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項城不作虛君 遯初誌在首相(1 / 1)

袁氏當國 唐德剛 10358 字 1天前

——記民初共和政體的實踐與流產在中國數千年的曆史上,若論開國元勳主持國政的時間,則中華民國開國的第一任臨時大總統孫文,可能是為時最短的了。孫公於元年元月元日,宣誓‘就職’為中華民國第一任臨時大總統,到二月十四日,他就向參議院‘辭職’了。參議院也決議接受他的辭職;雖然孫公延遲到四月一日,始正式‘解職’。因此從就職到解職,孫文先生隻做了四十五天的‘臨時大總統’;從就職到解職,他也隻擔當實際政務三個月。這不特在民國史上是最短的一任總統,在中華五千年史上,也是最短一任的開國元勳了。孫去袁求,袁世凱是宣統皇帝溥儀九_九_藏_書_網,於二月十二日下詔退位後三日;也是孫文大總統向參議院正式辭職後一日,由中華民國臨時參議院,於二月十五日,在南京全票選出的中華民國第二任臨時大總統。筆者在前文已提過,袁本另有打算,要由他自己承清朝太後之命,召集國會,決定國體,然後由國會選舉他做總統。如此他就不需要做革命黨的總統了。但是天下事哪有那樣儘如人意的呢?不得已而求其次,他現在也隻有通電接受革命黨參議院所推選的大位。如今既接受此職,你得接受他們所通過的實行內閣製的約法,和以南京做首都的決定了。袁對做總統的法律根據,暫時不敢提異議;對以南京做首都,他就推宕了。猛虎不能離山,袁世凱何能離開北京呢?南方就決定派遣迎袁專使,迎袁南下。事實上孫之讓袁,原是不得已而為之,政治是最現實的,既讓之又想嚴密控製之,就是一廂情願了。因此專使之無法達成任務,也就不待智者而後明了。這次南京派往北京的迎袁專使團是由教育總長、德勝於才的好好先生蔡元培進士領隊的。團員計有宋教仁、汪兆銘、鈕永建、王正廷、劉冠雄、魏辰組、曾昭文、黃愷元等八人。專使團由孫大總統於二月十八日授命,二十二日偕同唐紹儀自滬起程,取海道北上,二十六日抵北京,翌日謁袁,懇談,歡宴。袁似無拒絕南下之意,蔡專使亦甚樂觀。孰知二十九日深夜北京突然發生兵變,東安門外及前門大街鬨市之中,槍生劈啪,火光燭天。變兵且破門突入專使行館,蔡、汪等衣冠不整,各不相顧,分彆越牆而逃。嗣經西人保護,輾轉逃入東交民巷之六國飯店,始幸免於難。此變迅即蔓延至通州、天津、保定各要邑。這一來,袁乃據為口實,挽拒南下。蔡專使等白麵書生,驚魂未定,也就電報孫公,不敢相強了。這記兵變是袁某授意的呢?還是曆史上另一個‘偶然’?曆史家聚訟至今,仍無證據可下正確結論。據張國淦當時得自徐世昌的絕密消息,兵變原是袁克定的陰謀,想以‘黃袍加身’的辦法,在皇城劫持溥儀,逼乃父稱帝“見張氏遺著‘北洋述聞’,一九九八年三月上海書店出版,頁四一~四四”。張氏當時曾是唐紹儀的隨員,後為黎元洪謀主,其後並在內閣迭任要職,見聞甚廣。然此說在當時雖甚流行,卻始終未能確切證實。另據各方目擊者記述,以及後來史學家,如吳相湘教授等的嚴密考證,皆一致認為實非袁之預謀,隻是此變,正如月前袁之被刺未中,對袁之政治安排,卻是變得其時也。本來民國之奠都何處,縱是革命黨人,亦意見不一。南京孫、黃一派,雖力主奠都南京,漢方實力派的黎元洪、滬方光複會分子章炳麟等,甚至臨時參議院內的投票紀錄,以及掌革命黨本身輿論的‘民立報’都主張建都北京。現在袁既不願南下,再加上個兵變,奠都北京就變成曆史的‘必然’了。孫大總統在得到蔡專使的報告之後,遂谘請參議院審議,讓袁以電報向參議院宣誓,在北京就職,然後整個臨時政府遷往北京。孫總統既一言九鼎,三月八日袁的宣誓電報抵達南京,再經孫總統谘請參議院認可,袁世凱就於三月十日在蔡專使觀禮之下,正式在北京就任中華民國第二任臨時大總統了。但是其時仍留在南京的臨時參議院,卻扳請孫大總統,繼續負責中樞政務,直至袁總統的內閣完全建立之後再‘解職’。因此,從三月十日至四月一日,孫公正式解職的三周時間裡,中華民國曾有過兩個合法的臨時大總統。但是二公在曆史上的表現,孫公的泱泱之風,就遠非袁公所能望其項背了。雖然袁公那時在國民心目中的聲望,似乎還在孫公之上呢……。舉例以明之:袁公就職之後,立刻便頒布大赦令,彼固深知此令,一需參議院同意,二需內閣副署,始有法律效力,然袁之悍然為之者,顯然是故意表示,他目無參議院與前任孫公也,這就缺乏大政治家應有的風度了;甚至可以說是以小人之心,作流氓之行了。而孫公頷之,未之計較,並谘請參議院‘追認’之,未動聲色也。(有前總統之谘文,在法律上便可免新內閣之副署。)這就是孫中山先生的大政治家的風度了。這隻是個個人的小意氣,法律程序上,無足輕重的細枝末節,讀史者亦多未察也。然見微知著;不謹細行,終累大德,袁公後來之身敗名裂,都可於此等細微人品中見之。執簡者,能不慨然?嚴肅的讀者或許認為這隻是因為袁之缺乏現代法學常識,而非故意藐視孫公也,實際並非如此。原因是這時唐紹儀亦在北京,朝夕在袁之側,足備谘詢也。證諸後來史例,此時唐紹儀顯然曾大力勸阻,而袁氏不為所動也。是耶?非耶?一個政客每好逞一時之快,而罔顧死後遺臭曆史,是愚不可及也。當政者應知生前自律才好。袁公就職後,孫總統乃於翌日公布采行法國式責任內閣製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袁總統遂依法於三月十三日任命唐紹儀為民國之第一任國務總理,並負責組閣。同月二十九日,唐總理乃向南京參議院提出新閣人選。完成一切法律程序之後,袁、唐新政乃正式確立。南北一統。四月一日,孫大總統遂正式‘解職’。今且將袁政府最早的形式和人事架構,列表於下:中華民國第二任臨時大總統:袁世凱 字慰亭 河南項城人 五十三歲副總統:黎元洪 字宋卿 湖北黃陂人 四十八歲國務總理:唐紹儀 字少川 廣東香山人 五十二歲外交總長:陸征祥 字子欣 江蘇上海人 四十一歲內務總長:趙秉鈞 字智庵 河南臨汝人 五十三歲陸軍總長:段祺瑞 字芝泉 安徽合肥人 四十七歲海軍總長:劉冠雄 字子英 福建閩侯人 五十四歲財務總長:熊希齡 字秉三 湖南鳳凰人 四十二歲司法總長:王寵惠 字亮疇 廣東東莞人 三十一歲教育總長:蔡元培 字孓民 浙江山陰人 四十四歲農林總長:宋教仁 字遁初 湖南桃源人 三十歲工商總長:陳其美 字英士 浙江吳興人 三十六歲交通總長:施肇基 字植之 浙江錢塘人 三十五歲南京留守:黃興 字克強 湖南善化人 三十六歲“原提名梁如浩,參議院未通過,後由施肇基遞補”這個唐內閣不用說是個袁大總統的欽定內閣。其實權如外交、內政、陸海軍、財政和交通,都是一字號掌握在袁記人物手中。其他如司法、教育、農林、工商各部,不特在袁世凱統治下,無關痛癢;縱在後來蔣、毛二公治下,也痛癢不大,落得做順水人情,統戰客店。“筆者符注:記得一九四八年國府在南京行憲組閣時,筆者某次在南京中山門外的農業實驗所訪友,見一美國進口的全新高級房車,施施而過,車上天光雲影共徘徊,氣勢逼人。好奇而詢之,始知是新任農林部長左舜生之座車也。蓋當時縱是炙手可熱的國民黨高乾,亦鮮有此高級新車。左氏因係青年黨加入國府,為內閣中之新人,始有此新車也。十餘年後,五在紐約哥大口述曆史學部訪問左公時,曾戲述往事,並以農連總長宋教仁故事相比擬,左氏亦苦笑唏噓不已。並說他曾經寫過袁世凱,將來更要為蔣介石作祭文。誰知左竟先蔣而逝。左公病重時,他的學生吳坤淦先生曾電餘乞援,我也曾簽請哥大當軸,想為左公申請若乾研究補助費(honorarium),以濟眉急,後來據聞哥大東亞所曾送他三千美金。不知實現否也?這都是國家動亂,知識分子一言難儘的悲哀。也是大時代的小掌故吧。故隨筆記之。”袁世凱既無心依法行事,放棄實權,實行真正的內閣製:唐總理因此就隻是袁總統的一個盾牌,最好是受其命,做其事,代背其黑鍋,不但任其勞,還能任其怨,像周恩來那樣,鞠躬儘瘁,和其稀泥,死而後已。不甘心和稀泥,要掛冠而去,那隻有悉聽尊便了。所以唐總理就職不過三月,就真的掛冠而去了。不過話說回頭,在那種極權政治之下,像周恩來那樣,被折磨得四癌齊發,活活累死,畢竟是善終床上,就還算好的了。有些愚忠奴才,替主子背黑鍋,最後還要被殺掉滅口,像後來的趙秉鈞、林彪那樣,那就更不堪想像了。據說唐紹儀在掛冠之後,也曾碰到刺客行刺,所幸此刺客尚有良心,被唐氏說服,擲刀而去。後來的趙秉鈞和林彪就沒那麼幸運了。此是後話,到時再說。先看看唐紹儀這位中華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是怎樣個人?唐紹儀(一八六零~一九三八),廣東香山人,是孫中山的小同鄉,長中山六歲。他二人在近代中國政治上雖都位至極品,但他二人所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兩條道路。在辛亥以前,二人既不相識,亦無往還。民國成立之後,二人漸成莫逆,紹儀有一叔父曾任香港英商怡和洋行(Jardiheson & Co.)的買辦,認識容閎(一八二八~一九一二)。因此容閎在清末同光之際主辦幼童留學時,時在香港讀英國學校、年僅十四歲的唐紹儀便被選入第三班,於一八七四年送往美國入學。紹儀在美一住七年(一八七四~一八八一)。二十一歲時在哥大讀本科(bia College)尚未畢業,清廷嫌‘幼童’過度西化,乃悉召回國。翌年唐遂奉派隨總理衙門洋員、德人摩倫道夫(P.G. von Mollendorff)去朝鮮,為韓王整理財政,頗有成績。時袁世凱(年二十三,長唐一歲)亦剛隨軍入韓,是為二人訂交之始。嗣後袁氏在韓一帆風順,做了‘小欽差’(故事在筆者論袁前文中,曾有詳細交代,不再贅述),唐氏則緊跟其後,做了小欽差的二把手,主持最重要的外交與財政。其後袁氏在清朝政壇不斷升遷,唐亦隨之水漲船高。在外交、金融、鐵道各部門,迭任要職,終至郵傳部尚書、奉天(今遼寧)巡撫等一品大員。迨袁被攝政王開缺,回籍養屙,唐亦不免。至袁氏東山再起,唐亦再度出山,作袁之‘和議代表’,已詳誌於前篇。如今袁當上了臨時大總統,唐之官拜責任內閣之首相,也就順理成章了。根據唐的資曆見識和人際關係,他倒是個很理想的責任內閣的首相人選,他具有現代政治家所應有的國際知識經驗和訓練,他和袁總統的長期友誼,也贏得袁的高度信任。孫前總統對他的尊重和鄉情更是難能可貴。同盟會中的高乾對唐也表現得極其友好,並竭力邀請加盟。唐也在一片熱烈掌聲中,於三月三十日,由黃興與蔡元培介紹,宣誓加入同盟會。因此,唐內閣也可算是個同盟會(後來擴充改組為國民黨)的‘政黨內閣’了。有唐內閣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竟然連三個月的壽命都維持不下了,則民國政府的問題何在,便不是曆史家三兩篇文章,就可以說得清的了。容當慢慢深入探討之。另外,袁政府還有個特殊現象,雖隻是個曆史性的承繼,與袁本人無關,然亦不妨略述始末。原來在前任孫文政府裡的首席部長,原是陸軍總長。那是軍事第一,革命時期的革命內閣的組織。如今唐內閣則是國家恢複正常之後,依法(包括對外條約)行事的和平內閣。為贏得列強對民國的承認,則民國政府就不能做違反國際條約之事。在前清中國中央政府的首席部長,原是外交部長。因為這是那時喪權辱國底‘辛亥條約’上明文規定的。那時列強由於不信任以任何方式組織的中國政府,為便於隨時可與中國政府辦其交涉,他們要求把外務部提升為首席部。外務部尚書等於是內閣中的第一副總理。在他們看來,隻有這樣,那個風雨飄搖、變化無窮的中國政府,隨起隨伏,都無損於他們底利益也。洋人既如此要求,中國官僚又何敢說一個不字呢?因此在民國初年的北京政府裡,外交總長也是內閣裡的首席總長。其後,北京政潮起伏,直如兒戲,而做外交總長的往往都做了‘署理閣揆’;甚或實授閣揆了。像後來的陸征祥、王寵惠、顧維鈞,都做過內閣總理,就是這個道理。再者,那時搞外交的職業官僚(Teocrats)一般都各有其國際背景。他們平時以純技術本領,徘徊於中國各實力派政團的夾縫之間,乾祿公卿,等待雇用。那橫行中國的軍閥們,誰都不敢開罪他們,有時還要倚賴他們來尋找通洋之道呢。在那個時代,中國國內的任何政治派係(包括孫中山和共產黨的革命政權),都不惜喪權辱國,也要儘力尋找國際路線,以奪取政權,或鞏固政權。在民國初年的軍閥時代,知道這項內幕運作的專家,莫過於三朝元老的顧維鈞先生了。他複笥之廣,筆者不知有第二人也。可是顧公本人也卷入其中,未便暢所欲言。然筆者每從旁代為點出,顧公亦微笑頷之,這才是真正的曆史嘛。筆者當年亦曾把他們的故事,儘量加以發掘,並寫入‘顧維鈞回憶錄’的英文原稿。不意,這些故事後來竟被核稿人統統刪除,因為萬頁原文已嫌太長,容納不下題外之言,為之奈何哉?上述,袁、唐新內閣的另一特點,便是黃興所主持的所謂南京留守了。近百年來的中國湖南省,出了兩位最為可敬可愛的、偉大的軍人政治家:一個是湘潭彭德懷(一八八九~一九七四);另一個是善化黃興(一八七四~一九一六)。彭德懷在中華民族史上所具有的道德形象,任何共產黨人都不能同他相比。我想這是當今任何中共史家都不會否認的。容當續論之。其實辛亥革命前後的黃興,也有其超人的道德形象。不幸他早死。而其後在國民黨政權中,相繼當權的廣東幫、江浙幫和閩南幫,以及所有國共兩黨的官吏家,都過分的揚孫抑(ignore)黃,而頗欠公平。若論‘曆史地位’,黃不如孫,是理所當然。但是孫、黃之間的距離,則遠沒有國共兩派的曆史家,所拉之長也。曲筆氾濫,埋沒黃公,是很不應該的。今日談談他在‘南京留守’任上的職責,再及其他。南京留守原是個不堪收拾的爛攤子。辛亥革命雖然隻革命了八十三天(從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到一九一二年元旦),也並沒有打過幾場熱戰,但是卻把個處處有啼痕的東南,弄得遍地皆兵。他們都自認為是對革命有功的開國革命軍,自然也包括我們安徽拿兩個堿鴨蛋就光複了蕪湖的一批革命小將。那時的東南各省是遍地黃花開,你如能聚眾三兩百人,就可自封都督,有時甚至氾濫到一省九督的程度。清軍既不來‘剿’,他們彼此之間為著爭地盤,往往就互相砍殺了。在上海,陳其美殺了陶成章;在長沙,譚延闓殺了焦達峰;在武漢,黎元洪假手袁世凱誘殺了張振武,都是當時革命陣營中自相殘殺的例子。就是這樣有功革命的大小部隊,當時在南京留守管轄之下的總共有三十餘萬人之眾,黃留守,如是個野心家,或生就個軍閥胚子,那他大可乘勢學學袁世凱的‘小站’前科,或蔣介石的‘黃埔’經驗,將這三十萬留守部隊,汰弱留強。提煉十萬精兵為自己的政冶資本,上與袁氏爭半壁河山,下與閻錫山、唐繼堯、陸榮廷同步,列土封疆,做個民國藩鎮、一省軍閥,又誰曰不可?然字習東坡、文宗韓柳、熟讀聖賢之書、高風亮節的大革命家,黃秀才,有所為,有所不為也……。賢明讀者批覽拙文,可能嫌在下對黃大元帥過譽了。實不然也。吾人遍讀近代中國革命史,對我革命先烈,實有由衷之崇拜。試問黃花岡上七十二先烈(其實不止此數),何一而非黃秀才哉?黃君身在前敵,指斷未死,固亦幸存之活烈士也。再看我抗戰八年,前仆後繼之數百萬將士,其死國之慘烈,可勝言哉?朋友,為著民族生存,為著人類公理,我千萬先烈,死且不懼,區區列土封侯之虛榮,美婦醇酒之俗欲,有何足戀?我輩執筆文人,每覺我民族文化隻是一大醬缸,肮臟汙染之外,一無可取。果爾,則吾人對上述千千萬萬之烈士聖賢,又何以交代?正因為我民族中也多的是彭德懷、黃興者流的賢人烈士,才能抵銷那些民族敗類、文化渣滓、昏君獨夫、黨棍官僚、土豪劣紳和市儈文痞,而使我民族文化綿延五千年,末嘗騙來騙去,而至於絕代也。言念及此,每於午夜清晨,誠溯舊史,輒至感萬端,有時且垂涕停筆,不能自已。讀者試思,吾人如寫當代史,至‘廬山會議’一節,提到彭德懷被栽贓故事,由於對彭公之同情,而筆端偶帶感情,亦或所難免。曆史家也是人嘛。雖儘量壓抑人皆偶之的情感,仍難期其入至善之境也。讀者賢明,當能體驗之。長話短說,黃興那時在南京留守任內,他所真正致力的,便是怎樣收拾這個爛攤子,遣散這些爛部隊,好讓革命後的國家有個喘息的機會,來從事和平建設。吾人要了解,革命就是打天下。革命黨如今打了天下,在積極方麵,他們有建設國家的任務:消極方麵,他們也有參加朝政,甚至升官發財的權利。誰知他們打了天下之後,革命果實竟被個前清老官僚一手攬去。當初的革命者在孫總統解職之後,竟弄得四大皆空,失業遍地。如今黃大元帥既然還‘留守’在職,南京應該是失業革命家和相關人士謀取一官半職的帥府。因此,求職人士擠滿金陵客舍,弄得留守官邸也‘八行盈尺’(舊時代的書信格式是每頁八行),弄得黃留守頭大如鬥。求職者揮之不去,隻好登報聲明,不能徇私,無職可給。黃留守官署,這時估計,要遣散三十萬官兵,最低限度的‘恩餉’(遣散費),非二百五十萬兩不可。留守府那有這筆钜款呢?依法報請北京國務院索餉,初上任的唐總理也兩手空空,除舉外債之外,彆無財源。但是外債又豈是好借的呢?清末列強為著築路開礦謀取特權和厚利,原有所謂‘四國銀行團’(英、美、德、法)和‘六國銀行團’(另加日、俄二國)之組織。這些列強對中國原來是要搞領土‘瓜分’的嘛。例如,英國要拿西藏;俄國要拿新疆、蒙古、滿洲;日本要南滿和閩南……。但是他們彼此嫉忌,分贓不均,弄得各國勢力,相持不下(uhe bance of power),英、美兩國因而推動了保持中國‘領土完整’;列強‘利益均沾’的所謂‘門戶開放政策’。這樣,義和團雖殺了洋人,闖了大禍,引來八國聯軍,最後我們竟能隻‘賠款’,不‘割地’,也算是李鴻章辦弱國外交的一個奇跡吧!(不幸的是,那個比台灣大四十四倍的外蒙古,最後還是被蔣介石斷送了。無知而獨裁,始有此誤國誤己、誤華誤蒙的荒謬行為,言之可歎,以後當續論之。)這次唐內閣由於樣樣需錢,而財源無出,不得已乃向‘四國銀行團’商借外債八千五百萬兩。在簽約之前,並乞先墊三千五百萬兩,以濟燃眉。四國原已答應墊款,然日、俄聞報抗議,堅持分潤,中國不得已乃改向‘六國銀行團’商借。可是日俄又另提要求:此款不得用於滿蒙地區。蓋滿蒙早被日、俄二國視為禁臠,事關滿蒙,應向日、俄分彆磋商,不應讓四國銀行團乘機介入。而四國行商,又因不信任中國官僚,縱允借款,亦應由四國派員‘監督使用’。斯非稍有立國尊嚴之任何主權國家所能承受,而環伺列強,對中國則視為當然,辱華之甚,不忍卒言。後來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唐紹儀終因無法對付內外夾攻,在政經兩途俱走入絕境之時,任職未及三月,便‘失蹤’而去,此是後話。筆者在編撰‘顧維鈞回憶錄’時,曾搜羅有官中外史料,與顧氏細論之。蓋顧為唐紹儀的東床快婿,斯時又職兼國務院與大總統府雙重機要秘書,熟知其內幕也,借款故事說來話長,得暇當以心專篇處理之,為免尾巴搖狗,此處暫時打住。有心讀者欲知其詳,參閱拙撰顧書,及相關文獻,當可知其大略也。話分兩頭,這時的孫中山先生在大總統解職之後,無官一身輕,率領了青年子女孫科、孫琬,和隨從的胡秘書、汪外辦(且借用個當前的名詞)、廖仲愷夫婦、章士釗夫婦,以及新從美國畢業歸來,年輕貌美的英文書記宋藹齡女士等,男女數十人,浩浩蕩蕩,四處遊曆講演,所到之處,士女爭睹豐采,輒至萬人空巷。孫郎此時微近中年(四十六歲),西裝革履,一表人才,男人四十一枝花,在佳人名士簇擁之下,玉樹臨風,道籍仙班,真是大丈夫當如此也。相形之下,這時在南京弄得焦頭爛額的黃留守,就隻是個整日拖拉騾子和垃圾夫了。勞逸懸殊若此,亦命也,運也夫?孫公此次演說旅行是從上海開始的,嗣徇武漢黎副總統之約,溯江而上,經南京、蕪湖、安慶、九江而至漢口、武昌,四月出的長江中下遊,正是鶯飛草長、春暖花開的季節。遊春士女,聽眾如雲,盛況空前,自不待述。孫郎講演宴談十餘場,主人難隨地改換,而客人演說內容則一也。長江之行中期,袁總統亦曾專使盛約孫前總統往北京一行,而中山思鄉心切,期以他日。項羽霸王說得好:‘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孫公於四月中離漢赴滬;二十二日南巡抵福川,二十五日返廣州,繼續在歡迎會上講民生主義。二十七日返香山故鄉晤盧夫人。六月中在廣州繼續其平均地權之演說;月底經香港返滬。蓋中山雖功成身退,而對‘政冶革命之後,宜繼以和平的社會革命’之理想,卻自成體係,甚欲有以實踐之也。孫中山先生原是近現代中國,筆者個人所一再反覆申說的‘文化轉型期’中,自有一套,頗具有原始性的建國藍圖(inal blue print for national restru)的最高當國者。他那一套建國思想,所謂‘三民主義’的理論,至此已相當成熟。辛亥之後,他對袁世凱曾寄以熱忱的厚望,認為在袁氏治下,他的民族、民權兩主義,已相當的成功了。如今所餘者隻剩個民生主義有待實行,不幸民智未開,弦斷無人聽,知音太少,因此此次旅行布道,苦口婆心,舌敝唇焦,反覆演說,三句不離本行,其主旨亦在此也。長話短說,聊為概括之如下:第一,孫公自稱為一‘極端之社會黨’(Radical Socialist);篤信‘國家社會主義’(State Socialism);主張土地國有、鐵路國有和大企業國有。他不反對資本,而反對資本家;尤其反對資本主義初期在倫敦、紐約等新興的大都市中“筆者附注:且看今日的台北、香港、上海等地。”的‘炒地皮’的地產商。防患於夫然,為免革命後之中國亦蹈此覆轍,因此他‘甚欲采擇亨利佐治(Henry Gee 1839~1897)氏之主義施行於中國’;也就是利用政府的力量,集中稅收於土地,實行‘單稅法’(Siax System),來‘平均地權,節製資本’“關於孫氏這一係列講演的綜合內容,散見元年四月四日在上海答文彙報記者問:‘政冶革命之後宜繼以和平的社會革命’,載一九六六年台灣版‘國父全書’頁四九六;及其他隨行者,如汪、胡、章士釗等人的筆記和自傳,以及吳相湘著‘孫逸仙先生傳’有關各章。”換言之,孫逸仙醫師,這次已不再醫人,而著重醫國。並開出他頗為自信的,藥到病除、著手成春的社會丹方,他名之曰‘民生主義’。十年之後他甚至說:‘民生主義就是共產主義。’孫逸仙醫師這套丹方,在當時真是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可能真是由於‘民智未開’和‘知難行易’,孫公所到之處,總是言之諄諄,而聽之藐藐也。在武漢時期,孫公說法,黎副總統多半在場,恭聽之餘,難免有麵從而腹非的表現,恨得胡秘書罵他是,麵存忠厚,而內具機心。所幸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鬨。芸芸眾生之中,也多的是‘看門道’的信徒。一旦心悅誠服,三民主義即變成了宗教信仰,青年小夥計也就赴湯蹈火,促其實現了。此是後話。當然一個宗教家和政治哲學家,必須有殺身成仁的自信,才會產生信眾(followers)。中山不用說對他自己的這套‘主義’,那真是生死以之,篤信不移也。在他底啟蒙之後,其後半個世紀,氾濫成災的‘左傾幼稚病’不知犧牲了多少血性青年的寶貴生命。筆者曾撰有專文試論之,我國自卒亥以來,國共兩黨以次,幾無一革命政黨而非社會主義之政黨也。在他們底排山倒海的影響之下,有血性、有獨立思考能力的知青(包括青少年期的筆者自己在內),幾乎無一而非社會主義青年也。他們對所謂‘社會民主’製(Social Democracy)的信仰,可說也到殺身成仁的境界。孫公對他自己所‘發明’的三民主義的自信心,當然更是終身不渝的。(中山一生都說三民主義是他‘發明’的。那是出於一個革命家堅決的自信心。但在不疑處有疑的曆史家看來,則民族(馬誌尼、俾斯麥)、民權(傑弗遜、盧梭)、民生(亨利佐治)都隻是那時西方的新潮思想,其來有自,算不得是中山的發明;但是中山則有其啟蒙和振聾發聵之功也。)但是又有誰能逆料,搞國家社會主義,就必然會搞出些納粹和希特勒來;搞馬克思社會主義,也必然會搞出些列寧、斯大林和毛澤東來?偷雞不著蝕把米,使千萬烈士鮮血白流,億萬暴政受害人,枉死溝壑。近百年來的世界和中國曆史都告訴我們,社會主義為禍之烈,有時且有甚於資本主義。老革命家為社會主義革命了一輩子,到頭來竟至瞠目結舌,悔恨交加。中國共產主義之父的陳獨秀教授,為此賠上了兩個兒子寶貴而無辜的生命;自己臨死之前也開始懺悔,胡為乎而然呢?中山的幸運,是他死得其時。這位偉大而倔強的國醫,若是當年身不死,堅決實行他所發明的主義,他在曆史上的後果若何?吾為孫逸仙醫師捏把汗也。吾人於八十六年之後(一九九八),回看民初政局,真可說是閱人多矣。根據這八十六年的曆史實例,曆史家蓋可斷言,民初那個爛攤子是任何政治家也收拾不了的。視看蔣、毛二公各搞數十年的下場,吾人即可作上述之‘斷言’也。這是個‘轉型’程序中的階段問題,階段未到,任何當政者都必然有個悲劇的結局,雖然曆史還是在繼續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向前邁進;絕不停頓,更不會回頭。胡適說他們都是一批了不起的人物,語雲‘形勢比人強’,在那個‘形勢’之下,仟何了不起的‘人’,也無能為力也。袁世凱這個‘人’的悲劇,便是他卷入了這個他所改變不了的‘形勢’。孫中山的幸運,便是他始終沒有卷入這個形勢。搞了一生的‘革命尚未成功’;有心為國為民,而‘道不得行’,就會引起全民族,甚至全世界的同情了。中山喟然歎曰:‘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殊不知中山之幸運,正是‘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國父大人生如有幸,大得其意,像毛大導師那樣,能在‘天安門上,吐氣成霞’,他老人家,可能也就不是中華民國的華盛頓了。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中山啊,中山,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啊?話說回頭,在民國元年六月中旬,孫公在衣錦還鄉之後,回到上海。國內政局已有山雨欲來之勢。第一是黃留守公署的裁撤(六月十四日),革命老同誌(包括黃上將),又多出一批下崗之人(用個目前的名詞)。但是黃留守屬下的三十萬雜牌軍,本是各有其主的。荷槍實彈的軍人原是最實用的政治本錢。在中國數千年的曆史上,新朝初建,裁兵削藩,都是第一難事。事實上,曆朝和平裁兵,宋朝趙匡胤的‘杯酒釋兵權’之外,幾無一成功的先例。(筆者以前在課堂中,每說毛澤東為趙匡胤以後之第二人。誰知說得太早,毛晚年之大殺功臣,實遠甚於前朝。)此次黃興這個功臣雖有意主持裁兵,然東南地區的新舊各軍,原非黃氏的子弟兵,他雖有意助袁,偃武修文,那些大小軍頭,哪能由得他呢?何況他也並無恩餉可發呢。再者,南京留守原是老袁狡獪手段之一。他不能一上台便把革命黨原有的功臣全部清除,他先把那些桀驁不馴的宋教仁、陳其美調虎離山,在唐內閣裡安了兩個冷衙門以籠絡之。再劃出個南京留守把黃大元帥安頓好,以免他遊蕩妨事。迨新政府百事就緒,袁就要裁撤銷南京留守,把黃興踢上層樓,調去北京擔任另一冷衙門的‘參謀總長’。黃和陳其美一樣,不願北上去坐冷板凳,那就自動下崗了,後來,袁為安插孫中山,乃給孫一個‘肥缺優差’去修鐵路,並要黃興也去助孫搞實業救國。這也是趙匡胤要石守信等老功臣,多致歌兒美女,安享晚年的意思。後來的毛澤東要陳毅去辦外交,聶榮臻去搞科技,賀龍去打枱球,並大辦其文工團,重印古本金瓶梅(後一項出自大陸的街談巷議的小道消息,據說是十分可靠的,希望將來嚴肅的曆史家,能鄭重的肯定之或否定之)。都是資治通鑒上可以學到的功夫套路。袁世凱這位老官僚,他顯然也認為隻有歌兒美女,才能把孫文、黃興、宋教仁等這些硬漢子軟化掉……。讀者讀到這一類的曆史故事,可能的反應是不相信這些故事,實有其事。如果確是事實,則這些曆史製造者,豈不是太下流了。其實這都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這類故事在二十五史和資治通鑒裡都太多了,而且泰半都是:事實。它之發生於近代的中國政壇裡,那就是‘轉型’的問題了。從帝製轉民治的要點,便是把‘無限製權力’(uncheckedor power)轉成‘有限製的權利’(checked power or limited authority)。在這項轉型還未轉得乾淨之時,老的魔鬼繼續附身,就是難免的了。袁世凱後來便是 被老魔鬼附身,綢死的。中山返滬後第二件大事便是唐內閣的忽然倒塌,總理大人棄職‘失蹤’(六月十五日)。袁總統挽留不了,乃特任首席總長陸征祥繼唐組閣。唐閣既倒,同盟會在唐內閣中的骨乾分子宋教仁、陳其美、蔡元培也就跟著下崗了。蔡公原是個無關痛癢的好好先生,才品八鬥而飛揚跋滬的宋教仁原不要做左舜生“見上節小注”;手握兵權黨權,虎踞上海的陳其美、始終就沒有北上就職。如今宋、陳二人既然總長都不做了,那正好全力搞黨,把同盟會擴大改組為國民黨,然後來搞他個‘政黨內閣’,大乾一番。宋氏認為唐內閣隻是個‘混合內閣’,繼唐而起的陸內閣,則是個‘超然內閣’,在這個緊要的開國時期,興利除弊,國事如麻,他二人都不中用。要起死回生,翻天覆地,宋的目標是組織一個清一色的國民黨內閣,由他來做總理,則中華民國其庶幾乎……,且看他的同鄉後輩的朱鎔基,今日即頗有遁初遺風,朱氏今日的條件比宋教仁當年好的太多了,希望他不要望碑墮淚。綸巾羽扇,好自為之。上節已言之,唐內閣的條件是不能再好了,為甚麼不出三月便壽終正寢呢?其實這又是個轉型的問題了。須知,依法唐內閣是個責任內閣,袁總統隻是個虛君。但是在兩千多年的政冶史裡麵,中國出了四百多個皇帝,除了少數的亡國之君像阿鬥、溥儀等等之外,有幾個雄才大略的皇帝,尤其是開國之君,是個虛君呢?誠問文景、武宣、貞觀、開元、洪武、永樂和康雍乾,那一位是虛君?相反的,我國曆朝盛世如上述者的出現,幾乎都是一宇號的雄才大略,君權神授,獨裁專製的英明之王也。在我國曆史上,往往也是皇權愈大,政治愈清明,大小官吏,愈不敢貪贓枉法。因為我國皇帝向來不直接管我們黎民百姓,管我們黎民百姓,分屬‘親民之官’的縣太爺和知府、道尹,上至巡撫、總督的地方官。因比我們的皇帝陛下愈分凶,愈厲害,全力愈大,直接管咱黎民百姓的地方官,愈不敢為非作歹。所以在傳統中國裡,我門黎民百姓,對權力最大的皇帝,像漢武帝、唐太宗、明成祖,清聖祖(康熙),不但沒有惡感,反而由衷崇拜呢!其原因亦在此。當然我們這四百多位皇帝,不能個個都做漢武帝、唐太宗,一般才具平平或貪戀酒色不喜早期的懶皇帝,甚或像‘扶不起的阿鬥’,那就要靠宰相輔政了。宰相和皇帝一樣,也有好壞嘛。像王莽,他就要乘機弄權,由宰相晉升作‘假皇帝’,然後篡位作真皇帝。像姬旦(周公)、蕭、曹、魏征、王安石。張居正,那就如錢穆所說的‘副皇帝’了“見錢著‘中國曆代政治得失’”。錢氏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基本衛道之士(fualist),他認為傳統中國的‘相權’,是製衡‘君權’的法寶,比現代西方的三權分立製還要完美。其實這是入者主之的誇大。中國相權哪能製衡(check & bance)君權?它隻是君權的直線延伸和代理(deputy)。皇帝如是秦皇漢武,宰相就是皇帝的爪牙;皇帝如是阿鬥,那麼以重典治國的諸葛丞相,就是代理皇帝,他們之間沒啥製衡也。洋漢學家之中,有人說中國帝王專製是東方的極權暴政(Oriental Despotism)或嫌過份,而中國古代帝王其權力之大遠非西方(Octal)任何帝王所可比擬,則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法國的路易十四,搞君權神授,說朕即國家,被曆史家罵了數百年之久。試看咱中華統治者,自秦始皇以後,哪個皇帝,不認為他底皇權出自‘天命’(divine right)。在中國的二十四史裡,國家二字,所指的往往就是‘今上’。朕即國家這個概念,在皇帝這一名詞還未出現的春秋時代,早已就有了。有啥稀奇?所以中國古代的‘天子’,除授命與他的‘天’之外,誰也不怕。為使皇帝也有所畏懼,聰明人乃把一切然界的災異,都說成‘天意示警’,要皇帝結束他自己的行為,庶幾免遭天譴。宋神宗時代富弼為宰相時,就有人告訴神宗,自然災界,是自然現象,他勸皇帝不要聽‘天意示警’那些鬼話。富弼聞報,大為著慌說:‘人君所畏唯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為?’乃上書數千言,力辯天意示警,不可不信“見‘宋史,列傳’卷七十二”,富宰相萬言上書,豈為提倡迷信?他怕的是天子老爺,連他爸爸老天也不怕了,那如何得了?我們現代中國的毛主席科學化了,真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了,事實也未必。據說唐山大地震時,重病中的毛主席也驚恐不已。他老人家倒不是怕菊香書屋被震塌了,會壓死人;他怕的是‘天意示警’,皇帝要‘崩’了。這也是個轉型的問題。毛公既然從皇帝轉主席,未轉得乾津。因此古帝王所懼者,今主席亦懼之,如此而已,沒啥深文大意也……。這還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事。民國初年古人的心理如何,就無待多言了。總之,袁世凱當年是絕不可能做虛君的,不但袁氏不做,袁之左右,也不讓他做,當時儘人皆知的故事就說,每次唐總理晉謁總統時,袁之左右就說:‘唐總理又來欺侮我們總統了。’‘欺侮’多了,袁曾向唐說:‘少川,我老了,以後還是你來做總統吧。’老友少川聞此言,如何受得了。不特此也,甚至唐內閣之中的國務員,像財政總長熊希齡進士,也不可能隻聽總理的話,而不聽總統的話。因此,在熊氏與六國銀行團交涉外債時,他幾乎事事請示總統,而目無總理了。錢借到了,指派用場,總統也就顧不得總理了。還有啥責任內閣呢!客觀的形勢已教老唐無法再乾下去,再來個王芝祥案作導火線,總理麵子掃儘,老唐就‘失蹤’了……。王芝祥,直隸人,原是清末廣西巡撫,附義革命,與同盟會比較接近。此時直隸都督出缺,王以人地相宜,為直隸參議會一致推薦,唐總理乃簽請袁總統加委。袁已同意,後來忽然改變主意,未經國務總理依法‘副署’,便逕派王為宣慰使,回南京練邱,直隸都督由總統另行委派。這一來,民國政府就法製蕩然了。袁總統既然‘和尚打傘’,唐紹儀不願做周恩來,就隻有微服出京,宣告失蹤,溜之大吉,一去不返了。關於這一事件的是非曲直,我想公正的曆史家,和不偏不倚的讀史者,都很難下絕對性的定論。‘虛君’這個製度,原是以同盟會為主的革命派,所精心設計的一套紙製枷鎖,來鎖住袁世凱這個實力派的大猴王。如今猴王一使勁,把這些紙枷紙鎖,撕得粉碎,你說孫悟空‘違法’,豈非不切實際的書呆子之見哉?如今八十六年過去了。我們回頭看看八十六年的史例,軍閥們甭談了,就談孫中山、中正、毛澤東和鄧小平,他們那一位不是猴王?不搞‘和尚打傘’?他們撕掉的紙枷紙鎖有多少套,還能數得清嗎?如果孫蔣毛鄧這四人幫,也都是一字號的大猴王,我們怎能獨怪老猿呢?話說回頭,朋友,法治要有深厚的基礎,法律才會有效。在一個法治毫無基礎的社會裡,獨裁者必然會無法無天。西諺‘絕對的權力,絕對的腐化’,此之謂也,要搞真正的‘法治民主’(我不說民主法治,因為法治在先,民主在後也),筆者認為在近代中國,至少需時兩百年。最早也要在下一世紀中葉以後;在我們社會文化第二次大轉型的最後階段,才能實現,這還是筆者最樂觀的估計呢。在那清末民初的袁世凱時代,那會有影子呢?我們怎能厚責於袁老四呢?大略言之,袁和孫的不同之點是,孫專好搞理想;袁則專要抓實權。袁的錯是他貪得無厭,做了終身總統,還要做皇帝,這就不是個政治家了。他搞人也要搞到底,睚眥必報,絕不中途罷手,與人為善,這就是流氓了。所以在袁和孫、黃的革命派鬥爭時,在黃留守,唐內閣雙垮台之後,同盟會在中央之內,可說是掃地出門。袁對他們是連個冷衙門,也不留一個。地方二十二行省之中,同盟會員,隻分到粵、皖、贛三省,實力微乎其微也。袁總統和當今的李總統一樣,不把老K全部搞垮,誓不甘休也。同盟會在一敗塗地之後,他們想卷士重來,就隻有寄於唯一出路的國會了。現在讓我們再來看看國會:根據‘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第五十三條,‘在本約法施行後,限十個月之內,由臨時大總統召集國會’,袁臨時大總統在就職之後,也急於要做正式大總統;那時中央與各省的大小政客和黨人,也看好將來的國會,認為是英雄用武之地,也急於要參加這項近在目前的國會大選。因此當中山還在作其講演旅行之時,中央與各省為著籌備這第一次國會大選,都已在緊張的進行之中。按參議院製定,由袁大總統於元年八月二十七日所公布的‘中華民國國會組織法’,國會分上下兩院——參議院和眾議院。參議員,二十二行省,每省十名。內外蒙古、西藏、青海,各設選舉會,分彆選出二十七名、十名和三名不等。另由‘中央學會’選出八名;各地華僑選出六名。各省參議員由各該省的省參議員,依法作選舉人,其他也各有專法規定選舉方式。“筆者符注:中央學會依法是一種由教育總長領導的專家學者,超然於一般政團政黨之外的公會組織,享有八名參議員的名額,立意至善,然未成為事實,就胎死腹中了。見錢端升著‘民國政製史’第一篇,第二章,第八節。”按法定名額,則參議員共有二百七十四人,仿照美國製度,六年一任,兩年一選,以保持其新陳代謝。至於全國眾議員的名額,則依各地區人口多寡定之。每人口八十萬選眾議員一人,然每省至少有眾議員十人,但人口不足八百萬之小省份亦照選。唯蒙古、西藏、青海則參眾議員人數相等。二十二行省中以直隸(今河北)人口最多,有眾議員四十六人;人口最少省份如新疆、吉林、黑龍江,各選眾議員十人。其他各省多寡不等,任期三年各一屆,三年一選,選舉法分初選和複選,條例滋多,不俱載。按法家名額全國共有眾議員五百九十六人,參眾兩院合計,共有議員八百四十一人;當時媒體戲稱之‘八百羅漢’“見上引錢書。原檔載民元發行之‘政府公報’六月份以後各期;最近複印彙編,見章伯鋒、李宗一主編之‘北洋軍閥’(1921~1928),武漢出版社,一九八零年初版,頁六八零~七四七”。這國會中隻有羅漢而無觀音,當時曾有少數女權主義者來鬨場,爭取男女平權。不幸那時去古未遠,男好之間尚有其授受不親之大防,女權轉型尚在爭取小腳放大時代。女強人中不但出不了呂秀蓮、陳文茜,連男議員們所共同欣賞的甚麼‘國大之花’之出現,這時都還為時尚早呢。他們鬨了一陣,未鬨出結果來,也就算了。這‘八百羅漢’(且看他們在菩薩裡那副尊容就知道)在民國初年的中國,大鬨天宮。真是天翻地覆。近年台灣立法院裡諸後輩,所表演的肢體抗爭,和當年八百羅漢的功夫表演,不逮遠矣。閒話不應多說,就此刪去。但是我們要知道,這八百羅漢在民國初年是沒有選民(stituesnts)的。道理很簡單,因為中國這時雖有人口四萬萬,但百分之八十是不識字的文盲,另外百分之二十雖認得或多或少的字,也不知啥叫民主?啥叫選舉?這玩藝兒,五千年的列祖列宗都不知道,他們何能頓悟起來呢?他們之中也確有略通民主選舉之皮毛的,但這種人就是孫中山先生所的‘先知先覺’了。一個文盲遍地的社會能產生幾個先知先覺呢?因此這些羅漢們就隻是一批徘徊於轉型中期,從前朝(帝製的清朝)稍有新思想的半新人物,轉到後朝(共和的民國),仍背著‘入朝做官’底老包袱不放的,半舊的政客;但是這些半新半舊底轉型政客(politis uransformation),原是舊中國裡職業客僚(professional bureaucrats)的候補人(office seekers),搞政治的目的是入朝為官。他們看重的隻是自己的‘政治前途’,並不代表什麼鳥階級。以前入朝為官的捷徑是參加科舉,現在科舉沒有了,‘黨’就變成科舉的代替品了。入黨做官,或組黨做官,就是有誌青年的‘正途’了。這是我們政治社會大轉型,還未轉完的一條大尾巴。孫中山先生勸告當時的青年,‘要立誌做大事,不要立誌做大官’,可是針砭時弊,但是他老人家還是在這‘大尾巴’上做文章。試問青年人個個都要立誌做大事,那麼小事誰做呢?做大官和做大事,基本上是一個銅元的兩麵。國父大人也是我們五千年中華大醬缸裡出來的嘛,未能免俗也。所以‘入朝為官’和‘入黨做官’(後者是劉少奇的話)這條大尾巴,一直綢著國共兩黨治下的有誌青年,直至八九十年代,始被‘下海經商’所替代。嗚呼,社會文化轉型之難,有如此者。世紀末尚且如此,況且紀之初乎?所以在孫中山和袁世凱那個世代,入朝為官,是當時大小政治人物,排山倒海的主導思想。總之,要搞政治,你就得組黨,入黨,毀黨,造黨,分黨,合黨……。一言以蔽之,萬變不離其黨,才是入朝為官的不二法門。據說一九八八年蔣經國在台灣‘開放黨禁’後,不期年,寶島便出現小黨一百餘個之多。民初國會選舉時,據吾友張玉法院士的考據,大陸上竟有大小政團六百家“見張著‘民國初年的政黨’,台北市,一九八五年,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頁二三”。何以如此之多呢?作者再引當時政論家黃遠庸之言曰:既已聚千奇百怪之人而相率為黨,遂即鑄成千奇百怪之黨,蔓延於國中;乃複演為千奇百怪之拜政黨論,或毀謗政黨論,以相攻於一隅。於是乃有黨與黨之爭,有黨與非黨之爭,更有一黨之中一部分與一部分之爭。“同上,頁一三,引遠生遺者”玉法這本五八四頁之钜著,所談千奇百怪之事是征引不儘的了,但是如把民國初年的政黨,摸出點頭緒來,也未始不可大義微言一下。蓋民初的政團實始於清末,而清末的政團實始自康、梁的強學會。康氏的教條主義把強學會弄垮以後,各省小會林立,雖群龍無首,然其宗旨與成分,大致相去不遠。戊戌以後康、梁避居海外,與孫、黃的革命派相競爭,儼然形成兩大主流。迨清末立憲運動在國內風起雲湧,兩派又同時回流,滲入各省的參議會。武昌起義一聲炮響,原立憲派(包括康、梁的老保皇派)也加入革命,牆倒眾人推,兩派就水乳難分了。如今國會開始競選了,各小黨小政團,又各為小團體利益,或分或合,甚至不惜毀黨造黨,來各取所需,就形成上引黃君所說的‘千奇百怪’的現象了。迨宋教仁從唐內閣下崗之後,他乃以不世出的組織天才和用不完的精力,來擴大同盟會的基礎,通吃有誌來歸的各小黨,另組國民黨了。宋教仁和孫中山原是同盟會中的兩大智囊(Think Tank),而孫所搞的多半是海闊天空的哲學思想;宋所搞的則是紮紮實實的行動計畫。事實上民國臨時政府中許多根本大法如‘臨時政府組織法’、‘臨時參議院組織法’和‘臨時約法’差不多都是宋教仁一手起草的。宋教仁是個搞行動的理論家,和有野心、也有理論基礎的組織家,少年氣盛,不忍不讓,不像孫公是頗能忍讓的一尊‘大炮’也。所以袁世凱之怕宋,實遠甚於怕孫。當宋氏從唐內閣下崗時,各省為搞國會選舉,正是緊鑼密鼓聲震全國。這時南北小黨共有數百家之多“吳相湘教授曾查出諸小黨文獻多至‘百數’,見吳著‘孫逸仙先生傳’下冊,頁一一六四;張玉法教授則發現至少有三百個,見上引張書”。“筆者附注:蔣經國在台灣開放黨禁之後,某日我在北京一次餐會上,北京市政協主席白介夫先生告我,他前晚曾請台北來訪的新政黨的某黨魁吃飯,問明姓名,原來是我們文藝協會中,瀟灑風流,才氣縱橫的一位小友,他平時隻喜歡藝術和美女,想不到這次也下凡做了黨魁。後來我們在台北又吃酒了,我問他‘要競選總統嗎?’我們相抱大笑,樂不可支。”民國初年黨禁大開之時正是如此。但是這些小黨黨魁,想選上一個‘議員’,實非易事。所以他們一定要向大黨靠攏才有希望。這時宋教仁正在擴大同盟會為國民黨,因此他就對這些小遊擊隊加以招安收編了。但是宋教仁現在是名滿天下,有首相資格的大黨魁,你要望門投靠得有一定政治本錢呢;否則你隻能做做諸侯的附庸,甚或附庸的附庸呢。所以宋氏這次組黨隻看重了‘統一共合黨’、‘國民共進黨’、‘國民公黨’、‘共和實進會’幾個較大的小黨。它們若非真有群眾基礎,就是有名滿全國的黨魁,才能邀宋某之青睞呢。例如統一共和黨,它的黨魁是蔡鍔(後來名滿全國的美女小鳳仙的男朋友;蔡後來不願為政客利用,監持退黨),中央理事有穀鐘秀和吳景濂等宰相級的官僚,那自然就變成遁初先生的阿兄阿弟了(注意:這時他們都隻是三十上下,少年得誌的小頑童,氣焰萬丈呢)。民國元年,公元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國民黨在北京開成立大會,與會者數千人,極一時之盛。這時孫中山也應袁總統之約,在首都作客,於前一日剛抵北京。這時也出席大會作主題演說,並以一一三零票之絕大多數,當選為理事長,孫力辭不就;黨中央乃決定由宋教仁代理。宋乃成為當時中國第一大政黨之黨魁,鋒頭之健,氣勢之高,真是一時無兩。就正當國民黨成立,鑼鼓喧天之時,中山也正與袁總統日夜盤橫。孫公留京一月,竟與袁晤麵達十三次之多,且多為二人之密談,有時隻總統府秘書長,有‘財神’諢名的梁士詒在座。根據梁氏後來的報導,‘國父年譜’(一九六五年台北黨史會編印)記載說:先生留京約一月,與袁會晤共十三次。每次談話時間自下午四時至晚十時或十二時,更有談至次晨二時者。每次會晤,隻先生與袁世凱、梁士詒三人,屏退侍從。所談皆國家大事,中外情形,包括鐵路、實業、外交、軍事各問題,表麵甚為暢洽。先生察袁野心,然仍予推崇,以安其心。“見‘國父年譜’上冊,頁一三七,引‘三水梁燕孫先生年譜’”這次孫、袁密談實在是他二人的蜜月期,英雄識英雄,彼此固有其相互誠心推崇之處;但二人也難免有各見短之處,背景不同故也,袁世凱是傳統中國裡的‘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才大心細,做事紮紮實實,有板有眼,是位極有效率的行政專才,和標準的中國法家;然此公無理想,對現代政治思想,更是一無所知,這是時代關係,先天後天自然發展的結果,非可相強也(顧維鈞先生當時是袁氏隨時谘詢的機要秘書,事後告我亦如此)。而孫公卻正是袁公的反麵;孫公周遊世界,愛國之心極烈,為人又好學深思,滿頭腦理想,欲施之於中國,而道不得行。辛亥之後自己雖不在位,他對袁公倒滿懷幻想,希望袁能拯斯民於水火,臻國家於富強。富強之道,根據他在列強(尤其是美國)觀察所得,實在要‘人儘其才,地儘其利,貨暢其流’“‘上李鴻章書’上的話”,欲貨暢其流,修鐵路實是第一要著。因此他在與袁氏密談時,實在是誠心誠意的勸袁‘練兵百萬’以強中國。他自己則願專任修路之責,希望把全國鐵路延長至‘二十萬裡’(一說十萬英裡)。中山這席話雖出諸一位偉大愛國者的至誠,但是聽在有高度行政和經濟建設經驗的袁世凱的耳朵裡,就是信口胡吹了。所以袁氏後來背後語人,就說孫文是個‘大炮’。中山的‘孫大炮’的諢名,據說就是袁世凱叫出來的。但袁氏是個老官僚,他不願開誠布公的與孫公辯難(其實辯也無益),他為籠絡中山,乃順水推舟,發表孫氏監修全國鐵路,期其能完成二十萬裡的偉大計畫也。袁氏派孫去修築鐵路,顯然是投其所好,給這個革命領袖找個優差肥缺,安頓下來,免得他繼續革命或重新造反;誰知孫公是個誠實的愛國者,他把袁總統的美意當真,乃向中西媒體正式宣布自己今後的使命之後,就認真的乾起來,袁總統也特授以籌劃全國鐵路全權,出任‘中國鐵路總公司總理’,設總部於上海,袁世凱並把他當年為慈禧太後‘回鑾’時,所特製的豪華‘花車’,撥給孫總理專用,以便巡視全國鐵路現狀;同時更飭令各地地方官,對巡視路政的孫總理作盛大招待。黃興同時亦受任為‘漢粵川鐵路督辦’以襄讚孫公。這是袁世凱這個老官僚的混帳之處。語雲,君子可以欺以其方,而孫公不知也。在袁氏的聳恿之下,孫公竟率領大批失業黨人,乘了豪華專車,向全國‘視察’去了。等到後來孫、袁交惡,當局要清查鐵道公司的帳目,始發現鐵道一寸未建,而視察公帑卻浪費百十萬兩。政府就要下令通緝了。此是後話。“筆者附注:關於十萬英裡鐵路,百萬英裡公路的建國方略,中山說了一輩子,雖然他一公裡鐵路也未修成過,筆者也曾撰專文試評之,不再多贅。近閱大陸史料,今年(一九九八)三月北京人民政府曾召開‘加快鐵路建設動員大會’,決定今後五年加快鐵路建設的總目標是,二零零零年鐵路營業裡程達到六點八萬公裡;到二零零二年,突破七萬公裡,見‘中國鐵路建設確定五年目標:初步安排投資:二四五零億元,營業裡程:七萬公裡’,載一九九八年三月三十日‘人民日報’(海外版)。時至今日,中國鐵路營業裡程,還未突破七萬公裡,中山先生要在民國初年建二十萬裡鐵路,豈非大炮哉?袁氏是知其不可而故意浪費國幣,設阱以陷之,這就是袁之大奸巨滑的表現了,中山因無行政經驗,乃有此失。”袁世凱對國內政治經濟建設,以及抓權、抓位、抓錢、抓車等古典政治(cssical politics)雖然經驗老到,他對群眾工作,以及組織政黨、爭取選民、控製議會這套新玩藝兒,他就顯然是外行了。正當打發孫、黃乘花車作萬裡巡行之時,國會選舉已進入高潮,在宋教仁親自策劃與領導之下,國民黨得三九二席,大獲全勝,國民黨的反對者雖也分分合合一番,組成民主、共和、統一三黨以為對抗,然三黨得票總數,卻不及國民黨票數的三分之二,不能影響國民黨的既得多數的全勝之局。在此之前,宋教仁已口口聲聲,要組織個清一色國民黨的政黨內閣,這一來則這個政黨內閣就真的呼之欲出了。“關於這次國民黨籍當選參眾兩院議員的全部名單,讀者樣參閱張玉法著前書,頁五三一~五六六,附錄二,兩院議員表。”宋教仁在完成國黨建黨之後,忙裡偷閒,曾於十月中,返桃源探母。宋那時也是無官一身輕,暫息仔肩,優遊桑梓也頗享林泉之樂。誰知這時國民黨捷報頻傳,名省黨員都摩拳拭掌,躍躍欲試,希望遁公出山領導,郵電飛來,終日不絕,宋氏在鄉下也就待不住了。當宋府家人正在預備慶祝農曆新年,宋已迫不及待,拜母彆妻,再上征程。宋教仁於民國二年二月一日(農曆癸醜臘月二十六日)自桃源動身,經長沙、武漢沿江東下;嗣在上海、杭州、南京等地視察黨務。斯時國民黨選戰大勝,黨員士氣高漲,宋氏政治前途如日初升。所到之處,歡迎會上無不人山人海,宋亦隨地演說,然宋氏所講內容則與中山迥異:中山隻是宣傳他自己的主義,不外平均地權、節製資本,和修建鐵道;宋則側重於政論批評國事、討論朝政、臧否人物,甚至加強黨務、宣傳奪權,在國民黨湖北支部講演時,宋竟赤裸裸地批評袁政府‘自掘墳墓,自取滅亡’,並說‘到了那個地步,我們再起來革命’雲雲。三月九日,他在南京講演,那就更激烈了。他把當前政府說得一無是處,其所以然者,皆為不依法行事的惡政府的惡政有以致之。總之,宋的主旨是要‘產生純粹的政黨內閣’,總統不負責任,國會應先製憲,再依法選舉總統。其措辭之激烈,主張之絕對,雖二戰後之英美政黨的政治演說,亦屬罕見。因此宋之黨中同便為他的安全擔心,而宋少年氣盛,不以為意,真是初生之續不畏虎也。“關於宋教仁這些組黨和演說的史料,吳相湘教授所寫的‘孫逸仙先生傳’和‘宋教仁傳’所引均甚詳儘;宋氏遺著和國民黨黨史會出版品如開國史料和‘革命文獻’等保存的均甚完整,一索即得。”再者,這時因為國民黨選戰初勝,若乾黨員難免驕縱,有的甚至公開主張改選總統,讓孫、黃複位,這簡直就是變相的對袁總統搞不流血的宮廷政變。筆者在上篇曾敘述過當年大清皇朝,就是被袁宰相用此一手法搞垮的。惡有惡報,怎能時才轉眼,現在又輪到自己來現世現報呢?因此老袁聞報變色,也就不難想像了。袁本不怕孫而怕宋,為著安撫宋氏,袁氏先擬用古典方式加以收買。當宋收仁從唐內閣中下崗時,有意還鄉退休,袁曾借口宋五十萬金以維持退休生活,被宋婉拒“見吳著孫傳引陳旭麓主編‘宋教仁集’下冊,頁四二六”。更早時,袁曾送教仁一本某良行空白支票簿,請宋自由支用。宋略支少許表示謝意後,即以原簿還之“見李劍農著‘最近三十年中國政治史’,頁二八二”。袁之對宋,可說是英雄識英雄,優禮備至,而宋不為動,袁就暗藏殺機了。宋公是中華民國的開國元勳,頂天立地的一位大政治家,革命時臨危未死的烈士;袁世凱這個曹操,小視了一位正人君子了。當然宋氏道不得行,終以烈士亡身,而貽亂民國,也有他的缺點。遁初是位一流的政治家,卻是末流的政客(good statesman but a poor politi)。主持廟堂大政,豈可學小政客的意氣用事?子曰:‘管仲之器小哉。’吾為宋君拭淚也。“筆者附注:餘曾聞之於一前輩學人,自雲二戰前在政府服務時,某銀行總裁曾為其設一兩千元戶頭,任其隨意提取,而存款數目不變也。此公言來甚為得意。與宋公遁初相比,賢與不肖之間,何以竟懸殊若是哉?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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