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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 高爾基 5433 字 1天前

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到城裡來了。我是帶著一種憤懣的、好鬥的情緒回到他們那裡去的。我的心情非常沉重:為什麼把我當成小偷呢?外祖母親切地接待了我,立刻就去燒茶炊。外祖父則像平時那樣,譏諷地問道:“攢了不少金子吧!”“不管多少金子,那都是我的。”我回答說,在窗戶旁邊坐下來,然後堂而皇之地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卷煙,傲慢地抽起來。“是這——樣,”外祖父仔細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說,“居然燒起魔草來了?不是太早了一點嗎?”“人家還送了我一個煙荷包呢!”我誇耀說。“煙荷包!”外祖父尖著嗓子說,“你這是要故意逗弄我嗎?”他向我撲過來,伸出一雙瘦小卻是有力的手,兩隻綠色的眼睛閃著亮光。我跳了起來,用腦袋去撞他的肚子。老頭子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驚訝地眨著眼睛,張開黑黑的大嘴,沉重地看了我幾秒鐘,然後鎮靜地問道:“你竟把我撞倒了?把你的外公、你親媽的父親撞倒了?”“你打我也打夠了。”我喃喃地說,不過心裡也知道,這樣做很不好。瘦小而輕巧的外祖父從地板上站起來,坐到我的身旁,靈活地把我的卷煙奪過去,扔出了窗外,並用驚恐的聲音說:“野東西,你知道嗎,上帝永遠不會饒恕你,一輩子都不會饒恕你?老太婆,”他向外祖母說,“你來看吧,他把我撞倒了,知道嗎?是他,他撞了我。你問問他吧!”她沒有問我,而是走到我身邊,一手揪住我的頭發,搖晃幾下,說:“你撞他,我就這樣揪你,這樣揪……”我並不覺得痛,但感到很委屈,尤其是外祖父惡毒的笑聲,使我特彆生氣。他跳到椅子上,拍打著膝蓋,邊笑邊喊道:“活該,活該……”我跑了出來,走進過道,躺在一個角落裡,頹喪而又空虛地聽著茶炊的嗡嗡響聲。外祖母走過來,向我俯下身子,用勉強聽得見的低語說:“你要體諒我,要知道,我並沒有揪痛你,我是故意這樣做的,不這樣不行;外祖父老了,要尊敬他,他也是累斷了筋骨、心裡灌滿了苦水的人,你不能再氣他了。你已經不小了,這一點你該明白……應該明白了,阿廖沙!他現在也不過是個小孩子……”她的話像溫水一樣洗滌了我的心靈。這種友善的低語使我感到既慚愧又輕鬆。我緊緊地擁抱她,親她。我走進外祖父的房間,看了他一眼,差一點忍不住笑起來:他真的高興得像小孩一樣,容光煥發,樂得跺起腳來,兩隻長著紅毛的手不停地敲打著桌子。“怎麼樣,小山羊?想再撞我一次嗎?咳,你這個小強盜!跟你父親一個樣!你是個虛無主義者——進門不畫十字,拿出煙就抽!哎呀,你這個拿破侖,一文不值。”我沒有說話。他把話說完後,也累得不做聲了。可是到了喝茶的時候,他又教訓起我來了:“人要敬畏上帝,就像馬要籠頭一樣。除了上帝,我們沒有彆的朋友!人對人——是殘酷的敵人!”說人和人都是敵人——我覺得這話有些真實。其他的一切我都不以為然。“現在,你還是回到瑪特廖娜姨婆家去吧,到春天再到輪船上去。冬天就在他們家待著,可彆說春天就離開他們……”“唔,乾嗎要騙人呢?”剛才假裝揪我頭發、蒙騙外祖父的外祖母說。“不騙人,你就活不下去!”外祖父堅持說,“那你就說說看,有誰活著不騙人?”傍晚,外祖父坐下來念聖詩時,我和外祖母便走出大門到野外去了。外祖父住的是有兩扇窗戶的小房子,坐落在郊區康納特街的後麵。從前外祖父在這裡曾有過自己的正房。“瞧,我們都搬到什麼地方來了!”外祖母竊笑著說,“老頭子找不到合意的地方,老搬來搬去。他覺得這地方不好,我卻覺得這裡很好!”在我們麵前展現出一片約三俄裡寬的草場,它被幾條山溝隔開,頂端是梳子形的森林和喀山公路邊的樺樹林帶。灌木叢的小樹枝像鞭子似的從山溝裡伸出來,冷冷的落日的餘暉把它們染成了血紅的顏色;微微的晚風搖晃著灰白色的小草。在附近一條山溝後麵,出現了小市民青年男女的黑色身影,他們也像小草一樣飄忽不定。遠處,右邊是一扇舊教派墓地的紅牆,它被稱為“布格羅夫隱修所”;左邊山溝上麵,有一片黑色的樹林聳立在原野上,那兒還有大片猶太人的墓地。周圍的一切都顯得貧瘠,一切都無聲地緊貼著這片傷痕累累的土地。城郊的那些矮小的房子的窗戶都怯生生地望著塵土飛揚的道路,一些喂養得不好的瘦弱的小雞在道路上來回走動。在女修道院旁邊有一群牛哞哞地叫著在那裡走過。從營地傳來陣陣軍樂聲——那是多管銅喇叭在號叫和轟鳴。一個醉漢使勁地拉著手風琴磕磕絆絆地走來,小聲嘟噥道:“我到你那邊去……一定去……”“傻瓜,”外祖母說,紅色的夕陽使她眯起了眼睛,“你能走到嗎?你都快跌倒了,快睡著了。等你睡著了,小偷會來偷你的東西……連破手風琴和你的快樂都會被偷走……”我一邊給外祖母講述我在輪船上的生活,一邊觀望四周景色。我見識多了之後再來看這個地方,便覺得有點兒愁悶了。我有一種像鱸魚在煎鍋裡的感覺。外祖母默默地留心地聽著,就像我喜歡聽她講那樣。當我講到斯穆雷時,她恭恭敬敬地畫了個十字,說:“好人啊,願聖母保佑他,好人!你要注意,可彆忘了他!好事你要牢記,壞事就乾脆忘掉吧……”我很難向她說清我為什麼被解雇的事,不過我還是下決心跟她講了。這事並沒有對她引起什麼反應,她隻是淡淡地說:“你還年幼,不會生活……”“大家都說:你不會生活。男人、水手們都這麼說,姨婆瑪特廖娜對她的兒子也這麼說。可是怎樣才算會生活呢?”外祖母閉上嘴,搖搖頭:“這我也不知道。”“那你還去說彆人?”“乾嗎不說?”外祖母不以為然地說,“你不要生氣,你還小,你也不該會生活。誰會生活呢?是那些騙子。你瞧,外祖父很聰明,也有學問,可同樣什麼也不會……”“那你自己生活得很好嗎?”“我?很好。也有不好的時候——什麼樣的日子我都過過……”行人在我們身邊從容不迫地走過,身後拖著長長的影子,腳下揚起煙霧似的灰塵,把影子掩蓋了。黃昏的愁悶變得越來越沉重了。從窗口傳來了外祖父不滿的嘮叨聲:“上帝啊,求你不要把盛怒發泄在我的身上,對我減輕一點責罰吧……”外祖母笑著說:“你看,上帝也厭煩他了!每天晚上都這樣尖聲哭訴,訴什麼苦呢?都那麼老了,什麼也不需要了,還老在訴苦,老是那麼固執……上帝每天晚上聽到他的聲音,一定會嘲笑他的:瓦西裡·卡希林又在嘟噥了!走,我們睡覺去……”我決定從事捕鳴禽的活計。我覺得這樣可以很好地維持生活:我捕鳥,外祖母賣鳥。於是我去買了網、套環、捕鳥器,做了幾個鳥籠子。每到天亮時,我就守候在山溝裡、灌木叢裡,外祖母就提著籃子和口袋在林子裡來回采摘一些過了季節的蘑菇、莢蓮果,各種乾果。疲勞的九月的太陽剛剛升起,它的白色的光線時而消失在雲霧中,時而成銀色的扇麵灑落在山穀裡的我的身上。山穀底下依然是陰暗的,從那裡升起一股淺白色的霧氣。粘土質的陡峭的山穀的側麵則是一片漆黑的不毛之地,另一麵是一片緩坡,覆蓋著枯草和茂密的灌木叢,布滿了黃色、棕色和紅色的葉子;清風吹來,葉子落下,飄散在山穀裡。在山穀底下的牛蒡叢中,金翅雀在啼鳴。在灰色的雜草叢中,我看得見一些活潑的小鳥頭上的紅冠。在我的周圍有許多好奇的山雀在不停地啼囀,它們可笑地鼓起白色的腮幫,吵吵鬨鬨,忙忙碌碌,活像節日中的庫納維諾的小市民,又敏捷,又聰明,又凶狠;它們什麼都想知道,什麼都想去碰一碰,於是它們一隻又一隻掉進捕鳥器裡麵去了。它們那亂跳亂闖的樣子,真有點讓人目不忍睹。但我是做買賣的,這是嚴肅的事,我把這些鳥關在鳥籠裡,用布袋把籠子罩住。在黑暗中它們變得安靜了。一群黃雀落在被太陽照亮了的山楂樹叢裡,黃雀喜歡太陽,所以叫得更歡了。看它們的派頭,很像一群小學生,那隻貪婪的、戀家的伯勞鳥耽誤了飛往溫帶的時機,蹲在一棵野薔薇柔軟的樹枝上,用鼻尖清理著自己翅膀上的羽毛,一雙黑眼睛警覺地注視著自己的獵物。它像雲雀那樣,快速飛上天空,逮住一隻野蜂,細心地把它穿在樹刺上,然後再蹲在樹枝上,不斷地轉動著其灰色的賊溜溜的小腦袋。一隻有預見性的鬆雀無聲無息地飛了過去,那正是我渴望要捕捉的對象——要能逮住它多好啊!一隻離群的灰雀停在赤楊樹上,全身通紅,擺出一副將軍的架勢,搖動著黑鼻子,怒氣衝衝地時而發出吱吱的叫聲。太陽升得越高,鳥雀便越多,鳥唱得也越歡,整個山穀充滿了音樂,其基調卻是風吹灌木叢的不停的簌簌聲,充滿熱情的鳥聲也掩蓋不住這種靜靜的、動聽而又愁悶的音響。在這種音響裡我聽出一種夏天的惜彆曲,它暗中告訴我某些特彆的言辭,這些言辭自然地變成一支歌。這時我便不由自主地記起了許多過去的活生生的畫麵。外祖母從上麵什麼地方喊道:“你在——哪兒?”她坐在溝穀邊上。地上攤開一塊頭巾,上麵放著麵包、黃瓜、蘿卜和蘋果;在這些天賜的食品中間,立著一個非常美麗的菱形小玻璃瓶,它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水晶玻璃的瓶塞子是拿破侖的頭像。瓶子裡裝著一什卡裡克(舊俄酒計量單位。)用金絲桃浸泡的伏特加酒。“多好啊,上帝!”外祖母感歎地說。“我編了一支歌!”“是嗎?”我就把一首類似詩的東西說給她聽:“冬天快要臨近,漸漸明顯,”“我夏天的太陽喲,再見!……”可是她沒有聽完我的話,就插嘴說:“這種歌是有的,不過比這還要好!”於是她便唱歌似的說:“哎喲,夏天的太陽就要離去了,”“進入黑夜,躲進森林後麵那遙遠的地方!”“哎呀,就留下我一個年輕的姑娘,”“孤孤單單,沒了我那春天的快樂……”“早晨我是否要走出鄉村,”“去回憶五月同遊的風情——”“純潔的田野不快地瞅著我們——”“在這裡我失去了我的青春。”“哎喲,我親愛的朋友們!”“輕柔的初雪已經降臨——”“請從我白淨的胸口挖出心兒”“把它埋進雪堆裡!……”我的作家自尊心絲毫沒有受到損害,我很喜歡這首歌,並且很同情這位姑娘。可是外祖母卻說:“這是一首悲歌。它顯然是一位少女編寫出來的:她從春天開始戀愛,可是到了冬天,她的情人就拋棄了她,可能已另有新歡,所以她悲痛欲絕了……若不是你親身體驗的事情,是不會說得那麼好、那麼真切的。你瞧,她把歌編得多好啊!”她第一次賣鳥就掙了四十戈比,這使她感到非常驚奇。“你瞧,我原沒有把這當成一回事,認為那是小孩的玩意兒,沒想到竟能掙這麼多錢!”“你還是賣得太便宜了……”“是嗎?”在一個趕集日,她竟賣了一個盧布甚至更多,這就讓她更驚奇了:這種無聊的玩意兒怎麼能賣這麼多的錢呢!“一個婦女洗一整天的衣服或擦一天的地板,才掙二十五戈比,你就想想看吧!這事恐怕不大好吧!況且把鳥關在籠子裡也不合適。這事我們彆乾了,阿廖沙!”可是我一心就想捕鳥,對此很感興趣,而且可以讓我獨立為生;何況這樣做,除鳥之外,沒有給任何人帶來不便。我購置了一套很好的捕鳥工具,常跟一些捕鳥的老人交談,學到了不少知識。我經常一個人跑到近三十俄裡遠的克斯托夫森林和伏爾加河岸邊去捕鳥,在這裡的可作桅杆用的鬆樹上有交喙鳥和被愛鳥者所珍視的白頭翁,後者也是一種長尾白毛的非常罕見的美麗小鳥。我經常從傍晚出發,一整夜都跋涉在喀山公路上,有時還冒著秋雨,走在深深的泥濘中,身上背著漆布袋子,裡麵裝著捕鳥工具和誘鳥籠子,一隻手拿著桃木棍子;在秋天的黑夜裡又冷又害怕,非常害怕!……道路兩旁屹立著被雷打過的老白樺樹,濕漉漉的樹枝從我頭頂上伸展出去。左邊山腳下,在黑色的伏爾加河麵上行駛著幾艘末班輪船和駁船,桅杆上閃爍著稀疏的幾盞桅燈,它們仿佛正在駛向無底的深淵,蹼輪拍打河水,汽笛發出嗚嗚的響聲。在生鐵般的土地上建起了幾幢路邊村莊的農舍。一群來勢洶洶的餓狗向腳下衝過來;更夫敲著梆子驚恐地喊道:“誰在那兒?說句夜間不該說的話,是魔鬼帶來的人吧?”我很害怕我的捕鳥工具被沒收,所以身上總是帶著幾個五戈比的銅板,以備送給更夫。福基納村的更夫跟我處得很好,見到我時,他總是驚歎道:“你又來了?啊哈,你是個勇敢的、不安分的夜來客,是嗎?”他的名字叫尼豐特,是小個子,白頭發,像個聖徒,他常常從口袋裡掏出蘿卜、蘋果,或一把豌豆塞到我手裡,說:“拿去,朋友,是我送給你的小禮品,你好好地嘗嘗吧。”然後他便送我到村口。“你走好,上帝保佑你!”我來到森林裡時已經快天亮了。我把捕鳥工具安裝好,把誘鳥的籠子掛好,然後躺在林子的邊緣,等待著白天的來臨。這時一片靜寂,四周的一切都好像凝固在深深的秋眠中了。透過灰蒙蒙的霧氣,勉強可以看見山下麵的廣闊草地。這一大片草地被伏爾加河斷開,越過河伸展開去,直至渺茫的雲霧中。遠處,在草地那邊的森林後麵,一輪初露光芒的太陽冉冉升起,在黑色的鬃毛般的樹梢上放出亮光,一種奇異的、動人心弦的運動開始了:霧從草地上越來越快地升騰起來,被陽光映成了銀色;緊接著從地麵上出現了灌木叢、樹木、乾草堆,草地好像在陽光下融化了,變成一種棕黃色帶金色的東西,向四麵流瀉開去。瞧,太陽就要觸到岸邊靜靜的河水了,似乎整條河都動了起來,向著太陽沐浴的地方流去。太陽越升越高,歡快地祝福和溫暖著光禿禿的寒冷的大地,地上卻散發著甜蜜的秋天的氣息。清澈的天空使大地顯得十分寬闊,無邊無涯。一切都向遠方流去,引誘它到藍色的最遠的地方去。在這個地方,我看見過幾十次日出,而每一次都在我麵前誕生一個新的世界,另一個新穎的美麗的世界……不知為什麼我特彆喜歡太陽,喜歡太陽這名字,喜歡這名字的甜美的音符和藏在音符裡的音響。我喜歡閉上眼睛,讓灼熱的光線照曬我的臉。當陽光像劍一樣穿過圍牆的空隙或樹枝中間時,我就伸出手掌去捕捉它。外祖父特彆景仰“不崇拜太陽的米哈伊爾·切爾尼科夫斯基大公和貴族費多爾”(古代俄羅斯的一種傳說。)。我覺得這些人都是和茨岡人一樣又黑又陰沉的惡人,他們也像貧窮的莫爾多瓦人那樣老是患眼病。每當太陽在草場上升起時,我便高興得不由得笑起來。在我的上空,針葉林發出簌簌的響聲,綠葉尖上滴著露珠。在樹木的陰影下,在有花紋的蕨薇葉片上,早晨的寒露像銀箔似的閃閃發亮。顏色變紅的草被雨水打倒了,垂在土裡的草莖一動也不動,可是當明亮的陽光照著它們的時候,就會發現,草葉在輕輕地顫動——這也許就是其生命的最後掙紮吧。鳥雀們醒了。灰色的煤山雀像一個個絨毛球似的從一根樹枝跳到另一根樹枝上;火紅的交喙鳥用其彎彎的嘴啄食著鬆樹梢上的鬆子;鬆樹末梢上有一隻白色的山雀搖晃著身體,擺動著長長的船舵般的羽毛,用黑珠子似的眼睛,不信任地斜視著我布下的網子。不知何故,一分鐘前還處在沉思中的整個森林,突然間響起了千百種鳥雀的叫聲,充滿了大地上最純潔的生物的忙碌。人世間最美之父——人,正是按照它們的形象創造了愛爾菲(古日耳曼和北歐西歐神話中的人物。)、司智天使(九天使中的第二位。)、六翼天使(《聖經》故事中的天使。)以及整個天使群來安慰自己。捕捉小鳥我有點兒不忍心,把它們關在籠子裡我心裡也有點過不去。我更喜歡欣賞這些鳥雀。可是獵鳥的熱情和掙錢的欲望卻戰勝了同情之心。鳥雀們有許多狡猾的動作讓我發笑:一隻淺藍色的山雀認真又仔細地觀察了捕鳥器,知道那兒對它有危險,便從旁邊走進去,安全而又靈活地從捕鳥器的橫杆上啄食種子。山雀很聰明,不過它們過於好奇了,這就害了它們。那些傲慢的灰雀笨一點,它們成群地走進網裡,就像吃得酒足飯飽的小市民走進教堂一樣;當它們被罩住時,卻很驚訝,轉動眼睛,用厚實的嘴啄著鳥爪子。交喙鳥走進捕鳥器時,沉著而又莊重。繞樹鳥則是一種不知名的怪鳥,這種鳥會長時間地站在網前,擺弄著長長的鳥嘴,把身子支在厚實的尾巴上,像啄木鳥一樣,在樹乾上跳來跳去,並且總有一些山雀陪伴著它。在這種煙灰色的小鳥身上有一種可怕的地方:它好像很孤獨,誰也不喜歡它,它也不喜歡任何人;它跟喜鵲一樣,喜歡偷一些卑微而發亮的東西並藏起來。到中午時我便停止捕鳥,經過森林和田野回家去,如果走大路穿過村子的話,那邊的小孩和小夥子們就要來搶我的鳥籠,把我的捕鳥工具毀壞、砸爛。這種事我已經曆過了。晚上回到家時我又累又餓,不過我覺得這一天之後我長大了,獲得了新的知識,人也變得更有勁了,這股新的力量使我能夠平靜而又不懷惡意地傾聽外祖父的惡言嘲笑。外祖父看見我這種態度,也開始講道理並嚴肅地說話了。“彆乾毫無意義的事情了,彆乾了!沒有一個捕鳥的人是有出息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這我知道!你該給自己找個好的職業,到那裡去發展自己的才智。人不是為一些無聊瑣事活著的。人是上帝的種子,應該結出好的穀粒來!人好比盧布,周轉得好,一個盧布可以變成三個!你以為生活輕鬆嗎?不,很不容易啊!世界對人來說,就是黑夜,每個人都得自己照亮自己。上帝讓每個人長了十隻手指,而人人都想用自己的手去撈取更多的東西。所以要顯示力量,而人沒有力量,就得狡猾;誰要是又小又弱,他就將上天國無路,下地獄無門!你好像是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其實彆忘了,你是孤獨一人。所有的話你都要聽,但你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你表麵相信,背後可要反複掂量。要少說話。房子和城市都不是用嘴造成的,而是用盧布和斧頭建造的。你既不是巴什基爾人,也不是加爾梅克人,他們的全部財產,隻有虱子和羊群……”他可以這樣地對你嘮叨一個晚上。這些話我都背下來了。我雖然喜歡聽這些話,但它們的意義我卻有些懷疑。從他的話裡可以聽明白:有兩種力量妨礙著人過隨心所欲的生活,那就是上帝和人。外祖母坐在窗前紡花邊線。紡錘在她靈巧的手中轉得嗡嗡響。她默默地聽著外祖父說話,聽了很久,後來忽然說道:“一切都會像聖母所說的那樣。”“什麼?”外祖父大聲嚷道,“上帝,我並沒有忘記上帝,我了解上帝!傻老太婆,難道傻瓜都是上帝種在地上的嗎?”我覺得世界上生活得最好的似乎是哥薩克和軍人。他們的生活——簡單而快樂。天氣好的時候,他們一清早就出現在山穀後麵我們房子的對麵,像白蘑菇似的分散在空地上,做起了複雜而又有趣的遊戲。他們靈活、壯實,身穿白襯衣,手裡拿著槍,在野地裡跑來跑去,消失在溝穀裡;突然一聲號響,他們又出現在野地裡,伴隨著凶猛的戰鼓聲,高喊著“烏拉”,豎起槍刺,朝我們的房子衝過來,好像他們馬上就要把我們的房子像稻草垛似的衝倒了。我也喊著“烏拉”忘乎所以地跟他們跑在一起。凶猛的鼓聲激起我一種熾熱的願望,去破壞一切東西,去搗毀圍牆或把小孩子痛打一頓。休息時,這些士兵請我抽馬哈煙,讓我看他們的重武器,有時某個士兵還把槍刺對準我的肚子,故意凶狠地叫喊:“刺死你這隻蟑螂!”槍刺閃閃發亮,像一條活的蛇,盤卷著,要咬人似的,真讓人有點害怕。不過更多的是快活。一個莫爾多瓦的鼓手,他教我用鼓槌敲鼓。開始時他把著我的雙手,硬把鼓槌塞進我手指中間,弄得我手指發痛。“你敲呀,一、二。一、二!特郎——達——達——湯!敲吧!左邊輕,右邊重;特郎——達達——湯!”他睜著鳥兒一樣的眼睛,威嚴地大聲喊著。我和士兵們在野地裡跑在一起,一直到操練結束,然後一邊聽著他們嘹亮的歌聲,一邊打量著他們和善的麵孔,穿過全城直送到他們兵營裡。這些麵孔個個都那麼新穎,就像剛鑄出來的五戈比的銅幣。一些相同的人結成一種堅實的群體,形成一支統一的力量,他們歡快地在大街上走過,使人產生一種樂於同他們相交的感情,就像樂於沉到河裡去,走進森林裡去一樣,投身到他們的群體中去。這些人什麼都不怕,勇敢地麵對一切,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主要是——他們都是純樸、善良的人。不過有一天在休息的時候,一位年輕的下士給了我一支很粗的煙卷。“你抽一抽吧,這是一支難得的煙卷,我沒有給過任何人,可你是個好小夥子,太好了!”我點火抽起了煙。他後退了一步。突然一股紅色的火焰灼得我眼睛發花,燒傷了我的手指、鼻子和眉毛。灰色的帶鹹味的煙霧嗆得我又打噴嚏又咳嗽;我眼睛看不見,十分害怕,站在原地直跺腳。士兵們把我團團圍住,快活地哈哈大笑。我往家裡走,他們的呼哨聲和笑聲就像牧人的鞭子發出的劈啪聲跟在我的後麵。我的被燒傷的手指痛得很,臉皮刺癢,兩眼流淚;但是使我傷心的還不在於疼痛,而是那種沉重的說不出的驚訝: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這種事為什麼會讓這些善良的小夥子感到開心呢?回到家裡,我爬到閣樓上,在那裡坐了許久,回想著我人生道路上多次遇到的所有無法解釋的殘酷。我特彆鮮明而生動地記得的就是那個來自薩拉普的矮個子士兵——他好像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麵前,問道:“怎麼樣?明白了嗎?”不久後,我又遇到了一件更沉重更令人吃驚的事情。我經常跑到哥薩克的兵營裡去,這些兵營就在彼切爾區附近。哥薩克和那些兵好像有所不同,倒不是因為他們騎馬技術好,穿得比人漂亮,而是他們說話跟彆人不一樣,唱不一樣的歌,舞也跳得特彆好。他們經常在晚上把馬洗擦好之後,就在馬廄旁邊圍成一個圓圈。一個矮小的紅頭發的哥薩克把頭發一甩,就用高亢的聲音像吹銅號似的唱起來。他緊張地挺直身子,輕輕地唱著關於靜靜的頓河和藍色多瑙河的悲歌。他雙目緊閉,就像紅雀閉上雙目一樣。這種鳥常常唱歌唱得忘乎所以,從樹枝上掉下來摔死。這個哥薩克敞開襯衣的領口,露出銅嚼環似的鎖骨,於是他全身就像是一尊銅鑄的雕像,他兩腿站著,身體搖晃,好像大地在他腳下搖動一樣。他攤開雙手,閉上眼睛,引吭高歌。這樣他就好像不再是一個人,而成了號手的喇叭、牧羊人的笛子。有時我覺得他會馬上摔倒在地,像上述那隻紅雀一樣死去,因為他唱歌已耗儘了自己的全部心靈和力氣了。夥伴們有的雙手插在衣袋裡,有的把手搭在寬闊的背脊上,在他的四周圍成一個圈子,嚴厲地望著他的古銅色的臉,注視著他那輕輕揮動著的手。他像教堂裡的唱詩班那樣,莊重而又平和地唱著歌。他們所有的人——不論是留胡子的還是不留胡子的,在這種時刻都跟聖像一個樣,跟聖像一樣威嚴,一樣遠離人們。這首歌像大路一樣很長,也像大路一樣平坦、寬闊,而且富於智慧。聽著此歌,你會忘掉一切,忘記世上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忘記自己是小孩還是老人。歌唱者的歌聲漸漸消失,可以聽到那些軍馬的歎息聲;它們思念著草原的遼闊,思念那秋夜如何靜靜地、無法阻止地從田野離去。而你的心臟卻膨脹起來,由於充滿了某種非同尋常的感情,由於對人類對對大地偉大的無言的愛,它馬上就要爆炸了。我覺得這個矮小的銅鑄般的哥薩克不是人,而是一個具有更重大意義的神話人物,他比所有的人都更優秀更高尚。我無法跟他說話。當他問我一些事的時候,我隻會幸福地微笑,默默地發窘。我情願一聲不響地跟隨著他,像狗一般地順從他,隻求能經常地看見他,聽到他的歌。有一次,我看見他站在馬廄的一個角落裡,一隻手舉在前麵,仔細地端詳著戴在手指上的一隻光滑的銀戒指。他的美麗的嘴唇在微微顫動,紅色的小胡子也在抖動,臉上卻呈現出憂鬱、沮喪的神色。不過還有一次,是一個黑茫茫的夜晚,我提著幾個鳥籠子來到老乾草場上一家酒鋪裡。酒鋪老板非常喜歡會唱歌的鳥,經常買我的鳥。那個哥薩克坐在櫃台旁邊一個角落裡,在牆壁與火爐子中間,跟他坐在一起的是一位幾乎比他胖一倍的女人。她的圓臉像一張上等山羊皮,並閃著亮光;她用一種母親的慈愛的目光略帶恐慌地看著他。哥薩克喝醉了,兩隻腳不停地蹭地板,可能是蹭痛了女人的腳,她全身顫抖了一下,皺起眉頭,小聲央求說:“彆胡鬨……”哥薩克使勁地抬了抬眉毛,但很快又無力地垂下了。他感到悶熱,解開了製服和襯衣,露出了脖子。女人把頭巾從頭上摘下來披在肩上,一雙又白又結實的手擱在桌子上,手指交織著,絞得發紅了。我看著他們,越發覺得,他是善良母親的一個有過失的兒子,她正慈愛而帶點責備地對他說些什麼,他卻不好意思地沉默著,無法回答她的有充分理由的指責。突然,他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似的站了起來,胡亂地戴上軍帽——帽子低低地扣在腦門上,用手掌拍了拍它,連製服扣子也沒扣上,便朝門口走去。那女人也站起來,對酒鋪老板說:“我們馬上就回來,庫茲米奇……”大家用笑聲和嘲諷送走了他們。有人沉厚而嚴厲地說:“領航員(領航員——即哥薩克。這是一種俏皮的比喻。哥薩克不是什麼領航員,但在特定的這件事中他是主角,所以稱他為領航員。)會回來的,他要讓她吃點苦頭!”我跟在他們後麵,離他們約十步遠光景,黑暗中穿過了廣場,在全是泥濘的道路上,朝伏爾加河高岸的斜坡走去。我清楚地看見那女人扶著哥薩克,搖搖晃晃地走著,聽得見他們腳下泥濘吧嗒吧嗒的響聲。女人小聲而懇切地問道:“您要到哪裡去,喂,去哪裡呢?”我也踩著泥濘跟在他們後麵,儘管這並不是我要走的路。他們走到斜坡便道時,哥薩克便停住了。他離女人約一步遠,突然朝她臉上猛擊一拳,女人又是驚訝又是害怕,大叫起來:“啊喲,你這是乾什麼呀?”我也吃了一驚,跑到他們身邊去。哥薩克攔腰抱住女人的身體,把她推到圍欄外的山坡下去,自己也跟著跳下去,兩人抱成黑黑的一團,沿斜坡的草地一起滾了下去。我頓時發暈,驚呆了,隻聽見下麵的沙沙聲,撕衣服的聲音和哥薩克的吼叫聲,女人則低聲地斷斷續續地嘟噥道:“我要喊了……我要喊了……”她大聲地病態地哼了一聲,然後便靜寂了。我摸到一塊石頭扔下去,隻聽見青草的沙沙聲。廣場那邊小酒鋪的玻璃門砰地響了一下,有人哎喲地叫了一聲,大概是誰跌倒了;然後四周又是一片靜寂。這意味道,每一秒針都會有讓人吃驚的事情要發生。山坡下出現了一大團白色的東西。這團東西在嗚咽著,抽搭著,緩慢地、搖擺不定地走上來。我認出了她就是那個女人,她像隻羊似的爬過來。我看見她上半身全裸著,垂著兩個大乳房,好像她有三張臉孔。現在她已經爬到圍欄邊,坐在圍欄上,幾乎與我並排。她像是一匹害了氣腫病的馬,一邊喘著氣,一邊整理著淩亂的頭發。在她潔白的身體上顯出許多烏黑的泥巴的汙點。她在哭,用貓洗臉的動作擦著臉上的淚水。她看見了我,小聲地說:“天哪,這是誰呀?走開,不要臉的東西!”一種驚訝、痛苦和憂傷感把我驚呆了,已無法走動。我想起了外祖母妹妹的一句話:“女人是一種魔力,上帝本人還受了夏娃的騙……”那女人站起來,用破衣服碎片掩飾著自己的乳房,光著腳,快速地離開了。這時哥薩克從山下爬上來,用白色破布片在空中揮動,小聲吹著口哨,留心傾聽著,並用愉快的聲音說:“塔莉婭!怎麼樣?哥薩克想要的東西總是能得到的……你以為我喝醉了嗎?不,我是裝出來的……塔莉婭!”他穩穩地站在那裡,說話很清醒,並帶著嘲笑。他彎下腰,用那塊破布擦自己的皮靴,接著說:“喂,你把你的上衣拿去吧……塔什克!就彆裝模作樣了……”接著哥薩克又說了一句侮辱女人的話。我坐在碎石堆上聽著這種聲音,它是夜深人靜中孤零零的一種耍威風的聲音。廣場上的燈光在我眼前晃動。右邊,在一堆黑色的樹林裡矗立著白色的貴族女子專科學校的校舍。哥薩克懶洋洋地一句接一句說著一連串臟話,手裡揮動著白色破布片走到廣場上,終於像一場噩夢似的消失了。下麵,斜坡下的水塔裡,排氣管在噝噝地排氣。一輛四輪馬車正從坡道上跑過去。四周荒無人煙。我垂頭喪氣地沿斜坡走去,手裡還捏著一塊冷冰冰的石頭(我當時沒有來得及把它扔向哥薩克)。在格奧爾基·波彆多諾謝茨教堂附近,巡夜的更夫攔住了我;他怒氣衝衝地盤問我是誰,背包裡裝著什麼東西。我詳細地跟他講述了哥薩克剛才的事情,他卻哈哈大笑起來,輕輕地喊了幾聲:“真高明!老弟,哥薩克人很能乾,我們哪裡能跟他們相比!娘兒們都是母狗……”他不停地笑著,我便往前走了。我不明白,他到底在笑什麼?於是我驚恐地想到:要是我母親或外祖母碰到這種事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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