引起他們對麵包作坊的過分注意。我看我的工作已經失去意義了。近來還常有這樣的情況:大家都不顧生意的好壞,隨便從錢櫃裡支線,弄得常常連支付買麵粉的錢都沒有了。捷連科夫一邊捋著胡子,一邊苦笑著說:“我們要破產了!”我也生活得很不好。紅頭發的娜斯佳已經懷孕了,她像隻凶狠的貓,總是粗聲粗氣,不論對什麼人或什麼事,都生氣地瞪著兩隻綠眼睛。她走路直向安德烈身上撞,好像沒有看見他似的,而他卻抱歉地苦笑著給她讓路,直歎氣。他常常向我訴苦說:“全都那麼隨隨便便,什麼東西大家都隨意拿,真不像話,我剛買了半打襪子,一下子就拿光了。”關於襪子的事是很可笑,但是我笑不出來。我眼看著這個謙遜而無私的人苦苦地掙紮著,極力要做好公益事業,但周圍所有的人對這種事業卻並不重視,並不關心,甚至還加以破壞。捷連科夫雖然不期望得到他所服務的人的感謝,他卻有權要求人們對他表示關心和友好,而不是現在碰到的這種態度。他的家庭很快也崩潰了:父親由於害怕死後下地獄而患了精神鬱悶症,弟弟開始酗酒和嫖娼,妹妹也變得像個陌生人,看來她和那個紅頭發的大學生的戀愛並不順心,我常常發現她的眼睛哭得腫腫的,從而我對那個大學生也憎恨起來。我覺得我好像愛上了瑪麗婭·捷連科娃。我也喜歡我們麵包店的售貨員娜傑日達·謝爾巴托娃,她是一個胖胖的紅臉姑娘,她的紅嘴唇上總帶著一種嫵媚的微笑。總之,我在戀愛了。年齡、性格和我的混亂的生活都要求我跟女人交往,這與其說過早,倒不如說是太晚了。我必須有女人的撫愛,或者哪怕是女人的友愛也好。我需要坦率地吐露自己的心事,需要理清紊亂零散的思想和亂七八糟的種種感受。我還沒有真正的朋友。那些把我看作是“可加工的材料”的人們並沒有引起我的同情,不能使我同他們坦誠相見。每當我要給他們講述他們不感興趣的東西時,他們就阻止我說:“算了,彆說這個了!”古利·普列特尼約夫被捕了,並被押解到彼得堡,關進了克列斯特監獄。頭一個告訴我這件事的是尼基福雷奇,今天早晨我在街上碰見了他。他胸前掛滿所有的獎章,像剛剛從閱兵場回來似的,莊嚴而又若有所思地迎麵向我走來,把手舉到帽簷邊默默地從我身邊走過去,但馬上又停下來,在我腦殼後麵氣憤地說:“昨天夜裡古利·亞曆山大羅維奇被捕了……”然後他把手一揮,向四周環顧一下,小聲說:“這個青年完蛋了!”我似乎覺得,在他那狡猾的眼睛裡還閃著淚花。我知道,普列特尼約夫早已料到自己會被捕。這一點他本人曾警告過我,提出不論是我或者魯勃佐夫目前都不要跟他見麵。他跟魯勃佐夫也像跟我一樣,很友好。尼基福雷奇眼睛瞅著腳下,沒精打采地說:“你怎麼不來串門啦?……”晚上我去看他。他剛剛睡醒,坐在床上喝克瓦斯。他的老婆彎著腰在窗口替他補襪子。“事情是這樣的,”警察開始說,用手撓了撓他那像狗熊一樣長滿毛的胸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他被捕了,從他那裡發現了一口小鍋,那是他用來熬顏料,印反對沙皇的傳單的。”接著他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氣衝衝地對老婆喊道:“給我褲子!”“就來。”他老婆抬起頭來答道。“她可憐他,在哭呢!”老警察用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老婆說,“我也覺得可憐,但是,一個大學生怎麼可以反對沙皇呢?”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我出去一會兒……把茶炊放上去——你。”他老婆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口,但當老警察剛走出門外時,她便很快地轉過身來,捏緊拳頭伸向門口,咬牙切齒地狠狠罵道:“呸,老不死的畜生!”她的臉都哭腫了,左眼上有一大片紫色腫塊,已睜不開來。她跳起來,走到茶炊邊,彎下腰來收拾茶炊,發狠地小聲說:“我要騙騙他,騙得他哀號起來!像狼一樣哀號起來。你可不能相信他,一個字也不可信!他要逮捕人。他撒謊——他誰也不可憐,他就是來釣魚的。你的事他全知道。他就是靠乾這一行吃飯的。逮捕人——這就是他的愛好……”她走過來,緊緊地依偎著我,用乞討的聲調說:“你就親親我吧,好嗎?”我本來不喜歡這個女人,但她望著我的眼神是如此凶狠、銳利和憂鬱,於是我擁抱了她,並用手撫摸了她那散亂的、油膩膩的、粗硬的頭發。“他現在在偵察誰?”“住在雷布諾裡亞德街上旅館裡的某些人。”“你不知道那些人的姓名嗎?……”她微笑著回答說:“瞧,我現在就去告訴他你打聽的事情!啊,他回來了……古羅奇卡(古羅奇卡是古利的愛稱。)就是他偵察出來的……”接著她連忙跳回爐子跟前。尼基福雷奇帶回一瓶伏特加酒、醬果和麵包。我們坐下來喝茶。馬林娜坐在我旁邊,她特彆殷勤地招待我,用那隻沒有受傷的眼睛看著我的臉。她的丈夫勸誡我說:“這條看不見的線是在人們的心裡,骨子裡,你說,能扯得斷嗎?能抹得掉嗎?沙皇對於人民來說——就是上帝!”然後他突然問我:“你是讀過很多書的人,福音書也讀過吧?那麼,怎麼樣,你認為,裡麵說的都對嗎?”“我不知道。”“我認為,其中有多餘的話,而且還不少,比方關於窮人,說窮有福(出自《新約·馬太福音》第五章第六節。),他們怎麼會有福呢?真有些胡說。一般的關於窮人的話,有許多是不能理解的。應當把天生貧窮的和後來變窮的加以區彆,天生貧窮的人就意味著是壞人,而後來變窮的人——可能是不幸。我們最好是這樣來看問題。”“為什麼?”他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著我,一時沒有說話,稍後才明確而有力地說出其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想法:“福音書裡有許多憐憫人的話,可是憐憫——是一種有害的東西。我是這樣想的。憐憫就是要把大筆開支用在沒有用的、甚至有害的人的身上——辦貧民收容所啦,養老院啦,監獄啦,瘋人院啦。應當去幫助那些健壯的人,讓他們的力氣不會白費;而幫助那些弱者——難道能把那些弱者變得健壯嗎?由於這種無謂的做法,強壯的人也會變成弱者,而弱者則會騎在他們頭上的。這就是我們應當加以研究的課題!有許多問題應當重新考慮。要明白——我們的生活早就遠離福音書了。生活有自己的路。瞧,你看見了嗎?普列特尼約夫為什麼會完蛋呢?就是由於憐憫。我們憐憫窮人,而大學生卻完蛋了。這合情理嗎,啊?”雖然我過去也碰到過這種思想,但以如此露骨的方式說出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思想比我能想到的具有更強大的生命力,而且也傳播得更廣。七年之後,當我讀尼采的著作時,又非常清楚地回憶起了這個喀山警察的哲學。順便說一句,我在書本中讀到的各種思想,很少不是我在生活中早就聽到過了的。這個“捕人”老手一麵用手指敲擊著茶盤的邊緣,為自己的話打著拍子,一麵滔滔不絕地說。他那乾癟的臉嚴厲地緊皺著,但不看我,而是看著那洗擦得像銅鏡般發亮的茶炊。“你該走了。”他的老婆已兩次提醒他。他沒有答理她,仍一句接一句地順著自己的思想重心往下說。突然,他又令人難以捉摸地轉到了新的話題上去。“你是一個不笨的小夥子,能讀會寫,難道你就隻想當一個麵包師嗎?要是你去乾另一種工作,去為沙皇帝國服務,你可以賺到更多的錢……”我一邊聽他說,一邊想著如何去通知住在雷布諾裡亞德街上的那些不認識的人,讓他們知道尼基福雷奇正在跟蹤他們。不久前剛從雅魯托羅夫斯克流放地回來的謝爾蓋·索莫夫就住在那條街的旅館裡。我聽過許多關於他的很有意思的故事。“聰明的人應當像蜂房裡的蜜蜂或土窩裡的黃蜂那樣團聚在一起,沙皇帝國就是……”“你看,都九點了!”他老婆說。尼基福雷奇邊站起來,邊扣上製服扣子。“嗯,不要緊,我坐馬車去。再見了,老弟,常來玩吧,彆客氣……”離開哨所時,我堅決地對自己說,以後永遠不再到尼基福雷奇家來“做客”了,儘管他很有趣,但他與我格格不入。他的關於憐憫有害的話使我很激動,我會牢牢記住,我覺得這些話有些道理,但遺憾的是,這些話竟然從一個警察的嘴裡說出來。這些話題大家經常爭論,其中有一個人的意見使我特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