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培不待風聲落:王柏(1 / 1)

中國好人 刀爾登 748 字 1天前

宋末有個叫黎立武的學者,談到自己的史,說他小時候讀《箕子之歌》,很是被箕子的忠心感動;長大一些後,讀《詩經》裡的《狡童》,“淫心出焉”,出門看見鄰家大嫂,就想勾勾搭搭,歸而自省,原來是“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這樣的詩句在做怪。與宋儒講道理是很難的。像這位黎立武,就很難讓他明白,當他童年,便讀遍“淫詩”,當毫無異感;長到青年,便不讀《狡童》,種種奇怪的心思,也要應時而起,荷爾蒙出而心眼不老實,卻與《詩經》無涉也。孔子在《論語》中留下名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為“無邪”。《詩經》裡有許多情詩,孔子以為無邪,應該是他老人家心寬意廣,不以人情之常,為禍亂之始。正如今人(當代道學家除外)讀《詩經》,若還能看出“邪”來,隻好說是胸中不正而眸子眊焉,觸目無所不邪。漢儒不這麼想。漢儒是相信孔子刪詩的,但《詩經》中明明有許多情詩,又與孔子“放鄭聲”的意見抵牾,怎麼自圓其說呢?曰曲解。後來傳世的古文學派的毛詩,有所謂《詩序》,講解詩旨。《詩序》不承認毛詩裡有情詩,認為那些都是諷刺詩、寓言詩,如《狡童》,便是批評鄭忽公的。到了宋代,儒者紛紛而起,反擊《詩序》。不要以為宋儒進步了,要思想解放,恰相反,他們是嫌漢儒雜而不醇,要思想整頓。《詩經》裡有情詩,遮掩不住,與其解釋為刺詩,不如直接斥為淫詩,把它們揪出來,免得招搖撞騙,為害人心。如很有名的《靜女》,頭四句是:“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詩序》說這是批評時政的詩,至朱熹,便簡捷地說“淫奔之詩也”。若從對詩的理解看,朱熹是對的,若從用心看,則宋儒險惡。後來就出了一位王柏。王柏是十三世紀人,朱熹的三傳弟子,有名的道學家。許多人恭維王柏的“大膽懷疑精神”,比如對《詩經》,宋儒隻是懷疑《詩序》,他則連經文也懷疑。他說,孔子那麼思想純潔的人,刪過的詩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準是漢朝人因為傳世的詩篇不足三百之數,妄取曾為孔子刪去而流傳於裡巷的詩,混入經中,以至美惡相雜。他拍胸脯保證,那些淫詩,聖人見到是一定要刪削的,既然今本《詩經》裡有淫詩,就一定不是聖人手訂之本。證據呢?沒有。意識形態的狂熱者,不需要什麼證據。這些人堅信教義的地位高於世俗的證言,觀點的產生,與邏輯或事實俱無關係,要在心意二字。讀王柏的《詩疑》,當注意他口氣的決斷,動不動就“斷斷不可易”,之所以敢於疑詩,恰是因為絕不疑道。王柏看著如此不純潔的《詩經》日日誦於人口,氣得茶不思飯不想。有個老笑話,說老漢嫁女,晚上在院裡亂轉,老婆問他怎麼回事,他怒道:“小畜生正在那裡放肆哩。”人情之常,每為道學家恨恨不能已,或同此理。他夜不能寐,揎袖奮筆,一口氣列出三十多首詩,斷定其為當刪之篇。篇目眾多,不能俱列,且這麼說:今天出什麼《詩經精選》之類,如要省事,便取王柏欲刪的詩,勒成一冊,也就是了。刪詩之外,還把《小雅》裡一些有怨聲的詩降格為風詩,此外變更篇次,改擬詩題,果然是雅頌各得其所。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孔子,“王詩”多半不會令世人點頭,便情意殷殷地說,希望以後有掌權的大人君子,以政令禁行未刪之詩,規正世道人心。《詩經》畢竟是《詩經》,以一王柏之力,搖動不得,所以王柏刪詩,後儒搖頭,我們今天讀到的《詩經》,也仍是原貌,未曾被五講四美。但類似的事情,許多便被實行了。道學的不好,不在其修齊,而在其治平。你自己如何琢磨,好則自得其樂,壞則斷了牙齒肚裡吞,不涉外人;但道學內涵的教義是要整頓彆人的頭腦,則非我所敢聞也。有清人說李斯焚書,荀子啟之,王柏刪詩,朱子啟之,說得很對。從曲解到刪削,隻是階段不同;在野之論,自然溫如親吻,至於唇間的利齒,得等有了權力,才會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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