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隱原名梁汝元,出身是江西永豐縣的土財主。他生於明正德十二年,那時江西是全國最亂的地方,先有大規模的流民叛亂,後有寧王在南昌造反。何心隱早年也是亦步亦趨地念書、考試,三十歲時聽到了泰州學派開山人王艮的學說,喜不自勝,便拋棄舉業,以王艮的再傳弟子顏山農為師,從此混進理學家的隊伍。泰州學派雖然依榜王門,實屬異端,它的特點之一是簡捷,重悟輕學,哪怕你目不識丁,天眼一開就成聖賢。這一點不隻有學理上的意義。如果說正宗的王學尚是精英主義,泰州之學就是民粹主義。王艮走的是群眾路線,向市井愚蒙傳道,有點蠱惑的味道。何心隱更是頗有些縱橫家氣,喜歡陰謀,喜歡談兵,喜歡誇耀自己的智計。他曾參與顛覆嚴嵩,後來還想顛覆張居正,被張居正先下手為強,把他害死了。他與這兩位權相的關係,傳說或有誇張,他自己大概也吹了些牛,但從他的性格看,即使他知道那些傳說與事實頗相出入,他也不會去糾正的。他有名的一個舉動,是把合族的人召集起來,成立一個“聚和堂”,有點像人民公社的集體生活,財產互通有無,白天一起吃大鍋飯,晚上都住祠堂裡,小孩子都入一個學堂,老人由合族奉養,婚喪之事也集體操辦。近人說他的聚和堂是烏托邦,寄予了他的社會理想。但恐怕未儘如此。聚和堂隻持續了幾年;但何心隱一直念念不忘於立“會”。在傳統中“三綱”是人倫之大,何心隱易之以“師友”,所謂交儘於友,道至於師。換句話說,師友的關係是第一位的,彆的都在其次,他心目中的“會”,就是師友結構,平時是師友,到了特殊時刻就是君臣。講學立會在當時很流行,後來,他的同門羅汝芳召集江西全境的“合省大會”,會址就在何心隱的家鄉永豐。而張居正之禁講學,也不隻有控製輿論的目的。何心隱因聚合堂的稅務問題與官府對抗,被判充軍,朋友程學顏為他走了後門,得以寬釋。此後他周遊天下,大約在四十五歲的時候,到福建興化拜訪了林兆恩。明代中後期,社會中各種秘密和半秘密的團體多如牛毛,特彆是民間宗教,紛紛競起,舉其大者,古老的白蓮教除外,正德年間創立的羅教,嘉靖年間的黃天教,萬曆年間的紅陽教,比何心隱小二十多歲的王森創立的聞香教,各自廣聚門徒,流傳數省。何心隱拜訪的林兆恩後來也是一位教主。林兆恩與何心隱同歲,有些方麵很像(林兆恩有一個道號叫“心隱子”,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也是在三十歲之前讀書應舉,三十歲棄去舉業,專事創教、結社,六十歲後從學術領袖變成教主。他創的教叫“三一教”,合儒釋道而一。由學者建立的、以讀書人為中堅的民間宗教,那時隻有這一個。何心隱在林宅住了一個多月。他們討論的詳情,可知的無關痛癢,不得而知的就很難說了。最終他們並未合拍。他們的性格不一樣,與何心隱相比,林兆恩平和一些,也深沉一些。何心隱六十二歲時,湖廣巡撫承張居正的意思,把他羅入“妖人曾光”案,在武昌杖殺。當時的人也多認為這是誣陷,不過,誣以此罪而非他罪,或許是因為何心隱平素的行徑。何心隱從南安押解到武昌時,沿途相送之人絡繹三千裡,到了武昌,有幾萬人為他鳴冤。他的“群眾基礎”,可見一斑了。泰州派的人往往而有俠風,顏鈞、何心隱、羅汝芳、錢懷蘇、程學顏和其弟學博,莫不如此。黃宗羲《明儒學案》評:“泰州之後,其人多能,赤手以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泰州以學術立派,就學術而言,心性也好,理氣也好,繞來繞去,都是狗咬尾巴尖的活計,但這派中一些人的心思,有非學術二字所能概括者。明人形容當時局麵,為“有黃巾、五鬥之憂”,雖危言聳聽,而離題不遠。隻是細看這批人的思想,終究還在局中,便有所為,也未必真高於黃巾、五鬥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