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小人:阮大铖(1 / 1)

中國好人 刀爾登 899 字 1天前

阮大铖本來是東林黨人,也曾名列《點將錄》,綽號“沒遮攔”。有人評他的毛病是器量褊淺,“幾微得失,見於顏色,爭權勢,善矜伐,悻悻然小丈夫也”。但在性格上,這隻是缺陷,並非邪惡。那麼,他是怎麼進入《明史》的奸臣傳,成為輿論公敵的呢?一半的原因,是他本人熱衷權勢,行徑往往卑汙;另一半的原因,他的對手左右著輿論,這種輿論籠罩下的史書,自然不會說阮大铖什麼好話。阮大铖與東林黨人交惡,起於一個官位的爭奪。天啟四年,吏科都給事中出缺,東林黨要人左光鬥通知正在家泡病號的阮大铖速速來京遞補。但東林黨的另兩位領袖更屬意於魏大中,與阮大铖相比,魏大中更忠於黨務,人品清正,社會關係單純,不像阮大铖那樣交際過廣,隨便和什麼人都有說有笑。這件事也許可以通過坦白的磋商解決,但阮大铖興衝衝趕到京城時,東林黨當事的人認為哄騙他一下也未嘗不可。便把出缺的實情隱藏,說了些東張西望的話,建議他暫補工科。已知實情的阮大铖藏起心中的惱恨,以假意報虛情,表麵答應左光鬥的建議,暗中實行自己的計劃,交結魏忠賢的外甥,使自己得到了吏科都給事中的要職。幾年裡還有些彆的事情發生。但阮大铖被目為叛徒,後來名列逆案,一連串事故,種根於此。阮大铖是個官迷。他說,寧可終生無子,不可一日無官。他本是出色的詩人和戲曲家,在文字和音樂上有雙重的才能。廢居期間,他寫了兩千首詩,十一部傳奇。有名的《春燈謎》和《燕子箋》,都是這時候的作品。可惜,他卻非想當官不可。阮大铖降清後,有件事情,頗可見出這個人的性格:在行軍路上,他每晚到清將帳中聊大天,一直聊到對方實在支持不住,鼾聲大起,他才作罷。天剛亮他又來了,東拉西扯,強給人家念自己的詩。折騰完一個再換一個,遍曆諸帳,人人不堪其苦,隻好勸他稍歇一歇,也勸不住。——他確實是個不堪寂寞的人。在另一方麵,中國正統的好人主義,擅長乾兩種事,一種是逼娼為良,另一種是逼良為娼。阮大铖與東林交惡,仕途斷絕,好生後悔。此後一直想辦法與東林拉關係,但東林,特彆是後來的複社人物,不給他機會,而且聲討愈力,爭相毀阮以博高名。舉小事看。阮大铖在家裡請周鐘等人吃飯,周鐘的弟弟後至,一語不合,就推翻飯桌,砸壞座椅,而周鐘並不覺得需要為他弟弟的行為說句道歉的話。舉中事看。崇禎十四年,東林再推周延儒出任首輔,需要一大筆活動經費(給司禮太監的賄金),中間阮大铖出了一萬金。東林既肯用他的錢,然後繼續壓製他,阮隻好覺得投效無門了。舉大事看。阮大铖寓在南京寫詩編戲,按說不礙彆人的什麼事。崇禎十一年,來考試的社局中人在南京玩得開心之餘,聽說阮大胡子過得頗逍遙自在,憤恨起來,撰《留都防亂公揭》,以集體的力量來驅逐他。痛打落水狗是又英雄又穩當的事,正是明末人所擅長。雖然仇怨已如此之深,弘光朝間阮大铖複出後,一開始並不是東林的大敵,他的野心原本有限,不過欲得一方麵之專,牛皮閃閃小放一光彩九-九-藏-書-網耳。而東林死力相爭,必欲去阮,勁頭遠在抗清之上,似乎天下興亡,全係一阮之進退。阮大铖固非誌節之士,既然流芳路塞,竟爾遺臭心甘。在他的反噬下,東林黨遭受重創,而弘光之偏安,也由於內部的爭鬥,終至崩潰。明亡後,也有東林人士檢討當年對阮大铖持之過急,絕之過嚴。但這類檢討並非主流,主流仍是“捉壞蛋”運動。主流的觀念是,國之興亡取決於治國者的道德水平,劉宗周說“世道之禍,釀於人心”,隻要把壞蛋都捉出來,天下自然大治。黃宗羲則說“君子小人無兩立之理”,天生地不共戴天,這是個非常危險的觀念,在當時卻順理成章,不受懷疑。東林之集矢於阮大铖,因為團體需要公敵,來把集體凝聚起來;更重要的是,好人主義需要壞人,來做製度性失敗的替罪羊。西諺有雲:Hate the game,don't hate the pyer。我們的傳統反是。進一步說,失敗有時也是目標。“為了失敗而鬥爭”,這話聽著雖怪,偶爾也是實情。東林黨中後期的一些作為,從某種邏輯上說,望似並不願取得實際的政治成效,倒像是巴不得被鎮壓,以轟轟烈烈地失敗。——並不是說當時真有人這麼想,但人扮演被分配的角色,並不需要心裡明白。如果東林黨全麵接管政治,絲毫不能挽回明王朝的頹勢,崇禎朝的經曆已可驗證這一點,那麼泛道德主義的破產,當無可逃避。失諸朝而得諸野,唯有政局的失敗,才能維係教義的穩固;王朝的滅亡,掩護了思潮,使之得以長存;何況悲劇給人機會以成為烈士,其中包括那些若值喜劇隻能扮演醜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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