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漢武外事四夷,內興功利,煩費巨億,天下虛耗。弄錢的辦法,也都想遍了,直到連打魚也要收歸官營。隻是國用未見豐足,貧者反而益貧。那時畢竟是古代,富人還沒什麼覺悟,不要說不肯捐輸以佐公家之急,有一回山東發水,向他們借,都借不出錢來。忽有河南養羊大戶卜式上書,願意捐出家財的半數,以助軍興。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人,怎麼會呢?漢武帝又喜又疑,派使者去問他有什麼要求。卜式說:沒什麼個人要求,隻是覺得縣官和匈奴打仗,有官爵的應該出命,有財產的應該出錢。話說得如此樸實,在武帝耳中,不啻時代的最強音。漢武把這話和丞相公孫弘商量,公孫弘卻說:此非人情,不可以為“化”以亂法。此事便擱下。幾年後,招賞降人花費太多,遷徙貧民的錢告缺,卜式再次提出捐輸二十萬錢。當時富人爭相匿財,一捐就是這麼多的,普天下不多不少,隻有卜式一位。這一回武帝感動得再也受不了,立拜卜式為中郎,另有賞賜,布告天下,尊顯以“風”百姓。這裡提到風和化。風就是教,如風行草上,化則是從風而服,隨風而化。古代以德治天下,風化是主要手段,後來流行的旌表烈女孝子,都屬此列。在林立於古代的種種榜樣中,卜式算是最早最有名的一位。有意思的是,對道德榜樣的褒揚,是許以名利,想讓人知道做好人可能得“好報”——即有利可圖,一方麵宣揚反功利即為道德,一方麵又以功利勸善,隻能令道德的涵義本身發生墮落,執行長久,後果不問可知。數年後呂嘉造反,已經官為齊相的卜式又上書“願死之”,即報名從軍。他養羊的本領了得(曾傳有《卜式養羊法》,雖是偽托,可見他在古代畜牧業的聲望),打仗是不行的,年紀又老,確實和送死一樣。武帝不讓他去,下詔表彰說:今天下有事,各方官員貴顯沒一個挺身而出的,隻有卜式一個好人,“雖未戰,可謂義形於內矣”。賜爵關內侯,金六十斤,田十頃,布告天下,讓百姓學習,“天下莫應”。武帝一手頒告緡令,一手褒揚卜式,一手大棒,一手胡蘿卜,而百姓仍然不肯分財給天子。於是大棒上場,告緡遍天下,中等以上的商賈,大抵破家。結果怎麼著?“民甘食好衣,不事蓄藏之業”——掙點錢都花了,也不肯留給官家。每回讀《漢書》至此,我都要歎氣:怎麼漢朝人的覺悟這麼低呀?從卜式前後的作為看,這個人確實是老實的好人,沒理由懷疑他的真誠。問題出在武帝身上。古代政治理論,一大核心是要與人類趨利的本性作鬥爭。鬥爭的結果可想而知,不是率天下為善,倒是率天下為偽。至於如何富國,既充實中央財政,又不使民間經濟失去活力,說老實話,在抑商扼巧、天下以貧的古代,是條死胡同,不可能有什麼好辦法。通常的情況是,對富人,無事任其胡為,有事力加搜刮。明末崇禎年間,財政崩潰,亡國在即,這時有一位李璡想出主意,請搜刮江南富戶,以實軍餉(郭沫若曾誇讚此議為“相當合理的辦法”)。大學士錢學升疏論曰:“郡邑有富家,固貧民衣食之源也。地方水旱,有司令出錢粟,均糶濟饑,一遇寇警,令助城堡守禦,富家未嘗無益於國。今以兵荒歸罪於富家朘削,議括其財而籍沒之,此秦皇不行於巴清、漢武不行於卜式者,而欲行聖明之世乎?今秦、晉、楚、豫已無寧宇,獨江南數郡稍安。此議一倡,無賴亡命相率而與富家為難,不驅天下之民胥為流寇不止。”這自然是典型的富人立場;曆代也多批評此論代表著富貴階層的自私、不與國家共患難。是的,確實如此。但自私畢竟根於人性,是通過製度來利用亦即限製,或通過製度來抵製亦即縱容,那也是古今之分野了。“秦皇不行於巴清”,說的是巴寡婦清(據說近年已被封為“中國的首位女企業家”),采礦致富,用財自衛,不受強秦的侵犯。至於“漢武不行於卜式”,自是指漢武大力樹立卜式,終於無補於事。當然,所有這些都怪不到卜式頭上,他的本色是牧羊,愛國,做好人,哪裡能夠對後麵的事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