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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 高爾基 9296 字 1天前

我重又回到了城裡,住在一座二層樓的白房子裡,它像一口能裝很多死人的棺材。房子是新的,卻有點像得了怪病那樣全身浮腫,又像一個乞丐突然發了大財一下子吃胖了似的。房子的側麵向著大街,每一層都有八麵窗戶,房子的正麵是四個窗戶;樓下的窗戶則朝向狹窄的通道和院子,樓上的窗戶越過圍牆可以看到洗衣工的小屋子和肮臟的衝溝。我通常所認為的那種街道,這裡是沒有的。房前是一大片衝溝,其中有兩個地方被土堤切斷。衝溝的左邊延伸到犯人勞改場,院子裡的垃圾都倒在這裡,於是溝底下積滿了深綠色的臟水。右邊,衝溝的儘頭,是淤泥很多的“星星地”,散發著酸臭味。衝溝的中心正對著我們的住房,這裡有一半地方堆滿了垃圾,並長滿了蕁麻、野牛蒡、酸模;另一半地方被神父多裡梅唐特·波克羅夫斯基辟為花園。花園裡有一座用薄木板搭建的油了綠漆的亭子。如果有人拿石頭扔在亭子上,那木板定會被砸碎。這個地方極其枯燥,臟得無法容忍。秋天這塊堆垃圾的黏土地被糟蹋得更嚴重,好像上麵塗滿了棕紅色的焦油,一腳踩上去就被粘住。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小的地方竟堆上這麼多的垃圾。過去我已經習慣了曠野、森林等乾淨的環境,這個城市的一角卻讓我感到愁悶。衝溝後麵是一道道破舊的圍牆,在它們中間很遠的地方有一座褐色的小房子,去年冬天我在鞋店當學徒時就住在這個地方。它離我那麼近,更讓我感到難受。為什麼我又得住這條街呢?我認得我的老板,以前他跟他弟弟常到我母親那裡做客,他那位兄弟老是可笑地尖著嗓子說:“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他們倆還跟過去一個樣:老大長著鷹鉤鼻子,頭發很長,外貌令人愉快,看樣子比較和善;弟弟維克多依舊是一張馬臉,滿臉雀斑。他們的母親(我外祖母的妹妹)很愛生氣,常常大喊大叫。老大已經結婚,他的妻子很豐腴,白得像個小麵包,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剛來幾天她就兩次對我說:“我送給你媽媽一件絲綢鬥篷,帶珠子的……”不知為什麼,我不願意相信她會送東西給人,也不相信母親會接受她的禮物。當她第二次對我說送鬥篷的事時,我就勸說她:“你送了就不要誇耀了。”她吃驚地從我身邊後退了兩步。“什麼?你在跟誰說話?”她臉上布滿了紅斑,眼珠子突出,叫喚了她的丈夫。她丈夫手裡拿著圓規,耳朵上夾著鉛筆,聽見妻子叫喚,便走進廚房裡來,對我說:“你對她及所有的人都得以‘您’相稱。說話不得無禮!”然後又不耐煩地對妻子說:“你不要因一點小事就來打擾我。”“怎麼是小事呢?如果你的親戚……”“什麼親戚,見鬼去吧!”老板大聲喊道,走開了。我也不喜歡這種人是外祖母的親戚。根據我的觀察,親戚們之間的關係比外人還要壞,有什麼壞事和可笑的事情彼此了解得比外人還要多,造起謠來更惡毒,吵架打架更是常事。我倒有點兒喜歡老板。他老是優雅地把頭一甩,把頭發撩到耳朵後麵去。這使我想起了那位“好事情”(高爾基的《童年》中的一個人物。),他經常高興地微笑,一雙灰色的眼睛顯得溫厚善良,鷹鉤鼻子旁邊的幾條可笑的皺紋常常有趣地抖動幾下。“你們吵夠了吧,兩隻野母雞!”他對妻子和母親說,溫和的微笑中露出一口細小而堅實的牙齒。婆媳天天吵架。我很奇怪,她們怎麼那麼容易那麼快就吵起來。從早晨起,兩人頭發沒有梳,衣服也沒有穿好,就開始在房間裡折騰起來,好像是家裡失了火似的。她們整天忙忙碌碌,隻有在吃午飯、喝晚茶和吃晚飯的時候才會在桌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她們吃得很多,喝得很多,直到喝得醉醺醺、累得筋疲力儘為止。吃午飯時,她們談論吃食,懶懶地對罵幾句,為大吵大鬨做準備。不管婆婆做什麼菜,媳婦總是說:“我媽媽可不是這麼做的。”“不這樣做,那一定做得不大好吃!”“不,更好吃。”“那你就找你媽去吧!”“我是這裡的主婦!”“那我是誰?”這時老板就出來乾預了:“夠了,兩隻野母雞!你們怎麼啦,發瘋了嗎?”這家人的一切都有說不清的奇怪和可笑:從廚房到飯廳要穿過住宅裡唯一的一間又小又窄的廁所,送茶炊和菜飯到飯廳也得經過這裡,於是廁所就成了各種笑料的對象,常常引出各種可笑的誤會。往廁所的水槽裡添水是我的職責。我睡在廚房裡,正對著廁所的門,也挨近正門的門廊,我的頭被爐灶烤得很熱,門廊的風則直吹我的腳,我躺下睡覺時便把全部的粗地毯收在一起,蓋住我的雙腳。大廳裡掛著兩麵鏡子,金色的鏡框裡裝著《涅瓦》雜誌作為贈品贈送的兩張畫,一對牌桌和十二把彎曲的木椅子,房間裡空蕩蕩的,令人覺得乏味。小客廳裡倒是塞滿了各色各樣的細軟家具,幾個玻璃櫃裡陳列著“陪嫁”的銀器和茶具。屋裡裝飾著三盞燈,一個比一個大。在黑暗的沒有窗戶的臥室裡,除一張寬大的床之外,還立著一些衣櫃和大箱子,從裡麵散發出一股煙葉和紅花除蟲菊的氣味。這三個房間老是空著,一家人都擠在小飯廳裡,彼此都很不方便。喝完早茶後八點鐘,老板與弟弟便立即擺好桌子,攤上白紙,擱上儀器盒、鉛筆、帶墨汁的硯台,開始工作,一人坐在桌子的儘頭,另一人坐在對麵。桌子把整個房間都占去了,並時常晃動,保姆和主婦從育嬰室出來時,身子都要碰著桌角。“你們彆在這裡走來走去!”維克多大聲嚷道。主婦生氣地對丈夫說:“瓦夏,告訴他,彆衝我大聲喊叫!”“可你也彆碰著桌子。”老板溫和地勸導她。“我懷著孩子,這裡又那麼窄……”“好吧,那我們到大廳去工作。”但是主婦怒氣衝衝地叫起來:“天哪,乾嗎在大廳裡工作?”這時從廁所門後麵探出馬特廖娜·伊萬諾夫娜凶狠的被爐子烤紅了的臉,她大聲喊道:“瞧,瓦夏,你在工作,而她占了四個房間還不能把小牛犢生下來。這個來自格列彆什克的貴族太太,就那麼點出息!……”維克多幸災樂禍地笑了笑,老板則大聲喊道:“夠了!”可是媳婦卻用其惡毒而又善辯的口才,罵得婆婆狗血淋頭,然後倒在椅子上,呻吟道:“我走,我不活了!”“你們彆妨礙我工作,真見鬼!”老板氣得臉色發白,怒吼道,“全家都瘋了。知道嗎,我為了你們腰都累折了!啊,你們這些野母雞……”起初,這種吵架使我害怕,特彆是當女主人拿著餐刀跑進廁所裡,把門扣上,關在裡麵瘋狂咆哮的時候,我非常害怕。屋裡頓時靜了下來。後來老板雙手扶在門上,弓著背對我說:“來,你爬上去把上麵的玻璃打碎,把門鉤挑開!”我靈活地跳到他的脊背上,砸破了門上麵的玻璃,但當我彎下身去時,女主人用刀把拚命打我的腦袋,不過我還是打開了門,於是老板一邊打一邊把太太拖進餐廳裡,把餐刀從她手裡奪下來。我坐在廚房裡揉著被打的腦袋,並很快就明白過來,我白挨打了:那是一把很鈍的刀子,連切麵包也很困難,何況是人的皮膚,那是無論如何也切不破的;我也不需要爬在老板的背上,站在椅子上就可以把玻璃打碎;再說挑門鉤的事,其實也不用我爬上去挑,大人的胳膊長,更方便。打從這件事之後,家裡人的吵鬨我再也不害怕了。他們弟兄倆都參加了教堂合唱團,常常是一邊工作一邊小聲地哼哼。老大唱的是男中音:“我把姑娘心愛的戒指”“掉——進了——大海裡……”弟弟用男高音接下去:“丟掉了這枚戒指,”“也就丟掉了我幸福的人生。”從育嬰室裡傳來女主人輕輕的聲音:“你們瘋了嗎?小孩在睡覺呢……”或者是說:“你,瓦夏,已經結了婚,就不要唱什麼姑娘長姑娘短的歌了,乾嗎還唱這個?況且晚鐘就要敲響了……”“好吧,那我們就唱教堂裡的歌……”但是女主人又提醒他們說:“隨便什麼地方都唱教堂裡的歌是不合適的,況且這裡還……”她暗示性地指了指那扇小門。“我們該換換住所了,要不,鬼知道會怎樣呢!”老板說。他也經常說,要換換桌子了,但連續說了三年也沒有換。聽老板一家人議論彆人時,我就想起了鞋店,那裡他們也是這樣地議論人的。我很明白,這些老板都認為自己才是城裡最好的人,唯有他們知道處世為人的最準確的規則,並依據這種規則(我不懂這些規則)去對一切人進行無情的殘酷的審判。這種審判使我對老板們的這種規則產生了強烈的憎惡和懊喪,從而破壞這種規則便成了我快活的源泉。我的活很多:要乾清潔女工的各種雜活,每周三要擦洗廚房地板,洗涮茶炊及銅製餐具,每周六要擦全部房間和兩個樓梯的地,要把燒爐子用的木柴劈好,並搬過來堆放好,要洗餐具、洗菜,隨女主人上市場,提著盛滿菜蔬的籃子跟在她的後麵,還要跑商店買東西,進藥房買藥,等等。直接管我的人是我外祖母的妹子,一個喜歡嘮叨、老要生氣的老太婆,她起得很早,每天六點鐘左右就起床,隻穿一件衫衣,匆匆地洗把臉,便跪在聖像麵前,久久地向上帝訴苦,抱怨自己的生活、孩子和兒媳婦。“上帝啊!”她把手指捏成一撮貼在腦門上,聲音裡含著淚水喊道,“上帝,我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要,隻求你讓我休息!上帝啊!施展你的力量,讓我安寧吧!”她的喊叫聲把我吵醒了,我從被子下麵望著她,恐懼地聽著她的熱烈的祈禱。秋天的晨光透過淋了雨水的玻璃,照進廚房的窗戶裡,在寒冷的陰暗中,地板上一個灰色的身影不停地晃動著,不停地揮著一隻手。她的頭巾滑落下來,小腦袋下麵露出稀疏的淺色頭發,一直披到頸脖子上和肩上;頭巾老是從頭上往下滑,老太婆便急促地用左手去把它拉正,嘟噥道:“真討厭!”她揮手拍拍自己的額頭、肚子和肩膀,並小聲說:“上帝,你要懲罰一下兒媳婦,哪怕是為了我。把我所有的委屈都算在她頭上!其次是請你打開我兒子的眼睛,讓他去看看她,看看維克多魯什卡(維克多魯什卡是維克多的愛稱。)!上帝,去幫幫維克多魯什卡,給他施點恩惠吧……”維克多魯什卡也睡在廚房裡的板床上。被母親的哼叫聲吵醒後,用半睡半醒的聲音說:“媽媽,這大清早你又在哼叫什麼呀!真是要命!”“好,好,你睡吧。”老太婆歉疚地說。過了一兩分鐘老太婆默默地搖晃著身體又複仇似的大聲嚷道:“上帝啊,讓子彈打進他們的骨頭,讓他們曝屍荒野……”哪怕是我的外祖父也沒有這麼駭人地祈禱過。她祈禱完了後便叫我起來:“起來,彆貪睡了,你不是到這裡來睡覺的!……去把柴火抱過來,把茶炊擱上去,昨晚沒有把鬆明準備好吧?唔!”我努力把一切都儘快地做好,隻求不要聽到老太婆的嘮叨聲。可是要做到讓她滿意是不可能的。她就像冬天的暴風雪一樣,在廚房裡不停地打轉,時而吱吱亂叫,時而大聲咆哮。“小聲點,魔鬼!要是把維克多魯什卡吵醒了,我可饒不了你!到小店去跑一趟……”平時喝早茶就買兩俄磅小麥麵包,再給年輕女主人買兩戈比便宜的小白麵包。每當我把麵包買回來時,兩個女人都疑心地看了又看,並把麵包放在手心裡掂量掂量,然後問道:“沒有添頭嗎?沒有?那你把嘴張開!”接著她們便會得意揚揚地嚷起來,“你把添頭都吃掉了,瞧,麵包屑還在牙縫裡呢!”……我很願意乾活,喜歡把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洗地板,擦銅餐具,擦通風口和門把手。我不止一次聽到過兩個女主人在和睦時對我的議論:“他乾活很賣力。”“也喜歡乾淨。”“就是太魯莽。”“嗯,媽媽,是誰教養他的呢!”這兩個女人想在我心裡培養對她們的尊敬,可我卻把她們看成神經失常的人,不喜歡她們,也不聽她們的話,同她們談話更是以牙還牙。年輕的女主人想必已經發現了她的話對我不起作用,因此越來越經常地說:“你應該明白,是我們把你從窮苦家裡領來的!我送給你媽媽一件絲綢鬥篷,還是帶有珠子的呢!”有一次我對她說:“為了還你這件鬥篷,要我從身上把皮剝下來給你不成?”“天哪,他都要放火了!”女主人吃驚地喊起來。我感到奇怪極了:為什麼是放火?兩個女人常在老板麵前告我的狀。老板嚴厲地對我說:“老弟,你可是要當心點!”不過有一次他卻冷靜地對他老婆和母親說:“你們也太好了!竟拿這個孩子當馬騎!要是換了彆人,不是早跑掉了,就是被這種活兒累死了……”這話使兩個女人氣得哭起來。他妻子跺著腳氣憤若狂地喊道:“難道可以當著他的麵說這種話嗎?你這個長毛傻瓜。你說這種話,我以後還怎麼叫他乾活?我可是個有身孕的女人。”他母親也哭著哀號起來:“讓上帝饒恕你吧,瓦西裡,隻是你要記住我的話,你會慣壞這孩子的!”當她們生氣地離開之後,老板嚴厲地對我說:“看見了嗎,小鬼?為了你,我們吵得多凶啊?瞧,我要是把你送回給你外祖父的話,你又要去撿破爛了!”我忍不住委屈,就對他說:“撿破爛也比待在這裡強!本來是叫我來當學徒的,可是你教了我什麼呢?倒臟水……”老板抓住我的頭發,但很謹慎,我不感到痛。他看著我的眼睛,吃驚地說:“你著急了!這可不行,老弟,不行啊……”我以為我要被攆走了。但是第二天,他手裡拿著紙、鉛筆、三角板和尺子來到廚房裡。“你洗完刀具,就把這個畫一畫!”圖紙上現出一幅兩層樓房的正麵圖,有許多窗戶和造型的飾物。“這是給你用的圓規!你量一量所有的線,把各條線的兩端標在紙上,打上黑點,然後把著尺子,從這一點到那一點用鉛筆畫上線;先畫橫的,這就是水平線,然後畫直的,這就是垂直線。你就畫吧!”我很喜歡這種乾淨的活,並開始學習了。可是我懷著敬畏的心情看著紙和工具時,卻什麼也不明白。不過我洗乾淨手之後立即就坐下來學習。在一張紙上畫上了所有的地平線,核對了一下,很好!儘管多出了三條線。我又把所有的垂直線畫好,卻吃驚地發現,房子的正麵歪扭得不成樣子:窗戶都畫到窗與窗之間的間隔上去了,其中一個窗戶竟畫在了牆外懸在空中,房簷則出現在房頂的中間,天窗開在煙囪上。我久久地望著這些無法改正的怪物,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我想弄明白,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的。問題尚未弄明白,我又決定靠想象來修改它。我在房子正麵的所有房簷上、房頂的屋脊上都畫上了烏鴉、鴿子和麻雀,而在窗前的土地上畫上一些羅圈腿的人,他們雖舉著洋傘,也未能完全掩飾他們的殘相。然後我又在整個畫麵上畫上許多斜線,把圖紙交給了老師。他高高地揚起眉毛,捋了捋頭發,陰鬱地問道:“這是什麼呀?”“下雨了,”我向他解釋說,“下雨的時候所有的房子都好像是斜的,因為雨本身就是斜的。瞧,這些鳥——這全是鳥,它們都在房簷下麵躲雨。下雨的時候經常是這樣的。這邊是一些人,他們正跑步回家;瞧,一位太太摔倒了;而那邊,是一個賣檸檬的小販……”“太謝謝啦!”老板大笑起來,彎著身子,頭發在紙上蹭來蹭去,然後大聲說,“啊呀,真要把你撕碎,你這個野麻雀!”女主人來了,她像挺著一個大木桶似的搖晃著大肚子,看了看我的作品後對丈夫說:“你狠狠地揍他一頓!”但是老板和善地說:“沒關係,我剛開始的時候,也不比他好……”他在被我畫壞了的正麵圖上標上了記號,又給了我幾張紙。“去再畫一次,直到你弄明白為止……”我的第二張畫稿好一些,隻是一扇窗戶畫到門廊的門上去了。不過我不喜歡空蕩蕩的房子,我讓各種各樣的居民住了進去:窗口上坐著手裡搖著扇子的太太們和嘴裡叼著煙卷的紳士們,其中有一個人沒有抽煙,用大拇指頂著鼻子在戲弄彆人;門廊旁邊站著一個馬車夫,還躺著一條狗。“乾嗎又畫得亂七八糟?”老板生氣地說。我向他解釋說,房子裡沒有人會很寂寞的。他卻罵我:“這一切都見鬼去吧!既然要學,就好好學!你這是胡鬨……”最後當我終於畫成了一張與原作相像的正麵圖時,他才喜歡。“你瞧,終於學會了!這樣下去,你很快就會學有所成的……”於是他給我布置了作業:“你去畫一張住宅的正麵圖:房間怎樣布置,哪裡開門,哪裡開窗,哪裡該放什麼東西。我什麼也不告訴你,一切你自己去安排!”我走進廚房裡沉思起來:從哪裡開始呢?可是我的藝術繪圖學藝也就到此為止了。老太婆走了過來,不懷好意地問道:“你想畫?”她揪住我的頭發,把我的臉衝桌子上戳,結果我的鼻子和嘴都被戳破了;她又跳起來,把圖紙撕成碎片,把繪圖工具從桌子上扔到地下去,然後雙手叉著腰,威風十足地大聲喊道:“好,讓你畫!不,這可不行!讓一個外人來畫,而把自己唯一的親兄弟甩在一邊嗎?”老板跑過來了,他老婆也過來了,於是又開始了一場野性的混戰:三個人都相互找對方的碴兒,啐唾沫,大聲喊叫。最後,當兩個女人散去後,老板對我說:“你就暫時把這一切拋開吧,彆學了,你自己也看見了,這會鬨成什麼結果!”我可憐他——這麼一個軟蛋,連自身也保不了,每當聽到女人的叫喊聲,就昏了頭腦。我早就知道老太婆不想讓我學手藝,故意阻攔我。每次坐下來學繪圖之前,我都先問她:“沒有什麼活要乾了吧?”她總是皺著眉頭說:“有事我叫你,你就到桌子邊胡鬨去吧……”於是過不久她就會支使我到什麼地方去,或者對我說:“正門的樓梯你都擦乾淨了嗎?牆角上都是垃圾和灰塵,去掃乾淨……”我過去看一下,什麼灰塵也沒有。“你跟我頂嘴?”她高聲嚷道。有一次,她把克瓦斯飲料潑在我所有的圖紙上。另一次,她又把聖像龕裡的燈油倒在圖紙上。她像小姑娘一樣帶著幼稚的狡猾搞惡作劇,並用孩子般的笨拙來掩飾自己的奸計。我從來沒見過像她那麼快、那麼容易生氣和那麼喜歡抱怨一切人一切事的人。一般的說,人都喜歡抱怨,但她抱怨起來卻特彆起勁,就像是唱歌一樣。她對兒子的愛是近乎瘋狂的。這種力量使我感到可笑又可怕,我隻能把這種力量稱為狂熱的力量。常有這樣的情況:早晨祈禱之後,她便站在爐炕的踏板上,兩隻胳膊肘靠在木板床邊,熱情地小聲念道:“我的兒呀,你是上帝的寵兒,是我的親骨肉,純潔的、金剛石般的親骨肉,是天使的翅膀!你還在睡覺——睡吧,孩子,願快樂的夢陪伴著我心愛的人,讓你夢見你的新娘,她是天字第一號的美女,是公主,是富人,是商人的女兒!你的敵人——將未生下來就死去,而你的朋友——則活到一百歲;姑娘們將成群地追你,就像一群母鴨追一隻公鴨那樣。”我忍不住要笑:粗野、懶惰的維克多像隻啄木鳥——滿臉雀斑,大鼻子,又固執又呆傻。他母親的絮叨聲常常吵醒了他,他便睡意蒙矓地抱怨道:“媽媽,你就見鬼去吧,你乾嗎老對著我的臉嘮叨!……我沒法活了!”有時她會從爐炕踏板上走下來,笑笑說:“好吧,你睡,睡吧……粗暴漢!”但也有這樣的情況:她兩腿一彎,頂在爐炕邊上,張開嘴大聲地喘氣,好像舌頭被燙傷了似的,連珠炮似的說出許多激烈的話來:“什麼?你竟敢叫你母親見鬼去,狗崽子?啊哈,你真是我半夜的羞恥,一根該詛咒的剌,是魔鬼把你塞進了我的靈魂裡,你應該生下來之前就爛掉!”她說的話非常肮臟,是大街上酒鬼們說的話,聽起來令人吃驚。她睡得很少,老是心神不定,有時一個晚上好幾次從爐炕上跳下來,撲到我睡覺的長沙發上來,把我叫醒。“你怎麼啦?”“彆出聲。”她小聲說,一邊畫著十字,一邊注視著黑暗中的什麼東西,“主啊……伊裡亞先知……偉大的殉教者瓦爾瓦拉……千萬彆讓我暴死……”她用一隻顫抖的手點亮蠟燭。她的大鼻子圓臉緊張地鼓脹起來,一雙灰色的眼睛恐慌地眨巴著,仔細注視著在黑暗中變了形的東西。廚房很大,可是塞滿了櫥櫃和大箱子,所以夜裡就顯得很小。月光靜靜地照進廚房裡,聖像前麵的長明燈在顫動,牆上掛著的菜刀閃著亮光,像是一串串冰柱,架子上的黑色煎鍋則像是某人的沒有眼睛的麵孔。老太婆小心翼翼地從爐炕上爬下來,就像從堤岸爬進水裡去一樣,然後光著雙腳走進屋角裡去,那裡在泔水盆上麵掛著一個帶耳朵的盥洗器,很像一顆被砍下來的腦袋。旁邊放著一桶水。她氣喘籲籲地一邊喝水一邊歎氣,然後從窗子裡透過玻璃上一層淺藍色的冰花,向外張望。“饒恕我吧,主啊,饒恕我吧!”她小聲地央求道。有時她滅掉燭光,跪在地上,抱怨地說:“有誰愛我呀,主啊,誰需要我呢?”她爬到爐坑上,朝通向煙囪的小門畫了個十字,並摸了摸,看風門是否關得嚴實;她的雙手沾滿了煤煙,拚命地罵起來,不知怎的,她馬上就睡著了,好像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壓住了。每當我生她的氣的時候,我就在想:幸好外祖父沒有娶她做老婆,不然他也會讓她罵得夠嗆!當然她自己也少不了要吃苦頭。她經常欺負我,不過她那虛胖得像棉花似的臉,有時也會變得愁眉不展,眼裡含著淚水,不無道理地說:“你以為我容易嗎?生了孩子,撫育他們,讓他們成人——為了什麼呀?現在則給他們當老媽子,你以為我日子過得很甜蜜嗎?兒子娶了老婆,就把自己親生母親扔了!你說,這好嗎?”“不好。”我真情地說。“啊哈?就是了……”於是她又沒羞沒臊地說她的兒媳婦:“我曾和她一起洗過澡,看過她的身子!到底他看中了她什麼呢?這種人也稱得上是美女?”談到男女關係時,她總是說得極其肮臟。開始時聽到她這些話,我感到十分厭惡,不過很快我也就習慣了,並且抱著很大的興趣認真地聽,覺得這些話裡也有某些沉痛的真理。“女人是一種魔力,連上帝本人也被她騙了(指聖經傳說中夏娃偷吃禁果的事。參見《舊約·創世紀》。)。真是這樣!”她用手掌拍著桌子嗡嗡地說,“就是因為夏娃,所有的人都要下地獄。你瞧瞧!”談到女人的力量她可以說得沒完沒了。我卻總覺得,她是想用這種話來嚇唬什麼人,我特彆記住了她一句話:“夏娃欺騙了上帝。”我們院子裡還有一座廂房,它跟正房一樣大小。兩座房子共有八戶人家,其中四家是軍官,第五家是團隊的神職人員,整個院子都是勤務兵、傳令兵。一些洗衣婦、清潔女工、廚娘常來找他們。在各個廚房裡經常會鬨出一些風流醜劇,哭泣、漫罵、打架之事常有發生。士兵們之間相互打架,士兵們跟挖土工人們打架,跟房東的工人們打架,還打婦女。院子裡那種淫亂和放蕩的事情經常鬨得沸沸揚揚,那些健壯的小夥子們遏製不住野性的饑餓。這種生活充斥著殘暴的情欲、空虛的折磨和勝利者們的肮臟的誇耀。我的老板的一家人每當吃午飯、喝晚茶和吃晚飯的時候,都要不厭其煩地、毫無羞恥地議論一番。老太婆對院子裡發生的事情總是什麼都知道,並熱衷地、幸災樂禍地加以宣揚。年輕的女主人默默地聽著這些故事,張開厚厚的嘴唇微笑著。維克多哈哈大笑。老板則皺起眉頭說:“夠了,媽媽……”“上帝啊,連話也不讓我說啦!”老太婆抱怨說。維克多則鼓勵她:“說吧,媽媽,有什麼不好說的!都是自己人……”大兒子對母親既嫌惡又憐憫,儘量避免和她單獨在一起。一旦碰到一起,母親肯定會對他訴說兒媳婦的不是,而且一定向他要錢。他就急忙地塞給他一個或三個盧布或者幾個銀幣。“媽媽,你要錢沒啥用,不是我舍不得,而是你——沒啥用!”“我要給乞丐布施,我要買蠟燭,我要去教堂……”“哪裡有什麼乞丐啊!最終你會把維克多毀了。”“你不喜歡弟弟,這是你最大的罪過!”他手一揮,離開了她。維克多對母親很粗暴,常常嘲笑她。他很能吃,老嚷肚子餓。每逢禮拜天,母親都做油煎餅,總是要藏幾塊放在瓦罐裡,偷偷地擱在我睡覺的長沙發底下。維克多做完彌撒回來便把瓦罐拿出來,抱怨說:“不能多留幾塊嗎,老東西?”“你就快點吃吧,不要讓彆人看見了……”“我就故意要說是你偷偷替我藏起來的油煎餅,老木頭!”有一次我拿出了罐子,吃了兩塊油煎餅,維克多毒打了我一頓。他不喜歡我就跟我不喜歡他一樣。他挖苦我,強迫我一天給他擦三次皮鞋;我在高板床上睡覺,他就把床板推開,從板縫裡吐口水,千方百計地朝我頭上吐。他哥哥常說人家是“野雞”,大概維克多也要學哥哥的樣子,常說些俗話,但卻說得非常荒唐,毫無意義。“媽媽,向右轉!我的襪子在哪兒?”他故意刁難我,常向我提一些愚蠢的問題:“阿廖什卡,你回答我:為什麼寫的是‘淺藍’卻讀‘粉藍’呢?為什麼大家都說‘排鐘’而不說‘編鐘’呢?為什麼‘走向樹木’,而不是‘走向墳墓’呢?”我不喜歡他們所說的話。我從小受外祖父外祖母美麗語言的教育,我根本不明白這種不能聯結卻硬扯在一起的話,什麼“可笑得可怕”啦,“想吃到死”啦,“快活得嚇人”啦。我覺得,可笑的東西不可能是可怕的,快活的東西怎會嚇人呢,而且所有的人直到死那一天都是要吃飯的。我問他們:“難道可以這麼說嗎?”他們就罵人:“瞧,你算什麼老師!看我不把你的耳朵摘下來……”可是“摘下耳朵”,我覺得也說得不對:草木、花朵、堅果才可以摘下來。他們使勁地揪我的耳朵,試圖證明耳朵是可以摘下來的。但他們沒有壓服我,我還是以勝利者的姿態說:“耳朵到底還是沒有摘下來!”我們周圍有那麼多的殘酷、野蠻、肮臟和厚顏無恥,比我們的庫納維諾街上還要多得不計其數,有數不清的“妓院”和“蕩婦”。在庫納維諾街上你還能體會到某種可以解釋這種肮臟和醜惡不可避免地出現的理由:半饑半飽的窮困生活、不堪重負的勞動。而這裡的人卻都有飯吃,生活輕鬆,他們的工作不外是一種不可理解的無謂忙碌和無事奔忙罷了。這裡的一切都是在刺人神經,使人生氣,讓人憋悶。我的日子本來就很不好過了,而外祖母來做客我心情就更壞了。她從黑黑的台階上過來,走進廚房,對著聖像畫了十字後,便給妹妹彎腰鞠躬。這一鞠躬就像千斤重物那樣壓倒了我,讓我透不過氣來。“哎呀,這是你啊,阿庫林娜!”我的女主人毫不在意地、冷漠地接待外祖母。我都認不出外祖母了:她謙卑地緊閉著嘴,整個臉都變了樣,靜靜地在門口臟水盆邊的長凳子上坐下來,好像犯了什麼過失似的不敢言語,小聲地恭順地回答妹妹提出的問題。這使我很不自在,我便生氣地說:“你怎麼坐在這種地方呢?”她溫厚地向我眨了眨眼睛,提醒我說:“這裡不是你做主,你少說話!”“他老是愛管閒事,打他、罵他也沒有用。”老太婆開始抱怨起來了。她經常幸災樂禍地問外祖母:“怎麼,阿庫林娜,還過著討飯的日子嗎?”“這沒啥了不得的……”“如果不怕難為情,那就一切都沒啥了不得了。”“據說耶穌以前也要過飯……”“糊塗人、邪教徒才說這種話,可你這個老傻瓜也聽哪!耶穌可不是乞丐,而是上帝的兒子。聖經上說,他是到世上來光榮地審判活人和死人的——記住,連死人也要審!老姐呀,就是燒成灰也躲不掉他的審判……耶穌要懲罰你和瓦西裡,是因為你們驕傲,是因為我——從前你有錢時,我曾求過你們幫助……”“那時候我可是儘自己的能力幫助過你,”外祖母平靜地說,“可上帝還是懲罰了我,你知道……”“對你們的懲罰少了,不夠……”妹妹用她那不知疲倦的舌頭對外祖母狠狠地諷刺和奚落了一番。我聽著她那凶狠而刺耳的叫聲又傷心又納悶,外祖母怎麼忍受得住。這一時刻的外祖母我不喜歡。年輕的兒媳婦從房間裡走出來,客氣地朝外祖母點點頭。“請到飯廳裡來,沒關係,進來吧!”外祖母的妹妹在外祖母後麵大聲喊道:“把腳擦乾淨,鄉下來的就是臟!”老板倒高興地接待了外祖母。“啊,聰慧的阿庫林娜,生活過得怎麼樣?卡希林他老人家還好嗎?”外祖母用真心的微笑答謝了他的微笑。“你還是儘心儘力在工作?”“還在乾,像囚徒那樣。”外祖母跟他談得很好,很親切,同時也不失長輩的身份。他還常常提到我母親:“是啊,瓦爾瓦拉·瓦西裡耶夫娜……多好的女人——真像個男子漢!”他的老婆則向外祖母打岔說:“你還記得嗎?我送了她一件鬥篷,黑綢子的,還帶有珠子呢!”“怎麼不記得呢?……”“那件鬥篷還是全新的……”“是啊,”老板也嘟噥道,“鬥篷啦,鬥笠啦,生活卻是會耍弄人的啊!”“你說什麼?”他老婆疑心地問道。“我,沒說什麼……好日子過得快,好人容易死……”“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女主人不安地說。後來外祖母被帶去看新出生的嬰兒,我則去收拾桌上的臟茶具。老板小聲地若有所思地對我說:“你外婆,這老人家多好啊……”我深深地感激他對我說這些話。但當我和外祖母單獨在一塊時,我卻傷心地對她說:“你乾嗎要到這裡來,乾嗎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哎呀,阿廖沙,我知道。”她那張好看的臉上流露出和善的笑容,望著我說。於是我覺得有點兒慚愧。她當然全都看見,全都知道,而且還知道此刻我心裡在想些什麼。她小心地向四周環顧了一下,看是否有人過來,然後摟著我,親切地說:“要不是你在這裡,我才不會來這兒呢!我乾嗎要找他們?而且你外公在生病,我得照顧他。我沒有去乾活,沒有錢了……再就是我兒子米哈伊爾把薩沙趕走了,我得管他的吃喝。這裡他們答應過每年給你六個盧布的工錢。因此我想,你在這裡已經過了近半年了,看能否給我們哪怕是一個盧布呢……”她又在我的耳邊小聲說,“他們要我教訓你,罵你,並說你誰的話都不聽。我的心肝寶貝啊,你要在這裡待著才是,要忍受兩年,直到你挺立起來!你得忍住,知道嗎?”我答應忍耐,這卻是很難的。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就是為了吃口飯。這種乞丐似的生活,枯燥無味的生活打壓著我,我像做夢似的活著。我有時真想逃走!可現在正是該死的冬天,每天晚上暴風雪都在怒吼,疾風在頂樓上肆虐,被凍得緊縮起來的房梁發出軋軋的響聲——能往哪裡逃呢?他們不讓我出去遊玩,我也沒有工夫去玩。短暫的冬日不知不覺地、很快地都消磨在忙忙碌碌的家務勞動中了。不過教堂我是必須去的。每逢禮拜六我都去做徹夜彌撒,每個節日都去做晚禱。我喜歡去教堂。我站在寬敞的黑黑的角落裡,喜歡遠遠地望著聖像壁,它好像熔化在燭光裡了,變成一條濃重的金色的小溪,流在講經台灰色的石板上。黑色的聖像在輕輕地搖晃,聖幛中門的金色花環快活地抖動,燭光像一隻隻金色的蜜蜂懸在淺藍色的空中,婦女們和姑娘們的腦袋則像一朵朵鮮花。周圍的一切都與合唱班的歌聲和諧地融彙在一起,一切都像神話般的奇怪,整個教堂在濃得像焦油一樣的漆黑的空虛中搖動,就像在搖籃中一樣。有時我覺得整個教堂好像深深地沉到湖底下去了,它是為了去過一種特殊的、什麼也不能與之比擬的生活而躲到地底下去的。這種感覺大概是由於外祖母講的關於基捷日城(民間傳說中的一座城市。)的故事引起的。我常常同周圍的人一起迷迷糊糊地搖晃著身子,被合唱班的歌聲、祈禱聲以及人們的歎息聲帶入了夢境,不停地念叨著一首音調和諧的悲歌:“該死的韃靼人,”“用其最可惡的武力,”“在複活節晨禱之時,”“包圍了光榮的基捷日城……”“啊,上帝,我的主,”“我最神聖的聖母!”“啊,賜給你奴隸恩惠吧,”“讓他們做完祈禱,”“讓他們聽完聖書!”“啊,彆讓那些韃靼人”“玷汙神聖的教堂,”“奸淫我們的妻子女兒,”“摧殘我們的兒童,”“折磨我們的老人!”“人們的這些歎息聲,”“基督徒的這種惋惜,”“萬物之主上帝聽見了,”“聖母也聽見了。”“萬物之主上帝吩咐”“天使長米哈依爾說:”““米哈依爾,你快去,”“讓基捷日附近發生地震,”“把基捷日沉入湖底。”“讓那兒的人們得以祈禱,”“既不休息,也不勞累,”“從晨禱直到徹夜禱告,”“讓教堂的所有神聖的祈禱”“永不停息,萬世永存!””在那些年代,我腦子裡裝滿了外祖母的詩歌,就像蜂窩裡裝滿了蜂蜜一樣,好像連想事也是按照這些格調想的。在教堂裡我沒有祈禱,因為在外祖母的上帝麵前重複外祖父那些發泄怨氣的禱詞和哭哭啼啼的聖詩,我覺得很尷尬。我堅信外祖母的上帝不會喜歡這些東西,就跟我不喜歡一樣,況且這些聖詩都印在書本上了,也就意味著,上帝記住了這些聖詩,如同一切認字的人那樣。因此在教堂裡,當我的心靈受到某種甜膩膩的痛苦擠壓時,或者是過去的一天遇到了一些小麻煩而受到刺激時,我就竭力編織自己的禱詞。我隻需想想自己痛苦的命運,就能毫不費力地把那些訴苦的言詞編成禱詞:“上帝啊,上帝,我煩悶難忍,”“請讓我快快長大成人!”“否則——我無法生存,”“上帝饒恕,隻好上吊尋死!”我的許多“禱詞”直至今天都還記得。孩提時的這些智力勞作像一道道深深的傷痕,留在了心靈裡,往往一輩子也難於愈合。教堂裡很好,在那裡就像在森林裡和田野上一樣,能得到休息。我這顆幼小的心已見識了許許多多的委屈,受儘了歹毒粗暴生活的玷汙,如今在這種朦朧熱烈的夢幻中受到了洗滌。不過我隻有當嚴寒或暴風雪在全城肆虐的時候才會上教堂去,那時候,天空好像被凍僵了,風把天空分割成塊塊雪雲,大地也好像在雪堆底下被凍住了,永遠不能複蘇,沒有活力了。我最喜歡在幽靜的夜晚到城裡去遊玩,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走進最偏僻的角落裡;有時候,你走著走著,好像身上長了翅膀似的飛了起來,獨自一個人,就像天空中的月亮一樣,在你的前麵爬動著你的影子,蓋住了雪上麵的亮光,可笑地碰著墩子或者柵欄。巡夜的更夫走在街道中間,手裡拿著梆子,穿著笨重的羊皮襖;一條狗跟在他的身邊,不時地抖動著身子。從院子裡出來一個笨拙的人,他沿街走著,卻不知道上哪兒去。一條悶悶不樂的狗跟在他的後麵。有時會碰到一些快活的小姐和少爺,我想他們也是從徹夜祈禱中溜出來的。偶爾從亮堂堂的窗戶的通氣口飄來一股特殊的氣味,摻雜在新鮮的空氣裡。這是一種精美而又陌生的氣味,它暗示著有我們所不知道的另一種生活。你站在窗口,仔細地聞一聞,留心地聽一聽,就會去猜想: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在這所房子裡住著什麼人?現在正是徹夜祈禱的時間,他們卻如此歡樂喧鬨,放聲大笑,彈奏特殊的吉他。從通氣口還傳來沉厚的銅弦樂聲。特彆讓我感興趣的是坐落在兩條僻靜街道(吉洪諾夫街和馬爾丁諾夫街)拐角處的一幢平房。我是在謝肉節周之前的一個化雪的月明之夜來到這裡的。一種非同尋常的音響與一股熱氣一起從方形的通氣口流到大街上來,好像一個強壯而又善良的人閉著嘴在哼曲子,歌詞聽不清,但曲子我覺得非常熟悉並且好懂,隻是有一種弦音令人討厭地阻斷了歌聲,妨礙我聽下去。我坐在石墩子上,猜想著:這是用什麼提琴拉出來的聲音,竟有如此神奇的魅力,讓人受不了——聽起來幾乎令人心痛。這種樂器發出的力量竟是如此巨大,似乎整個房子都震動了起來,窗玻璃沙沙作響,房頂上滴滴答答,像是下雨。我的眼睛也滴下了眼淚。巡夜的更夫不聲不響地走了過來,把我從石墩上推開,問道:“你乾嗎在這裡呆坐著?”“聽音樂。”我解釋說。“有啥好聽的!走開……”我很快地在這個住宅區轉了一圈,重又回到窗口下麵,不過這時房子裡已沒有人演奏了,從通氣口傳出來的是熱烈的歡笑聲,這聲音與剛才悲哀的音樂完全不同,好像我剛才是在做夢似的。我幾乎每周六都要到這所房子跟前來,可是隻有一次(那是在春天)才再次聽到了這裡的大提琴演奏——它不停地演奏,一直到半夜。我回到家之後,挨了一頓揍。在冬夜的星光下,在僻靜的街道上夜遊,大大豐富了我的見識。我特地選擇了離市中心較遠的街道出遊,因為市中心街燈太多,容易碰見老板的熟人,老板就會知道我沒有去參加徹夜祈禱而在外麵閒逛。礙事的還有那些醉漢、警察和妓女。在離城市較遠的街道上,還可以通過低層房屋的窗戶看到屋裡的情景,如果他們的窗戶還沒有凍得結霜,裡麵沒有拉上窗簾的話。這些窗戶讓我看見了許多各種不同的情景。我看見有些人在祈禱,有些人在接吻,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玩牌,還有人愁眉不展地無聲地在談話。展現在我麵前的是像我花一戈比在西洋鏡裡看到的那種漫長而又無聲的、魚一般的生活。我看見一個地下室的桌子邊有兩個女人,一個年輕,另一個年紀大一些。在她們對麵,坐著一個頭發很長的中學生,他揮動著一隻手,在念書給她們聽。年輕的女人身子靠在椅背上,嚴厲地皺著眉頭聽著;年紀大一些的女人,身材瘦削、頭發蓬鬆,她突然用手掌遮住臉,雙肩抖動起來。中學生扔掉了書。等年輕女人跳起來跑出去後,中學生便跪在頭發蓬鬆的女人麵前,並開始吻她的雙手。在另一個窗口,我偷偷看見一個留著大胡子的高大的男子讓一個穿著紅色短上衣的女人坐在自己的雙膝上,像搖晃小孩似的搖晃著她,並張著大嘴、瞪著眼睛,顯然在唱什麼歌。她笑得全身抖動,向後仰著身子,兩腳亂蹬。他把她扶正之後又唱了起來,女的也再次大笑起來。我看了他們許久,當我明白他們會這樣整夜玩下去時,我就走了。許多類似的景象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我常常因為看得著了迷,耽誤了回家的時間,從而引起了老板的懷疑,他們質問我:“你去了哪個教堂?是哪位神父主事?”他們熟悉全城的所有神父,也知道什麼時候該念什麼經,他們什麼都知道。我撒謊,他們很容易抓住。婆媳兩個女人所敬奉的上帝就是我外祖父那個脾氣不好的上帝。這個上帝要求人們對他心懷恐懼。兩個女人經常把這個上帝的名字掛在嘴邊,甚至吵架時也拿他來威嚇對方。“等著瞧吧!上帝會懲罰你的,會讓你成為駝子!卑劣的家夥!……”大齋節第一周的禮拜天老太婆煎油餅全都煎焦了,她被火烤得滿臉通紅,氣衝衝地大聲喊叫:“你們都見鬼去吧!”突然,她又嗅了嗅煎鍋,臉一沉,把煎鍋扔在地上,大吼起來:“天哪,煎鍋裡有葷油味,真該死啊!我在聖潔的禮拜一沒有把煎鍋的葷油燒乾淨,上帝啊!”她跪在地上,流著眼淚祈求說:“上帝爺,千萬要饒恕我這個該死的老太婆!上帝啊,你就不要懲罰我這個老糊塗了吧……”她把煎焦的餅子扔給狗吃了,把煎鍋洗乾淨。兒媳婦在吵架時也曾拿這件事來責備老婆子。“你在大齋日還拿葷油鍋來煎……”。他們在一切家務事中,在其渺小生活的一切角落裡,都把自己的上帝拉扯進去。這樣一來,貧乏的生活似乎就有了其外表的意義和重要性,似乎他們的生活也時刻在為最高權力服務。這種把上帝拉進一切無聊瑣事中的做法使我非常難受。我不由自主地老要向各個角落張望,覺得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在監視著我,晚上也有一種恐怖的冷雲包圍著我——這恐懼來自廚房的一個角落,在那裡黑色聖像前麵點著長明燈。聖像架的旁邊是一扇大窗戶,中間立一根柱子,把窗戶分成兩個框架。從窗口望去是一片無底的藍色天空,好像房子、廚房、我——全都掛在這片天空的邊緣上,如果發生猛烈的運動,就全都會掉進這個藍色冰冷的窟窿裡,從星星的身邊經過,飛進死亡的靜寂裡,就像一塊石頭無聲地沉入水裡一樣。我一動不動地躺了許久,害怕得不敢翻身,等待著可怕的生命的結束。我不記得我是怎樣治好這種恐懼病的了,不過我很快就治好了。當然這是外祖母的善良的上帝幫助了我。我想,在當時我就已經體驗到有一種簡單的真理:我沒有做過任何壞事,無罪罰我,沒有這樣的法律;而彆人犯罪,我不能負責。白天去做禮拜的時候,特彆是在春天,我也常溜出去玩。春天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堅決不讓我進教堂。要是他們給我兩個戈比做蠟燭錢的話,那算徹底害了我:我會拿這些錢去買羊拐子(孩子們用作玩遊戲的蹄腕骨。),把整個做彌撒的時間花在玩羊拐子上,而且準是晚回家。有一回,我把追念亡靈和買聖餅的十戈比全輸光了,結果我隻好趁一個執事端著盤子從祭壇下來時,偷走了人家盤子裡的聖餅。我非常愛玩,簡直玩得入迷發狂。我玩得相當靈巧和帶勁,很快就成了鄰近街道上玩羊拐子、玩球、玩棒子遊戲的高手。大齋節期間,他們強迫我齋戒,於是我便到鄰居多裡梅東特·波克羅夫斯基那裡去懺悔。我認為他是個嚴肅的人,而且我做過許多對不起他的事:我扔石頭砸壞過他花園裡的亭子,敵視他家的那些孩子。總之,他可以向我舉出許多讓他不愉快的行為來,因此我心裡感到非常不安,當我站在這所簡陋的教堂裡等候懺悔時,我的心跳動得很厲害。但是多裡梅東特神父對我卻很寬厚,嘮嘮叨叨地感歎道:“哎呀,鄰居……好吧,你跪下,你犯過什麼罪?”他拿一塊很厚實的絨布蓋在我頭上,蜂蠟和神香的氣味嗆得我難於說話,而且我也不想說。“你聽長輩們的話嗎?”“不。”“那你得說——我有罪!”出乎自己的意料之以外,我竟脫口說:“我偷過聖餅。”“這是怎麼一回事?在哪兒偷的?”神父想了一下,不慌不忙地問道。“在三聖教堂,在波克羅夫教堂,在尼古拉教堂……”“好家夥,在所有的教堂都偷過!老弟,這可不好,是犯罪——明白嗎?”“我知道。”“那你得說:‘我有罪!’真荒唐。是偷來吃吧?”“有時候是吃,不過有時是玩羊拐子輸了錢,沒有錢買聖餅帶回家,所以就去偷……”多裡梅東特神父開始念叨起來,含混不清,疲倦了,然後又提了幾個問題,並突然嚴厲問道:“你沒有看禁書吧?”當然,我不懂他的問題,便反問道:“什麼?”“你看過不許看的書沒有?”“沒有,從沒看過。”“寬恕你的罪了……起來吧!”我驚訝地看了看他的臉。我覺得他的臉是和善的,正在想些什麼事。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覺得慚愧,因為老板叫我來懺悔時,對我說了許多嚇人的和讓我害怕的話,要我老老實實地把我的一切罪過都說出來。“我曾拿石子砸過你的涼亭。”我坦白地說。神父抬起頭說:“這也是不好的!去吧……”“下一個!”多裡梅東特神父沒有看我,呼喚道。我出來了,有點兒受騙和委屈的感覺:我原以為懺悔是很可怕的,結果卻一點都不可怕,而且也沒趣!讓我感興趣的隻有一點,那就是他問我看沒看過我不知道的書。我想起了地下室那個中學生給婦女們朗讀的那本書,也想起了“好事情”——他也有許多黑本子的很厚的書,上麵有許多我看不懂的插圖。第二天老板給了我十五戈比,派我去領聖餐。這一年的聖誕節姍姍來遲,雪早已經融化了,街道也已經乾燥,路上塵土飛揚,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快活日子。在教堂圍牆旁邊,有一大群手工業工人在熱烈地玩羊拐子。我在想:領聖餅來得及,不著急。我便對賭友說:“讓我也參加吧!”“入門費一戈比。”一個麻臉的紅頭發的人高傲地說。我比他更高傲地說:“我左邊第二對押三戈比。”“把錢押上!”賭博便開始了。我把十五戈比的銀幣換開,拿三戈比押在一對長長的羊拐子的下麵,誰擊打這對羊拐子擊中了,他就把錢收走,如果沒有擊中,他就賠三戈比給我。我的運氣來了:有兩人瞄準我的賭注,兩人都沒有擊中。我從兩個成年人手中贏了六戈比。這大大鼓舞了我的鬥氣……可是有一個賭友說:“注意他,夥伴們,彆讓他贏了錢就溜了……”我當時很生氣,便像擂鼓似的宣稱:“在左邊最後一對上押九戈比!”不過這並沒有引起賭友們的注意,隻有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小夥子大聲警告說:“小心,他現在正走運。這是茲維茲金街的一個小繪圖員,我認得他。”有一個瘦小的工匠,一身毛皮匠的氣味,則陰險地說:“一個小鬼?好嘛……”他用一種灌了鉛的羊拐子,準確擊中了我的賭注,彎下腰來問我:“要大哭一場?”我回答他說:“右下麵最後一對——押三戈比!”“我也能擊中。”毛皮匠吹牛說。可是他輸了。一個注最多隻能下三次。現在輪到我來擊打彆人的賭注了。我又贏了四戈比和一個羊拐子。但當再次輪到我坐莊時,我三次都輸了,輸掉了所有的錢。這時正好白天的彌撒也結束了,響起了鐘聲,人們紛紛從教堂裡走出來。“娶老婆了嗎?”毛皮匠問道,想揪我的頭發,可是我一轉身就跑了。我追上一個穿節日盛裝的小夥子,很有禮貌地問他:“你領聖餐了嗎?”“領過了,怎麼啦?”他疑惑地看著我,答道。我請求他講講,聖餐是怎麼領的,當時神父說了些什麼話,要是我在場的話,該做些什麼。那小夥子嚴厲地緊皺眉頭,用嚇唬人的聲音吆喝道:“領聖餐時你卻閒逛去了,邪教徒?我什麼也不告訴你,讓你父親扒掉你的皮!”我跑回家去,堅信他們一定會盤問我,並識破我沒去領聖餐的事。可是老太婆卻向我祝了福,然後隻問了我一件事:“你給了執事多少蠟燭錢?”“給了五戈比。”我隨意回答說。“當麵給他三戈比就可以了,剩下兩戈比留給自己用,傻瓜!”春天,每一天都穿新裝,每個新的一天都更加燦爛更加可愛;嫩草放出醉人的芳香,白樺長出新鮮的綠芽。我禁不住想跑到野外去,仰天躺在暖和的土地上,傾聽百靈鳥的歌唱。我忙著洗刷冬衣,裝進箱裡;切煙葉,清除家具的灰塵。從早到晚我都在為那些我不需要的、不痛快的東西瞎忙。閒下來的時候,我倒不知如何生活了。我們這條簡陋的街道空無一人,想走遠一點又不允許。院子裡則儘是那些脾氣很壞、疲憊不堪的挖土工人,蓬頭亂發的廚娘和洗衣婦;每天晚上都有貓狗式的婚禮。這真令人討厭,氣得我真想變成一個瞎子。我跑到頂層閣樓上,拿起剪子把各種色紙剪成各種不同的紙花,掛在屋椽子上……這終究也是無聊中的一種消遣吧。我心神不定,很想跑到一個什麼地方去,那裡的人不這麼貪睡,不這麼愛吵架,也不這麼糾纏不休地向上帝訴苦,不這麼欺負人、侮辱人。……複活節的禮拜六,人們把弗拉基米爾聖母顯靈的聖像從奧蘭斯基修道院接到城裡來。她要在城裡停留到六月中旬,對每個教區的各家各戶進行訪問。聖像到我老板家裡來,是在一個非假日的早晨。我去廚房裡擦洗銅器時,年輕的女主人從房間裡出來,驚慌地大聲嚷道:“快去打開大門,奧蘭斯基聖母就要到了!”我全身很臟,兩手都是油汙和磚頭粉末,便跑去開門。年輕的修士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拿著香爐,小聲嘟噥道:“還貪睡呢?快來幫忙……”兩個小市民抬著沉重的神龕上了狹窄的樓梯,我用很臟的雙手和肩膀頂住神龕的邊,後麵有幾個腿腳笨拙的修道士跟著上來,不大情願地低聲哼著:“至高無上的聖母,替我們祈禱上帝吧……”我帶著一種悲愴的信心在想:“我這麼臟去抬她,她定會責罰我,讓我兩隻手變殘了……”聖像放在前室拐角的兩張椅子上,椅子用乾淨的床單鋪著;神龕兩邊站著兩個修道士,扶著神龕,兩人都很年輕、漂亮,像天使一樣,兩眼發亮,滿心高興,披著蓬鬆的頭發。祈禱開始了。“啊,眾人稱頌的聖母呀!”身材高大的神父高聲唱道,並用紅紅的手指摸了摸藏在蓬鬆頭發下的胖耳朵。“最最神聖的聖母,發發慈悲吧。”修道士沒精打采地唱道。我喜歡聖母。按外祖母的說法,聖母為了安慰窮人,在人間播種了所有的鮮花,所有的快樂——一切美好、善良的東西。因此,當輪到我去吻她的手時,我都沒有去注意大人們是怎樣吻的,隻是戰戰兢兢地在聖像的臉上和嘴上吻了吻。不知是誰,用一隻有力的手推了我一下,把我推到門檻旁邊的角落裡。我不記得修士們是怎樣抬著聖像離開的了,但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坐在地上,老板一家人圍著我,極其恐懼和憂慮地相互議論著:現在該拿我怎麼辦?“應該去找一個懂得多的神父談一談。”老板說,沒有惡意地罵了我幾句:“真沒有禮貌,難道你不知道,聖母的嘴是不能吻的嗎?虧你還進過學校,念過書呢……”好幾天我都帶著大難臨頭的心情等待著,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用臟手去扶神龕,不守規矩去吻聖母——罪責難逃,罪責難逃!不過看來聖母已經寬恕了我,因為我是出於真誠的愛而無意犯的錯誤。或許就是她的責罰太輕,以致我都覺察不到,就像平時許多好人對我的責罰那樣。有時我為了氣氣老太婆,便有意刺激她一下:“看來,聖母已經忘記懲罰我了……”“你就等著吧!”老太婆惡狠狠地說,“等著瞧……”……我一邊用茶葉包裝紙、錫紙、樹葉以及各種雜物裝飾著頂樓的房椽,一邊用教堂的曲子編成歌兒唱起來,邊想邊唱,就像卡爾梅克人在路上邊走邊唱那樣:“我坐在頂樓間,”“剪刀在手邊,”“我心煩無禮貌……”“把那紙兒剪!”“我若是條狗——”“就能隨處走,”“如今枉為一個人,”“卻都向我吆喝:”“冒失鬼,規矩些,要沉默,”“再不老實,你就彆想活!”老太婆瞧著我剪的紙花,不住地冷笑,不停地搖頭:“你乾脆把廚房也裝飾起來得了……”有一天老板來到頂樓上,看到我的勞作後,歎口氣說:“彼什科夫,你真滑稽,活見鬼……你想當魔術家嗎?真猜不透你……”他給了我個五戈比大的銀幣。我用細鐵絲做了一個絡子,把銀幣裝在裡麵,像一枚獎章似的掛在五顏六色的裝飾品中最顯眼的地方。但是過了一天,那銀幣連同鐵絡子都不見了。我肯定是老太婆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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