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上空密布的雲層,有如一條又臟又亂的床單。我望著那些雲,知道要是有朝一日,能進行大腦對心的控製力測試,自己的測試結果很可能慘不忍睹。人心何其微妙。不過,雖然很難確切地說出心到底是什麼,但如果把我戰爭的開始和結束比作一個括號的話,那麼至少,心肯定是這個括號的溢出之物,即逝去的生命——這逝去的生命消失在了尼尼微彌漫的沙塵裡,連回憶也沒有剩下;這逝去的生命尚未成熟,非常脆弱,沒等追溯到記憶深處,就已經支離破碎了。我正在回家的路上。但家同樣抽象得難以想象,而比想象家更難的,是忘記那最後一片弧形的沙漠——好的一部分我,化為無數沙粒中的一粒,永遠留在了那裡;比想象家更難的,是忘記飽經風浪侵蝕的石頭徹底風化了,最後化為淤泥,沉澱在某處河口或你唯一記得的城市的某條河河底。都說剩下的是曆史,但我要說,那是放屁。剩下的隻是想象,或者什麼也不是——毫無疑問。因為這個世上,人們創造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摧毀、抹除,比如編好的繩子還能被拆成一股股的線。要是有條渡船需要這條繩子做導繩,以到達對岸,那麼必須得有人想出法子,把一股股的線重新編成繩子,否則,很多人就會落入必經的河裡,溺水身亡。但經過一段時間後,我現在終於接受了:剩下的就是曆史。寬恕卻截然不同,沒有任何“模式”。一群年輕人耷拉著肩膀,坐在包租的飛機上。他們中間的一些座位空著。那群年輕人不知悲傷為何物,也不會想,要是上帝正在看著我們,在他眼裡,呼呼大睡的我們可能就像一堆布匹,正被運往一千所空蕩蕩的房子,用來遮蓋那些房子裡的家具。為了看一眼大海,飛機輪子離地後,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舷窗外。飛機離地的那一刻,從頭等艙到普通士兵所坐的機艙後部,漸次響起一片輕聲的歡呼。隨著歡呼,我們不由地感到一陣激動。飛機離開地麵,衝向天空,我們的激動隨之變成了喜悅。坐在大座椅上的軍官和高階士兵紛紛轉過椅背,衝我們揮手、歡呼。我們也開始跟著歡呼、微笑,但好像正置身於水下似的,我們的回應很緩慢。飛機升到了巡航高度。從德國到美國的航程並不長。隻要穿越最後的障礙大西洋,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回到那塊自由的土地,回到那個可以看真人秀電視節目、可以逛特價商品購物中心、會得深靜脈血栓病的世界。醒來後,我發現自己頭倚舷窗,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還發現握槍的手擺出了握槍的姿勢。過道對麵坐著三排的一名軍士。看到我擺出握槍的姿勢,他笑著說:“這種情況,我今天出現了兩次。”那名軍士的話並未讓我感到釋然。我看著營裡坐在飛機上的人。有多少人沒在飛機上呢?默夫;二連的三名技術兵——他們是在食堂被人體炸彈炸死的;還有之前死的一些人:一個總部連的,是在前線基地被迫擊炮炸死的;一個我不認識但聽說過的,死於狙擊手槍下。此外,還有十幾個人?二十幾個人?幸存的人,在公務艙狹小的座椅上打呼嚕,輾轉反側,還時不時地抽搐一下。襯著藍色的座椅和身上蓋的薄毯子,他們顯得黑乎乎的。我望向舷窗,發現外麵仍是白天,儘管幾小時前,身體就已產生到了晚上的感覺。我們逆著太陽飛行,所以外麵始終都是白天。雲層逐漸變薄,身下出現了一望無涯的大海。海麵上的波浪從峰頂落到穀底,最後全都化為白色的浪花。世上的一切對立之物就像海浪吧,最後都將融合在一起。我目不轉睛地望著海麵,似乎望了幾個小時之久。一群還醒著的文職人員,跟空姐玩上了癮:不停地按呼叫按鈕,逼得那些空姐一趟趟過來,俯身聽候,而隨著空姐的俯身,他們就能從空姐曬成咖啡色的胸部,聞到濃重的丁香和香子蘭的氣味。年紀大點的空姐,對此早已習慣了。她們會機械而熟練地張開肩膀,露出棕色蠟紙似的肌膚。過了一會兒,那群文職人員可能玩厭了,機艙裡變得一片寂靜,隻有發動機的聲音在我耳畔嗡嗡作響。飛機載著我們,逐漸飛過海岸線上的沙灘、岩石和薊花。我腦子裡開始不斷重複相同的念頭:我想……我想……我……我……但任憑怎麼努力,就是想不出自己到底要乾什麼。飛機不斷飛向內陸,底下的大地逐漸變成了綠色。藍色的湖泊,棕色的球場,迷宮似的、一模一樣的房屋,除此以外,全是綠色,一望無際的綠色。每一寸土地上似乎都長著樹。正值春天,有些樹正在開花。從飛機上望下去,仿佛連那些花也是綠色的。要是可以的話,我真想從飛機上跳下去,在墜地前,好好領略一下無邊無際的綠色。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不斷下墜,我想趕在粉身碎骨之前,最後深吸一口綠色的空氣。就在這時,我突然記起了最後的那個詞——回家。我想回家。“都醒醒,我們到了。”中尉說。我望向舷窗,看見航站樓外麵拉著條橫幅,正在隨風飄動。上麵寫的大意是,感謝我們的奉獻,歡迎回到祖國。終於回來了。機艙門打開了,我們跌跌撞撞地下了舷梯,走向燈火通明的航站樓。白色牆壁和白色地麵上,螺旋形的霓虹燈字母不斷閃爍,看得人頭暈目眩。我感到一片茫然,與此同時,仿佛看見黑暗中,一個國家徐徐展現在自己麵前:這個國家起於崇山峻嶺,從藍嶺山脈西麓一路向西延伸,形成一片粉紅色的平原,靜靜地躺在時間的堆積層下;我不在的這一年,有如一叢叢麒麟草和白色蒲公英,逐漸布滿兩條海岸線之間的廣袤大地。我們通過專門通道,列隊走進航站樓,然後站在清寒的燈光中,聽那些電燈嗡嗡作響。等長官們最後交代幾句,我們就可以解散了。原本令人厭倦的普通生活變得令人激動,原本令人激動的軍旅生活變得令人厭倦——世上的一切,令我感到深深的困惑。中尉例行公事地訓了幾句:“彆惹事,彆喝酒,彆開車。要是老媽讓你覺得心煩,記住……”我們異口同聲地接道:“不要給她一顆子彈,給她一個擁抱。”自始至終,我們全都挺直身子,整齊地站著,直到軍士長厲聲喝道:“解散。”不過,我們並未一哄而散,而是像滴到水麵的油滴那樣,慢慢散開。士兵中,一些人的眼裡滿是困惑,有幾個甚至還說:“唔,現在去做什麼呢?”我的腦中也閃過同樣的念頭,但我緊緊地拽起拳頭,直到指甲嵌進掌心,刺破皮膚。不行,他媽的絕對不能這麼下去,得開始新的生活了,我想。我經過一道道的門。門邊的空座位上坐滿了戰友的亡魂。他們都是年富力強的小夥子,喪命於迫擊炮、火箭彈、槍彈和簡易炸彈的攻擊:有的皮膚被烤焦——我們想把他們送上救護直升機,結果從他們身上扯下一層皮;有的手腳被炸斷,僅靠一層外皮連著。他們都還年輕,有的在家鄉有女朋友,有的懷揣夢想,想乾一番事業。毫無疑問,他們全都錯了。死人是沒有夢想的。我有夢想,鮮活的夢想,但我並不因此感到慶幸。整個航站樓,隻有一家酒吧還在營業。我走進那家酒吧,坐到吧台邊的凳子上。那張凳子非常新,好像那晚剛出廠似的。酒吧和機場的一切都是嶄新的、消過毒的。腳下的地磚一塵不染,我的身後留下一串細沙形成的足跡,似要領我回到過去。我點了杯啤酒,並把酒錢放在吧台上。鬆木做的吧台,漆得光滑如鏡,映出我的臉,顯得非常詭異。我急忙把凳子往後挪了一點。一名清潔工揮著拖把,在拖我走過的地磚。他通過一道道的門,一路朝酒吧拖來。我抓起酒杯,大喝一口,邊喝邊用眼瞟身後留下的那串腳印。“嘿,師傅。”我招呼道。清潔工比我大,但不老。聽到我的招呼,他來到我身邊,雙臂交叉,拄著拖把柄。“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您能把拖把借給我,讓我拖一下那邊嗎?”我說著,準備站起來,去接他手中的拖把,拖掉自己留下的腳印。清潔工低頭去看我指的地方。“啊呀……那裡一點也不臟,孩子,沒事的。”清潔工伸出手,打算拍拍我的肩膀,但我轉回吧台,抓起酒杯,把剩下的啤酒一飲而儘,然後指了指酒櫃,又掏出一張錢,放到剛才那張錢上——吧台的男服務員還沒把剛才的酒錢收進去。“對不起,我隻是想……”當時,我肯定醉眼迷離了,因為我沒看見清潔工在動,卻看見拖把頭畫著極短的弧線,在我所指的地方來回動了幾下。接著,清潔工離開了酒吧,朝大廳走去,身後拖著土灰色的拖把布。吧台光滑得能當鏡子。因為機場奇怪的黃色燈光,就連朝向飛機跑道的那些窗戶,也都能照出人來。我繼續喝酒。“回來還是出去?”服務員問。“回來。”“從哪裡回來?”“伊拉克。”“還去嗎?”“不去了,但也不好說。”我回答。“你們在那邊都還好嗎?”“嗯,還好。”“我有個非常丟人的想法。”“什麼?”“我真希望你們不用去那邊。”我向服務員舉起酒杯,說:“謝謝。”“我們應該用核武器,把那些沙漠黑鬼炸回石器時代。”服務員邊說,邊開始擦拭吧台。我喝完杯裡剩下的啤酒,然後又掏出五美元放到吧台上,問他再來一杯。服務員又給我倒了一杯,並且說:“把他們的整個國家都炸成玻璃渣子。”我沒有搭話。“我聽說,那裡全是野蠻人。”我抬起頭,看見服務員正在衝我微笑。“是的,哥們兒,差不多就是那樣。”我的航班屬於那晚的最後幾班。這時,廣播通知說,前往裡士滿的飛機正在進入登機位置。那遝錢還放在吧台上。“這是酒錢。”我說。服務員指了指牆上。他指的地方,貼著一張十英寸長、八英寸寬的亮光紙海報和一張泛黃的剪報。海報上的是位日間肥皂劇明星,上麵還有該明星的親筆簽名。剪報上的是一個男人和一輛紅色的福特牌小卡車,卡車的頂蓋側板生了鏽,引擎蓋上擺著條大鯰魚。海報和剪報的中間,有條用大頭針固定的黃絲帶(在美國,人們把黃絲帶係在柱子、籬笆、牆等的上麵,以表示對軍人的支持。)。“那是什麼意思?”“我請客,”服務員笑著說,“算是我的一點心意。”“不用了,我自己給。”我不想笑著向人道謝。我隻是個幸存者,不想假裝自己是乾了什麼大事的英雄。服務員伸出手,打算跟我握手告彆。我趁機拿起吧台上的錢,塞進他手裡,然後轉身離開了。所有乘客就座後,飛行員通過機上廣播說,一位國家英雄能坐他的飛機回家,他感到無比榮幸。得了吧,我心想。我還獲得了四杯免費的傑克·丹尼爾兌可樂(傑克·丹尼爾是美國名酒。兌可樂,是傑克·丹尼爾的一種喝法。),還換了個稍微大點的座位。深夜裡,飛機載著我,飛越東海岸上空沒有一點星光的漆黑夜幕。與此同時,載著其他士兵的飛機也相繼起飛,送他們去見高中同學和十八歲的姑娘,送他們去參加野營,送他們去小溪和池塘的岸邊。那天夜裡,年輕的小夥子會把那些女孩長滿斑點的肩膀攬入懷中,並用手撫摸紅色、金色或棕色頭發下柔軟的肌膚。他們會那樣抱著那些女孩,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們的雙手會像禱祝似的合在一起,心裡則下意識地祈禱:“上帝,求您再也不要讓我離開這裡。”接著,他們會離開熊熊燃燒的篝火和歡笑的人群,離開在野地裡圍成一圈的車子,經過車前燈發出的道道光柱,磕磕絆絆地走進灌木叢。他們會感到,無邊的孤獨有如緊握的拳頭,攥住了他們的一根胸骨——那是上帝做出來的最細、最脆的一根骨頭。最後,他們會在水邊默默踱步,一連走上幾個小時。酒意上來了,飛機上的我沉沉地睡著了。我夢到了我家門廊上的那些木板;夢到太陽早已落山,但那些木板仍留有太陽的餘溫;夢到涼爽的夜晚,自己躺在溫暖的木板上,耳畔回蕩著從水麵傳來的蛙叫和蟬鳴;夢到陶醉其中的自己希望不會做彆的夢,永遠沉浸於那片美妙的天籟之音。吸煙區旁的混凝土地麵上,粘著一團團口香糖。我坐在那兒,雙手托著臉,專心地數那些口香糖,好讓自己什麼也不想。車子的聲音越來越近,但我沒有抬頭。直到她的手摸到我臉上,我才回過神來。她捧著我的臉,用力擠壓,把我的臉都擠得向內凹陷。接著,她後退一步。“啊,約翰。”說完,她再次走上前來,緊緊地抱住我的腰,並用雙手摩挲我的身體。抱了一會兒,她放開我,拍了拍我軍服的前麵,然後又開始捧著我的臉,用力擠壓。她的手,比我印象中的多了些皺紋,而且從手掌這麵都能看出纖細的手骨。我真的隻離開了一年嗎?她用力擠壓我的臉,好像要證明我不是飄忽的鬼魂,好像以後再也摸不到我了。我把她的手從我臉上拽下來,放到身前,然後把它們合在一起握著。“我沒事,媽,”我說,“彆這樣,被人看了笑話。”她開始哭了,但不是嚎啕大哭,隻是抽泣著念叨我的名字:“啊,約翰,啊,約翰,啊,約翰……”我把她的手從我臉上拽下時,她掙脫了其中的一隻手,照著我的嘴重重地扇了一巴掌。我立刻掉下了眼淚,並把腦袋埋進她的胸口——我不得不彎下身,因為她個子很矮。她抱著我,一遍遍喚著我的名字:“啊,約翰,你終於回家了。”也不知我們到底抱了多久,最後,車子的聲音、來往的行人和向我大聲致敬的遊客似乎全都消失了,整個世界隻剩下了我的母親。母親的胳膊緊緊地摟著我俯下的脖子。我感覺自己好像不知怎麼,又回到了與世隔絕的子宮裡,安全無比。這是我當時的真實感受,儘管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有點不可思議。但我並不相信母親說的那句話:約翰,你回家了。回家的路程並不長。坐母親那輛破舊的克萊斯勒,走州際公路,半小時左右就可以到了。沿途的景色既熟悉又陌生。上了橫跨詹姆斯河的二戰老兵紀念大橋後,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底下寬闊的河穀。太陽正在冉冉升起,陽光好像沒熟的橘子的顏色。穀中彌漫的晨霧開始逐漸消散。我想象自己正在河邊——不是像幾個月以後那樣,在岸邊低垂的核桃樹和赤楊樹底下遊泳,而是像在伊拉克那樣。我仿佛看見黃色的陽光下,自己正在河邊野地裡巡邏,就像那個世界發生的事轉移到了這個世界的場景中。穀中的我,邊走邊尋找可以隱蔽的地方。河邊有條狹窄的土路,鄰水那側的一處淺坑變成了一道深深的車轍。那是車輪長時間打轉後造成的,有輛卡車肯定在雨後陷進過坑裡。我覺得那裡是很好的隱蔽之所,自己可以趴在那裡,躲避槍林彈雨,直到友軍掩護我們撤退。“你沒事吧,孩子?”母親問。河穀中一個人都沒有,我當然也不在那裡。母親的聲音讓我嚇了一跳,把我的思緒拉回到現實。這時,我們到了橋的另一頭。“沒事,媽,我沒事。”我們經過了一條條公路和小路。一路上,我望著窗外,借一團團綠色的樹影麻痹自己,以獲得片刻安寧。最後,車子拐進我家院子裡的石子路。路兩旁的草坪很久沒有修剪了。“你想先做什麼,孩子?”母親興奮地問。“我想衝個澡,然後……我也不知道,睡覺吧。”時值春天,將近中午,屋後的池塘一片寂靜。母親幫我把帆布包拿進屋。我走進自己的臥室。“我去做早餐,約翰,你最喜歡吃的早餐。”明媚的陽光透過木製百葉窗,照進我的臥室。我關上百葉窗,拉過窗簾,關掉電燈,然後拉了一下吊扇的拉繩。扇葉轉動的呼呼聲,立刻蓋過了街上車子經過的嘈雜聲和廚房裡鍋碗碰撞的叮當聲。與此同時,我聞到了從廚房傳來的油味和從草坪傳來的草香,聞到了潔淨的房屋和木床的味道。所有這一切——聲音和氣味,都隻是用來填充空間的填充之物。在這個我仍稱之為家的、空蕩蕩的地方,我的身體不由地感到一陣緊張。臥室裡又黑又冷。疲憊不堪的我,折起床罩,放到床頭櫃上,然後脫掉薄軍服,解下皮帶,掛到床頭柱上。接著,我坐到床上,彎腰解開右腳的靴子帶,並依次脫掉靴子和襪子。穿在左腳靴子帶上的“狗牌”(美軍士兵掛在脖子上的身份識彆牌。),在黑暗中閃著亮光。我摸了摸“狗牌”,坐直身子。我的身體正在逐漸消失。春日下午,黑乎乎的臥室裡,我似在一層層剝掉自己。最後,房間裡會留下一摞疊放整齊的衣服,而我則會成為電視新聞裡的另一個數字。我幾乎都想得到那些新聞會怎麼說:今天,又有一名士兵回家後憑空失蹤了。隨便他們怎麼說吧。我再次彎腰,解開左腳的靴子帶,把那塊“狗牌”掛回脖子,和另一塊疊在一起,接著依次脫掉左腳的靴子和襪子,外褲和內褲。我徹底消失在了黑暗裡。我打開衣櫃門,對著穿衣鏡打量自己:手和臉曬成了古銅色,身體的其他部位蒼白而乾瘦,看著就像掛在什麼地方的無頭僵屍。我歎了口氣,鑽進冰涼的被子裡。吊扇下,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不時有車子經過我家。那些車子的聲音由遠及近,不斷逼近,接著又由近及遠,逐漸消失。樹林中間,一列火車呼嘯而過,聽著好像朝床上的我徑直衝來,眼看就要撞上了;好像我變成了特殊的磁鐵,既吸引金屬的聲音,也吸引金屬本身。我緊張得連眼皮都突突直跳。每次,直到那些聲音由近及遠,衝其他目標而去時,我才會長舒一口氣。我忘了自己當時做了什麼夢,隻記得自己夢到了默夫——默夫、我和每晚都會夢到的那些鬼魂。我忘了自己當時做了什麼夢,隻記得最後,自己沉沉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