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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 高爾基 5260 字 1天前

天要下雪了,外祖父又把我領到外祖母妹妹家去。“這對你不是壞事,不是壞事。”他對我說。我覺得,這個夏天我經曆的事情太多了,我長大了,也變得聰明了。可是這期間,老板家裡也變得更加無聊乏味了。他們仍像過去那樣吃得太多,傷了腸胃,經常害病,仍然不厭其煩地訴說著彼此的病情;老太婆仍然那麼可怕而又惡毒地祈禱上帝。年輕的女主人產後變瘦了,身材也變小了,但走動起來仍然像懷孕時那樣大搖大擺和緩慢。她每次為嬰兒縫衣服時總是小聲地哼著同一首歌:“斯皮裡亞,斯皮裡亞,斯皮裡東——”“斯皮裡亞,我的好弟兄;”“我坐在雪橇裡,”“斯皮裡亞坐後腳蹬……”若是我走進她屋裡去,她便立即停止哼唱,生氣地嚷道:“你來乾啥?”我堅信,她除了這首歌之外,彆的一首都不會。晚上,老板一家子把我叫到房間裡,命令式地說:“來,你說說你在船上生活的情況吧!”我坐在廁所門旁邊一把椅子上,便說了起來。在我不願意來卻硬要把我塞進來的這個地方,回憶一下另一個地方的生活,我還是覺得愉快的。我說得入迷了,竟忘記了聽眾是誰,不過時間不長。那兩個沒有坐過船的女主人問我:“在船上總會有點害怕吧?”我不明白——有什麼可害怕的呢?“要是輪船忽然開到很深的地方並沉了下去怎麼辦?”老板哈哈地笑起來。我雖然知道輪船在深水地方不會沉下去,但也無法說服這兩個女人。老太婆不相信輪船是在水上浮遊著,而認為是像四輪大車在地上跑那樣,靠輪子在河底下轉動。“它既然是鐵的為何能浮動呢?想必斧子不能浮在水上吧……”“鐵勺子不是也不會沉入水裡嗎?”“怎麼能這樣比較呢!鐵勺子可是又小又空的……”當我講到斯穆雷及他的藏書時,他們也不信任地看著我。老太婆說,那些書都是傻瓜和異教徒編寫的。“那麼聖詩集呢?大衛王呢?”“聖詩集是聖書;大衛王也為聖詩集向上帝請求過寬恕。”“什麼地方有這種記載?”“就記在我的手掌上,給你後腦勺一巴掌,你就知道記在什麼地方了!”老太婆知道一切,無論說什麼她都很有把握,而且說得很粗野。“彼丘爾克街有個韃靼人死了,靈魂從他的喉嚨裡流了出來,是黑色的,像焦油一樣!”“靈魂是一種精神呀。”我說。她卻輕蔑地嚷道:“傻瓜!韃靼人也有精神嗎?”年輕的女主人也害怕書籍。“讀書是非常有害的,特彆是在年輕的時候。”她說,“我老家格列彆什卡有一個良家少女,就是因為讀書,讀著讀著就愛上了一個教堂執事。於是執事的老婆便非常難堪地羞辱了她一頓,就在大街上,當著眾人的麵……”我有時候引用斯穆雷書中的一些話,其中有一本前後頁都有缺損的書中寫著這樣的話:“老實說,火藥並不是誰發明的,跟往常的情況那樣,它的出現,是長期一係列細微的觀察和發現的結果。”我也不知道什麼緣故,這句話我記得特彆牢固,尤其是“老實說”這個詞,我十分喜歡。我感受到其中的力量,因為它給我帶來過許多痛苦,可笑的痛苦。確有此事……有一天老板一家提出要我再講講輪船上的事,我回答說:“老實說,我已經沒有什麼可講的了……”這使他們大為惱火,他們大聲嚷道:“什麼?你說什麼?”同時他們四個人全都哈哈地笑起來,學著說:“老實說,啊——天哪!”連老板也對我說:“這詞你用得並不高明,怪人!”從那時起,他們很長時間都叫我:“喂,老實說!去把娃娃床底下的地板擦擦乾淨,老實說……”這種毫無意義的挖苦話,並沒使我生氣,我隻是覺得很奇怪。我就是生活在這種愚笨的令人愁悶的迷霧之中,為了擺脫這種心境,我便儘量地多乾活。這裡有乾不完的話:屋裡有兩個嬰兒,保姆不合心意,經常更換,隻好我去照料嬰兒,每天都要洗尿布片,每周要到“憲兵泉”去洗衣服;那邊的洗衣婦取笑我說:“怎麼,你竟乾起女人家的活來了?”有時她們把我捉弄得太過分了,我就把濕衣服擰成條狀擊打她們,她們也用同樣的方式反擊我。不過跟她們一起玩倒是很愉快、很有趣的。“憲兵泉”順著深溝底流入奧卡河,深溝把被稱為古神的雅裡洛的田野與城市隔開,每逢悼亡節,城裡的小市民都要在這塊田野上舉辦遊藝會。外祖母對我說過,她年輕的時候,人們還信奉雅裡洛,並給它供祭品;人們把輪子纏上浸了鬆脂的麻屑,點上火從山上滾下去,大家一起喊呀,唱呀,看這輪子是否滾到奧卡河裡去,如果能滾到,就表明雅裡洛神接受了祭品,那麼這一年就是陽光普照,人人幸福的好年景。這些洗衣女工大部分是從雅裡洛來的,全都是性格活潑、尖牙利齒的娘兒們,她們對城裡的生活十分了解。聽她們講述雇用過她們的那些商人、官吏和軍官們的故事,非常有趣。冬天在冰冷的溪水裡洗衣服簡直就是苦役,所有婦女的手都凍得裂了皮肉,在一個滿是縫隙的擋不住風雪的舊棚子下,她們彎著腰,用引進木槽裡的溪流洗衣服;她們的臉凍得通紅,濕手指凍得刺痛,不能彎曲,雙眼流眼淚。可是婦女們還是不停地聊天,相互講述各種不同的故事,用特殊的勇氣去對待一切人和事。娜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講故事講得最好。她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女,很有朝氣,長得很結實,有一雙譏諷人的眼睛,說話特彆伶俐和尖刻,受到所有女伴們的關注,大家有事情都跟她商量。她乾活十分麻利,衣服穿得整潔,而且還有一個女兒在中學讀書,所以她受到人們的尊敬。每當她彎著腰背著兩筐濕衣服從溜滑的小道上下來時,大家都會高興地迎接她,關切地問她:“女兒還好嗎?”“還好,謝謝,上帝保佑,她在念書。”“等著吧,她將來會當太太的!”“要她念書就是為了將來能當太太。那些貴族老爺和保養得很好的太太是從哪裡來的呢?他們也都是我們這些土百姓出身。學問越多,手就越長,撈到的東西就越多,而誰撈得越多,他的事業也就越神聖……上帝派我們下凡的時候都還是個傻孩子,而回去的時候卻要求我們是聰明的老人,就是說,得學習。”她說話的時候,大家都默默地仔細地聽著,她說得有條有理,十分自信,大家當麵背後都稱讚她,為她的吃苦耐勞和智慧感到驚訝,但是卻沒有一個人仿效她。她把棕色長皮靴的筒子剪下來一段,做了一副袖套,這樣她就不用把袖子卷到肘彎上,也不會把袖子弄濕了。大家都說她想出了好辦法,可是誰也沒有照她這樣去做。當我學著她的樣子做時,她們卻取笑我:“啊呀呀,你倒在娘兒們那裡學到本事啦!”她們也談論她的女兒:“這倒是一件大事!又要多一位太太了,容易嗎?不過,也許還沒有完成學業,就死了……”“要知道,即便是有學問的人,也不一定能過好日子。瞧,巴希洛夫的女兒念了許多書,念書念書,結果自己也成了女教師,既然是女教師,也就意味著是個老處女了……”“不錯,不識字也照樣嫁人,隻要有點可取之處,就有人娶你……”“女人的聰明不在腦子裡……”聽到她們這樣沒羞沒臊地談論自己,我既覺得奇怪又有點難為情。我知道水兵們、士兵們、挖土工人是怎樣談論女人的,也見過他們總是相互吹牛,吹噓自己騙女人的手段如何巧妙,與女人交往如何才能持久。我覺得他們對待“娘兒們”的態度含有敵意,他們在談及自己的勝利時,往往都帶有自我吹噓的成分,他們的話裡虛構多於真實。洗衣女工彼此沒有談及自己的風流韻事,不過她們在談論男人時,我也能聽到一種嘲諷的含有敵意的東西。我想,說女人是一種魔力,這句話或許是對的。“不論你如何繞來繞去,也不論你跟誰相好,到頭來你還得回到女人身邊去,你是跑不掉的。”有一次娜塔利婭這麼說。有個老太婆用感冒似的聲音對她喊道:“除此之外,還能到哪裡去呢?連那些修道士、隱士都離開上帝,到我們這兒來了……”這些話我是在山溝底下,在潔淨的冬雪都掩蓋不住的肮臟的破棚裡,在如泣如訴的溪水聲和搗擊濕淋淋的破衣衫的響聲中聽到的。她們不知羞臊地惡意地談論所有種族和民族是從哪裡來的秘密。這些談話使我產生了一種膽怯的厭惡感,使我在思想和感情上都遠離了周圍那些令人厭煩的“浪漫故事”。從此我對“浪漫故事”的理解便與肮臟的下流故事牢牢地聯係在一起了。不過在山溝裡待在洗衣女工中間,在廚房裡跟勤務兵在一起,在地下室跟挖土工人在一起,終究要比待在家裡有趣得多,在家裡老是重複刻板、單調的語言、概念和那些事情,隻能讓人感到難受、無聊。老板一家子就是吃、病、睡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不是準備吃,就是準備睡,跳不出這個圈子。他們談論罪惡,談論死亡;他們非常怕死。他們就像磨盤周圍的穀粒,爭先恐後地擁擠著,時刻等待著自己被磨成粉末。空閒時候我就到柴棚裡去劈柴,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但很少能做到,那些勤務兵經常要走過來,談論他們院子裡的事情。最常來柴棚裡找我的是葉爾莫興和西多羅夫。前者是一個瘦長的駝子,卡盧加人,他全身布滿了又粗又結實的青筋,腦袋很小,一雙渾濁的眼睛。他又懶又愚笨,動作遲緩不靈活,不過見到女人他就像牛一樣發出哞哞的叫聲,身體向前傾,好像要倒在女人腳下似的。他能很快地把廚娘和女傭弄到手,速度之快,讓全院子的人感到驚訝。他有熊一般的力氣,大家都怕他。西多羅夫則是個瘦得皮包骨的圖拉人,老是憂心忡忡的樣子,說話小聲細語,咳嗽也小心謹慎,一雙眼睛閃著怯懦的亮光。他非常喜歡朝黑暗的角落裡瞧,無論是小聲說什麼話,還是靜靜地坐著,他都總是瞧著最黑暗的角落。“你在瞧什麼?”“也許會跑出一個耗子來……我喜歡耗子,這些耗子老是悄悄地跑來跑去……”我常替勤務兵代寫寄往農村的家信和情書,我很樂意做這種事,不過在這些人中我最喜歡替西多羅夫寫信,他每星期六都要給他在圖拉的妹妹寫一封信。他請我到他廚房裡去,跟我並排坐在桌子旁邊,兩隻手使勁地揉著他剛理了發的頭,湊近我耳邊小聲地說:“好,寫吧,開頭還是老樣子:我最親愛的妹妹,祝你健康長壽!接著你寫:一盧布收到了,隻是你沒有必要給我寄錢,謝謝你。我什麼也不要,我們過得很好。其實我們的生活並不好,像狗一樣。不過這一點你不要寫。你就寫:很好吧!她還小,隻有十四歲,乾嗎要她知道呢?現在就你自己寫吧,按照彆人教你的寫吧……”他從右邊把整個身體壓過來,一股熱氣和臭氣吹到我的耳邊,小聲地不停地對我說:“叫他不要讓小夥子們抱她,摸她的乳房,千萬不要!你寫:如果有人對你說親蜜的活,你千萬不要相信他,那是他想騙你,糟蹋你……”他極力想要憋住咳嗽,灰色的臉漲得通紅,兩腮鼓起,眼睛裡流出了眼淚,他無法安定地坐下來,推了我一下。“你彆妨礙我!”“不要緊,你寫吧!……尤其那些老爺們,更不要相信,他們是蒙騙姑娘的老手,他們會說好聽的話,什麼話都會說,一旦你相信了他,他就會把你送到妓院裡去。你如果攢下了錢,就交給神父,他要是好人,定會幫你存起來。不過最好還是把錢埋在地裡,誰也看不見,隻是要把埋錢的地方記住。”聽他這種被氣窗鐵皮葉子的吱吱聲壓住了的低語是很不好受的。我轉身看著被煤煙熏黑了的爐口,看著布滿蒼蠅屎的餐具,廚房也臟得難以置信,臭蟲成堆,到處散發出嗆人的焦油、煤油和煤煙的氣味。爐灶上、木柴上蟑螂在爬動,真讓人心靈沮喪。我可憐這個士兵及其妹妹,難過得幾乎落淚。難道可以這樣生活嗎?難道這就是生活得好嗎?我不再聽西多羅夫的低語,而自己寫,寫生活的無聊和難受。他卻歎口氣對我說:“你寫了很多,謝謝你!現在她會懂得該害怕什麼了……”“什麼也不要害怕!”我生氣地說,雖然我自己也害怕許多東西。士兵一邊咳嗽一邊笑著說:“怪物,怎麼能不怕呢?那些老爺呢?上帝呢?……這種人還少嗎?”收到妹妹的信後,他就不安地請求我:“快,請你給我念一念……”他就這樣逼著我把那寫得潦草不清、簡短和空洞得令人遺憾的信連念三遍。他是一個善良、溫和的人,但是對待女人,他也和所有人一樣,像狗一般粗野和簡單。我有意無意地觀察過他們與女人的關係,親眼看到這些關係從開始到結束的發展過程快速和肮臟得令人驚訝。我看見,西多羅夫用抱怨自己軍人生活的手法去引起女人的善良感情,用甜蜜的謊言把她們迷倒,得手後便把自己的勝利講給葉爾莫興聽,厭惡地皺起眉頭,啐著唾沫,就像是喝了苦藥似的。這種行為刺痛了我的心,我非常生氣地問這個士兵:為什麼大家都要去騙女人,對她們撒謊,然後又去玩弄她們,再把她轉給另一個人,並且常常打她們?他隻是靜靜笑一笑說:“你不要去關心這些事情,這都不是好事,這是罪過!你還小,對你來說太早了……”有一次我得到一個更明確的答案,讓我永遠忘不了。“你以為女人不知道我在騙她嗎?”他一邊眨巴著眼睛,一邊咳嗽著說,“她都知道!她是自願受騙的。在這種事情上大家都在撒謊,就是這麼回事!全都很可恥,誰也不愛誰,不過是玩玩罷了!這是真正不要臉的事。等著瞧吧,將來你自己會曉得的!這隻能在晚上,要是白天,就得躲在黑暗的角落裡,在柴房裡,真的。乾這種事,上帝要把你攆出天堂的。所有乾這種事的人都要倒黴……”他說得這麼好,這麼鬱悶,並帶有悔恨的意味。這使我對他的浪漫故事多少有點諒解,我對他比對葉爾莫興更友好一些。我恨葉爾莫興,千方百計地嘲笑他,激怒他,這一點我做到了。於是他常常在院子裡追我,想報複我,可是由於他十分笨拙,所以很少得逞。“這種事是禁止的。”西多羅夫說。說到禁止,這事我知道,但說人們會為此倒黴,我卻不相信。我是看到有些人不幸,但我也常觀察到那些情人們眼中異乎尋常的表情,感覺到一種戀人們特有的幸福。看到這種心靈的歡樂,總是令人愉快的。不過在我的記憶裡,生活到底是越來越枯燥,越來越嚴厲了,它好像永遠在我每天所看到的那種形式和關係裡牢牢地凝固了,感覺不到,除每天不可避免地出現在眼前的東西之外,還可能有什麼更好的東西。但是有一次這些士兵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使我非常感動。院子中的一所住宅裡住著一個本城最好的裁縫鋪的裁縫,他不是俄羅斯人,很文靜、謙虛,他的妻子個兒矮小,沒有孩子,她一天到晚都在看書。在嘈雜的院子裡,到處都是酒鬼。這兩口子無聲無息地在這裡住著,毫不引人注目,從不接待客人,自己也從不外出,隻有在節日才去看看戲。丈夫從早晨一直到晚上很晚都在上班,妻子像個未成年的小姑娘,每星期上圖書館兩次。我常常看到,她搖晃著像個跛子那樣邁著小步走在堤壩上,像中學生那樣,用皮帶捆著書,一雙小手戴著手套,顯得樸素、歡快、清新、潔淨。她長著一張鳥一樣的臉,眼珠子轉得很快。她全身都很漂亮,就像一個擺在梳妝台上的瓷娃娃。士兵們都說,她右邊缺少了一根肋骨,所以她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很奇怪。不過我倒喜歡她這個樣子,這樣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同院子裡的其他太太——軍官太太們區分開來。軍官太太們雖然嗓門很高、服裝華麗,臀部墊得高高的,卻仍然顯得陳舊,好像她們在黑暗的雜物間裡,在各種無用的廢物堆中待的時間太長了,並且被人遺忘了。院子裡的人認為這位裁縫的嬌小的妻子是一個神經病,說她是因為念書失去了理性,以致不能料理家務,她丈夫得親自到市場上去買食品,親自吩咐廚娘做午飯和晚飯。廚娘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非俄羅斯女人,性情陰鬱,一隻眼睛是紅的,並老是濕漉漉的,另一隻眼睛則眯成一條粉紅色的細縫。可是太太自己呢——人們都說太太連豬肉和小牛肉都分不出來。有一次她去買香芹菜,卻可笑地買了洋薑回來。你們想想看,多糟糕啊!在這所房子裡,他們三個都是陌生人,好像是偶然地落到這個大養雞場的籠子裡來了,使人想起那些山雀,由於怕凍,便從氣窗口跳進了一家又悶又臟的住所裡。忽然勤務兵們告訴我,那些軍官老爺想出了一個主意,要跟嬌小的裁縫妻子玩玩令人難堪的惡作劇:他們輪流地幾乎每天給她寫一張求愛的紙條,稱讚她如何美麗,她給他們帶來多大的痛苦。她便給他們回信,請求不要打擾她;至於她引起他們的傷心,則表示歉意,並求上帝幫助他們打消對她的愛慕。軍官們接到這樣的字條後便聚在一起朗讀,嘲笑這個女人,然後又用另一個人的名字給她寫信。勤務兵們一邊把這故事講給我聽,一邊笑罵裁縫的妻子。“倒黴的傻瓜蛋,瘸婆娘。”葉爾莫興低聲說,西多羅夫也小聲地附和著說:“所有的女人都喜歡人家去騙她。她們全都明白……”我不相信裁縫的妻子知道人家在笑話她。於是我決定去把這件事告訴她。等她的廚娘去地下室的時候,我沿著黑黑的樓梯跑到這位嬌小女人的住宅裡。進了廚房,裡麵一個人也沒有,便走進她的房間裡。裁縫的妻子坐在桌子旁邊,一隻手端著一隻粗重的金色茶杯,另一隻手拿著一本打開的書。她吃了一驚,把書按在胸口上,小聲喊道:“這是誰?奧古斯塔!你是什麼人?”我以為她會拿書或茶杯向我扔過來,便馬上快速地、不連貫地對她說了。她坐在一張很大的深紅色的圈椅裡,穿一件天藍色寬大的室內布拉吉,下擺綴著絲絨邊,領口和袖口也滾著花邊,一頭淡黃色的卷發披在肩上,像一個天使。她靠在椅背上,用一雙圓圓的眼睛看著我,開始時有點兒生氣,後來露出詫異的微笑。當我把一切都說完之後,卻失去了勇氣,便向門口走了。她叫了一聲:“站住!”她把茶杯放在茶托上,把書扔在桌子上,然後疊起雙手,用沉厚的成年人的聲音說:“你是多麼奇怪的一個孩子……走近一點過來!”我很小心地走過去。她抓住我一隻手,用小小的冰涼的指頭摸摸我的手,問道:“沒有人叫你來對我說這種話吧,沒有吧?那好,我看得出,我相信,是你自己的主意……”她鬆開我的手,閉上眼睛,小聲地拖長聲音說:“原來那些肮臟的兵在談這個!”“您還是離開這個住宅吧!”我鄭重地勸告她。“為什麼?”“您扛不過他們。”她愉快地笑了笑,然後問我:“你上過學嗎,喜歡讀書嗎?”“我沒有工夫讀書。”“你如果喜歡讀書,時間總是可以找到的。喂,謝謝你了!”她把手指裡捏著的一個銀幣伸給我。接過這個冷冰冰的東西我覺得很難為情,但是又不好拒絕她,於是我走的時候把它放在樓梯欄杆的柱子上。我從這個女人那裡獲得了一種新的深刻的印象,宛如朝霞在我麵前升起,有好幾天我都生活在快樂之中,想著那個寬敞的房間和房間裡那位穿著天藍色衣裳的天使般的裁縫的妻子。周圍的一切是那麼陌生而又美麗,豪華的金色地毯鋪在她的腳下,冬日的白晝透過銀色的玻璃窗依在她身邊取暖。我很想再瞧見她一次。我要是向她借書的話,會怎麼樣呢?後來我真這樣做了。我再次看見她坐在原來的地方,也是手裡拿著一本書,不過她雙頰上圍著一條棕色的頭巾,一隻眼睛腫了。她拿給我一本黑封皮的書,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我拿了書便鬱悶地走了,從書裡散發出一種雜酚油和茴香的氣味。我把書用一件乾淨的襯衣和紙包起來,藏在閣樓裡,害怕被老板一家人沒收了,損壞了。老板家裡訂了一份《涅瓦》雜誌,那是為了得到上麵刊載的裁剪服裝的樣式和某些贈閱品,並不是為了。他們看過那些圖片後,便把雜誌擱在臥室櫥櫃頂上。到了歲末便把它們裝訂起來扔在床底下。那裡還有三本《繪畫評論》。每當我用水擦洗臥室地板時,臟水便流進這些雜誌下麵去。老板還訂了一份《俄羅斯信使報》,每天晚上,他都一邊讀一邊罵:“見他們的鬼去,乾嗎老寫這玩意兒!無聊透頂……”禮拜六,當我去閣樓上晾曬衣服時,才想起了這本書。我把它拿出來,打開包,讀了開頭的一行:“房子也和人一樣,每幢房子都有自己的麵貌。”這句真話使我感到驚奇。我就站在天窗旁邊繼續讀下去,一直到身體凍僵才停下來。到了晚上,老板一家人都去晚禱時,我便帶著書來到廚房裡,埋頭讀這些像秋天落葉般發黃而且破損不堪的書頁。這些書頁很快就把我引進另一種生活裡去,接觸到各種新的名字和新的關係,看到了許多和我以前看厭了的完全不同的善良的英雄和陰險的惡棍。這是克薩維耶·德·蒙特潘(蒙特潘(1823-1902),法國作家。)的一部長篇。像他的所有一樣,篇幅很長,人物和事件眾多,寫一種陌生的急變的生活。這本裡的一切都寫得驚人的簡單、明了,好像有一種光,隱藏在字裡行間,照出了善與惡,幫助人們去愛與恨,逼使人們緊張地注視錯綜複雜地糾纏在一起的人們的命運,並立即產生一種堅定不移的願望,要去幫助這個,阻止那個,從而使人完全忘記所發生的一切是紙上的東西。鬥爭的起伏,使人什麼都忘記了。這一頁時,你會沉浸在歡快的感情之中,而另一頁時,你又會傷心不止。我讀書讀得入迷了,聽到大門外的鈴聲響時,我竟然一時沒有明白過來,是誰在拉鈴?為什麼拉鈴?蠟燭幾乎燒完了,今天早晨我剛剛擦乾淨的燭台又蓋滿了蠟油;我應該照料的長明燈的燈芯也從夾具中滑落,燈火熄滅了。我立即在廚房裡忙亂起來,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跡,竟把書塞到爐灶底下,並著手修理長明燈。保姆從房間裡跳了出來。“你聾了嗎?門鈴響啦!”我趕快去開門。“睡著了?”老板嚴厲地問道,他的妻子一麵艱難地登上樓梯,一麵抱怨說,我讓他害得感冒了;老太婆也罵著,跑進廚房裡馬上就發現那支燒完了的蠟燭,便開始審問我乾了些什麼。我好像從很高的地方掉了下來似的,沒有出聲卻全身發軟,生怕她發現了那本書。她大聲嚷著,說我會把房子燒掉。老板帶著妻子來吃晚飯,老太婆便向他們抱怨說:“等著瞧吧,整支蠟燭都燒完了,房子也會燒掉的……”吃晚飯時,老板一家四口都搖唇鼓舌地責罵、數落我有意無意的各種過失,甚至威嚇我,說我不得好死。不過我很清楚,他們說這些話,不是出於惡意,也不是出於好心,隻是因為煩悶無聊罷了!令人奇怪的是,拿他們同書中的人物相比,他們竟是多麼空虛,多麼可笑。現在吃完飯了,他們都拖著笨重的身體疲憊地各自回房睡覺了。老太婆氣衝衝地訴著苦、驚擾了上帝一番之後,也慢慢地爬上炕不作聲了。這時我爬起來,從爐灶底下取出那本書,走近窗口。這是一個明亮的夜晚,月亮直接照進窗裡,不過由於字體太小,還是看不清楚。可是我忍不住想要看書。我從架子上取下一隻銅鍋,用它把月光反射在書上——然而更壞,更暗了,於是我就爬到牆角的一張板凳上,靠近聖像,借助長明燈的亮光站著看書。後來由於過度疲勞,我便趴在板凳上睡著了。是老太婆推了我一下,把我叫醒了。她手裡拿著那本書,狠狠地打我的肩膀。她光著腳,隻穿一件襯衣,氣得滿臉通紅,凶狠地搖晃著棕紅色的腦袋。這時維克多在床上吼了起來:“媽媽,你就彆嚷嚷了!簡直沒法活了……”“那本書要完了,他們要把它撕了。”我在想。喝早茶的時候,他們審問了我。老板嚴厲地問道:“你從哪裡拿來這本書?”兩個女人也大聲嚷嚷,相互搶著說話。維克多疑心地嗅了嗅書頁後說:“有香水味,真的……”聽到我說是神父的書後,他們再次對書檢視了一遍。他們又驚訝又奇怪:神父怎麼看這種呢,不過畢竟也讓他們稍稍放心了一點,雖然老板還是教訓了我很久,說什麼,讀書是有害的,危險的。“正是他們那些讀書人,把鐵路炸毀了,他們要殺人……”老板的妻子又生氣又害怕地對丈夫嚷道:“你瘋了!你跟他說什麼呀?”後來我把蒙特潘的帶到士兵那裡去,並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情。西多羅夫把書接過去,默默地打開他的小箱子,從裡麵取出一條乾淨的毛巾,把包起來,藏在箱子裡,對我說:“彆聽他們的,你到我這裡來讀,我對誰也不說!你來了後,若是我不在,鑰匙就掛在聖像後麵,你把箱子打開,拿去讀就行了……”老板一家子對書的這種態度,立即提高了書在我心目中重要的和令人害怕的秘密地位。至於什麼樣的“讀書人”,在哪裡炸毀了鐵路,想殺什麼人,我並不感興趣。不過我倒想起了懺悔時神父提的問題,中學生在地下室的朗讀,以及斯穆雷關於“正經的書”等那些話,還想起了外祖父講的關於巫師-共濟會會員的那些故事:“儘善儘美的皇帝亞曆山大·巴夫雷奇在位的時候,貴族們聽信了巫術和共濟會思想,圖謀把全俄羅斯的人民出賣給羅馬教皇。阿拉克切耶夫將軍當場捉住了他們,不管他們是什麼爵位,統統流放到西伯利亞服苦役,他們就像蚜蟲一樣都死在那裡了……”我又想起了“掛滿星星的天幕”“格爾瓦西”,以及一些莊嚴而又可笑的話:“門外漢們,你們好奇地打聽我們的事情!可是你們的弱視的眼睛永遠也看不清它們!”我感覺到自己已經站在某種偉大秘密的門檻上了,並且像發了瘋似的活著。我想早一點讀完這本書,生怕它在士兵那裡丟失了或者被毀了。到那時我怎麼向裁縫的妻子交代呢?老太婆對我盯得很緊,不讓我到勤務兵那裡去,警告我說:“書蟲子!書會教人變壞的。你瞧那個愛讀書的女人是什麼樣的結果,連上市場買東西都不會,隻會跟軍官們鬼混,大白天也接待他們。我很清楚!”我真想大聲嚷道:“你這是謊話,她沒有跟人鬼混……”但是我不敢去保護裁縫的妻子,萬一被老太婆猜到這是她的書呢?有好幾天我都心情鬱悶,垂頭喪氣,焦急不安,睡不著覺,擔心蒙特潘那本書的命運。有一天,裁縫的保姆在院子裡叫住我,說:“把書送回來呀!”我選了一個午飯後的時間,趁老板一家子都去休息的時候去見裁縫的妻子。我當時非常尷尬,心裡十分懊喪。她像頭一次見到我時那樣接待了我,隻是服裝換了:穿一條灰色裙子,黑色絲絨上衣,裸露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鑲有綠鬆寶石的十字架。她很像一隻雌灰雀。我對她說,我還沒有讀完這本書,主人們不讓我看書。由於委屈和見到這位女子時的歡喜,我當時竟熱淚盈眶。“呸,這些人多麼愚蠢!”她緊蹙了一下細長的眉毛說,“你主人還有一張挺有趣的臉呢。你彆難過,我來想想辦法。我給他寫封信吧!”這話可把我嚇了一跳。我趕快向他說明,我曾向主人撒了個謊,說這本書不是從她那裡拿的,而是向神父借的。“不要,不要寫信!”我請求她說,“他們會笑話您,罵您的。要知道,這個院子裡沒有人喜歡您,都在嘲笑您,說您是傻女人,說您少一根肋骨……”我一口氣把這一切都說出來之後,才立即明白過來,這是不必說的話,都是使她難受的話。她咬著自己的嘴唇,並像騎在馬上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胯股。我尷尬地低下了頭,恨不得一頭鑽進地裡去。但是裁縫的妻子卻往椅子上一坐,快活地哈哈大笑起來,反複地說:“啊呀,多麼愚蠢……多麼愚蠢!可怎麼辦呢?”她自言自語地問道,仔細端詳著我,然後歎了口氣說,“你是一個很怪的孩子,很怪……”我朝她旁邊的鏡子看了一眼,看見一張高顴骨、寬鼻梁的臉,額頭上有一塊很大的青痣,許久沒有剪過的頭發,亂蓬蓬地向四麵撅著——這就是那個被稱為“很怪的孩子”嗎?……這個孩子可不像一個纖細的瓷人……“你當時沒有把我給你的那點錢拿去。為什麼?”“我不要。”她歎了一口氣。“算了,有啥辦法呢!如果他們允許你看書,你就來吧,我借書給你……”梳妝台上放著三本書。我送回來的那一本是最厚的。我鬱悶地望著這本書。裁縫妻子向我伸出了粉紅色的小手:“好,再見。”我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便趕快離開了。人家說她什麼都不懂,這也許是對的。瞧,她把二十戈比的硬幣稱為小錢,真像個孩子。不過,這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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